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京极堂系列05:络新妇之理 作者:京极夏彦 内容简介 以寂静笔触叙写崩坏世界的不朽杰作 贵族女校里身负蜘蛛的黑圣母,在月圆之夜聆听咒杀的愿望; 豪富家族世代居住的蜘蛛网公馆里,家族继承人接连死于非命; 轰动街头的溃眼魔连续杀人事件里,女郎蜘蛛在窗边静静忙碌 于无限铺陈的因果的织物里,绞杀一切猎物,不死不休。 究竟,谁是蜘蛛? 神探榎木津也迷陷其中的天罗地网,京极堂能否勘破玄机?! 京极堂系列堂堂迈入第五部! 前言 我心似湍流,虽为岩石从中拦,郎君即是意中人….【注】(原文的前半段为平安时代后期天皇——崇德天皇所撰的和歌,描述思慕之心犹如湍流般激烈,即使受岩石阻隔而暂时分开,不久后亦将重新结合在一起。此段文字将原歌后半段的词句予以改写) 【足高蜘变化之事】 一男子居山里,日暮寂静,明月初升,男子外出散心,见巨栗之上,一女子年约六十,齿涂铁浆【注一】,疏发蓬头,见男子,妖邪一笑。 男子大惊,归家后欲寐,然适才所见女子历历在目,仿若真实,心烦意乱,辗转反侧。月光下忽现一人影,为向晚所见女子之姿,蓬发、形貌皆似,男子骇异无比。遂拔刀,欲待其入内,击杀之。时纸门大开,女子入内而来,男子拔刀,朝女子腰身挥砍而下。 妖物受斩,状似衰弱,然男子大挥一刀,亦几昏厥。家人闻声惊至,见男子昏厥在地。移时渐苏,复原如常。四下虽无疑似妖异之物,却见一巨蛛肢足散乱一地。斯类之物,星移物换,一将转化为怪异也。 ——《曾吕利物语》卷之二【注二】 【危机之时亦应思量之事】 (前略)夜阑人静,约莫四更之时,一妇忽然而至,年约十九二十,怀抱孩童。此处人烟稀少,无夫人星夜踽行之理,无疑为妖物,男子不安,戒惧以待。妇人含笑,对怀中孩童曰:“尔父在,去使抱。”推之去。孩童一径而来,男子手握大刀,怒目相向,童遂返,依其母。妇人推之再曰:“莫怕,去。”男子虎睨,孩童又返。如此反复四五回,甚令厌烦。妇人曰:“则奴家自去。”蓦然走近,男子拔刀劈之,妇人惊呼一声,沿壁登顶棚,须臾,天色破晓,男子沿壁而上,过横梁,视顶棚,只见一上臈蛛【注三】毙于其间,爪足长约二尺余,自头至背,刀痕犹新。亦有其他尸骸,多不胜数,不知何人也。又,昨夜看似孩童之物,实一古田五轮塔。盖妖怪面目纵遭识破,若击杀孩童,纵为莫邪名剑,遇坚硬之五轮塔,亦不免折损矣。(后略) ——《宿直草》卷之二【注四】 【孙六遭女郎蛛作弄之事】 (前略)微风轻拂,和暖欲睡,一半百老媪,着五彩衣裳,不知从何而来,至孙六前。孙六讶异,问何人,老媪曰:“老身此地人也。公子常造访,吟咏四季,风流高雅,尤小女听闻方才所吟之歌,思慕不已。若公子念老身舐犊之情,乞莅舍下,一晤小女。”孙六虽疑,仍喜不自禁,随老媪去,行至一大楼门。(中略)见一娇美女子,年十六七,穿着锦罗俱五色丝绸,发长及膝,婀娜行至。孙六见女子,神魂缭乱。女子行至孙六旁,羞赧含笑,诉倾慕之意,曰:“妾慕君多时,今日心想事成,得亲晤之,无上欣喜。愿与君共结连理,成百年之好。”孙六曰:“蒙卿亲睐,然我身份低贱,何言欲结夫妇?且有家有室。卿所言诚意外也。”(中略)孙六百般劝说,然女子固言:“妾不离君。”厮缠不休,孙六无计,落荒而走。俄顷屋舍顿消,只见早先竹丛。孙六茫然,疑是梦境,却无觉醒之感,如是现实,又杳无形迹审视四下,只见一女郎蛛爬行于地。忽上望,无数蜘蛛结巢于檐下。孙六细寻思,此为昨日夕暮时分,以烟管逐出之阴蛛也。此蛛现身于假寐之中,化为女子,欲作弄人也。孙六既恐且骇,命仆将蛛巢悉数除尽,弃与远处荒野,后无事矣。 ——《太平百物语》卷之四【注五】 【注一】 日本古时女性及上流社会习惯将铁屑浸与浓茶或酒,取其黑液将牙齿染黑。 【注二】 《曾吕利物语》为一六六三年开版印刷的怪谈集,共五卷,编著者不详。 【注三】 上臈蛛即女郎蜘蛛、络新妇。 【注四】 《宿直草》为获田安静所撰写,延宝五年(一六七七)出版的怪谈集。 【注五】 《太平百物语》为享保十七年(一七三二)所出版的百物语。百物语为日本传统的怪谈大会,据传说完一百篇怪谈后,即有妖异现身。 “你……就是蜘蛛吧?”声音低沉而平静。 放眼所及,皆是樱花。 樱花正值盛开。 猛暴的海风越过春季大海而来,窜上断崖,一瞬间吹散了虚幻现实的荣华。天空、大海和大地浑然化为一体,仿佛一心要把世界染成一片樱红。 樱红的彩霞中,有一道格外醒目的身影。 半朽的墓碑,以及身着黑衣的男子。 与其对峙的,是一名染成樱色的女子。 感觉黑衣男子似乎正勉力佯作面无表情。但是,那只是为了应付场面而表面上如此,还是显现出男子真正毫无感情起伏的内在?女子也不了解。 男子接着说:“蜘蛛网围绕在四面八方,而坐镇在中央的其实是你。落网的蝴蝶那残破的翅膀下,其实隐藏着艳毒的八只长脚……”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事情已经解决了。”女子说道。 “就算事情解决了,你的圈套也尚未完结。”男子说道,“……以碍事者制碍事者。束缚你的人,全都从你身边被排除了。但是接下来又将被束缚。换言之,你的计划还没有结束,对吧?” “是吗?”女子别过脸去。 “只要除掉接下来将束缚你的人,你就能名副其实的进占这个国家的中枢。接下来……还有吗?” 几枚花瓣落在女子的脸上、发上,绽放。 “难道……你想对我施以驱魔之术吗?” “没那回事。没有人拜托,我不会那么做的。你身上没有任何附身妖怪,也没有驱逐的必要。” “是啊,我亲手除掉了附身妖怪,就像你做的一样。” “这样吗?”男子的眼睛眨也不眨,“换句话说,你为了从一切制度的束缚中解放,贯彻自我,得到归宿,才策划了这个计划……是吗?” “没错,我想要个归宿,”女子说,“我……我没有一个立身之处……所以,我想要得到自己的栖身之所。” “既然要,就要最好的地方……是吗?” “只要是人,任谁都会这么想。这是理所当然的。” 女子逞强地说。男子冷酷地注视她。 “没错……关于这一点,你所采用的方法的确出类拔萃。这诡计真正高明,实在不忍让它就这样湮没在渺茫的时间彼方。” “承蒙夸奖,愧不敢当。”女子说道,微微地笑了。然而,乱舞的无数樱色碎片模糊了女子的表情,她似乎也在哭泣。 实际上,女子也的确在哭泣。 悲伤,心酸,都是真的。 即使如此——女子还是不得不笑。 男子说:“一年前……你下了毒。” “有这么一回事吗?” “二个月前,还有一星期前也是的。” “那又怎么样呢?” “你做的太过火了。” “他们三个都是风中残烛了。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只是在安排自己的归宿罢了。若是默不作声,谁都不会给我一个栖身之所的。” 男子重新转向女子说道:“就算如此,你还是做得太过分了。就算是为了获得归宿,你究竟要在你走过的路上留下几具尸骸才满意?” 女子早有觉悟,说:“你怎么突然满口仁义道德起来了?一点都不像你。还是……这就是你的极限?但我不这么认为。我知道的,你还不是用你的方法,把好几个人给……” “我……并不是为了自己的主义主张或私利私欲而做的。” “真狡猾。的确,你多半都是受到再三恳求,才被迫地行动。没错,我会想到要请你出马,一方面是因为我看了相模湖事件的调查报告,但毋宁说……” “是因为久远寺家的……事件吗?” “是的,那个女子的安身之所被你夺走了。的确,就算你不行动,或许结果也不会改变……不,或许等待她的,会是更悲惨的结局。所以你救了她……她被拯救出黑暗,结果失去了安身之所,死了。或许,你要说你是身不由己?” “你似乎误会我了。你那种解释,根本是不了解我的真心。” “我了解。你和我不同,是个人道主义者。所以,你无法对我出手。不是吗?” “才没那回事。”男子笑了,“其实,我刚才撒了一个谎。” 女子眯起一双杏眼。男子的轮廓变得清晰。 “川岛喜市——我已经找到了。” “那又如何呢?” 女子将视线从男子身上转向墓碑的暗影。 男子背对女子,仰望樱树。 “的确,你没有作出任何违法行为,所以不痛不痒。事实上,他非但没有揭发你,甚至由衷感谢你。” “这……真令人开心。” “你无所谓吗?” “无所谓呀。” “听好了。我现在的立场,可以像以前的你一样,不,可以更直接地操纵他。他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可以构筑出一个虚像,使你受到法律制裁,或是让你无法见容于社会,我也可以回溯过去,创造出这样的环境——我是这个意思。” “我不担心。” “为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人道主义的你,绝对不会以那种形式使用你的那种技法,对吧?” “哦?”男子首次露出意外的表情。 “……就算你隐瞒,我也知道。你的弱点——就是你那种身不由己的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吗?” “或者说是现代主义也行。你的诡辩——你所编织出来的咒文确实灵验。但是,有时候你却会故意让它产生破绽。” 女子的眼睛锐利地望向男子。“说起来,你是个反现代的阴阳师,和我一样,是中世纪黑暗的后裔,不是吗?然而你却同时又是个现代主义者,这令人费解。述说远古的黑暗、创造黑暗、驱逐黑暗的人,为何又在咒文里织入“要规律、要健全、要做一个现代人”这类温吞的话语呢?你是不是想要借此与社会妥协?若是这样的话,那岂非重大的欺瞒?” 一瞬间,风停了,花瓣轻柔地飘下。 漆黑的男子犹如死神般的风貌浮现出来。 男子开口了:“这话有些不对。祈祷驱魔是我的工作。纵然不情愿,纵然违反我的主义主张,甚或自相矛盾,都没有关系。我只是选择当下最有效的咒文来念诵罢了。现代、反现代、人道、非人道——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类区别。” 女子反驳道:“这是诡辩。你虽然表现出一副越境者的姿态,但那其实不是越境,而是迷惘吧?你难得表露出来的人道主义,也只能够在现代主义的非生产性上,反照出根植于远古之理的黑暗。鬼蛇神佛都失去了栖身之处,只能够枯坐着等死。你的迷惘使人毁灭。你……也是在杀人,跟我一样。” “很遗憾,这也不对。”男子纹风不动(原文为文),“我并未以现代或现代以前这样的范畴来看待历史。对我来说,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过去就是过去。除了将来,包括现在在内的既往全都是同等的。不管是现代主义还是反现代主义,一切的言论都不可能超脱咒文的范围。如果我的话听起来像人道主义,那是因为听的人被人道主义的毒素给侵蚀了。我没有那一类的主义或主张。如果我的话有破绽,那也是在计算之中。” “但是你……把她给逼死了!”女子难得激动起来。“那并非你的本意,不是吗?”她诘问男子。不知为何,她相信这样的话能够撼动男子。 男子回答说:“那的确并非我的本意,结果叫人难受。但是,那时已经注定好的。由于我的介入。破灭将确实造访——这是打从一开始就明白的。所以,我总幻想着会出现某些意外,使得我的行为失效。但是……这类事情从未发生。” “已经……注定好的?” “这一点你应该也明白。”男子静静地向女子挑衅。 女子有些混乱,抚上冰冷的墓碑。然后她开口了:“你的介入搅乱了丝线,虽然你坚持做一个旁观者,但你也明白观测行为本身就包含了不确定性吧?那么……预测根本就……” 一阵旋风卷起覆盖地面的花瓣。 男子的话语乘着漩涡,变得饶舌:“确实,观测者没有自觉的话,就无法摆脱不确定性的定理。但是只要观测者清楚这样的局限,把自己的视点也放入观测对象之中,就不在此限。我自觉自己是事件的旁观者。换言之,我清楚观察行为的界限。所以我使用语言,用语言区别自己的境界。我连我观察这行为都视为事件的一部分,并置换为语言。我并非想要从既有的境界中脱逃,也并非试图脱离领域化。” “你……” “我的悲哀就在于此。我一直在想,难道你不悲哀吗?但是看样子,你只是对这一点没有自觉罢了……” 男子转向女子 女子颤抖了起来,但是他并未退缩。 男子以勾勒着黑影的凶恶眼神盯住女子。“……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完全不明白你所发动的计划是依循什么样的原理而动吧……?” 女子感到意外,一瞬间忘了虚张声势,退后了两三步。这对女子来说是一种屈辱。男子抓住这一点破绽,进行威吓。 “所以你无法停手。” “停……手?” 停手。 无法停手。 樱花旋转舞落。 “你可以刺激漫无秩序地活动的因子,创造出一个新环境,使其中发生的事件能够自行生产出网状组织,不断地衍生出新的事件,每一个因子及行动虽然会对计划本身造成许多作用,但计划的运作——事件——不会对,每一个个体的因果作用有所反应,只是不断的反复生产出事件。你在无意识当中策划、发动的计划,它的运作本身已经规定了它的体系……” “那么……我……” “……在这种情况下,主体与客体、能动与被动这种二元对立的认识论将会失效。如此一来,无自觉的观察者只会误认情况。观察者已不再能够客观地认清当事人所获知的事实,修正轨道。观察者知道的情报愈多,观察就越是沦为隐蔽事实的行为。已经发动的计划永无休止的反复生产新的事件。所以最后……你的愿望实现了。但是相反地,你失去了许多事物。” “失去……” 失去,失去了。一切都…… “……但是,那不是失去……而是我驱逐了,除掉了。”女子说。 女子摇头,芳葩翩翩飘落。“……就像你所做的,我……” “那么你为何惊惶?”男子严厉地说,“你……其实悲伤不已。杀害了亲人、朋友,牵连了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当然悲伤。” 女子真的很悲伤。 因为,虽然她说了无数的谎,却总是坦率地面对自己的感情。 男子脱掉黑色的外衣。 几枚花瓣飘落。 他用一种不知是劝谏还是死心一般的口吻说:“即是如此不择手段获得归宿……你还是甘愿要去吗?今后也要继续同样的事吗?老实说,不管你是悲伤还是痛苦,我都无所谓。你很坚强,而且聪明,我甚至想为你喝彩,只是……在那个体系当中,没有你这个个体。所以长此以往……你会崩溃。” 男子噤声。 女子望着坟墓。 女子想到了借口:“你是说……沉湎在墓地里的死人要我赎罪吗?这么说来,听说你曾经自称是死人的使者……” “你那是诡辩。” 男子笑了。 女子也笑了。 “是啊,我就……听从你的忠告吧。” 此时运动总算停止,同时境界消失了。 “……我会……拒绝这桩婚事。” 男子的眼神浮现忧愁。“你……不后悔吗?” “不。” “是吗?”男子说。 “可是……就这样在这里化身为石长比卖(石长比卖为《古事记》中神祗之一,如同岩石一般永恒不变的女性),一生守着坟墓,不适合你啊。” “我不会那样的。”女子说 “你就是说这种体贴的话……才会被误会。”女子这么接口,语尾却被春天的阵风给吹散了。男子虽未听见,却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女子披上了樱色的新衣。 她开口说:“请为我……高价买下。” 男子再次点头,但是女子已经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盛开的樱花下,腐朽的墓碑前,女子的视线只看得见漫舞的花瓣。 “我这一生再也不会哭泣,若是哭泣,就撑不下去。如今事已至此,我会再一次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不会输,绝不会输。我会活得比你、比任何人都坚强作为石长比卖的后裔,不管是悲伤还是痛苦,我都必须笑着活下去。因为……” 女子静静地、毅然决然地说: “因为……这是络新妇之理啊。” 01 01 长门五十次垂着头,合掌膜拜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嘴里念经似地喃喃念诵,身体向后挺起,于是同样蹲在他旁边验尸的目下国治那张扭曲的脸露了出来。 长长地横躺在地面上的,是一具女尸。从不自然的扭曲姿势,以及散乱一地的寝具,可以清楚看出她遇害时曾激烈抵抗过。 死状惨不忍睹。 绯红的长襦袢【注】(穿在和服底下,有襟的内衣)被卷至腰部,失去弹力的两条白皙长腿伸展在榻榻米上。脚尖仿佛缠足似的蜷缩在一起,只有右脚拇指异样地朝上翻翘。 感觉冶艳无比,仿佛只有那部分是剪贴上去的图案般,与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木场修太郎心想:怎么不帮她把裙摆合拢起来呢? 被害人绝非良家妇女。从现场状况和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娼妓之流。即使不是,既然在买春的包厢里遭到杀害,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木场想着这些事,结果那双白皙的较显得更加刺眼了,大概也是因为房间里一片幽暗所致。 话说回来,木下和鉴识人员丝毫没有要为死者拉好裙摆的样子。木场半辩解地喃喃自语“照片都拍好了,应该可以了吧”,走近遗体,拉好裙摆。木下看着木场的动作,一张狸子般的淡黑色脸庞抽搐着,用一副刑警口吻说:“前辈,这一定又是那家伙犯的案,真是可怜。”木场蹲下身时,长门正好站起来,他听到木下的话,慢吞吞的回过头去,以同样慢吞吞的口吻说:“阿国,在解剖完成之前,不可以随便乱说啊。不不不,在破案之前,都不晓得凶手到底是谁,不能妄下断论。” 木下没有回嘴,转向木场,表情纠结得更厉害了。他想征询木场的意见。但是木场不理他,再次望向尸体的脚趾。 长门这个刑警做事向来稳扎稳打,有时候甚至慎重的过了头,这一点木场平素再清楚不过了。但是独独这一次,长门那慎重其事的发言,听起来只像个笑话。的确,这有可能是其他人模仿前人手法而犯的案子,当然也有可能是个巧合,所以现阶段还无法断定。话虽如此…… ——一定是那家伙吧。 木场也这么想。 —一模一样 木场的视线从尸体的脚趾徐徐往上移。从腰部到胸部,再到脖子,脸。松垮的张开的嘴巴里,露出小巧的牙齿。形状姣好的鼻子,还有……眼睛。 被害人的双眼——被捣烂了。 原本是眼珠的位置开了两个空洞。皮肤变色、收缩并隆起,血液凝固成黑色,沾附在四周。看不出原本的长相。虽然必须经过解剖才能够确认,但凶器八成是雕金工艺用的尖头锥子。 ——是那家伙的凶器。 那家伙——涉嫌连续杀人,遭到通缉的平野佑吉。 手法八成相同。 ——这是第四个了。 木场慵懒地站起来。遗体好像要搬出去了。辖区的刑警靠过来,瞪大了眼睛说:“这是那个溃眼魔干的吧?”“溃眼魔”是报纸给平野取的绰号。 木场斜看了长门一眼,意有所指的说:“不晓得,不解剖不知道。但到处都留下了指纹等线索,这案子应该不难办吧。对吧,大叔?” “阿修啊,案子可不能用难或简单这种标准去衡量……”长门以一贯的慢吞吞口吻答道,“……而且,这次的案子与之前的三件显然不同吧?这若是平野干的,那么除了平野以外,应该还有个人在现场,要不然……” “喂,你怎么知道?” “阿修,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老刑警说着,一张无精打采的脸转了过来,“被害人有性交的痕迹,你刚才不也看到了?” “哦……” 木场只是帮死者理好裙摆而已。 “喏,草纸也被鉴识人员捡去了。被害人是在性行为之后被杀的。平野从未凌辱过被害人,唯独这一次却破了例,令人费解呢。” ——这个老头子,该看的地方都看了哪。 木场感到佩服,这就是所谓的姜是老的辣吧。 “不巧的是,我没有偷看死者裙下风光的嗜好。那种地方我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怎么可能注意到?” 木场咒骂道,长门似乎把它当成了玩笑,说:“女人家的白皙长腿对单身汉是刺激了些哪。”对木场来说,这话有一半说对了。 此时,青木文藏回来了。 “啊,看样子已经问到目击证词了。” “什么叫做看样子?” “哦,这里的老婆婆有夜盲症,晚上几乎看不见。可是她勉强记得。” “明明看不见,还记得什么鬼?” “体格啊。喏,老婆婆是靠着影子认人的。可是,她说跟被害人一起来的男人体格高大的吓人,而且还是个秃头。” “秃头?是老人吗?” “不,听说是个年轻人。若老婆婆的证言属实,那就是个身长超过六尺【注一】(一尺约三〇点三公分)的光头巨汉了。是和尚吗?? “这里可不是箱根。”木场说道。 青木便担心地说:“哦,不晓得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呢。” 目前箱根连续僧侣杀人事件正闹得沸沸扬扬。二月上旬开始,僧侣接二连三遭到杀害,诗人议论着凶手是否也是僧侣,毫无破案的迹象。根据风闻,木场的朋友、熟人似乎也被卷进这场事件,进退不得。 因为那里是神奈川的辖区,隶属于东京警视厅的木场没办法插手干涉,不过他还是挂念不已。 青木默默不语。木下不安地说:“可是文兄,如果证词确实没错,那就不是平野了。发型姑且不论,但平野个子很小,顶多才五尺二寸【注二】(一寸约为三点〇三公分)吧。对吧,前辈。” “你很吵哎。是这样吗?可是,在进一步的访查和搜查之前,什么都还不能断定。得询问本部长的判断才行。” ——大个子的秃头啊。 木场觉得有点不悦。他的朋友里,正好就有一名男子外貌如此。他想应该不可能有关系,却又觉得身长超过六尺又剃光头的巨汉应该不常见。 尸体被移走之后,室内看起来更加杂乱。 因为有人把窗帘拉开了。肮脏的墙壁、廉价的镜台、、随意挂在衣架屏风【注三】(骨架呈冂字型,左右两片可折叠的屏风式衣架,专门用来挂放和服。高约两公尺)上的衣带、枕边散乱的草纸——在灯泡低俗的暖色系照明下,这些事物还能够带来淫靡的幻想,然而一旦曝露在阳光之下,就仿佛魔法解除了一般,变得肮脏不洁。木场无法忍受潮湿的尘埃那腐臭的气味,打开窗户。 木框窗户的玻璃破损,只用报纸草草贴补,很难一下子打开。好不容易硬掰开来,对面也只不过是邻家的墙壁。 ——连个人都没办法挤进去 木场注视着邻家的灰褐色木墙。 警方认定是平野佑吉犯下的连续杀人事件,发生在去年初夏到年底,光是已经确认的就多达三宗。最初的事件发生时,木场才刚被分派到本厅搜查一课,连状况都搞不清楚,所以也不晓得案件详细的经过。一切都是他事后听说的。 第一个牺牲者是信农町的地主家千金 被害者名叫矢野妙子,十九岁。 妙子品行端正,邻居对她的风评也很好,是个表里如一的女孩。 ——真可疑哪。 一般来说,被害人都会变成好人或坏人的其中一种。加害人也是一样,不是被评为“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就是“那家伙的话的确有可能杀人”,不是前者就是后者。尽管现实中鲜少会有如同样板中的好人和坏人,但一扯上杀人事件,似乎总是变得如此。 所以…… 没有人知道那个叫妙子的女孩实际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她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坏名声。但就算没有丑名,却依然惨遭横祸。 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五月二日上午十点——由于女儿晚归,妙子的母亲担心地外出寻找,却在自家斜对面的雕金工艺职人平野佑吉家的玄关口发现妙子的遗体。 遗体没有任何遭到凌辱的迹象,然而,双眼被锥形物体给刺穿了。 警方立即断定平野是凶手。 因为那天早上,妙子说要去看看平野的情况而出门,并且同一时刻,不止一两人目击到平野握着染血的凿子,茫茫地走在路上。 平野佑吉当时三十六岁,他的妻子在昭和二十三年亡故,之后一人独居。昭和二十六年春天他租下了犯罪现场——信农町的屋子,房东是矢野泰三,妙子的父亲。 根据报告书记载,平野当时似乎处于精神耗弱的状态他的朋友及医生也证实了这一点。事实上,妙子就是因为前一天看到平野一脸苍白的回家,模样非比寻常,才会担心的一大早去拜访平野家——家人如此述说。 妙子似乎生性热心助人,对于平野这个鳏夫,平时就关心他的生活,处处照顾着他。这起命案,可以说是一般被视为美德的热心助人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平野并没有落网 五个月后,十月中旬过后,出现了第二名牺牲者。是一名叫做川野弓荣的三十五岁风尘女子地点在千叶县的兴律町。 这名被害人的双眼也被捣烂。只是因地点相距遥远,起初被视为与平野无关的单纯情杀案。因为川野弓荣和矢野妙子不同,是个男女纠纷不断、自甘堕落的女子,过着与“平行端正”四个字完全沾不上边的生活。 弓荣的情夫似乎不知三四个人,几乎都与弓荣有过金钱纠纷。听说初期搜查阶段锁定的嫌疑犯也是平野。后来这两起案子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木场并不知情。因为那个时候,木场正为了给夏季发生的麻烦是收拾善后而东奔西走。会不会是因为查到了指纹? 接着,逼近十二月的年底,出现了第三名牺牲者。 这个时候,媒体耸动地报道了“溃眼魔平野”的恐怖名号。 案发地点是胜浦町,同样位于千叶县。第三名牺牲者名叫山本纯子,是一个三十岁的女校教师。双眼同样被捣烂,没有遭到凌辱的迹象。 只是,这起命案有数名目击者,他们的证词中所叙述的凶手的年龄、外貌与平野完全一致。再加上从伤口的形状推断出凶器相同,此外更检验出大量疑似平野的指纹,于是“连续溃眼魔平野佑吉”的名号一下子震惊了社会。 说到十二月,木场一样埋首于一起相当棘手的案件,当然不可能知道这起发生在远方的命案详情。 然后…… 新年过去,平野依旧尚未落网。 不晓得是飞天了还是遁地了,溃眼魔杳然无踪,连去向也查不出来。报纸则定期想起来似的批评警方的无能。 就在一月过后,平野潜伏在东京都内的说法开始流传开来。一会儿有人看到淀桥有个行迹鬼祟的男子怀里揣着锥子出没,一会儿是神月坂有个男人呢喃着“我要眼珠”,追着人跑。风闻、可疑的情报甚嚣尘上。更夸张的是,连疑似平野的男子在调布的废寺里用碗公装着人类的眼珠,津津有味地吃着这种可笑的传闻都煞有介事地流传开来。 如此一来,东京警视厅也不能坐视不管了。一月底,警视厅从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以及信浓町的辖区召来负责人听取情况,虽然为时已晚,但总算设置了搜查总部。 ——真的是为时已晚哪。 事到如今才想要采取人海战术,也无从下手了。案发后都已经过了那么久,只要凶手想逃,不管是北海道还是熊本,哪里都去得了。 所以木场实在提不起什么干劲。他胡乱浏览了数据,心想:这还能怎么办?根本无从下手。 即使如此,他还是稍微思考了一下。 ——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十九岁品性端正的女孩。 三十五岁自甘堕落的风尘女子。 三十岁严正不阿的女教师。 被害人没有共同点。每一个眼睛都被捣烂了,所以这一定是俗称的猎奇变态杀人,但话说回来,这也太无脉络可寻了。木场也看了被害人的照片等资料,不过他们的外表也找不到任何共通点。 矢野妙子是一个眉清目秀的标志少女,在当地似乎被称为小町美人【注】(小町指的是日本诗仙之一——绝世美女小野小町,在日本以小町称美女,相当于在中国以西施喻美女)。另一方面,川野弓荣有着一双娇媚的丹凤眼,是个颇具姿态的成熟女性。至于山本纯子,则完全显示出她的知识阶级意识,脂粉不施,从外表甚至连年龄和性别都看不出来,是最令木场避之唯恐不及的类型。 ——光从照片看不出什么端倪哪。 共同点除了都是女人以外,还真找不出其他半项。如果说凶手是个变态,接二连三袭击同一类型的女子,那还勉强可以理解。可是只要是女人,任谁都好的话,就有点令人费解了。寡廉鲜耻的色魔或强奸魔当中或许也有这种荒唐的家伙,但是平野并没有侵犯被害人。他只是杀了她们,而且…… ——还捣烂眼睛。 有什么理由吗? 这真的是连续杀人吗? 搜查员里没有任何人对这一点存疑。并不是由于状况证据如此现实。而是因为捣烂眼睛这种奇特行为自然而然地赋予了这些个别的事件统一感。 而且凶器是特殊的工具。 在这种案子里,动机往往会被视为其次。大部分的搜查员都认为,想在“溃眼魔”这种狂人身上寻找人性的动机和逻辑上的合理性,才是一种错误。所以他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吧。 但是木场感到不对劲。这应该是平野犯的案吧,但是,一定…… ——有什么。 女人。因为是女人,所以杀害。这种几乎不成共同点的共同点或许是成立的。 女人…… 然后,佛嘲笑着东奔西走的刑警似的,现在又有一个女人被杀了。 牧场直觉地想:这一定也是平野干的。被害人一样还是——女人。 愚蠢透顶。 ——这连根据都算不上。 正当木场望向半空,想要关上难以关闭的窗户时,看见被朝露沾湿的蜘蛛网正闪闪发亮。 中间盘踞着一只巨大的女王蜘蛛【注】(女郎蜘蛛即络新妇、横带人面蜘蛛,学名为Nephila clavata,在日文中,“络新妇”与“女郎蜘蛛”只同一种蜘蛛,发音完全相同。为保留其女性意向,女郎蜘蛛、络新妇之译名保留原书中使用汉字) “前辈,该怎么办才好?”青木叫唤木场。 “青木你那是什么乳臭未干的口气?想法子改一改好不好?大阿呆,什么东西怎么办?” “哦,就是千叶县本部的这位……” “我是千叶本部的津岛。这里的指挥是怎么搞的?” 一名长相凶悍的男子傲慢地插话进来。 “那有什么怎么搞的?” “你们这样任意胡搞,把事情抢光,我们很伤脑筋的。也得顾虑一下我们千叶的立场啊。主导权又不在警视厅手上。” “这还不一定是平野干的吧?” “你说那什么话啊?那具遗体——是说我差点连遗体都看不到喽——只要看那具遗体不就一清二楚了吗?竟然抢先行动。” “啰嗦!你们这些慢郎中,自己拖拖拉拉到这种时候才来,还说什么抢先不抢先的?不都说还不晓得是不是连续杀人事件了吗?不要妄下论断啊。再说,这里可是东京都,而且是四谷,是四谷署得辖区啊。” “那你们来这里干吗?” “你这人真的很啰嗦。当然是有人请求支援,我们才来的啊。说起来,就算这是溃眼魔干的,也都是因为你们放任凶手逍遥法外,才会发生这种事。知道分寸一点。” “这要说的话,都因为信农町……” “哎呀哎呀,真是辛苦了。”此时长门插了进来。 这种情况,还是交给好好先生吧。 总之,木场最痛恨这类麻烦的地盘争夺意识。所以他带着青木悄悄离开房间。 走廊一片昏暗,而且潮湿。 “果然就是卖春宿的感觉呢。”青木眼界大开地说。木场讨厌他那种学生似的说话口气,青木这个年轻人很讲义气,令人欣赏,但是牧场就是看不惯他那种一本正经的作风。 “喂,你该不会威胁了那个老太婆吧?” “威胁?威胁什么?” “就是说,这里是非法的,不是合法的住宿设施。只要调查,问题多的是。如果直截了当地逼问,老太婆好不容易打开的嘴巴也会闭回去的。” “我才没做那种事哩。”青木说。但是牧场明白,如果一个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那么青木那种大义凛然的态度本身就形同一种威胁。而且警察这块招牌,很可能给那一类人带来莫大的压力。牧场说:“总之我去见一下老太婆”,也不听青木劝阻,猛地打开像是柜台的房间门扉。50 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正中央,是一张满是补丁的暖炉矮桌,或者说,这整个房间就是一个暖炉矮桌,在那满是补丁的景色中,坐着一个老太婆,穿着同样满是补丁的棉袄。 老太婆抬头,那张脸仿佛吃了两三颗酸梅似的皱成一团,狐疑地仰望牧场。 “干吗?还有事吗?” “打扰了。” “真的很打扰。” “阿婆,别这么说嘛。” “我有名字,叫多田麻纪。” “哦,麻纪阿婆啊。我叫木场。” “怪名字,有什么事吗?要问昨晚的事的话,我全都告诉那个长得像小芥子木偶【注】(产于日本东北温泉乡的土产木偶,特点是圆头圆身,没有手脚)的小哥了。” “就是要问那件事。” 木场眼神示意青木关门,穿着外套坐进暖路矮桌里。 “是你报警的吗?” “是啊,客人起得太晚,我想去收延长费,没想到人竟然变成那副德性。幸好钱已经先收了,要不然差点就被白住喽。我不想被牵扯进麻烦事里,所以才敢快报了警。不行吗?” “没有啊。话说回来,那个个女的是常客吗?” “第一次来。收这种只来一次的客人,准没好事。” “完全不认识吗?” “你很烦欸。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你是想说我老糊涂了吗?穿着那种昂贵友禅【注二】”(友禅染为江户中期由宫崎友禅斋发明的一种染布法,利用米浆防染等精细的手法,以约二十六道工序染制而成,花纹优美繁丽)的女人,才不会上我这里呢。 “昂贵?她穿的和服很昂贵吗?” “很贵啊。”老太婆冷冷地说,接着向木场讨烟。木场给了他一根纸卷烟,老太婆仍然板着脸收下,津津有味地抽了起来 “告诉你,那是某户人家的太太跟别人私通。虽然化妆化得像个妓女,不过那是装的。” “真亏你看得出来。阿婆不是有夜盲症吗?” “都跟你说我叫多田麻纪了。就算看不见,这点事我也辨认得出来。有那种廉价的脂粉味。不管外表再怎么装,老娘也看得出她的底细。我可不是白干了三十年这行生意的。看你生的一张木屐脸,可别这样就把别人给看扁了。” 多田麻纪朝木场喷了一口烟。 空气中传来一股混合酒精、香烟和樟脑的味道。 ——原来不是风尘女子啊。 那么想要查出身份,可能得花上不少时间。 “女人的伴呢?怎么样?” “什么叫怎么样?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老娘才没那个闲工夫把同样的话说两遍。” “你说那个男的……” ——川岛新造。 木场的朋友。 战争时期,川岛担任甘粕正彦【注】(甘粕正彦(一八九一~一九四五)为日本陆军军人,因杀害无政府主义者大杉荣而入狱,后来到伪满进行特务工作,任“满洲映画协会株式会社”理事长,日本战败后服毒自杀)的左右手,相当活跃,现在开了一家小型电影制作公司。他是个高人一头的巨汉,不知为何剃了一颗光头。木场对这件事很在意。 “……是个秃头的巨汉。我想问问其他的。” “其他?什么其他?没有其他了。我想想……对了,他戴着墨镜。” “墨镜?” 川岛也戴墨镜。 “你怎么会知道?晚上你不是看不见吗?墨镜也可以闻出来吗?” “你这人真笨哪,是他自己说的啦。我说:‘里头很暗,小心一点。’他就说:‘噢,晚上戴着墨镜太危险了。’然后拿了下来。” “服装呢?” 川岛现在依然喜欢穿军装。 “我怎么会知道?老娘有夜盲症啊。” 老太婆说,那对可疑的男女是在二十三时过后上门。她平常不收生客,但是昨晚连一对客人也没有,而且他们大方地事先付账,所以多田麻纪便带两人到房间去。付钱的据说是女方。 “然后一直到早上,我都待在这里。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可是男的走了吧?” “我才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拖拖拉拉地赖着不走,也只是添麻烦,早走倒是没关系。可能是趁着老娘睡觉的时候回去的吧。杀了那个女人之后。” “玄关的锁呢?” “没那玩意儿。就算要偷,这里也没半点值钱的东西。客人会自行锁上房间的门锁,不要紧的。” “客人……会自行上锁?” 这么说来,纸门上似乎附有挂钩式的小门锁、 “然后呢?” “你真的很啰嗦啊。所以说,我早上过去一看,房间门还锁着。我大声吼叫,要他们差不多该起床滚蛋了,却没人出来,所以我就把纸门踢倒,结果……” “阿、阿婆,等一下。” “我叫多田麻纪啦。” “那个房间只能从里面上锁吧?” “这不是废话吗?” “那个房间是锁着的吧?” “就跟你说是那样了。” ——密室吗? 木场最痛恨密室这种蠢话了。 而且…… 这种地方与那种卖弄歪理的词汇格格不入。首先要有夸大不实的舞台装置,这种词汇才能够发挥它作为词汇的价值。古老的阳馆、因果报应纠缠不清的古宅,或是坚固的要塞——只有这类场所中发生的脱离现实的事件,才适合“密室”这两个字。它一点都不适合郊区买春宿这种落魄的风景。而且只是老太婆踢到纸门就会消失不见的密室,木场才不想煞有介事地以密室称之。 即使如此…… “喂,阿婆,那凶手是怎么离开的?” “那种无所谓的事直接去问凶手啦。啊,光看到你那张四角脸,我就觉得挤死了。快点出去吧。” 没错,真的无所谓。 这与时间本质无关。 这不是伪装成自杀的杀人事件,也并非耍弄不在场证明的精巧案件。凶手几乎已经确定。就算嫌犯不是真凶,这也不是塑造成不可能犯罪就能如何的案子。 真的是没有意义的密室。 木场说了声“打扰了”后,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把整包烟扔到暖炉矮桌上说是饯别。多田麻纪顶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冷冷地说:“谢啦。” 木场走出房间,青木和木下正等着他。 好像要收队了。部下问有没有收获,木场说:“哦,听说命案现场时从里头上锁的密室。”两名年轻刑警同时笑道:“前辈又在胡说八道了。” 木场要两人等着,再次前往密室。 他想确认一下门锁。包厢里还留有几名辖区警官。 木场拱着肩膀,威吓似地进入房间。木场颇清楚自己勇猛的外表能对人造成多大的恐吓效果。在本厅搜查一课的猛将里,论起容貌的凶恶,木场也是数一数二的。而这样的他现在变本加厉地一脸怒容,就算他的行动有些可疑,也没人胆敢出声制止。 不出所料,没有任何人阻止他。 入口的纸门只有一道。 纸门靠房间那一侧的木框中央吊着一根金属棒,前端成钩状。柱子则嵌进了一个金属环,可以将钩子挂在上面。是常见的简易锁。 太简陋了,而且相当老旧,感觉随时都会掉下来。可能是因为多田麻纪想要从外面开门、用力摇晃而造成的吧。就算钩子勾上,只要拆下纸门,的确还是打得开。纸门也相当破旧而且歪斜,似乎可以轻易拆下。 木场傲慢地“喂”了一声,叫来其中一名狐疑远观的警官。 “喂,这个锁有没有采指纹?” “噢,好像已经采了。刚才有吩咐下来,说可以随意调查了。” “知道了。” 木场命令警官锁上门,自己则慢吞吞地来到走廊。 纸门一关上,里面就传来傻傻的一声:“锁上了哟。”木场摇晃纸门几下,看看情况。确实打不开,却也弄出了相当大的空隙。从空隙望去,可以看到门锁像根火柴棒般横在那里。只要插进细长的物体再往上扳,这种锁三两下就打得开吧。 ——老太婆说她把门踢开了。 看看上框,做得很不紧密。木场把手指插进隙缝里稍微往上提,再轻轻一推,纸门就从下框脱离,往室内倾斜倒下。 “呜哇!”里头的警官叫了一声,接住纸门。 门锁还勾着,真的很简单。 ——就跟没锁简直没两样。 可是……仔细想想,就算知道也并不尽然如此。这个锁虽然简陋,却也发挥了十足的功能。只能从里面上锁的话,既然上锁,就代表里面有人。除非里面的人睡得不省人事,只要门被踢倒或拆掉。就一定会被发现。此外,如果室内无人,这个房间就没有任何存在价值,换言之,完全没有从外侧上锁的必要。 而且这个房间是如此地简陋。就算门锁高级坚固,状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这不是密室。 木场想要把门装回去,却办不到。因为门锁还勾着,不好挪动,而且他只能抓住纸门的一侧。 不知为何,木场弄得有点狼狈慌张。 ——进去装比较快吧。 于是木场试着进房。但是门锁勾着的纸门比想象中更难搞,怎么样都钻不进去。小个子的多田麻纪姑且不论,大个子的木场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踏破纸门。里面的警官按着纸门,也左右为难。木场和警官夹着纸门推来推去,忙乱了一阵。警官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而木场也丝毫没有说明的意思,这也难怪。 木场逼不得已,放开纸门,大声命令里面的警官把纸门装回去,接着又吼道:“纸门装好了就把锁打开!” ——等一下。 这个时候,木场发现了。 在上锁的状态拆下纸门,到这里都没问题。或者说,现在就是这种状态,所以这确实可行。如果从走廊办得到的话,从室内应该也办得到吧。不管是从里面或外面,都是可行的。 但是要把纸门从现在这个状态——锁着从门框拆下来的状态——再依照原样装回去,只有从室内才办得到,不是吗? ——还是灵巧一点的人就办得到? 木场再次抓住纸门,却停手了。不可能。 就算有缝隙,也只塞得进指尖。除非握力超群,是不可能从单侧抓住纸门,与门框保持平行地垂直提起的。就连蛮力十足的木场都做不到。 ——使用工具的话办得到吗? 应该不是办不到,但是很难吧。不,没有这么做的意义。 完全没有。 如果门真的上了锁,那么就算拆掉纸门这个粗鲁而简便的方法再怎么容易,在这种情况下,也不适合逃脱的方法。应该排除才对。 那么,能不能像平常一样打开纸门,来到走廊,再从外面上锁呢? 的确,只要使用丝线之类,花点心思,或许就办得到。不,一定办得到。但是那也是没有意义的。有时间耍那种花招,倒不如快快闪人才是上策。 ——这里不适合诡计。 木场心想:这果然打从一开始就不是问题。不,根本不应该当成问题。 那样的话。 的确,这道纸门的锁非常容易打开。换言之,要侵入上锁的房间也是可能的。要不被发现地偷偷潜入,或许有些难度,但是如果不在乎被里面的人发现,要大摇大摆地闯入是很简单的。不需要任何花招。 可是,反过来就不行了。 这代表不耍花招,就不可能逃离上锁的房间 ——没错,不可能。 所以……如果这里真的本来上了锁那么上锁的人就是从纸门以外的地方——例如窗户——逃脱的。这是天经地义的结论。但是如果木场的空间感觉正确,他认为人类是爬不出刚才看到的那扇窗户的。这里也不可能有密道或密门。是自己看漏了吗,还是…… ——老太婆在说谎吗? 那么她为什么要说谎?那个老太婆有什么理由不得不作伪证吗?就算有,也完全弄不明白她特意把房间弄成密室有何意义。 ——总之,先相信老太婆的话看看吧。 木场转念想到。接着,他发现最后只剩下一个解答。 ——发现的时候,凶手还在室内吗? 此时,警官总算装回了纸门,想要把上了锁的纸门再装回去,或许还是相当费功夫。果然行不通。 警官睁大眼睛,诧异万分地问道:“刑警大人,这是什么回事?是什么实验吗?”木场瞥了他一眼,低声凶了一句:“别问那么多,给我安静闭嘴。” 警官答“是”,行了个最敬礼,闭上了嘴巴,木场推开他,总算得以进入室内。他将室内扫视一遍。染血的棉被似乎和遗体一起移走了,感觉不再狭窄,反倒是一片空荡。 房间大概有四张半榻榻米大。有些地方凹凸不平,原本一定是壁橱一类的地方也硬是铺上了榻榻米。为了增加房间数,房子应该是改造过了。 可能是因为这样,除了急就章做出来的窗户外,没有其他开口,也没有顶棚橱柜。家具只有镜台、衣架屏风和木制垃圾桶而已。虽然有烟灰缸和小火炉,却没有矮桌之类的东西。记得刚才榻榻米上摆着水壶和两个缺了口的茶杯,不过似乎被鉴识人员拿走了,现在没看到。不管怎么样…… 没有密道,也没有人可以躲藏的地方。 ——怎么回事? 这样的话,究竟是谁上的锁?难道是尸体上的锁吗?既然门是锁着的,上锁的人就一定在里面,要不然那家伙一定是从别处离开的。 木场仰望天花板。 凶手从天花板静悄悄地降下,杀害了女子…… 在静悄悄地缩回天花板。 ——又不是蜘蛛. “喂,天花板调查过吗?” “咦?天花板吗?” 警官吞吞吐吐,里面的另一名警官答道:“天花板上应该没有调查!” “这样啊,我想也是。”木场念经似的嘀咕着,视线下移。窗户。 木场决定也查看一下窗户周围。刚才完全没考虑窗户是否能够当做逃跑路线,所以完全没有加以确认。 不管如何,总之预防万一。 结果看了也是白看。和邻家之间的距离事实上之差三四寸,连个人都塞不进去。 木场探头一看,与邻家之间的空地上堆满了堆积如山的垃圾。破掉的茶杯、折断的筷子揉成一团的纸屑,还有破布。全都蒙上了一层灰,几乎要风化了。每一个都褪成相同的颜色,化成相同的质感…… ——啊 破掉的茶杯与纸屑之间有一个异质的物体。 ——是墨镜。 木场探出身体,脸几乎要贴到邻家墙壁上,尽可能地伸出手去,总算捡到了。形状和木场印象中的相同,他强烈地感觉这和川岛带的墨镜是同一款式。 所以…… 木场避开警官的视线,偷偷地把墨镜扣押了。 木场内心一片悸动,一点都不像他。 抬头一看,女郎蜘蛛正凝视着自己。 下午两点,他来到四谷署。 搜查会议上众人一片倦怠。 木场原本就痛恨会议这件事 这次也是,虽然参加人数多,但实际上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大家已经有了默契,认定凶手就是平野,根本无人对此存疑,可是没有任何确证,也不可能出现任何有建设性的积极意见,只有辖区及千叶县本部提出的不同看法,打乱了这群废物的团结。 木场姑且将多田麻纪的证词报告上去。 他特意不使用密室这种说法,只说“证人说纸门原本上了锁”。密室之中词汇,在警察当中是不通用的。 不出所料,甚至没人注意到从里面上了锁的状态就叫做密室,木场得到的只有“那又怎样”的疲弱反应而已。这个时候,木场的心已经死了一大半,所以完全没有说出他针对纸门做了实验。 结果,最后的结论是:在指纹的核对结果以及司法解剖的报告出来之前,现阶段要将“左门町妇女溃眼杀人事件”视为一连串溃眼命案的凶手所为,似乎太过武断。和长门那令人不耐烦的见解没什么两样。 在会议作出这个毫无意义的结论之前,牧场一直在思考着装在内袋里的墨镜。 这是证物,当然应该提交上去。 但就算要提交上去,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说明提交、什么时候提交才好呢? 这原本不是什么应该犹豫的问题,也不需要说明,只要说自己发现这个东西就行了。而且刑警原本就没有不交出证物这样的选项,意图隐瞒从现场扣押的遗留物,是决不允许的事。所以这连想都不必想。 但是牧场犹豫了。 为什么犹豫?他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答案。 ——川岛。 的确,他很担心川岛,但是木场并不真的认为川岛与这次事件有关。即使内袋里的墨镜式样与川岛所戴的相同。 ——款式相同又怎么样? 同款的墨镜到处都有。就算川岛与事件有某种形式上的关联,他也不太可能会是凶手。而且就算川岛是凶手,木场和他之前也完全没有非包庇他不可的情义。川岛只是朋友,又不是木场的救命恩人。但是…… 木场细小的眼睛仔细观察周围。 没有一个搜查人员知道木场捡了墨镜。即使就这么三緘其口,这里也没有半个人会怀疑木场,没必要担心。可是,他无论如何就是心神不宁,内心七上八下。当时,警官应该压根儿没注意到才对,没有任何人看到…… ——但是蜘蛛看到了。 “解散。”部长的话声响起。 就在木场沉思之际,会议结束了。 他终究没有从口袋里拿出墨镜。 木场完全错失了时机。 这……这不是故意隐瞒,木场在心中为自己辩解。 这几乎是情势使然。一开始,木场想要在报告多田麻纪的证词时,顺便将墨镜作为证物提交出来——顺理成章地交出来——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没有人对木场的报告感兴趣。所以,他只是错过了机会罢了。而且会议本身是浪费时间,只是场徒有虚名的会议,所以,所以…… ——不对,这只是托词。 自己骗自己也没用——木场心想。 的确,他曾经有过提交证物的念头。但自己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打算隐匿,才把他给捡起来的吗? 木场回想起来,他根本是避着警官的耳目建起墨镜来的。 那种罪恶感,就是最好的证据。 刑警们三三两两地站起来,木场完全没有听到人员如何配置,以及决定了哪些事项,慌忙叫住长门。 “大叔,你要去哪里?” “什么?阿修,你振作一点啊。你和我要去平野以前住的信农町啊。” “等一下,这还不一定是平野干的吧?” “哦,是还没确定啊。阿修,你都没在听吗?听说里村医师核对伤口后,断定了凶器的形状相同。唔,几乎确定是平野干的了。只是里村医师的意思是凶器的形状相同,他可没说凶器是同一把。而且还有你说的那个老妇人的证词,那边也得调查一下。” “那边?你说的那边,是说秃头男……” 木场按住内袋。 “对,巨汉那边,阿文和阿国跟四谷署的人一起……你根本没在听吗?” “我们不能去那边吗?” “都说你跟我去信农町了啊。” 长门缓缓地移动起来。 “喂,大叔,事到如今再去信农町又能怎样?平野逃亡都已经过了半年以上。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吧。” “你真的完全没在听呢。我们要去见平野的朋友,我记得姓川岛……” “川……岛?” “对啊。数据上也有写啊,他是平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那……那个姓川岛的是……” “是个印刷工人。” ?——是别人啊。 长门边走边翻文件,把那一部分指给长门看。 “你真的一点干劲也没有呢。资料至少也该看一下吧,这里。” 数据上写着川岛喜市这个名字。 二十九岁,任职于酒井印刷厂,和木场认识的川岛不是同一个人。平野因职业之故,朋友不多,据说他在犯罪之前,与这个川岛交情一直不错。 ——是巧合吗? 除了巧合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吧。 “据说这个人看到平野精神耗弱,非常担心,才介绍精神神经科【注】(在日本过去精神医学和神经医学并未明确划分,精神科称为“精神神经科”)医师给他的。” “那个医生是……” “”呃,这么说来,数据上没写那个医生的名字呢。 “医生比较重要吧?” “辖区正在调查吧。” 长门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木场仍无法释怀。 信农町的查访徒劳一场。 川岛喜市在一个月前辞掉了印刷厂的工作。 他似乎也搬家了,之后行踪不明。印刷厂老板说,川岛喜市是个开朗的男子,虽然人有点轻浮,但工作很认真。他辞职非常突然,也完全没有说明理由。“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因为女人?”老板事不关己地说着。木场从他的态度,敏感地察觉他想要撇清关系。 为了慎重起见,木场询问川岛这名青年的身家数据,但老板说不记得了。 ——川岛喜市会是川岛新造的亲戚吗? 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 ——如果是又怎么样? 每件事都教人无法释然。木场还不了解该循那条线索追查下去,才能够有所发现。 回到刑警办公室一看,青木和木下正在喝茶。 一旁还有四谷署的刑警。 青木说“前辈,辛苦了”,让出座位。木场礼让长门,但老人往较远的椅子走去,木场不得已,只好坐了下来。 木下开口道:“被害人的身份终于查出来了。” “真快哪。” 木场原本以为,如果那个女人就像多田麻纪所推测的,不是个风尘女子,那么应该得花上不少时间才能查明身份。因为如果是良家妇女,当然是掩人耳目出门的。 “不仅如此,还问到了重要的证词。” “真是太快了。然后呢?” “哦,叫人不敢置信的是,被害人是一家大商号的媳妇呢。” 被害人名叫前岛八千代,二十八岁,嫁到日本桥一家老字号绸缎庄已有三年。 “真亏你们查得到哪。可是,那么就是红杏出墙喽?”木场望向木下问道。 木下说“这个嘛”,望着青木。青木苦笑说:“前辈,好像不是红杏出墙。” “为什么?” “唔,证人是死者的丈夫,应该还在署里吧。那家伙真的非常下流……” 早先青木等人回到现场一看,有个行踪诡异的男子正在门口附近徘徊。他一下子窥看屋里,一下子绕到后面,形迹相当可疑。青木等人把他抓起来盘问,才知道是八千代的丈夫——前岛贞辅。 “听说那家伙从半夜起就一直在那里盯梢,是跟踪老婆过来的。” “盯梢?在这种大寒天里一直盯着吗?” “是啊。他死缠烂打地,打算坚持到老婆出来的样子。结果没想到警察蜂拥而至,害他想回也回不去,又不能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进退两难。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屋里铁定出了什么事,所以老婆出不来,却万万没想到盖着草席、被担架抬出来的尸体就是自己的老婆,之后还呆呆地继续守在那里。” 男子对警方的盘问一头雾水,青木察觉有异,硬是要他确认遗体,前岛才总算清楚了状况。 “那……你说不是红杏出墙是……” “如果完全听信那个废人老公的说法,好像是老婆偷偷在卖淫。” “卖淫?良家妇女吗?” “女人是无法理解的啊,木场前辈。” 木下说的一副他对女人了如指掌的模样。 据说,事情的开端要回溯到一个月以前。 结婚之后,前岛夫妇相敬如宾。八千代人长得娇美,照顾老公无微不至,对待用人、业者相当和善,与客人应对也十分得体,还会算账,怎么看都是个无可挑剔的绸缎庄少奶奶。相反的,贞辅不晓得是绸缎庄第五代还是第六代当家,是个不知世事的大少爷,打从骨子里什么都不会。唯一的优点只有胆小谨慎,是个街坊公认的脓包大少爷。每个人都说,八千代嫁给那个痨病鬼真是太可惜了。青木说,这部分已经迅速查证过了。 贞辅本人似乎也经常向周围的人炫耀,说这么好的妻子就算打着灯笼都没处找。 贞辅平素不畅接听电话,唯独那一次却不知为何亲自接了电话。对方似乎也完全没想到会是店老板接听,一个陌生的男声以傲慢的口气问道:“府上的老板娘是叫八千代这个名字吗?” 贞辅不高兴的应道:“是。” “娘家姓是金井吗?”男人又问。 贞辅心想“这家伙真无理”,却也忍不住好奇起来,装成用人的口气回答:“是的,太太的娘家的确是姓金井。”男声应道:“这样,那么……”接着说,“那么你转告他,‘屋后的太郎稻荷神社里,香油钱箱旁有一封书简,若不想让夫婿知道你过去的恶行,务必过来取信。’” “贞辅问他名字,那男人说了声‘这个嘛’,想了一下,答道:‘就说我是蜘蛛的使者吧。’” “蜘蛛?这家伙开什么玩笑啊?而且将电话的口气怎么那么像古装剧?那,老公跑去找那封信了吗?” “倒也没有。碰到这种情况,一般人会怎么做呢?换作是我,也不晓得会怎么做呢。总之,老公吩咐小伙计把这段话转告老婆,自己偷偷摸摸地监视起老婆的行动。那个叫前岛的家伙,本性似乎就是这么阴险。 八千代显然大为震惊。 然后似乎立即前往稻荷神社,贞辅偷偷跟在后头。八千代四处张望了好一阵,才穿过鸟居,拿起信之后,陷入茫然。贞辅说他躲在社殿后面偷看八千代,感觉到气氛非比寻常。 八千代立即把信揉成一团,扔掉了。贞辅把它捡起来。 “贞辅说,信上写了五六个男人的名字,底下则写着‘知汝隐情,盼复’。第二张纸上应该写了联络方式,但被老婆拿走了,老公手中没有。” “简直像古装剧里跑出来的家伙哪。可是光靠这些,根本不晓得是在说些什么呀?” “贞辅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结论:上面的名字是与妻子有过一腿的男人的名字——妻子是个娼妇。” “这也太突兀了吧?” “我也这么认为。”青木说。 关于这件事,贞辅既没有责备妻子,也没有盘问她。后来他尽可能佯装无事,但严密监视妻子的行动。原本就派不上用场的老板就算完全不工作,对家业也毫无影响。贞辅把全副心思都用在观察妻子上头了。八千代表面上和平常无异,但曾经好几次在半夜拨打可疑的电话。 在寂静中讲电话,音量当然压得极小,不可能内容都听得一清二楚,但是八千代偶尔会厉声大吼起来,贞辅只听到一部分。“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要多少你才答应?”八千代似乎这么说。 “被勒索了吗?”木场问,目下摇头说不是。 “前岛坚称那不是勒索。对吧,文兄?” “是啊,事实上,八千代也没有拿钱出去的迹象。不过这些都是糊里糊涂的老公说的,值不值得相信,实在很难说。根据老公的说法,老婆是在交涉自己的价码,是在争论她不能卖的太便宜。” “蠢透了,又不是花魁【注】(日本江户时代的高级妓女称为花魁)。” “就是啊,全都是老公的一厢情愿,听起来很像是他胡诌出来的,连我都忍不住想叫他多少该相信自己的老婆,可是啊……” 贞辅的老婆——实际上就是像娼妓般被杀害了。 大前天晚上,八千代一样偷偷地打电话。贞辅远远地仔细观察,看到妻子从香囊里取出折叠起来的纸张,边看边讲电话。 那天的电话讲得特别久,八千代的样子比以往更可疑,侧耳偷听的贞辅自然也十分聚精会神。没多久,只听见八千代有些激动地说:“我明白了。一次,就这么一次。” 接着八千代在纸上写了字,粗鲁地放下话筒。贞辅说,他从没见过妻子如此粗鲁的模样。他完全没办法相信眼前的女人就是平常那楚楚可怜的妻子。 贞辅就此确信了。 ——妻子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她是个卖淫的妓女。 木场心想:多么自私的判断啊。任谁都会有烦躁不安的时候,不可能总是保持同一个样子。 贞辅装作若无其事,走到妻子面前。 木场觉得他的行动真是阴险到了极点。 八千代显得有些慌张,但随即佯作无事,匆匆地离开了。那种铁定心里有鬼的态度,让贞辅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然后老公趁着那天晚上,像个贼似的偷了老婆的香袋,抄下上面写的内容。所以才知道对方的联络方式以及昨晚密会的场所。” 会合的地点是四谷暗坂,时间是晚上十点三十分。 贞辅按捺着迫不及待的心情,尽可能不与八千代碰头,等待时机。过了晚上八点,他谎称要去棋会所而离开店里。当然,这是为了方便八千代出门。 “真搞不懂。姑且不论是不是卖春,自己的老婆要去跟其他男人密会啊,阻止的话我还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方便她出门?” 木场这么说,木下便说:“男女感情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的,前辈难道不了解这种心情吗?我倒是可以了解啦。”青木用一种斥责木下的语气说:“他是想捉奸在床啦。” 青木应该是以木场也听得懂的说法在为他说明,但是听在木场耳里,感觉根本是被瞧不起了。反正迟钝的木场就是不了解男女之间的细微感情。青木察觉木场不太高兴,赶忙说下去:“那个老公不辞劳苦,竟然躲在店铺前的电线杆后面,等待老婆出门。天气这么冷,他也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哪。忍耐了半个小时之后,老婆走了出来……” 八千代围着披肩,把脸遮住。尽管如此,远远地还是看得出她化了浓妆,贞辅保持一段距离,尾随在后。不接男女之情的木场觉得这种行为真是阴险极了。 暗坂的入口处站着一名巨汉,相貌非常奇特。 “他说那是个怎样的男人?” “哦,就像那个老婆婆说的,是个身高超过六尺的彪形大汉,秃头——应该是剃光头吧,而且三更半夜的却带着墨镜……” 木场双手抓住外套,拉紧衣襟。 那就是现在藏在自己怀里的证物。 “……而且都这种时代了,还穿着脏兮兮的军服。” “等一下,你说军服?” 是川岛。不会错,是川岛新造。 木场感觉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激动。那是一种罪恶感,难以承受之重、惭愧、焦躁以及想要自保的本能恰到好处的糅合在一起的奇妙感觉。这个时候的牧场,一定像个顺手牵羊的小鬼头般,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他想要蒙混过去似地说:“那一定很醒目吧。”木下说:“是啊,是很醒目啊,只要看过一次就忘不掉。” “那应该很容易找到吧。” 用不着木场拿出证物,川岛应该不用多久就会被当做关系人拘捕了。 青木开口了:“前辈,根本不必找啊,前岛抄下了联络方式。” “对呀,那……” “是啊,凶手——姑且不论他是不是凶手——总之昨晚和被害人在一起的客人究竟是谁,不用多久就可以查出来了。现在四谷署的人正在调查,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那个客人就是凶手嘛。”木下揶揄青木那慎重其事的发言似的,用一种大舌头且不可一世的口吻说。 “怎么,木下,你的意思是这不是平野干的吗?” 木下说客人——川岛就是凶手。 这个断定不能够置若罔闻。木下故意要挑起木场的忧虑似的说:“没错,秃头巨汉就是凶手。”木场问他根据在哪里,青木便接着回答:“那个老公——前岛贞辅站在外面监视,出入那间屋子的,似乎只有那个巨汉而已。” “哦。” 八千代和秃头男谈了一阵后,两人生硬地依偎在一起,走到四谷三丁目的十字路口。接着……他们竟胆大包天地经过四谷署前面,往信农町方向前进,然后忽然拐进小巷子里。贞辅跟在一大段距离后,两人暂时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贞辅慌忙奔过去 ,但是当他抵达小巷时,两人已经消失无踪了。胆小而阴险的跟踪者,他会保持那么远的距离跟踪,是因为秃头男看起来很可怕。 小巷子直通到底,没有岔路。 他们离开视线的时间,不足以让他们穿过巷子,所以贞辅认为他们一定是走进路边某一栋建筑物里了,而且还不是太里面的。所以他一家一家仔细查看,却没有看见类似的地方,也没看见供人休息的旅馆招牌。这也难怪,非法的卖春宿是不会设招牌的。多田麻纪的屋子外观也只是普通的民宅。 “那里发生过火灾,房子都很旧了。这一带除了市谷的前陆军省和内藤町——也就是御苑,除了这些地方以外,全部烧光了,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一带幸运地留了下来。”四谷署的刑警说道。 青木问:“那一家在做那样的生意,四谷署那里……” “哎,知道是知道啦,近在眼前嘛。” “那么你们没有查报……” 四谷的刑警略微苦笑,有点客气地回答:“哎,那个老太婆战前好像做了很多有的没的坏事,不过现在倒是很老实。她过得很低调也很朴素,我们想说不需要盯得那么紧……” 此时木下又嚣张地插口道:“你们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这可是个大问题。看那种设备,也不可能拿得到小房间式的简易住宿设施许可吧。如果是茶室的话,就不可能住宿警察不可以容忍那种卖春旅馆般的不良场所存在。” 皮肤质感粗糙的有点像蝾螺的刑警瞥了木下一眼,不耐烦地回答:“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那里并不是黑道管理的地方,老太婆也不是到处拉客、让底下的女人接客抽成的老鸨。更不是拉皮条的,他只是让个体户流莺廉价使用罢了。总比让他们随地铺个草席就和客人办事要来的好吧。” “这一带是风化区吗?哦,新宿游廓【注】(花街)就在附近呢。就算这样,从卫生角度来看也不好,同时触犯了消防法跟旅游业法吧?说起来,流莺本来就该取缔。不是吗?” “木下,你少啰嗦。” 四谷署的刑警露出极不快的表情,于是木场代替他们牵制木下。木下脸上挤出一堆皱纹,眉毛垂成八字形,不满地噤声。 “那根现在讲的事无关吧?重点是那个……前岛吗?那家伙的证词可以相信吗?” 木下闹起别扭,青木打圆场说:“什么意思?前辈的意思是前岛贞辅作为一个证人,人品是否可以相信吗?” “不是啦。那家伙一下子就把人给跟丢了不是吗?那段期间说不定发生了什么事哪。” “哦,所以说他真的是意志坚定呢。他一直耐着性子,站在巷子入口,把巷子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那栋屋子不管是从后门还是玄关,都得经过前面的小巷子才能出入,所以站在那里监视是最好不过的。那家伙带着怀表,他说看丢了人,是二十二时五十五分的事。和老婆婆的证词几乎一致,他说那两个人是二十三时左右来的。” “然后呢?他在那里等了多久?” “唔,四个小时左右。” 现在是最寒冷彻骨的季节,而且当时是深夜。木场不可置信地复诵道:“四个小时?”青木微微笑了一下,说:“所以他也感冒啦。” 临晨三点左右,男方出来了。 贞辅踟蹰了一下,决定等妻子出来。男子的联络方式已经掌握了,现在重要的是妻子。 那个忠贞贤淑的妻子,究竟会变成怎样一个荡妇,从这栋可疑的建筑物走出来呢……? “接下来他又等了四个小时。实在阴险的像条蛇,教人哑口无言。可是跟着出来的是一个邋遢的老婆婆,接着警官过来,然后我们闯了进去。” “所以没有平野登场的余地,秃头就是凶手啊,前辈。” 怄气的木下这么作结。听完他的话,原本一直默默不语的长门慢吞吞地发言道:“那么凶器又怎么说呢?那是为了伪装成那连串命案而动的手脚吗?” “这当然就是预谋杀人了,是要事前准备。那种凿子不是随处都买得到的,得拜托铁匠特别打造才有办法。” 蝾螺这么说。青木问道:“市面上没在卖吗?”刑警回答:“平野也是特别定做的。” 川岛。 溃眼魔。 主妇暗地里卖春。 无意义的密室。预谋杀人。 ——什么跟什么啊? 别说是混乱了,根本兜不到一起。木场难得地搔了搔头。他抓了抓理得极短、硬得像铁丝的头发,“哼”地从鼻子突出短短一声叹息。 “喂,那个笨老公现在在哪里?” “还在署里。刚才还在接受这里的署长侦讯,手续和确认事项还没有完成。” “我要见他,大叔也一起来吧。” 木场站了起来。众人一脸困惑。 煞风景的侦讯室里空气滞闷,而且寒冷。房间里只有一道嵌了铁丝网的窗户,看起来和刚才卖春宿的房间也有那么一点相似。 正中央的椅子上孤伶伶地坐着一个身穿和服的男子,鼻子上挂着鼻涕,身形貌似葫芦。 他的脸色苍白,但眼圈泛红。是发烧了吗?要是发烧,应该病的颇严重——木场心想,却没有半点慰问他的意思。葫芦看到木场,稍微左倾点了个头。 “真是倒霉哪。” 木场是刑警,所以不说应酬话。但是他也不会因为看到对方不顺眼,就劈头恫吓人家。他会忍耐到极致,直到无法忍耐了,再怒吼出声。这就是木场的作风。 “是不是很沮丧?” 葫芦——前岛贞辅放屁似的“呵呵”应声,吸起鼻涕。 “哦,是吓了一大跳啦。我碰上这么恐怖的事根本没道理嘛。” ——真是个娘娘腔的家伙。 “我也完全没料到内子竟是那种女人,你不觉得这实在太过分了吗?” “比起老婆被杀,遭到老婆背叛的打起更大是吗?” “这样说的确也是啦。我一直信赖的内子背叛了我,光是背叛也就算了,没想到还演变成这种事。咱们店铺可是名誉扫地了。” 木场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不耐烦了起来。 总觉得这家伙莫名地惹人嫌。 “你应该已经被问过很多次了,不过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和你老婆在一起的那个巨汉,你看得有多清楚?” “那么恐怖的男人,只要看过一次,就一辈子忘不了哪。那个巨汉长得像恶鬼一般,搞不好有八尺那么高,手脚也很长,一副很野蛮的样子,眼神也凶神恶煞的。他想这样眨了好几次眼睛……” “衣服呢?他穿着军服吗?” “是啊,会喜欢做那种鄙俗打扮的,不是什么狐群狗党,就是地痞流氓,总之不是什么可以堂堂正正走在大马路上的人吧。那种低俗的衣服,就算有人求我,我也绝对不穿。可怕可怕。 “才不会有人求你咧。” ——你这家伙才不适合军服哩。 牧场嗤之以鼻。 川岛为什么会一直穿着军服,木场隐约明白。川岛一定也和木场一样,既迟钝又落伍,是个笨拙到家的人。 比起内在,外表意外地更能够左右一个人的价值。不,直到数年前,这还是理所当然的事。一个人的价值,就靠他身上有几颗星来决定。是大将还是小兵,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军人被迫拥有匹配那些星星数目的内在,每个人都这样生活。很简单。 但并不是简单就好了,或者说简单才是错的。一个人的价值要靠那种东西来决定,那还得了?人的价值应该是更微妙、更复杂的,所以一个社会有着如此简单的判断基准横行,果然还是不对的——这点事木场也了解。 战争结束后,复杂的现代社会来临,价值观变得更加错综微妙了。如问是否有丝毫改变?答案是“什么都没改变。结果现在的人依然是以外表来断定一个人。牧场感觉这种风潮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只是判断的基准变得暧昧了,范围更广了。如果完全没有改变的话,对木场这样的笨蛋来说,过去那种简单反而还比较好。 所以像木场这种无法巧妙融入社会的人,往往会迷失自己。若是漫不经心,就会消融在暧昧模糊的社会里,弄不清哪里才是自己了。所以至少要强调自己没有内在,若不怎么做,存在价值就会动摇。 换言之,服装这种东西,就是要强调自己与社会其他人不同的铠甲。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不过木场觉得川岛也是这样。青葫芦也像个庆葫芦,穿着娘娘腔的和服,这和穿军装是同样的道理。 “要是见了他,你认得出来吗?” “当然认得出来。他的脸被路灯照亮,我看得一清二楚。他长得就像条蛇似的。” “真的吗……” 川岛乍看之下虽然吓人,但长相倒还颇为可爱。 “……你从刚才就一直说着什么鬼啊蛇的,把人家说得还真难听。说起来,哪有人身高八尺的?你是不是太夸张了?” “呃,我是说印象嘛,又不可能真的拿尺去量。可是恕我再三强调,他的脸我看得很清楚。绝对不会错。他就像这样,眨巴眨巴地眨着眼睛……” “喂,什么眨眼?你不是说他戴着墨镜吗?” “他才没带那种东西呢。” “啊……” 墨镜在木场手里,他离开时不可能带着。 “等一下,他一开始戴了的吧?” “一开始?哦,好像是吧。一开始我跟踪他们,只看到背影。他走出来的时候,我才从正面看到他的脸,那个时候已经没戴了。” 那么,川岛是戴着墨镜来的,然后拿下搁着了吗?不,他把墨镜扔到窗外了。 ——为什么? “他无声无息像个大入道【注一】(妖怪的一种,名称为“巨大的和尚”之意。据说是一种高大如山的巨人妖怪)似的穿过门出来的时候,我确实看到他的脸了。所以……过了十分钟左右,对,他又折回来一次。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跟踪他们的行迹败露,差点吓死了。” “折回来?” “嗯,这我也跟署长说过了。然后他又进去,很快就出来了。接着就这样离开了。” “凶手会回头吗?不是应该要逃走吗?”木场忍不住问一旁的长门。 “不晓得哪。像是回来确定被害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或是忘了什么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所以折回来拿,也是有这种可能吧。” ——证据。 ——墨镜。 可是证据留在那里。 他是为了湮灭证据才把墨镜丢掉吗?不,如果他是为了湮灭证据才折回来,不可能会做那种事的。与其丢出窗外,倒不如带走。 “太奇怪了。”木场自言自语地说,长门应道:“是吗?的确是蛮奇怪的哪。”简直就像落语【注二】(日本传统技艺之一,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中的隐居老头才会说的话。长门接着问:“那个男人出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左右吧?在那之前都没有任何人出入吗?” “连个人影、连条狗都没经过。” “这样啊,然后那个人又折回来……那样的话,是三点十分左右的事吗?” “差不多吧。” “他在里面待了多久?” “三分钟左右吧。 “他第二次出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他的脸了?” “因为大入道走出来,我确定了内子进去的建筑物,于是监视地点移动到屋子对面的垃圾桶处,所以第二次看的特别清楚。和第一次是同一个人,表情和态度都没有变。” “是吗。然后呢?” “还是没有人经过,当时是大半夜嘛。五点半左右,有送报的经过,但是略过了那一家,接着送牛奶的经过。一样略过那一家。到了六点半左右,里面有一个老太婆脸色大变地走出来,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我走到玄关口看看,又打消了念头。嗯,最后我还是没有进去。那个时候,大马路上零星出现了行人。我担心被人看见,没办法,只好绕到屋子后面看看。” “为什么有人就要绕到后面?” “刑警先生,那当然是因为我在盯梢这方面是个门外汉啊。天黑的时候,藏在电线杆后面或垃圾桶旁都还好,但是天一亮……怎么说,很丢脸哪。我钻进那栋建筑物与右邻围墙之间的缝隙——那是条小径,我的衣服都给磨脏了,不过我还是钻进那里。我本来想绕到后院去,但是那里没有后院哪。跟后面的人家紧贴在一起,根本进不去。连一分【注】(约〇点三〇三公分)的空隙也没有,一根手指也插不进去。” “这我知道。可是啊,别嫌我啰嗦,你也太夸大其词了。那里至少有三寸宽吧。” 木场把手伸进隙缝里捡起了墨镜。要是连根手指都插不进去,木场的粗手臂不可能伸得进去。 “这样吗?或许是吧。然后就在那个时候,玄关口传来声音,我吓得腿都软了” “声音?那是……?” “我想大概是那个老太婆回来了。” “什么叫大概?” “因为我又没看见,当时我夹在屋子旁边嘛,只看得见墙壁而已。” “也对。可是,你怎么知道是那个老太婆?” “事实上就是老太婆回来啦,后来他又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么她应该回来过一次,可我没看见她回来,所以一定是那个时候回来的。这是理所当然的推理嘛。” “老太婆也回来了?” 疑似凶手的男人和报案者都回来过一次,奇妙的吻合。长门开口问:“有多久?” “什么东西多久?” “你钻进建筑物旁边,到听到声音为止的时间。” “大概三分钟吧。” “三分钟?……这样啊。真快呢。” “很快吗?我倒是觉得很漫长。” 长门纳闷地偏了两三次头,向木场问道:“阿修,你跟那个老妇人谈过吧?她是不是很胆小或者很冒失,或者是……” “才没那回事呢。我看那个老太婆就算被砍了头也会哈哈大笑,胆大包天呢。非常刚强,是个女中豪杰吧。” “那她为啥么会脸色大变呢?” “大叔,你怎么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呢?当然是因为看到尸体才脸色大变啊。就算没有吓得六神无主,想想那副死相吧,至少也会脸色……” “阿修,我说啊,短短三分钟,是没办法从现场来到警署的。所以那个妇人应该不是出来报警的。那么在那个时候,她应该还没有看到尸体吧。” “哦……” 确实如此。而且多田麻纪供称:“客人迟迟不肯离开,她过去一看,才发现尸体。”那么以发现尸体的时间来看,六点半是太早了也与供述不符。 不过长门少根筋地用一句“她一定是有什么事吧”作结。“不好意思打断你的话,前岛先生,后来又怎么了呢?”他接着催促青葫芦。 “后来……是的,待声音完全歇止之后……哦,为了慎重起见,声音消失之后,我还在原地屏息潜伏了五分钟左右吧。静下来之后,我回到路上,想了想便绕到另一侧,就是建筑物的左侧。那里的隙缝比较宽一点,虽然是条死巷,但有厨房后门。” “你进去里面了吗?” “才没有呢,我又不是小偷。我只是窥看屋内的状况而已。” “然后呢?” “一片死寂啊。” 那个时候…… 屋子里应该只剩下多田麻纪以及女子——这个葫芦的妻子——冰冷的尸体而已。 “我在那里呆了多久呢?没有任何声息。不久后。不久后,玄关又咔啦啦打开,把我吓了一跳。我像这样蹲下身来,偷偷摸摸一看,刚才那个老太婆又……” “喂,这次是经过多久?你进去屋子左侧,从后门窥看情况,直到老太婆出来,这中间过了多久?” “呃,我想想,十分、十五分……不,先等一下。那个老太婆第一次出来,我记得是六点半左右,我看了怀表。然后我进去右边的隙缝再出来,这中间大概三到五分钟,顶多十分钟吧。然后我进去左边……玄关那里又有动静,是七点过后……不对,大概七点半吧。这样算算也过了四五十分钟呢。我躲过老太婆后,死了心,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也就是垃圾桶旁边。真是吓坏我了。” “那么你在人家屋子两边鬼鬼祟祟待了将近一小时?” “应该是吧。老太婆这次板着一张脸,柃了个包袱出来了。然后没有多久,她就带着警官回来了。” “包袱?” “对,我记得是紫色的包袱吧。过了很久,老太婆才带着警察一起来,对,差不多是八点半左右吧。” 那么多田麻纪发现尸体,是在六点四十分到七点三十分之间了。以时间来说相当早。木场说:“好早哪”,长门同声说道“好慢哪”。木场问他什么东西很慢,反而被问什么东西很早。 “大叔,那个老太婆说客人早上迟迟不离开,她想要去收延长费,才踢开房间纸门的。早上七点算晚吗?如果过了十点还不出来,老太婆会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七点实在太早啦。” 老刑警笑容可掬地回答:“阿修啊,对方是生客啊,这要怎么说都成吧?规定什么的随口胡诌一通就可以了,当然是愈早愈好。五六点的确是太早,但七点的话,还是说得过去吧。就说我们这里的规定是到七点,要加收多少钱都行,她打的当然是这种算盘喽。” 原来如此,确实有理,的确像那个女中豪杰会做的事。可是…… “大叔说的慢是指什么?” “阿修,那当然慢啦。从现场走到警署这里,顶多只要十分钟吧?来回二十分钟就很够了。那个妇人是脚不方便吗?还是四谷署的对应太差?从证人刚才的话来看,妇人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报案呢。” 的确,这次事件又花得太长。 第一次外出是三分钟,这太快了。回来之后又出去,这次花了一个小时。多田麻纪的行动,两次都不符合通报警察所需要的时间。 长门说出蠢话来:“她是顺道去哪里了吗?”木场倒不觉得有人会那么荒唐,去通报杀人命案还会顺道去办别的事。 “这件事姑且不论,前岛先生,从昨晚到今早之间,除了那个妇人以外,有没有其他人离开那栋屋子?” “就只有大入道而已,这一点错不了。” “这样啊。”长门伤脑筋的说,拍了两三下额头,望向木场。木场盘起胳膊,右手拳头碰到坚硬的东西。是装在内袋里的证物。 ——那个人是川岛吗? “那个……老太婆出门以后呢?” “什么?所以说,警官就来了啊。” “不是啦,我是说警官抵达之前。” “我待在垃圾桶旁边,也有到大马路上走过一会儿。但是眼睛一时半刻都没有离开过玄关。我来来回回,眼睛一直盯着。” 感觉像在夸耀,说是居功自傲也行。 此时青木走进来,小声地说:“已经知道死亡推定时间了。”木场简短地问几点,青木也简短地回答:“临晨三点,误差前后十分钟。” ——那个时候川岛还在。 “目前报告只有这样。”青木说道,退下了。 木场益发感到难以释怀。眼前的证人——而且是被害人的丈夫——是最让牧场看不惯的类型这也加深了这件事的不对劲。长门那慢条斯理的动作也同样让木场不耐烦。那个慢郎中又悠哉地开口说:“可是前岛先生,天这么冷,亏你撑得住呢。你肚子一定很饿了吧。从你离家到现在,总共已经将近十七个钟头呢。” 痨病鬼稍微扭了扭身体,“哦”了一声,有点喜孜孜地说:“我全副武装,带了围巾,穿了底裤和毛线袜,还带了怀炉,也包了饭团带去,感觉有点像侦探呢。”接着他伸出中指,轻轻抚平抹了油的头发。 ——老婆死了,他竟是这副德性? 木场终于忍无可忍了。 “混账东西!”木场怒喝,拍打桌子。“这时老婆被人抢走的男人说的话吗?” “什么抢走,才不是理,我一直被那个叫八千代的荡妇给骗了。” “被骗?啰嗦!竟然愣头愣脑地跟上去,你以为是在游山玩水吗?不管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不都是自己的老婆吗?你的老婆就在你面前被人给杀了!你稍微有骨气一点吧!要是你当时立刻闯进去,揍那个奸夫,把老婆带走,他就不会被杀了啊!” 青葫芦一脸气愤难平地瞪着木场。他鼓起腮帮子来,简直像个小孩。 “你、你别血口喷人了。我可没道理要被你这样吼。说起来,我可是被害人啊。而且那种女人才不是我老婆呢。那种、那种婊子活该被杀!” “混账东西!”木场这回双手用力敲桌,“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不能置若罔闻。你这混帐的意思是妓女通通该死、全都活该被杀吗?你有种再给我说一次,看我拿你撞破铁丝网,扔出窗户去!” 木场气势汹汹的模样,把青葫芦吓得更是面无血色。 “这、这个人是突然怎么啦?这跟妓女无关啊。我是说,明明有丈夫,还、还跟其他男人私通的不检点女人,死了也是活该。自古以来,男女私通被抓到,本来就可以先斩后奏的啊!【注】(日本江户时代的法令规定,若是抓到妻子与人通奸,丈夫可以当场杀死男女双方,不留活口。若不当场斩杀,就必须报官处理)”他半带哭音地说。 奸夫淫妇杀无赦。 这样啊。 ——这个青葫芦有杀老婆的动机。 没错。 木场发现了。种种事实从各个角度将疑似川岛的男子推上了搜查线,尽管如此,若把川岛视为凶手,却会有很多令人难以信服之处。就算找到再多旁证,川岛凶手说依然有破绽。总之有牵强之处。 不管卖春一事是真是假,八千代这个女人应该确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她很有可能因此遭人勒索。 那么如果假设川岛是恐吓她的人,就更没有理由杀她了。客人杀死买来的妓女太奇怪了。 妻子不是被勒索,而是遭人杀害。那么身为丈夫的这个人,反倒是最可疑的嫌犯。至少以常理来看,这比较有真实性。 把葫芦老公当成凶手比较合乎道理。 他等于没有不在场证明。不,他甚至作证说命案发生是他人就在现场附近。再加上他刚才喋喋不休说出来的那堆证词,也令人质疑其可信度。或许全都是编造出来的。木场瞪着他。 “你、你们该不会在怀疑我吧……” 木场细小的眼睛露出厉光,一径威吓他。 前岛像只苍蝇似的,忙碌地摩擦着手掌,出声抗议:“……太、太可笑了。我根本用不着杀老婆,只要写封休书就行啦。那种东西三两下就可以写好,事情不就结了吗?我、我何必杀她呢?蠢死了!” “蠢?很蠢是吗?” “当然蠢啦。为了那种女人糟蹋自己的一生,太愚蠢了。” “听说她是个很贤惠的老婆不是吗?” “哼,那是以前。我也经常拿她自夸,但那是因为我以前都被蒙在鼓里。不过如今演变至此,状况就不同了。谁知道她以前瞒着我背地里都干些什么勾当?就算表面上装的再怎么贤惠,卖淫的就是卖淫的。一想到我跟那种女人曾经是夫妻,我就气得快七窍生烟啦。我被她给骗了,被她给耍了。最后竟然还给我捅出娄子来,我家延续了六代的招牌都被她拖累到名声扫地啦!” 前岛憔悴的面容异常地充满魄力。 而木场感到厌倦至极。 眼前男人说的这番话,并未违背世间的常识。他说的没有错,而木场却毫无道理地无法接受。 “管她是卖淫还是罪犯,那都没有关系吧?她不是对你仁至义尽了吗?对你来说,老婆……到底算什么?” “老婆就是老婆啊。” “哼。” 木场开始同情起八千代这个女人来了。 木场向长门使了个眼色,他已经受够和这种人说话了。长门老态龙钟地拍了一下手,说:“前岛先生,已经可以了,麻烦你再多坐了会儿。”说罢他站了起来。青葫芦再三重申:“我没有杀人喔。” 交接的警官是之前帮忙按住纸门的警官,木场忍不住背过脸去。“阿修,你满意了吗?”长门用一副老亲戚的口吻问道,然后说,“接下来就交给四谷署的人吧。” 木场在走廊上问长门:“那个……呃,怎么说呢,大叔……” 语不成句。但是长门察觉他想说什么,看也没看木场,应声说:“唔,是该把他当成嫌疑犯吧。” “四谷署的人也这么想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长门道,回过头来说,“我想没办法把他拘留太久,但是若要怀疑的话,他的确非常可疑。不能因为他是被害人的丈夫,他的话就全盘接受。只是不管怎么样,都得等到开会决定,不可一个人鲁莽行事。不能做出越权的行为来。我们只是来支援的。哎,等到明天的会议再说吧。就算证人的话可信,也得先把过世的妻子的底细查个清楚。而且……” 说到这里,长门难得露出严肃表情,“……还有凶器的问题。” “凿子吗?大叔好像很在意它哪。那种凿子有那么特殊吗?” “唔,木匠使用的凿子,再细顶多是八厘凿吧。但是听说凶器的尖端只有两厘左右,是非常细的凿形物体。而且前段扁平部分形状很特殊。平野工作的工具留在他家里,听说全都是特别订做的,警方请制作这些道具的工匠过去一看,说是少了一根细凿子。仔细地询问那把不见的凿子的特征之后,发现它与被害人的伤口形状几乎一致,所以才断定那把二厘凿就是凶器。就像四谷署的人说的,那不是可以轻易弄到手的东西。而且关于凶器形状的细节,并没有流出街坊,所以我认为若是有人想要模仿,也很快就会被识破。从那位前岛先生的言行举止来看,我不认为他能够做到这样的事。” 但川岛也是一样吧。当然,这些都只是臆测。 “大叔,你在现场的口气听起来对平野凶手说相当的质疑……但你还没有排除平野是凶手的可能行吗?” 木场半带挖苦地说,结果长门回了他一句和现场时相同的话:“不管怎么样,现在要下定论,还言之过早。” 长门说他要回本厅。木场大声宣告似地说:“那我要回去了。”他总觉得在明天之前整理住一个像样的想法才行。他不擅长思考。 木场准备回去时,青木经过他身边,快活地说:“前辈,加门先生找了好久啦。”木场反问加门是谁,青木说是四谷署的刑警。似乎不是刚才同席的那个蝾螺。 “找了好久?找什么?我吗?” “是啊。那个呃……降旗,叫降旗弘的那个人,我记得是去年年底逗子事件的……和神奈川共同搜查时的关系人吧?” 听见意外的名字,木场感到困惑。 “是啊。” “那个人是前辈的朋友吗?” “朋友?才不是咧。他才不是什么朋友,只是小时候他住在我家附近罢了。他怎么了吗?” 降旗是木场老家附近一家倒闭的牙医家儿子。他本来好像是精神神经科医师,似乎有什么缘由,辞掉了工作。 去年年底,降旗牵扯进木场负责的某起事件。他们暌违了二十年再会,却没有任何怀念的心情。说是儿时玩伴,好像很好听,但其实只是家住在附近,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回忆,如果对方不主动联络,他可能一生都不会再想起这个人来。 “哦,听说那个人就是诊疗平野的神经科医师。世界真是小啊。” “呆瓜。那是因为精神神经科的医师很少,又不是外科内科,总共也没几个。可是那家伙应该不干医生了,就在去年春天还是夏天的时候……” “嗯,听说他辞职之前诊疗的最后一个病患,好像就是平野。平野接受诊疗的日子,就是他犯案的前一天。降旗先生辞职后,不知道去了哪里,加门先生正在找他。” “可是我听说已经问到医生的证词?” “唔,似乎讯问了不止一次,但是他辞职之后,就行踪不明了。幸好病例之类的好像留了下来……” “那种也有病例啊?” “不晓得。或许是随手写下像笔记般的东西吧。总之,加门先生说他一直想找降旗先生再谈一谈。然后他偶然得知了逗子的事件上个月好像向神奈川洽询,结果,喏,那个石井警部……” “哦,石井那个呆头鹅啊。” 石井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警部,与木场因缘匪浅。降旗所涉入的事件里,负责的搜查主人就是石井。 “他现在出差去箱根山了。” “箱根是别人负责的吧?报上登的是别人的名字啊。” “因为没个结果,所以他这位大爷不得不亲自出马吧。然后本部就陷入一团忙乱,没时间理会,所以加门先生又向辖区的叶山署洽询,结果听说降旗在上个月底已经搬出借住的教会,去了东京,也不晓得去了哪里,所以叫加门先生询问警视厅的木场。” “干吗找我?我可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没跟他见面吗?” 见是见了。上个月底降旗打了通电话过来,木场和他去喝了一次酒。 “不……最近见过一次,可是只是喝酒,没听说他要上东京,当然也没听说他要在哪里落脚。去问那家伙寄住过的教会牧师那里比较快吧。” “牧师说他不知道。” “真没办法。说起来,逗子的事件才送交检察厅,还没有解决吧?关系人的去向怎么没有掌握清楚呢?真是蠢货。” 青木说:“你骂我也没用啊。” 确实如此。木场情人找来那个姓加门的刑警,告诉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加门这个刑警有着一双昏昏欲睡的眼睛,人中部分很长,一张脸松垮垮的。这么说来,好像曾经在会议中见过他。加门好像有点失望,木场告诉他若有什么消息,会立刻通知他。 总觉得累了。 思考也没个具体的想法。 木场无言地走到玄关口,尽可能摆出不悦的表情邀请青木说:“去喝一杯怎么样?” “啊,好啊。承蒙鬼木场修邀请,不管是地狱还是哪里,我都乐意奉陪。记得在丰岛服勤的时候,我们常常一路喝到天亮呢。请让我作陪吧。” “别说大话了,你不是老是三两下就睡着了吗?” 木场和青木在被调派到东京警视厅前,从隶属于池袋署时就彼此认识,两人前前后后已经有四年交情了。青木害臊地“嘿嘿嘿”地笑,环顾四周,悠哉地说:“这一带虽然现在这么煞风景,但火灾以前可是条花街呢。” 四谷与新宿相比,灾后重建的速度非常缓慢,依旧到处是赤裸裸的战争伤痕,呈现出一片肃杀之气。虽然肃杀,但这个城镇仍不干爽,感觉是阴湿的。 “什么以前,那也不是多久前的事吧。四谷是靠陆军吃饭的三业地【注】(允许料理店、应召站、艺妓茶座三种行业营业的区域之俗称)啊。不过那是荒木町那里,这边是左门町。说到左门町,呜呜呜——,是阿岩的【注一】(《四谷怪谈》的女主角,遭变心的丈夫伊右卫门设计毒死,化成幽灵报仇雪恨)发源地才对吧?”木场模仿幽灵的手势说。 “前辈,《四谷怪谈》的故事是真的吗?”青木问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怎么会知道?”木场粗声粗气地回答。 听说在过去,四谷有一道门叫做四谷大木户。换言之,这附近是江户的终点——边界。木场听人说过,所以知道《四谷怪谈》里的薄情郎伊右卫门,是以守护江户边界的御先手组【注二】(御先手组为江户幕府的军方编制之一,负责治安工作)的一个同心【注三】(同心为江户幕府的下级官员,负责庶务及警察等工作)作为原型。 现在四谷已经成了东京的中心,不再是边界了。围绕都市的边界早已重新划分。但是,木场觉得这个城镇即使经历祝融肆虐,却仍旧有点阴湿,是因为这片土地曾是边界之故。 “城镇的面貌是瞬息万变的,但是气味和湿气长期浸染其中,是很难消失的吧……” 木场也这么觉得。 闇坂底下那一带,现在似乎已经换了个名字,但是过去它曾被称为谷町公园。这一带是个钵状洼地,地形也完全就是个谷町,据说在明治时期,是三大贫民区之一的贫民窟中心,就另一种意义来说,也算是一种深谷吧。 聚落本身似乎在明知末期完全消失殆尽了,但是听说在那以前,这里满满地居住着被社会成为下流阶层的各行各业人物。 城镇被烧得一干二净,废墟又形成另一个城镇。新的城镇没有过去的记忆,所以完全变了副模样。但是…… ???——就像遗迹一样吧。 只要挖掘,就会显现出过去的面孔。 或许和居民、建筑物无关,那种东西一直都存在着。木场这么说,青木便答道:“那种想法不太好哟。” “果然不好吗?”木场说。离开信农町后,两人发现一处肮脏的小摊子,凑了过去。 他们喝了掺水的廉价酒。加热之后,就不晓得自己喝的究竟是什么了,但还是能醉。 牧场首先思考该思考些什么。 “木下他啊……”青木说,“……很讨厌娼妇吧。” “讨厌?” “去年夏天,红线取缔强化月动员的时候,看那家伙杀气腾腾的。我是没问他详情,不过可能有什么理由吧。” “这样啊。” “唔,卖春这种事,从社会的良知来看,确实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行为。既然我国是个现代国家,能够没有这种事是最好的。” ——说这什么像学生一样的话。 “世上不可能全都只有良善的一面啊。废娼运动从明治时期就开始实施了,你看那个运动结果怎么样?说起来,现在在红线区里工作的那些女人,大部分原本都是慰安妇吧?创立特殊慰安设施协会的是国家,而建立它的前身东京料理饮食店工会的不就是警视厅吗?回溯历史的话,建立吉原【注四】(吉原为江户时代官方所设立的花街,起源与一六一七年幕府将娼妓集中于日本桥茸町,其后遭火灾摧毁,迁至浅草千束,改成新吉原)的也是幕府啊。管他是大夫【注】(大夫(或太夫)是江户时代最高级的娼妓(游女)之称号)、流莺、新日本女性还是街娼,做的事都是一样的嘛。废止公娼,让他们沦为私娼,一旦变成自由买卖,就立刻争先恐后地加以取缔,这我实在不敢恭维。” “也是啊。我认识的人里面,有个在劳动省的妇女少年局工作的,他说今年将要对红线区工作的女性进行调查。据他说,在妓院工作的女人,战前绝大多数都来在东北的荒村。” “好像是吧。” “但是现在完全不同了,听说几乎都是来自都市。” “这有什么意义吗?” “就是受到农地解放跟战败影响啊。农村地带因贫富差距没有过去那么严重,所以卖身比例降低了。相反地,都市区域因为战败,失业人口大增。姑且不论卖春这个行为的道德是非,制造卖春妇的,其实就是社会。所以……唔,就像前辈刚才说的,他们根本就是扭曲的社会所制造出来的受害者。” “受害者呀……” 木场虽不懂艰深的道理,但他知道这番话没说错。同时他也认为这番言论虽然正确,却还是有些不对。 葫芦前岛那番根基于封建时代道德观的的牢骚,以及青木所说的充满现代性的言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然而这两种言论都带给木场相同的印象,也就是…… ——只是表面话。 是表面话。两种意见都符合煞有介事的道理,若是要评断是非的话,两者都没有错。因为道里上说得通,所以他们都是正论。 但是道理这种玩意儿,只要卖弄,怎么说都成。根据说出来的道理,白的也能说成黑的。换言之,自己原本相信是白的事物,换成另一种道理来看或许是黑的,所以这其实根本就无所谓。原本黑白就只存在与观念之中。世上既没有纯黑也没有纯白,全都是朦胧的灰——而这也只是木场如此深信罢了。 木场回想起模糊的景色。他在热酒的蒸汽中幻视到清晰浮现的白腿。 在协调、均一的模糊景色当中,它显得格外白皙,残像烙印在视网膜里。 ——也有纯白的东西嘛。 “喂,青木。”木场声调平板地呼叫部下,断断续续地低声说了起来。 无意义的密室。 川岛新造的影子。 还有证物…… 木场拿出墨镜。 青木有些目瞪口呆地说:“前辈,这很不妙耶,这可是现场遗留的证物啊。”“我明白。”木场不悦地应道,年轻刑警露出苦笑。 “前辈也真是学不乖哪。哎,现在的话还不要紧,但如果真凶不是平野而是大入道的话,事情可就有点不妙了。搞不好那副墨镜会成为关键证据。视情况,前辈又会被命令反省,不,这次你得有被惩戒免职的觉悟了。” “是啊。可是川岛……有可能是真凶吗?” “前辈,那个大入道还不一定就是川岛先生吧?” “光头又穿军服的巨汉可没那么常见。” “也不一定绝对没有啊,虽然应该不多啦。不过问题不在于那个巨汉是不是川岛先生,而是他是不是凶手。前辈手中的墨镜,现阶段还不知道是不是川岛先生的东西,但它无疑是现场遗留的证物。请你理智一点吧。” 说的没错。这点事木场自然也明白。只是,他就是冷静不下来。“关于密室,你怎么想?”木场转移话题。 “这个嘛……天花板——不是可以从天花板出入吗?乱步【注】(江户川乱步(一八九四~一九六五)著名推理小说家,奠定了日本推理小说的基础)还是谁的小说里不是有这种情节吗?” “别把现实和小说混为一谈。这个可能性我也想过了,但是行不通。或者说,没有意义。那个密室啊,是可以从外侧进入的。” “那又怎么样?” “所以说,门上了锁进不去,那么就改由天花板侵入——这可以理解吧?” “可以理解。” “但是那个房间就算上了锁,也可以从外界轻易地进入。那又何必从天花板潜进去?又不是忍者或是蜘蛛……” ——就说我是蜘蛛的使者吧。 木场突然沉默了。即使如此,青木还是说:“这样啊,原来如此”,恍然大悟。 “的确很奇怪。而且假设大入道就是凶手的话,那就更奇怪了。他本来人就在里面,没理由非从天花盘逃走不可。对了,这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命案延后被发现……” “都跟你说房间可以从外面被打开,就算那么做,也一点屁用没有。即使费功夫上锁,顶多只能拖延个几秒钟啊。” “对哟,而且大入道是很寻常地从玄关走出去外面的呢。时间是……三点左右,恰好是犯罪事件。” “如果相信那个老公说的话,就是这样。那么大入道就算有时间杀人,也没时间动什么手脚,而且那家伙还折返了一次。” 他回来做什么? “折回来这件事确实很离奇呢。而且他回来之后,马上又出去了。他应该有什么不得不回来的理由才对。对了,例如说他犯案后逃走,但是在途中发现自己忘了眼镜,所以回到现场,却又找不到,所以离开了——有没有可能是这样?” “为什么会找不到?” “因为眼镜掉在窗户外面啊。” “笨蛋。那么你的意思是大入道离开房间后,尸体爬起来拿着眼睛往窗外扔吗?”木场冷冷地说。青木说道“对喔”,沉默了。 木场更加冷淡地说:“死者的老公——前岛有没有可能是凶手?” “不可能吧。他的供词听起来虽然漫无要点,但如果他要说谎,应该会撒更聪明一点的谎吧。什么巨汉折回来一次、老太婆折回来一次,根本没必要信口胡诌这样的话啊。” 关于这一点,应该就像青木说的,多田麻纪没有理由制造出密室,前岛贞辅也同样没有理由做出毫无合理性的伪证。没有那个笨蛋面对这种局面,还会费心动些无利于自保的无用手脚,撒些无益的谎言吧。 “而且,那个男的只是执念很深,却很胆小,不敢杀人的。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你那是成见吧?”木场说。结果青木吹嘘说:“这可是前任特工队员的锐眼哦。”青木原本应该不是个反应那么快的人,看样子他也多少有点长进了哪——木场唐突地感慨起来。 “而且如果前岛是杀人犯,他在命案后所采取的行动,比大入道更离奇多了——不,简直是离谱。他可不是重返现场那种程度,而是一直待在现场附近,警察赶到,撤离之后,他还继续留在那里。简直就像在求人逮捕他一样,事实上我就把它给逮捕了。但是从那个痨病鬼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来看,拘留他的时候,他一定对命案一无所知,那不是装的。” “可是……前岛有动机啊。” “这很难说吧。从他的话听来,他虽然醋劲很强,相反地也非常精打细算。他不会做出杀人风险这么高的事吧。而且他会恨老婆恨到要杀掉他的地步吗?我觉得她对他老婆根本没那么执着的恨意啊。” “这样吗?……是啊。” 木场心想这么一来,青葫芦就没什么杀人动机了,自己果然还是不了解男女之间的细微感情。 走入死胡同了。 眼前烹煮着不知究竟什么东西。 一片蒙蒙雾气遮蔽了视野。 木场一口喝干杯中的酒。 “总而言之……每件事都是可以忽视的小事,但总有哪里不对劲。我啊,就是忍不住会去在意那种小事啊,可恶。” 根本是牢骚了。“前辈看起来像个无赖,神经却很纤细呢。”青木笑道。 “可是很奇怪不是吗?什么密室啊、凶器啊,如果不理会这些小事,只相信目击证人说的话,那么凶手就是川岛,不,大入道。但是客人杀害娼妓,这岂不是很没道理吗?不管是要勒索还是买春,大入道都没有理由杀人啊。” “平野也一样没有啊……” 青木止住笑,恢复一本正经。 “……平野根本没有理由杀害房东女儿。当然,我也不认为被害人有什么理由非遭到平野杀害不可。至于酒店老板娘和女教师,与平野都不相识。别提动机了,凶手根本是个陌生的雕金师傅。不管任何人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杀人的理由和道理。要说奇怪的话,打从一开始就很奇怪了。这一连串的溃眼事件,全都不合道理。” 青木说道这里,也仰头喝干了酒,说:“关于这一点,我有我的想法。” “有想法的话,干吗不在会议中发表或报告?一点都不像你。”木场粗鲁地问。 青木有些害臊地说:“因为这是私见嘛。”接着他略微踌躇,断断续续地说:“事件之所以看起来奇怪,是因为执着于平野凶手说。尤其是这次的命案,如果把平野放进来,反倒让人迷糊了。前辈不这么认为吗?” 木场从青木的态度感觉到一种气概,异于他平素身为部下时的态度,质问道:“什么意思?”青木再次露出有些难为情的表情后,恢复一本正经,像是要挑战看不见的什么人似地对着蒸汽说:“现在想想,断定平野是凶手的依据,实在非常薄弱。像一点一点的既成事实累积起来,总觉得非常草率随便……” 牧场把玩着空掉的玻璃杯,看着他的侧脸。青木接着说:“……第一个被害人矢野妙子,生前与平野确实有着不算浅的关系。而且他是在平野家被杀害,凶器也是平野的持有物。现场遗留的指纹也只采到一种,据信是平野的,而且还有目击者。” “平常的话,这样就可以定罪了吧。” “才没那回事呢,这些都不过是所谓的状况证据。而且说有目击者,也没有人亲眼目击到杀人现场,没有人看见平野刺穿被害人眼睛的那一幕。平野精神耗弱,以及杀人的手法特殊,这些都只是补充材料。平野以外的人在平野家使用平野的凿子杀害妙子——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是没错啦。” “这宗妙子命案成了事情的开端,而且是一连串事件中和平野有直接关联的事件。如果说这成了个陷阱……” “什么叫陷阱?” “误导后续事件的陷阱。” “你是说有人嫁祸吗?” “是的。千叶的两宗命案就是因为认定平野是凶手,才会变成突发性的犯罪。因为平野和川野弓荣以及山本纯子之间没有任何关联。但是不能否认,判断平野就是凶手的根据其实极为薄弱。只是因为先入为主的认为平野这个人精神异常,才会顺理成章地把没有关联的命案当成连续杀人事件。” “可是啊,凶器相同,也有目击证人啊。” 凶器谁都能用。目击者也和最早的案子一样,只是看到疑似平野的可疑男子在现场附近茫茫地徘徊,这也算不上决定性的证据。 “指纹呢?” “问题就在这里。验出的指纹,全都根据平野家采到的指纹来核对。但是那也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平野的指纹啊。我无法排除这个可能性。” “嗯,有这个可能。” “就是啊。换言之,一连串的命案看起来会像是毫无道理的随机杀人,全都因为把平野放在中心来看。但是如果把其他人——别的因子放到中心,或许就有可能出现不同的解释了。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从不同的角度切入,重新放入别的道理推敲审视的话,这一连串乱七八糟的事件也会成为合乎道理的事件——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这三名——不,加上这次事件的被害人,是四名——这四名女子或许是因为某种我们想都没想到的理由联系在一起的。” “这若不是突发性的犯罪,那么平野就是真凶所准备的替死鬼喽?那么真凶……” “对……” 青木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然后说了一句“虽然对前辈不好意思”,接着这么说道:“……假设——只是假设而已——这一连串的事件,全都是大入道干的话……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连千叶那个案子也是吗?” “是啊。不仅如此,连最初的事件也是。平野身上完全找不到杀人的理由,但是大入道身上或许找得到。当然,我们并没有那个大入道的情报,所以还无法断定。虽然无法断定……” 青木说到这里,吁了一口气,接下去说:“……如果那家伙是真凶的话,这次的凶器会与之前相同,也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了。采取的指纹尚未核对完毕,但是我想应该又会得到一样的结果——符合据信是平野的指纹。” “你的意思是那其实不是平野的指纹吗?可是青木,那家伙堂而皇之地让那一家的老太婆看见了哪。” “这也在计算当中吧。那个时候,他只是被害人的客人。平野犯案时,从来不会侵犯女人所以他才故意和被害人发生关系也说不定。问题反倒是意料之外的目击者——前岛。所以……” “所以怎样?他完全没有要弥补的样子啊。” “所以……对了,因为被看见,所以他又折回来了不是吗?那家伙折回来,故意把眼睛扔到窗外。” “为什么?这有什么意义?” “这样推测如何?这是一种事后伪装,为了让人以为现场还有另一个人——真凶。因为大入道如果是凶手,就不可能自己丢掉眼镜。而尸体就像前辈说的,也不会丢掉眼镜。丢在窗外的那副眼镜暗示了第三者的存在。如果有第三者,警方就会根据凶器和指纹来推断那是平野,那么这个案子就会被断定为平野这个精神异常者所干下的随机杀人命案。那家伙打的一定是这种如意算盘。” “那……密室呢?” “密室的意义依然不明呢。前辈,我想这应该也是那一类的诡计吧。事实上,若是没有前岛这个怪人出现,这次的案子也会被当成平野干的吧。” “唔……是啊,今后这么断定的几率也相当高哪。溃眼杀人案的凶手就是平野——这种底下的共识已经在署里散播开来了。” “不过事实上,也有不少人对此存疑,前辈和我都是如此。我们之所以会起疑,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大入道的登场。所以大入道才会为了预防万一,耍一些小手段。不对吗?” 木场无话可说。老实说,他思绪混乱了。平野干下的异常连续杀人事件里突然跑进了一个大入道——这么想才会出现矛盾。如果把全部事件都想成是大入道干的,不是比较说的通吗?对吧? “这……” 这很难说吧。对于平野凶手说,木场也隐约保持着疑问。但是要把大入道——川岛摆到平野现在的位置,也就是事件的中心,木场无论怎样就是会有所抗拒。为何会这样想,木场自己也不清楚。反倒是事件并不连贯这样的看法吸引了他。他深深感觉到,就算川岛与事件有关,也仅止于这次事件。 “……不对。我在去年夏天和川岛见过一次面,如果事情就像你说的,那么那个时候川岛已经是杀人犯了。这不可能。” 青木和蔼可亲地笑着说:“就说大入道还不一定是川岛先生嘛。可是前辈,你会执着于川岛先生这个人,是有什么理由吗?” “也没有啊。” “有什么理由非要包庇川岛先生不可吗……” “才没有咧。我没欠那家伙任何人情,也没那个情义。” “那就是所谓的友情喽?” “哈!别说那种惹人发笑的话,真够幼稚的。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就是会去在意那种小事。川岛的事也一样,只是这样而已。” “前辈,你和川岛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对于川岛,木场其实所知不多。 木场回想起来。 木场记得,他和川岛是在淀桥一带的大众酒馆认识的。那个时候,木场才二十出头。那么就是将近十五年前的事了。 “酒馆里有个男人正在大吵大闹,于是我和榎木津两个人连手制住他……” 榎木津是木场的儿时玩伴,是个从事私家侦探的怪人,与箱根的和尚杀人事件也有关系,现在似乎也正在搅乱警方的搜查。 “那家伙抱着店里的巨大招财猫四处挥舞,上上下下闹得翻天覆地,没有人阻止得了。结果我和榎木津那个笨蛋勉强制住了他,那个人就是川岛。” “他为什么要大吵大闹?” “不知道。可能是好玩吧,当时年轻气盛嘛。”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三个人臭味相投,一起闹了起来,真的是很蠢。榎木津踢破墙壁,警方也赶来了,不过我们三个都逃之夭夭了。因为这个缘分,我们战前经常一起喝酒,或相约去花街。可是……是啊,我不清楚他的身家背景,只听说过他在练剑道。战后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真的…… 重新这么回想,木场对川岛这个人陌生得教人吃惊。不是所知不多,根本是一无所知。但是过去他从未感觉这有什么奇怪,说穿了交朋友就是这么回事。没道理说不清楚彼此的人生就没办法当朋友,而且就算自以为熟悉对方,但人们对朋友常常是意外地陌生, “川岛先生家住哪里呢?”青木问道,木场回答说:“是你也很熟悉的池袋。” “池袋啊……” “怎么?池袋怎么了?” “前岛抄下来的电话号码,好像是风岛池袋那一带的号码呢。” “是吗。” 事到如今,他也不感到吃惊了。 现在,木场几乎已经确信大入道就是川岛了。不管青木说什么,当墨镜与军服登场的时候,他就已经这么认定了。至少在出现否定性证据之前,在木场心中,大入道就是川岛其人。他只是不知道川岛与杀人事件有什么关联。川岛是凶手吗?共犯吗?被害人吗?有可能就像青木说的,他也是除了这件案子以外的凶手吗?如果川岛是凶手的话……青木默不作声,所以木场兀自沉思起来。 杀人的理由是什么?逃走后再一次折返的理由是什么?上锁之后逃脱的理由是什么? 原地打转。 结果木场发现尽管自己没有确实的想法和坚定的意志,却一点都不肯改变自己的见解。青木的意见只是拂过木场的表面,就消失到别处去了。不过,青木说用其他意想不到的道理来重新审视案件,就会浮现出不同的解释,他觉得这个想法颇有道理。但木场认为青木摆进去的道理似乎不对。——什么样的道理才说得通? 理由。道理。理论。原理。理。 那种东西,想了也是白想。 结果木场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老是这样。用脚走,用手摸,用眼睛看,用鼻子闻,用身体去理解。除了靠这些方法以外,木场无法顺利地捕捉事理,无法感知世界,不觉得自己活着。 他看到青木已经趴在桌上,似乎喝得酩酊大醉了。木场叫了几声,却只得到口齿不清的应答。木场总算笑了。 ——一点都没变哪。 青木一旦睡着,没有一个小时是醒不来的吧。他虽然各方面都进步了很多,但喝酒的方式还是和以前一样。木场从口袋里掏出零钱,一板一眼地算账,将刚刚好的数目交给摊贩老板。 “老板,这小鬼就拜托你了。” 老板似乎有点重听,“嘿?”地大声反问,但木场不想再说第二次,就这么站了起来。 ——去看看吗? 也只能去看看了。 木场将意识集中在双肩,使劲踏出脚步。将脑袋放空,尽可能勇猛威武起来。这么一来,刑警的服装就会化为盔甲,将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落伍而没有内涵的笨蛋浑身紧绷,充满无意义的干劲。 木场前往池袋。 当然,是为了前往川岛的事务所兼住所。 那里也是木场在辖区任职时的负责范围。 烧毁、重建、破坏之后,池袋变了。 曾经繁盛一时的东口黑市在前年完全拆除,盖起了清洁的站前广场。但是池袋的黑暗并未从此烟消云散,西口仍然是非法摊贩和闹市的势力范围,黑暗在各处张开大口。池袋十分危险,偷窥者只要从裂缝稍微探看,一下子就会被吸入黑暗当中。所以木场总有一种印象,觉得池袋这个城镇与其说是在开发当中,不如说更像是毁坏了。 他在二十三点过后抵达目的地。 ——真是笨。 都到这步田地,木场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过,他认为应该没办法在末班车之前把事情办好,那么就没有交通工具回家了。若是什么事也没有,可以再川岛那里过夜,若是碰上最糟糕的情况,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走回小石川的老家。 木场听说,池袋过去曾经是江户的边界。有人告诉他,因为这样,这里才会有这么多墓地、监狱和疯人院。可能是因为这样…… ——这里也是阴湿的。 木场也有这种感觉。 从车站前的道路往堀之内方向走上一小段路,便可进入犹如纷乱魔窟班的夜晚城镇。年糕红豆汤店,串烧店,似乎还可能喝到甲醇的小酒店。令人误以为是废墟的烧过的商业大楼。大楼的五楼…… 就是川岛生活起居的“骑兵队电影公司”事务所。这里确实在制作电影,但是川岛具体在做些什么,木场并不清楚。 他也只拜访过一次。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鄙俗的闹市愈到深夜,愈会涌出自暴自弃的活力来。到处都是无赖、醉汉及夜晚城镇的居民,行人也相当多。 可是…… 木场全身都化作耳朵一般,远处的烦嚣喧闹如同漩涡般包裹住全身。酒鬼的尖叫声,混杂着配合演歌式的伴奏而唱的荒腔走板的军歌声。还有野狗被踢发出的惨叫声。打架的怒吼、笑声、哭声、以及…… ——竟然在监视 木场没有错过那一丝紧张感。 他慎重地踏出脚步,沿着建筑物墙壁行走,在大楼入口旁停步。他一面注意背后,一面窥看里面的情况。刑警就在附近,是池袋署的人吗?还是…… ——或许是四谷署那些家伙。 既然如此,就毋庸质疑了。这代表前岛抄下来的电话号码,是骑兵队电影公司的电话。那么大入道就是川岛。木场把手按在胸口,从外套上确认证物。 ——要怎么做? 不要想,堂堂正正地走进去就是了。木场只是来拜访川岛这个朋友罢了。 他握住生锈的门把,冰冷极了。 后颈隐约感觉的一股相同的寒意,他忽地抬头仰望,白色物体正零星飘落。 门扉“叽”的一声打开了。 踏进一步,就在这个时候,尖叫……吗? “喂!等一下!不许逃!” 伴随着叫骂声,一团巨大的物体从楼梯滚落下来。 物体一来到地面,立刻猛地伸长,朝着木场——不,门口直冲而来。上面传来叫声:“喂!抓住那个男人!” “男人……” 木场总算看出那是个人——而且是个庞大无比的人——瞬间对方狠狠地撞向木场。木场立时揪住巨汉的衣服,硬是撑住不被撞倒,就这么一个回转,背对着建筑物用力挺住了。木场的腰力过人,巨汉猛烈抵抗。两人纠缠在一起,推挤到巷子里。对方的脸在月光中朦胧地浮现。 “川新,川岛!” “修……” 他在害怕。 川岛抓住木场那一瞬间的空隙,顶出手臂,用力推开木场的肩膀。 木场被撞出去,一阵踉跄。 川岛借着反作用力,跳到巷子正中央。 木场庞大的背撞到门扉,震出“砰”的一声巨响后,总算停了下来。 “你做什么!” “我还不能被抓。” “你就是凶手吗?” “去问女人……去问蜘蛛。”川岛以几乎听不清楚的速度匆匆说道,踏出修长的两条腿,如脱兔般奔逃而去。 ——他说什么? 川岛那句话一下子削弱了木场的气势。刚才的叫骂声逼近背后,两名男子推开呆立在原处的木场,跑进巷子里,追向川岛。接着闹哄哄的气息自昏暗的楼上跑了下来。 木场缓慢地回头。 ——刚才…… ——他说还不能被抓? “木场兄!” 气喘吁吁地跑下来的,是那个长得像蝾螺的刑警 “你不是警视厅的木场兄吗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不,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碰巧。你们才是……这是在干吗?在抓什么?” “呃,喏,刚才、刚才那个暴徒就是凶嫌。” “凶嫌?怎么回事?” “前岛八千代留下来的纸条上的电话,就是这栋大楼的五楼。那个大个子叫做川岛新造……” 用不着听他说,木场也知道。只是这么一想,就真的听不见了。眼前的蝾螺兀自张着嘴巴动个不停。 “……然后就传来惨叫声。所以我们破门而入,结果那个女人……” “女人?” 放开我,放开我!女人的叫喊声传来。 “……那家伙正想杀了那个女人。” 一名女子被警察抓着手臂走了过来。 ——娼妇吗? 外表打扮显然就是个娼妇。 妆画得很浓,涂得死白的脸上是鲜艳的红,眼睛则画了一圈蓝。 “要是冲进去的时机再晚一些,她就被杀了。那家伙推倒桌子……喂,怎么了?” “叫你放开我!” 女子甩开警官的手,窜过木场旁边。 色彩缤纷的裙子轻巧地一翻,她在巷子里站定了。 多田麻纪说的那种廉价白粉的香味掠过木场的鼻腔。 “跟我没关系,我最讨厌警察了!” 女人说完,将披在身上的对襟毛衣挥舞了两三次,“呀”的一声,扔向木场,丢下一句“再见”之后,朝着人群奔去。 “喂,等一下!”警官追上去。 蝾螺慌了手脚,也跟了上去。 木场拿着对襟毛衣,就这么呆立在原地。 蜘蛛。 ——去问蜘蛛……吗? 女人的余香久久不散。 女人白皙的后颈妖艳地鼓动着。 就算裹上简陋的寝具,也完全没有御寒的效果。两个人几乎是依靠着彼此微弱的体温度过时间。 男人离开那柔软的依靠,趴伏在地上。夜晚寒气逼人,彼此肌肤分开的那一瞬间,就毫不留情地钻进那细小的隙缝之间。同时,男女之间出现了无形的裂痕。尽管两人之前还合为一体,甚至分不清谁是谁,但是分开之后,两张肌肤的距离就犹如千里之遥。分明近在咫尺,却有着深不可测的鸿沟。 男子觉得喉咙干了。他望向枕边破损的茶杯,却不想喝水,视线就这么四处游移。 水鸟的花纹鲜艳地占据着视野。 这个小房间里连月光都照不进来,犹如地狱的深渊。在一切都那么有气无力、每一处都充满了淫靡混沌的小房间里,不知为何,只有慎重地挂放起来的和服上头的花纹仿佛自黑暗中浮现。 “为什么……和我上床?”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以白皙的裸背对着他。 “你……没必要和我上床的。” “你连这种事……都不懂吗?” “不懂啊。” “男人这是没用呀。” 女子伸出柔软的手,拉过绯红的襦袢,坐了起来。男子瞥着苍白的裸体被红色的布块包裹的模样。 那应该是一件深红色的衣装,然而它饱满地吸入了夜晚的黑暗,化成了一种深沉的、昏暗的黑。 “我应该说过,这不是勒索。” “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被勒索。”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才没有什么真相。” “你不想说是吗?” “是不想说啊。我只想被拥抱——被你。若不是那样,谁来这种地方?” “我不想买你。” “我也不觉得自己被买了。我说过了吧?我不是因为被恐吓才来的。” “叫你出来的也不是我。” “你很啰嗦哎,有完没完的。” 女人语毕,轻轻伸出手去,戳了一下枕边的茶杯杯缘。 “……那种事无所谓……” 杯子倒了。 水溅出声。 水应该一下子就被吸入老旧的榻榻米中,消失不见了。 “……因为我迷上你了——这理由不行吗?” “我从来没被女人看上过。” “你这是在故作风流吗?” “才不是。” 男子起身,拉过肮脏的棉被,裹住变得冰冷的肩膀。 “不管是谁……都可以吗?” “这个嘛……就说我迷上你了呀。我是做好迷上你的心理准备才过来的。所以这个问题根本无所谓吧?” 两人的鸿沟依然深远,被暗色的襦袢与被褥隔绝,再也不可能修补了。 男子站了起来,呼吸困难。他为了解放沉郁的空气,打开窗户。 指尖撞到什么东西,“喀”一声掉了下去。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呀,一旦离开这里,我就完了。所以……” 男人再一次贪求似地覆上了女人的肌肤。 02 02 学校是石质的,冰冷无比。每一处都是平滑的、笔直的,而且坚硬。 所以,学校不会吸收任何东西,全都会反弹回来。不管是笑声还是哭声,所有的声音都会被反弹。学校也不会吸收冲击,所以不管是跑、是走还是跌倒,力道全都会反弹到自己身上;不管是打、是踢,痛的也只有自己;不管是悲伤、快乐、忧愁或好笑,全都得自己承受——学校这么说,使尽全力推开所有人。学校,一点都不温柔。 吴美由纪虽然不知牢笼和监狱是怎样的地方,有时却感觉它们一定和学校非常相似。 她这么说,朋友便笑她。进了监狱就没办法离开,但学校是会赶人出去的。放学后还呆在校舍里的话,不是会被骂吗?而且,囚犯一定好几年都晒不到太阳,好几年无法欢笑,好几年见不到任何人,就这样度过每一天。但是学校和监狱不同,有许多好玩的事啊。 朋友们清脆的笑声滑过地板,四处反弹,然后消失了。 那种事——那种事美由纪也知道。美由纪想的不是这个。 只是,说到有哪个建筑物拥有和学校相同的坚固牢靠的构造,美由纪只想得到监狱而已。只是这样而已。对美由纪来说,不管是建筑物还是戒律或概念,无论是什么,只要拥有坚牢的构造,全都让她联想到拒绝与绝望。由这层意义来说,它们是同义的。 不,她甚至认为坚牢的构造本身就包含了拒绝与绝望。所以……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说起来,就算离开校舍,能够回去的地方也只有宿舍,与监狱也不能说不无相似。 因为这里是寄宿制,而且是基督教体系【注】(本书中的基督教指的是广义的基督教——信奉耶稣基督的宗教,而非单指狭义的基督新教)的女校。 所以,原本笑也是禁忌之一。那么不就和监狱更加没什么两样了吗? 美由纪并不是基督徒。暑假回去的老家里有着巨大的佛坛,盂兰盆节【注】(日本民间重要的传统节日,原是祭祖的日子,现成为合家团圆的节日。约在八月十五左右,全国均有连续假期)时会有僧侣到家里诵经,美由纪也会一起跟着烧香礼拜。虽然他不晓得究竟是在拜些什么,但至少从没想过什么圣父圣子圣灵。 这才教人发噱。 老师吩咐在学校里不可以笑所以她尽可能不笑,但是好笑的时候还是会笑,就算叫她不可以觉得好笑,她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说起来,学校里没有一个朋友是不笑的,每个人都天真无邪地笑着。 即使如此,呆在这所监牢的建筑物当中时,她们仍是虔诚的基督徒, 这种态度就叫做背德吗? 那么,美由纪距离神明相当遥远。 所以有时候她发现自己不经意地在哼唱着赞美歌,会感到极为沮丧。因为她认为赞美歌只有心灵清净的时候才能够唱诵的,不可以拿来像小调般随口吟唱。 这是认识了信仰,才会显露出来的邪恶吗? 邪恶——这个概念,也是在学校里学到的。 美由纪虽然可以判断是非,但是她幼小的时候,从未想过竟然会有绝对恶这种坏到不能再坏的邪恶。她也觉得如果邪恶的事物一定是邪恶的,良善的事物也一定是良善的,那么不管再怎么努力,也都是邪恶的那一方吧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绝对不会原谅这样的美由纪。那么,这简直就像是为了下地狱而去信仰一样。 图书室旁边的墙上装饰着一幅巨大的油画。 听说是提香【注】(提香(Tiziano Vecellio 约一四九〇~一五七六)文艺复兴后期的画家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画家)的复制画,但美由纪不懂。她觉得这幅画很漂亮。只是就算美由纪这样一个外邦【注】(圣经用语 指犹太人以外的民族 或是未信基督的人)的小姑娘来称赞构图很棒、色彩如何也没有意义,随口称赞画好棒,对画家好像也很失礼。 听说这幅画里的基督在哭。 美由纪没有认真看过,不过仔细一瞧,基督眼睛底下的确有一条线延伸到脸颊,看起来是有点像在哭泣。像是像,可是美由纪觉得那只是附着在绘画表面的灰尘吸收了空气中的水分流下来罢了。 ——也难怪他会想哭。 不止这幅画,这座学校处处充满了深具意义的设计,但整个学校究竟有几个人理解他全部的意义呢?——不,真的有人知道吗?美由纪非常怀疑。搞不好根本没有半个人知道。 因为美由纪深深觉得,包括教师在内,校内所有的人都像美由纪一样,只是为了堕落而信仰的。 这也是她为什么觉得基督会想哭的原因。 原本这所学校里既没有真正的修士,也没有修女。大家虽然聚集在学习信仰之地,但心中想法各异。被雇佣的教师是为了钱,学生则是由于他人的意志而待在这栋坚牢的建筑物里,心中根本没有信仰。每个人都摆出一副虔诚的表情,却没有半个人拥有真正的信仰。距离神明遥远的不只美由纪一个人,只是每个人都比美由纪更加厚颜无耻罢了。 真正认识神的,是不是只有这栋建筑物呢? 所以,束缚美由纪的既非教师也非罚则,而是拥有坚牢构造的这栋建筑物本身,以及与建筑物同样拥有坚牢构造的戒律——信仰——原理本身。 “美由纪,你在想什么?”渡边小夜子站在图书室门口。“你又在想什么无聊事了吗?” “嗯,无聊事。” “我们去庭院吧。” 两人踩着“喀、喀”的脚步声,并肩走在一起。 小叶子和美由纪感情要好。小夜子说:“黑圣母的传闻……” “太可笑了。” “对,听说那是骗人的。” “不用想也知道嘛。” 就像每一所学校一样,这所学校也未能免俗,有着无聊的学校怪谈——也就是所谓的七不可思议。刚才哭泣的基督的油画,以及黑圣母的传闻,都是这七不可思议的其中之一。 大部分意义都已经失去,留下来的只有低俗的传闻。 每一个都是常见的无聊怪谈。 “可是……”小夜子转过身子,走到美由纪的前面。“……山本会死掉的原因,你听说了吗?” “没有。” “听说是诅咒。” “太可笑了。” “一点都不可笑,是真的嘛。” “什么东西是真的?” 去年年底,有一名教师死了。 因为时值寒假假期,并没有造成多大的骚动,不过一时之间也成了校园热门话题。这也是当然的吧。 过世的是教授世界史和道德课的女教师,名叫山本纯子。 山本女士也是舍监,出了名地严格——换言之,学生对她的评价不佳,所以流言几乎都是些嘲讽和诽谤、中伤之类。美由纪也不喜欢山本,但是她不是那种会跟着起哄、侮辱死者的人,所以总是装着没听见。 据说,山本是个女巫。 据说,山本是个性变态。 据说,山本是个恶魔崇拜者。 说穿了根本没什么,只是中伤罢了。但由于她的死法非比寻常,使得这些中伤听起来仿佛真有其事。没错,山本是被杀死的这件事在校外似乎也闹得满城风雨。 听说山本纯子是被挖穿双眼而死,是猎奇杀人。 若是无凭无据的中伤,不久后自然就会消失,但是只要套上煞有介事的说法,状况就不同了。 山本纯子眼睛会被捣烂,是暗示她看不见正途…… 刺穿她的眼睛的,就是魔咒之钉…… 她是个拥有邪眼的女巫…… 如此一来,学校也不能坐视不管了。既然校方标榜的教育理念是以信仰为背景和基础,就不能够默许这类流言横行。所有的教职员都急忙灭火。 山本老师不是什么女巫,不可以被愚昧的流言飞语给迷惑了——教师们如此谆谆告诫,但校方愈是严正否定,羔羊们就愈是冷眼看待。 最后连校长都亲自出马,警告这是迷信,有人听了甚至忍不住失笑出声。只承认神明存在,却否定恶魔,徒然教人感到困惑。要学生视情况承认或否定恶魔,也太强人所难,而且迷信与信仰并不是那么容易区分的。 结果,后来查出杀害山本老师的是一个叫“溃眼魔”的变态杀人魔,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 以相同的手法遭到杀害的似乎不止山本老师一人,那么就算附加多么煞有介事的说法,也没有意义。 “可是凶手是溃眼魔吧?” “对,是变态杀人。” “那……” “所以说,为什么山本会被溃眼魔杀掉呢?不管是谁都有可能被杀吧?” “因为凶手是随机下手的啊。” “是随机下手没错,可是偏偏山本被杀了。” “是她运气太差了吧?” “可是不是哦,她是被诅咒而死的。” “诅咒……为什么会是诅咒?” “下手的是溃眼魔。但是山本会遇到溃眼魔,是因为诅咒。就是这么回事。” “哦……” 不管是意外死亡或自杀,什么原因都好。她会死掉,是因为某人的意志使她…… ——死了。 “怎么可能嘛?” “是真的。” 两人走下庭院。庭院十分人工,平滑笔直,由于铺满了石板,就算步出庭院,美由纪依然无法置身于泥土的宽容。 小夜子环顾四周,没有人影。 虽然学校教导:“就算没有旁人,神明也总是看顾着我们”,却还是会在意有没有他人在场,实在可笑。 “麻田夕子。” “二班的那一个?” “那个女生就是事情的源头,这是秘密哟……”小夜子再一次东张西望,“……她被山本逮到了,那个女生在冒渎。” “冒渎?……你是说传闻中的……” “传闻?你在说什么啊?干嘛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所谓冒渎,指的就是卖春。美由纪不知道详情,但是从相当久以前开始,就煞有其事地流传着校内有个卖春集团。事到如今,美由纪也不好问人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装出一副知情的模样蒙混,但她认为小夜子大概也半斤八两。 每个人都一副知道的样子,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那种传闻就算骨子里空空如也,讲起来也煞有其事。所以美由纪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认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卖春集团 难道传闻是真的吗?“” “第二学期的期末时,她好像被山本强加逼问。麻田同学寒假的时候不是都留在宿舍没有回家吗?” “这样吗?” “对,所以山本好像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像是惩罚之类的。听说山本想要逼麻田同学招出其他的同伙。” “对她体罚吗?” “应该是吧,不过麻田同学好像没有说出来。但是山本好像也没有吐露给其他的老师知道,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嘛,而且这也是舍监的责任。” “所以……怎么样呢?” “听说山本以不说出这件事为条件,要求麻田同学主动退学。” “什么啊?好卑鄙啊。” “就是吧?这就是所谓的面子问题吗?真是过分。可是如果事情被公开的话,麻田同学也会很困扰吧。那样一来,她肯定会被强迫退学的。而且麻田同学是个千金大小姐嘛。” “是……吗?” “对啊,她是特待生,听说家里非常有钱,不过没织姬小姐家那么厉害啦。听说麻田同学的父亲好像是个政治家。” “哦……” “要是被退学的话,不是很糟糕吗?被父母知道了也一样。” “可是,那也是她自作自受啊。” “不过总是会想法子挽救吧?知道的只有山本一个人,而且其他冒渎的人也不会视而不见。虽然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被山本知道,可是不可能就这样了结。对麻田同学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事吧,于是……” “于是怎么样?” “听说她向第十三个星座石许愿了。” “什么跟什么啊?” “就是那个……”小夜子笔直地伸出手指。“……礼拜堂后面,第二个牡羊宫。” “你是说石板?” 那也是七不可思议之一。 所谓星座石,指的是嵌在校地里约一尺平方大小的石板。它们围绕着礼拜堂,略呈圆形排列,每一块石板上都有着象征十二星座的刻印。 虽然如此,但不知道为什么,石板总共有十三块。 因为没有经过精密的测量,无法断定,不过有些石板之间的距离特别宽,所以或许原本的数量更多。如果有些石板已经遗失,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上头到底刻了些什么,不过目前重复的只有牧羊宫,第二块牧羊宫的石板就在礼拜堂的后面。 小夜子说的就是那块石板吧。 “没错。站在那块石板上,然后许愿。” “等一下,那是在祠堂的正前方吗?” 礼拜堂正后方有一座老朽的祠堂。 里面安置了一样东西,貌似漆黑的神像,就是所谓的黑圣母。 虽然称为圣母,但那怎么看怎么都不是圣母像,而且从它的形状来看,感觉上也与基督教毫无关系。尽管脖子上带着玫瑰念珠,胸前挂着十字架,却也显得格格不入,一定是后来有人放上去的。而且它所安置的祠堂根本是日式风格,若是加个鸟居【注】(设在神社参拜道路入口 以区隔神域的门坊),就成了稻荷神社【注】(稻荷神为日本神明之一 现今作为各产业的守护神 广受一般人信仰),摆个五轮塔,就成了寺院的祠堂。木制的圣母像光滑无比,一张脸就想涂了好几层墨汁似的,一片漆黑,充满了东洋风味,实在是说不上来的诡异。 没有人知道它实际上到底是什么,只是它代代都被称做“黑圣母”。校方当然不承认这种称呼,但是黑圣母的祠堂建在稍微偏离校地的地方,所以校方顽固地对它视而不见,意思是它在管辖范围之外吧。教师们也不晓得它的真面目。 就像一般的怪谈情节,那个黑圣母每晚都会现身徘徊。 听说若是碰上她,就会被吸血。 据说四处徘徊的圣母或黑衣修女这类怪谈并不稀奇,在国外的教会等地方,是常见的传说。 这类怪谈在日本的确是很新奇,不过那只是因为日本没有那类神像,现在这所学校恰好就有一尊,所以它会走来走去,似乎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但是美由纪实在不认为异国的教会里会有这么奇怪的神像,所以也不能断定是相同的妖怪。美由纪不知道其他国家的黑圣母会做出什么事来,但是这里的圣母不但会游荡,撞见人类还会吸血。 圣母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这种追问太不识趣,其他还有会自己弹奏的钢琴、打不开的告解室、滴血的厕所等等,虽说这里是圣城,卑俗的怪谈却一应俱全,黑圣母只是这类传说当中的一个罢了。 小夜子接着说:“所以说,这只是我的想象,不过那个黑圣母应该会实现祈求者的愿望。那一定是诅咒的神明,一定是的。” 基督教的神明是独一无二的,不能有什么诅咒的神、做岁的神。至少在这里,那类东西应该被称为恶魔吧? 美由纪纳闷地偏了偏头说:“太可笑了啦。说起来,小夜子你刚才不是说黑圣母是骗人的吗?” “会走路是骗人的,那种东西不可能走来走去嘛。可是诅咒不一样。” “哎哟,我不懂你要说什么啦。” “谁叫你不听到最后。所以说,满月的夜晚,在那块石板上进行仪式,愿望就会实现。” “仪式?” “对。好像要进行某种仪式,然后说出想要咒杀的对象的名字。听说想杀的是女人的话,就面向礼拜堂,是男人的话,就面向祠堂。这么一来,在下一个满月之前,那个人就一定会死。” “听起来还是很假哎。” “是真的啦……”小夜子再次走到美由纪前头说:“……山本老师不是第一个哟。在那之前也有人进行仪式,那个时候被诅咒的人也死掉了。” “所以说,到底是谁什么时候诅咒了谁、谁又什么时候死掉了?一定是有某人诅咒了某人,对吧?” “是……这样没错啦……” “那是骗人的啦” 包括卖春传闻在内,全都是假的。一定是这样的,美由纪无法相信那种事。小夜子突然变得无精打采,寂寞地望着礼拜堂屋顶上的十字架。 “真的是……假的吗?……” 小夜子无趣地垂下视线。 美由纪觉得小夜子的脸垂得非常妩媚。实际上,小夜子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可爱,至少美由纪这么觉得。这并没有贬义,小夜子应该是在不知不觉当中学到了那种女人味吧。美由纪的个子瘦瘦高高的,她觉得自己只是长得健康,一点女人味也没有。 美由纪不懂标准在哪里。 这种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美由纪总会对小夜子特别温柔。 “那种传闻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很多地方,也有听到一年级的在谈这件事。” “这种事传得这么厉害吗?” “也没有,几乎没有传闻。一定是……只有相关者才知道吧。” “相关者?你是会所那些冒渎的女生吗?” “不是,我想应该是仪式的相关者吧。” “仪式还有相关者吗?” 仪式相关者——听起来好奇怪。 “那太奇怪了啦,一定是骗人的。” 小夜子的表情变得更加悲伤,闹别扭地说:“是啦,一定是骗人的。” 一旦如此,美由纪就更没办法抛下她不管了。美由纪就是这种性子。 “小夜子,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件事?” “也不是啦……”小夜子含糊其辞、不干不脆地说。垂下头来。 美由纪自以为是在安抚对方,感觉却好像她在欺负人一样。这也难怪,安抚和欺侮,根本上的感情是一样的。 “你怎么了嘛?哪里怪怪的。” “一点都不怪啊,跟平常一样啊。” 果然不对劲,她在烦恼写什么。 美由纪不擅长处理这种细腻的感情。她有时极为敏感,有时又迟钝到家,感受不定。所以她认为自己根本就是迟钝。 小夜子难以启齿地小声说道:“我说啊,我想要……直接去问麻田同学。” “问?你要问她什么?” “把人咒死的……仪式的方法。” “小夜子……难道你想那么做?” “……嗯,我有一半是认真的。” 小夜子的脸颊罩上一片阴影。 “你是说……本田?” “对。那种男人,我要杀了他。” ——原来如此 美由纪说不出话来了。 她没能体察朋友的辛酸,为自己的糊涂感到羞耻。因为姑且不论其他人,知道那件事的,全世界只有美由纪一个人。 小夜子有个就算千刀万剐也不足消心头之恨的对象。 如果美由纪站在小夜子的立场,或许也会有相同的念头。就算是骗小孩的诅咒,或许也会想要相信。 小夜子怀抱杀意的对象,是一名教师。 小夜子入学以后,就被那名教师给盯上了。教师动辄拿一些小事当借口,把小夜子叫过去,不断地强迫她接受个人指导。小夜子一直说那个老师很讨厌,美由纪也这么觉得。可是,小夜子并不是因为这样就想杀了他 记得是……去年九月的事。 小夜子……被那名级任导师凌辱了。 严格的圣职者,在虔诚的信仰园地中,做出了连恶魔都感到恐惧的残酷兽行。 这所学校——圣伯纳德女学院创立在大正时期,也算是一所名门学校。之所以说“算是”,是因为这里的地理位置偏僻,所以没有什么知名度。孤伶伶地建在房总半岛【注】(日本关东地方东南部 面向太平洋的一个半岛,占千叶县大部分地区)边缘且远离人烟的边境地方,就算自诩为名门,还是有它的极限。 即使如此,这所学校还是有它作为名门的自尊与体面,大部分的学生都是社会地位崇高的——也就是有钱人的——大家闺秀。就算没有财力,只有家世良好,还是会受到校方礼遇,因此也有许多旧华族与士族【注】(明治以后 曾将旧有的武士阶级重编为华族、士族、卒族 一九四七年新宪法实施时废止)的千金就读。 所以没有地位和民生的一般家庭的女儿很难入校。这种时候,最有效果的方法就是捐款。只要拿出钱来,就不怕被刁难。 美由纪和小夜子都是出生渔夫家庭。 他们虽然没有地位和名声,家世也不好,称不上大家闺秀。只是美由纪的父亲虽然是渔夫,却也是个水产公司的社长,而小夜子家则是船东,所以拥有一些财力。话虽如此,还是与地道的千金小姐有些不同。 并不是说人品如何。美由纪很明白门第不同只是借口,一个人的家世与为人几乎没有关系。好女孩就是好女孩,坏女孩就是坏女孩。说穿了,和血统、教养都没有关系。 但是,周围的人看待的眼神不同,受到的待遇也不同。在学校,就是教师的态度不同。 或许也有偏见在里面,但不同就是不同。老师斥责的方法不同、同学欺负的程度不同。学生由于自己无能为力的因素收到差别待遇,而他们也敏感地察觉此事。 就算原本没有差别,一旦受到歧视,就会产生隔阂。美由纪之所以会和小夜子变得要好,不是因为两个人性情投合,而是因为家里的经济状况类似。 但是从去年夏天开始,小夜子的家境急遽恶化了。似乎起因于家里的船发生意外,但美由纪不知道详情,也没有必要知道。因为事情还没有严重到家破人亡或全家自杀的地步。话虽如此,小叶子家的捐款金额似乎因此大幅减少了。 小夜子在学校变得难以立足 但是再怎么样,校方也不会因为捐款减少就把学生赶出校园。学校没有那么势利,而且如果真的这么做,岂止是势利,简直是泯灭人性了。即使如此,小夜子的待遇在无形之中确实变得相当糟糕。 那件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发生的。 美由纪觉得实在太过分了。 她记得起因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由于太微不足道,美由纪甚至忘记了。好像是违反校规,还是成绩退步,或者是和老师顶嘴——总之就是这类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夜子被狠狠地骂了一顿之后,遭到侵犯。 “我是可怜你才放你一马的,照我的话做!”听说那个教师这么说。 “明明没钱,还进这种学校,是你自作自受!”听说他还这么说。 然后他一面凌辱小夜子一面说:“女人就算受教育,对社会也是没半点屁用!” 他还说:“反正你们这些女人生来就是卖淫的,是原罪!” 最后他还威胁小夜子,若是不想被父母和大家知道,就不许声张,往后仍强迫小夜子与他发生关系。 这种事不可能见容于世上。 这里是信仰的场所。教师不仅是一名圣职者,更应该是一名信徒,不是吗?美由纪看到哭泣的小夜子,愤怒得眼前发黑,真的是一片漆黑。 小夜子叫着要寻死,美由纪劝阻了她。 因为,自杀是不被允许的。 若是违犯戒律,连小夜子都会堕入地狱。该下地狱的是对方才对。 但是美由纪和小夜子都太势单力薄了。 她们没有对抗邪恶的方法。 最令人悲伤的是,即是如此日子仍一天天过去的现实。两人无计可施,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小夜子恢复了稳定。她为了不让旁人看出,表面上佯装无事,就在这当中,表层仿佛变质成本质,又或者日常原本就只是表层,就在随波逐流的日子当中,连那么悲惨的状态也宛若变得理所当然了。 也不过如此嘛——美由纪也会这么想。 她特意什么也不说。 小夜子甚至还说,现在变得不像以前那么容易被欺负,反倒比较好。 即使如此,小夜子每个月还是会被迫发生几次关系,每当那种时候,小叶子就会向美由纪哭诉。美由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 小夜子终于想要咒死那个老师——本田幸三了。 美由纪不能用一句“可笑”来阻止了。 因为她觉得就算没有效果,那种男人也应该被诅咒。 诅咒这种东西,光是心想是没有用的。必须遵循某种方式进行,诅咒才能够成立。美由纪认真地想,就算诅咒是假的,是闹剧也无妨,若是有什么合适的仪式,她也要陪小夜子一起虔诚地诅咒那个男的。 “小夜子,你要去找麻田同学吗?” “美由纪,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我们是朋友啊。” 而且或许明天就换成我自身难保了——美由纪心想。 忽地,透骨的寒风扑上脸颊。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四处彷徨。这里的景观与其说是学校,不如说更像修道院。中庭正中央有个圆形的水池。虽然看得到像是喷泉的装置,但是没有几从来没看过它喷水。冬天看起来格外冷清。 果园,温室,菜园,厨房与餐厅。古老而巨大的圣堂,右手边是礼拜堂。 礼拜堂的右侧并列这三栋宿舍。 圣堂左边是特待生专用的单人房宿舍。 虽说是单人房宿舍,建筑物也并不特别豪华,外观与其他建筑物差不了多少,相当老旧。 这栋建筑物原本似乎另有其他用途,但说穿了也没什么,只是有钱人和家世较好的家长想要夸耀和庶民的不同,要求让自己的千金拥有异于一般学生的待遇,才会安排这样的设施。所以才会称做“特别待遇学生”,形容得妙极了。 圣堂的正对面是更为古老的校舍。 因为很冷,两人走进校舍。 中庭里看不见人影,似乎是因为天寒,校内还有许多放学未归的女学生四处徘徊。 但是这所学校还没有小到随便晃晃就能碰到想要寻找的人物。他们抓住两三个和麻田夕子同班的学生打听,却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现在人还何处。 一个女生故作高傲地说:“……她最近很少来上课,或许是身体不适吧?不过去我也不太清楚呢。用餐时间她好像会去餐厅,但是我不常和她说话。” 听她回答的口吻像是不想扯上关系,十分冷淡。姑且不论诅咒或仪式,麻田夕子似乎捅出篓子的事,好像已经人尽皆知了。就算美由纪再怎么迟钝,也感觉得出来 “……什么不知道,我看一定是事情曝光了。麻田同学真的冒渎了吗……” 美由纪怎么样都不相信。 从美由纪的角度来看,比起卖春,诅咒要现实多了。 “还是不要找她好了……”小夜子说,“……仔细想想,就算见到麻田同学,也不晓得该问她什么才好呀。” 说的也是,美由纪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总不好问人家:“你在卖春吗?”可是因为先有卖春曝光这个事实,诅咒和仪式才有可信度,总不能不确认卖春是真是假,就去询问诅咒的事。 “在传这件事的是一年级的吗?” “我在图书馆听到的,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美由纪提议从她们那里开始打听比较妥当,小夜子轻轻点头。 两人绕过布满诡异浮雕的石柱,走过充满压迫感的长廊。虽然天花板高的莫名其妙,但是材质坚硬的墙壁增添了压迫感,一点开放感也没有。 两人经过流泪的基督像,进入图书室。 图书室的规模几可媲美圣堂。 当然,里面是完全无声的状态。 就算角落掉了一根针,入口处也听得到它的声响吧。细微的呼吸声、翻页的摩擦声、胆战心惊地行走的脚步声等等,勉强低调地嗡嗡回响。 美由纪每次来到这里,总会感觉到一股冲动,想要从肚子里大声吼叫出来。 去圣堂的时候也是一样,那里声音似乎会更响,所以大叫的冲动也更强烈。每当这么感觉,美由纪就心想自己虽然不邪恶,但是一生大概都无法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 远比个子高瘦的美由纪更高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数不清的书籍,里面还包括了根本没有人看得懂的样文书。巨大的书架形成队列,一字排开,壮观极了。尽管连一本有趣的书都没有——美由纪是这么认为——但是在毫无娱乐的校内,来图书室看书的人相当多。 “就是那个女生。”小夜子张嘴不出声地说。 放眼望去,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娇小女生正站在脚架上,准备把皮革装订的大部头书本放回书架里。 看起来非常危险。 美由纪小心不出声,走近少女。两人距离很远,但是不能用跑的。有图书室管理员在现场,所以美由纪表面上装作没看到少女,但是美由纪还来不及赶到,少女的手臂似乎已经撑不住了。 不出所料,少女虽然伸长了纤细的手臂,但是前方小巧的手掌似乎已经支持不住沉重的皮革洋文本了。 巨大的书本徐徐往下滑,不仅如此,连少女都失去了平衡,前后摇晃了起来。书本掉了下来。 “啊,危险!” 美由纪大叫,声音几乎盖过掉落的书本,接着她跑了过去,机敏地撑住脚架和少女。静谧一瞬间被打破了,图书室管理员一脸凶悍地站起来。就算动作停止下来,大叫的回音也在室内回响了好久。美由纪故意字正腔圆且清晰地说:“真是千钧一发,你要不要紧?” 少女微微点头。图书室管理员吞回责骂,坐了回去。美由纪捡起掉在坚硬地板上的书本,放回原来的位置,顺势悄声低喃:“我有事想问你,方便吗?” 雀斑少女吃惊地睁圆眼睛,再一次——这次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夜子正茫茫然地站在入口。他认为死脑筋的图书管理员应该看不出来,但小夜子一定明白。 爽快极了,她的愿望成真了。 竟然能在图书室发出那样的大叫,简直就像做梦。 三个人窥看时机,一起来到走廊。 她们移动到没有人影的餐厅后面。 少女真的好娇小。 眼睛、鼻子、嘴巴、手脚都很小巧,与手脚都很修长的美由纪大不相同。与其说是个少女,不如说更像个小孩子,有种不同于小夜子的可爱。 美由纪自我介绍,少女彬彬有礼地鞠躬说:“刚才真是谢谢你。”然后自我介绍说她叫坂本百合子。 “我们想问你关于那个第十三个星座石的事。你曾经和别人谈论过这件事吧?” “我并没有……” “不要怕。我们完全不晓得那件事,可是又不好意思去问同学,只是这样而已。” “学姐……不知道吗?真的?” “我们真的不知道呀。难道那是不可以对别人说的事吗?还是告诉别人的话,会遭到欺负?” 百合子的表情显露不安,这是当然的。 “不要紧,我们绝对不会说出是从你这里听到的,我向神明发誓。” 多么格格不入的话啊。 百合子沉思一会儿,不久后说:“我相信你们。”可能是刚才图书室的那件事奏效了。如果没有美由纪夸张的举动,百合子一定会挨骂的。出人意表的混乱场面,反而让大事化小,不了了之了。 美由纪暂时不提麻田夕子,只询问诅咒仪式的事。百合子这样的孩子,可不能和她谈论卖春。 “那是要一边进行某种仪式,一边向礼拜堂后面的那个黑圣母祈祷,对吧?然后会怎么样呢?” “不是的,学姐真的不知道呢。黑生母是女的,所以只有诅咒男人的时候要请求她。” “男人?欸,说清楚一点嘛。” “学姐知道七不可思议吧?” “知道。”美由纪屈指算起来,“……吸血的黑圣母、十三块星座石、流泪的基督像、打不开的告解室、滴血的厕所、自己弹奏的钢琴,还有……” “十字架后面的大蜘蛛。” 小夜子补充说。这么说来,好像有这么一个东西。十字架后面的话,有蜘蛛居住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哪里算得上什么不可思议?所以忘得一干二净了。 “没错,那个大蜘蛛就是溃眼魔。” “什么?” 哪有这种事?——美由纪想要反驳,但是百合子看起来实在太娇弱、口气也太认真了。真的有那种蜘蛛吗?——别说是如此基本的疑问,连蜘蛛是现实的猎奇杀人魔的真面目这种荒唐无稽的说法,百合子似乎也深信不疑。 “可……可是,那是蜘蛛吧?” “是蜘蛛呀,是有这蜘蛛外表的恶魔。可是那个恶魔是善良的恶魔,住在礼拜堂的十字架后面。” “善良的恶魔?” 如果善良的话,就不叫恶魔了吧?善良的话,就应该叫做善魔之类——不过善字底下接个魔也很奇怪,那种称呼还是太荒谬了。 姑且这么称之好了,但恶魔有可能住在十字架后面吗?而且美由纪虽然能够理解概念上的恶魔,却无法想象拥有实体的恶魔。 既然说恶魔住在哪里,那就代表恶魔在那里生活起居,不管怎么样,美由纪就是无法摆脱滑稽的印象。 可是挑语病也没有意义,而且认真地谈论用诅咒杀人这种事,本身就已经够滑稽了。 “大蜘蛛是男的恶魔,会咒杀女人。男人的话,是由黑圣母来杀。黑圣母也是善良的恶魔。” “善良……的恶魔啊……”美由纪总觉得这个称呼很刺耳,“那些善良的恶魔会实现人们的愿望是吗?” “不是任何愿望都可以实现,他们只会聆听咒杀别人的愿望而已,因为他们是恶魔嘛。可是,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也不行。像是遭到残忍的对待,或是痛苦的想死,伤心欲绝之类……” 小夜子抬起头来,她现在完全就是这样的处境。一想到此,美由纪的胸口就隐隐作痛。 “……恶魔会为人报仇雪恨、不是什么人都会杀。所以虽然是恶魔,也是善良的恶魔。” “换句话说,恶魔会替人惩罚危害社会的坏蛋是吗?” 总觉得好笑极了,这个恶魔简直就像鞍马天狗【注】(日本作家大佛次郎(一八九七~一九七三)以日本鞍马山天狗的传说为本,所写的一本时代小说《鞍马天狗》主角的外号即是“鞍马天狗” 家喻户晓 成为劝德惩恶 扶弱抑强的侠客代名词)。 “可是如果要制裁坏人,用不着去拜托恶魔吧?神明很严格,对世人是公平的呀。” “咒杀别人这种野蛮的愿望,神明……不会答应的吧?” “不是有天谴吗?神明总是看顾着我们这群迷途羔羊……” 美由纪这样想着突然感觉到背后一阵恶寒。 超越者总是监视着每个人——这种想法,有时候想想实在非常恐怖。 “……所以坏家伙迟早有一天……” “可是那也要等到死后,坏人才会被制裁吧?得等到最后的审判才行。要是等那么久,好人也都死了,而且要是怀恨而死,好人反而会下地狱……” 道理还真多。 “……所以恶魔才会代替神明玷污他的双手,我是这么听说的。” “玷污他的双手……” 不管怎么听,都是骗小孩的讲法。美由纪偷偷窥看小夜子,朋友寂寞地望着墙壁。她的肩膀线条浑圆柔和,让美由纪有点羡慕。 “那么,那个咒法要怎么做呢?” “不是咒法,是仪式。” “哦,仪式。” “在满月之夜的半夜时分,站在那里的星座石上,说出想要咒杀对象的名字,还有想要杀他的理由。” “这部分我听说了一点,想知道更详细的内容。像是说,那个仪式是自己一个人进行吗?需要什么道具吗?” “一个人……我想不行。” “这样啊,那是需要两个人或三个人一起吗?” “不是,唔……要很多人一起……” “很多人?很多人一起诅咒吗?大家一起祈祷吗?那样岂不是向弥撒一样吗?好奇怪啊。” “原来有那种团体呀?”小夜子说道。百合子揉着手,偏着头,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我不知道,我不清楚细节。”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很清楚啊,我觉得你知道的非常清楚了。” “但是我并没有亲眼看过。” “那你怎么会知道?” “有一个朋友看过。” 原来如此,有目击者。 “可以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这……我不能说。要是被别人知道她看到了,那个女生还有说出去的我……”百合子垂下头去,“……都会被杀掉。” “被杀掉?为什么?” “因为……那是秘密的仪式。” ——以秘密而言,你也说得太多了吧? 美由纪心想,煞有介事地说的天花乱坠,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泄露到什么程度没问题,哪些部分又是秘密,他不知道基准在那里,而且如果这是说出来就会招来杀身之祸的重大秘密,一般来说,打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泄露出去。 “可是,那个大蜘蛛和黑圣母都是善良的恶魔吧?那么你们为什么会被杀呢?难道是那些进行仪式的人会来杀你们吗?” “是的。” “那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 她在害怕。 小夜子默默地注视着百合子,说:“我说啊,那个看到仪式的女生……难道是刚才在图书室角落跟你窃窃私语的那个人?是不是她?我听到你们在说话。对吧?是不是?” 听到这番话,百合子不以话语,而是以态度回答。少女转眼间脸色苍白,双肩颤抖,最后激烈地摇头。 “这……这我不能说。不,不是那个女生,绝对不是,你搞错人了。” 这跟承认没有两样。在这样下去没有结果,美由纪改变策略。 “那好吧,我明白了,不是那个女生是吧?我知道了,你别那么激动,我不会再问你是谁看到了。可是,你能不能帮我问问那个看到的人?” “……问……什么?” “问问她进行仪式的那些人当中,有没有认识的人。那些人一定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吧?虽然学生很多,但都是同校学生,总有一两个认识的面孔才对。要是有认识的人,能不能请她告诉我们是谁?” “为什么……” “我们想要联络进行仪式的人。” 百合子露出诧异的表情。 美由纪向小夜子使了个眼色,然后问道: “我希望你对这件事绝对保密,你能够守口如瓶吗……” 接着她不等百合子回答,径自说下去: “……其实,我们想要咒杀一个人,不管怎么样都想杀了他,所以想知道对他下诅咒的方法。我们有正当的理由,不管是圣母还是蜘蛛都可以,他们要是知道我们的理由,绝对会答应的。或者是,恶魔只会实现那些参加仪式的人的愿望?” “我想……应该没有那种事……” “那么你能帮我们问问吗?对了,和那些人碰头的时候,就说目击到仪式的是我们好了。我们不会说出你朋友的名字。” 百合子想了一会儿,说:“那样的话,我可以答应。”美由纪单方面地说出秘密、强迫缔结信赖关系的策略好像奏效了。 “……里面有一个人……我并不直接认识,好像是二年级的,是叫做麻田……夕子的学姐。” “哦,麻田夕子同学。” 美由纪姑且装作不认识。 话说回来,百合子也坦白的太快了。 这个娇小的少女尽管胆小,却似乎意外地大嘴巴。 或许她是想要早点脱身,才会这么多嘴吗? “下诅咒的时候,诅咒的人好像要报出自己的名字才行。我朋友看到的时候,那位麻田同学好像就是诅咒的人,诅咒的对象是?——山本老师。” “哎呀,那个老师?这么说来,那个老师是被溃眼魔给杀死的呢。” 我也太会装了吧——美由纪连自己都这么觉得。 “是的,所以山本老师一定是被蜘蛛给杀掉了。因为我朋友看到仪式的时候,山本老师还没有过世,后来老师真的死掉了,我们怕得要命……” 她的表情真的很害怕。美由纪注视着她,心头一片冷静。山本会死,一定只是碰巧。老实说,美由纪一点儿都不相信诅咒。她认为诅咒的意义在于诅咒这个行为本身,至于效果如何,就不必追究了。说穿了只是心情的问题,她觉得如果小夜子能够因此而舒坦些,陪她下咒也无所谓。 不过即使山本不是因为诅咒而死,其实杀人犯就是蜘蛛——虽然这绝对不可能——但那也真的很恐怖,就算这只是单纯的巧合,还是叫人毛骨悚然吧。美由纪最后转念如是想。 “……听说麻田学姐冒渎的是被山本老师发现,吃足了苦头,所以她才向恶魔求救。冒渎虽然是件坏事,但她好像真的被山本老师整得很惨。” 卖春流言的出处原来是麻田夕子本人,她对恶魔的表白对目击者听见了。 ——麻田夕子。 她真的在卖春吗? 比起诅咒成真,同学卖春曝光一事,更让美由纪大受打击。山本的死能够以偶然解释,但是卖春却不能用一句偶然带过。而且怨恨他人、诅咒他人的心情——例如小夜子的心情——美由纪还能够了解,但是卖春的人的想法,就算再怎么故作老成,美由纪依然完全不懂。 这个一年级生——百合子和她的朋友,难道完全没有这类感想吗? 卖春的事曝光了——既然百合子可以蛮不在乎地说出口,就代表她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想法吧。 这种毫不怀疑地相信有蜘蛛恶魔的纯真——单纯,实在不是成熟大人的感性,而那种幼稚的感性,却不知为何对卖春这件事完全没有反应。 话说回来——这真是自私自利的愿望。 如果卖春是现实,就算遭到斥责,也没有道理抱怨。犯错的是麻田夕子,山本舍监只因为责备她就惨遭杀害,实在太倒霉了。这根本是挟怨报复,而且山本死后还被说成女巫。就算她是个讨人厌的老师,美由纪也觉得这太过分了。 说起来,就算请求的对象是恶魔,诅咒的理由是因为坏事曝光而想要善后,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和麻田夕子的动机相比,小夜子的理由名正言顺多了。不过美由纪也觉得,正因为是恶魔,所以才连那种岂有此理的愿望都能够实现吧。就算被称做善良的恶魔,恶魔在怎么说都还是恶魔。 ——怎么搞的?我竟然习惯这种称呼了。 美由纪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对善良的恶魔这种词汇不感到怪异,也完全不怀疑恶魔的存在了。她被百合子的感性给传染了。 她决定暂时不理会这些琐事。 “说到麻田同学,她最近好像身体不舒服,很难找到她。除了麻田同学以外,还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 百合子面露困惑。“这个……呃,我会去问问……对,还有那个织……不,我去问问,所以……” 织? 就在这个时候。 百合子“咿”的轻声尖叫。 她的视线盯着美由纪肩膀后头,而且定住了。 ——被看见了? 神……在看我们…… 美由纪敏捷地回头。 不是神在那里,只有一名男子茫然伫立着。作业服上绑着围裙,手里拿着沾满了煤灰的大锅和刷子。 煮饭的大叔——是负责炊事和杂物的厨房职员。那是一个年过三十、无精打采的男子,记得是去年秋天起在这里工作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他在听我们说话? 美由纪心生戒备。男子注意到美由纪等人的视线,害羞地背过脸去,慢吞吞地往厨房移动,不久后从她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小夜子瞪着厨房说:“那个人……感觉有点恐怖。” 小夜子充满嫌恶、不屑地说。 如果那个男的真的在偷听,那真的很令人不舒服。 可是,美由纪认为就算被那种人听见,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小夜子从以前就常说那个大叔很奇怪、不对劲、很讨厌,但是美由纪从来不觉得他让人讨厌到那种程度,需要刻意拿出来说。这么一说,美由纪也觉得那个人有点怪,但总之就是没兴趣。 百合子站着一动不动地好一会儿,然后小声地说“那我失陪了”,逃也似地匆匆跑掉了。小夜子一直目送着她娇小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说:“简直像个小孩子呢。” 美由纪也不懂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织,牢狱吗?【注】(日文里“织”与牢狱之意的“槛”同音) 牢狱。这所坚牢的建筑物是一座牢狱——她是这个意思吗?不可能。在美由纪看来,百合子并没有感受到这么深的闭塞感。那么她是说知吗?还是织?织,在这所学院里,说到织…… 小夜子开口了:“她说的是织姬吗?” “怎么可能?不是啦。” 不可能,应该没关系。 那个像天使般纯洁无垢的少女织姬与诅咒、卖春这种忌讳的话题是最沾不上边的。 织姬品学兼优,是个出类拔萃的才女。他是学院中最美丽的女孩,大财阀的千金,同时也是学院创立者的孙女,现任理事长则是她的姐夫。 这样一个女孩,通常都会引来反感。 在封闭的社会里,成员的水平半斤八两,彼此相互抗衡,优秀杰出的人通常都会受到排挤。而这所学院里的学生每一个都娇生惯养,认为自己才是最优秀的。稍微漂亮一点、聪明一点的人,全都会被讨厌、被欺负、受到孤立。为了避免如此,每个人都致力于变得与他人相同。 但是,织姬例外。 织姬在学校里极受欢迎,没有一个人讨厌她,连教师都对她惟命是从。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即使拿掉家世的光环,织姬也完美的无可挑剔。每个人都羡慕她、憧憬她,甚至有人崇拜她。 因为相差太过悬殊,根本成不了比较的对象。鳖会嘲笑乌龟的弱小,嫉妒玳瑁的亮丽,却没办法顶撞月亮。 “织姬……会诅咒人吗?” “就是啊,她的话,根本没必要诅咒别人嘛。” 在这所学院里,织姬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织姬就算不必特意去诅咒什么人,只要她希望,别说是学生了,就算是老师,她也能够轻易地将之解雇吧。 不,别说是诅咒了,美由纪不觉得织姬会憎恨别人,或怨恨别人。 因为织姬比别人优秀太多,根本不需要拿自己和别人比较。织姬虽然不会感到自卑,但似乎也没有任何优越感。听说织姬还继承了创校者的遗志,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这样一个女孩,不可能会诅咒别人。她的身上完全找不到那一丝愚昧的感情——看起来。 那种纯洁无瑕的灵魂深深地吸引了众人。 所以要批评她是件难事。 因为去贬低纯洁的事物,只会让诽谤的人感到罪恶罢了。到了这种地步,织姬或许该说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 所以……对美由纪来说,织姬令人敬畏,无法亲近。 她们就读的班级不同,也从来没有热络地交谈过。 美由纪不知道织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只是听说而已 “为什么……可以相差这么多呢?”小夜子好像也在想织姬的事,“总觉得……好傻。” 两人回到中庭 仰望庄严的圣堂 “就去看看吧,牧羊宫。” 美由纪这么说,邀小夜子一起去,但小夜子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嗯”了一声。 两人穿过圣堂前面,走进礼拜堂旁边的小径。 石板仍延绵不绝。 入学的时候,美由纪听说原本应该是回廊的地面上铺的都是石板。 上面排列了几块星座石。 天蝎宫,金牛宫,天平宫。 已走到外面,石板地就结束了。前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杂草遍布。第十三块石板约在礼拜堂的正后方,而更过去的树林前面,则是一所倾颓的木造祠堂。 那就是黑圣母的祠堂。 木制格子门上的绞锁坏了,里头的黑暗透出来。虽然看不到,但是形状特异的神像在黑暗当中一定更显得漆黑,犹如染满了黑暗一般,监视着礼拜堂似地坐镇在内。 美由纪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是重新审视,这里真是个慑人的地方。 礼拜堂背面的墙壁是一片黝黑而且坚硬的石墙,只有一道采光用的小床开在不自然的地方。墙壁上方由于长期暴露在风雪当中而变色,下方则被复杂纠结攀爬上去的红褐色藤蔓覆盖,即是奉承也称不上漂亮。尽管如此,它的威严也从未风化或隐藏,与其他建筑物相同,仍旧充满了威风凛凛的压迫感。 真是个讨人厌的地方,美由纪心想。 这里很不吉祥,是个非常可厌的场所。 明明这么冷,空气却腐败了,沉淀了。冷空气从后颈溜进身体,土和草这类有机质的味道刺激着鼻腔。明明不是夏天,却处处腐败。 美由纪平常明明对人工且无机质的空间无比反感,然而才踏出去一步,却感到如此地不安,为什么呢? 是因为坚固的构造物虽然否定一切,但是只要待在里头,它便能够抵御一切外敌吗? 美由纪瑟缩起来。 小夜子一点都不胆怯,小跑步跑向星座石,调到上头,短短地吸了口气之后大叫:“不管是谁都好,请杀了本田幸三。” “小夜子,笨蛋,会被听见的……” 小夜子不停美由纪制止,说道,“不要紧”,更拉大了嗓门接下去,“本田幸三是个坏蛋!我,渡边小夜子,被他侵犯了!被他玷污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那家伙根本不是人!” 语尾在空气中回响着。 “因为我家捐款捐得少,因为我家不是有钱人,他就凌虐我,说女人都是卖淫的,玷污我!” 沙沙。 树林里枯树作响。 美由纪急忙全身戒备起来。 响声很快就停了。 ——有人在吗? 视线。 有人在看吗? 即使只是被学生听见——老师当然也一样——不管被谁听见都很糟糕。 但是小夜子却不肯罢休。“请杀了那个男的!” 语尾再次回响。 当回声完全消失之后,小夜子回过头来。 “啊,爽快多了。如果这样就可以了的话……”小夜子说到这里,硬是挤出笑容,“……就太好了。” 小夜子脸上带着笑——在哭。 不可能这样就好。这么简单的行动,根本称不上仪式。如果这样对方就会死掉,大多数坏人早就死光了。但是美由纪心想,如果小夜子这样就满足的话,这样就好了。 可是…… 美由纪“沙沙”地踩响枯草,往刚才传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应该不可能有老师在那里,但可能是学生,那么得要对方保密才行…… 黑圣母的祠堂。 没有人的气息。 声音也歇止了。 ——在看的…… 是神吗…… 如果是神明在看,他会怎么做呢?他会惩罚诅咒他人、口出恶言的小夜子吗? ——不会那样吧。 如果有天谴,那么第一个应该被惩罚的是本田才对。 小夜子是受害者。如果全知全能的神明总是在看顾着世人,那么他不应该放过本田才对。既然本田逍遥自在地活着,那么神明监视着众人这句话,果然还是骗人的。 美由纪略微屈身,窥看祠堂。 诡异的异性神像一如既往地坐镇在那里。 ——如果你是善良的恶魔,请事先小夜子的愿望吧。 美由纪不认为小夜子就这样就满足了。如果想要再进一步,就只能真的执行那个仪式,那么接下来就只好去找麻田夕子本人了。美由纪回头看小夜子。 小夜子说:“大叫出来就好多了呢,美由纪。”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美由纪说:“是啊,大叫出来就爽快多了呢。”站了起来。 ——什么? 祠堂旁边的墙壁上沾了什么。 ——手指的痕迹。 四根手指的痕迹漆黑地附着在上头,就像用墨汁盖了手印之后,再去抹墙壁似的,痕迹一清二楚。美由纪再次屈身,把自己的右手手指重叠上去。 ——是左手。 换另一只手,果然是左手的样子。 如果是这样,那姿势恰好是躲在祠堂后面,偷看站在石板上的小夜子。 ——刚才有人在这里吗? 不寒而栗。 两人再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就这么回到宿舍。“以后的事明天再想吧。”美由纪在临别之际说道。 与真正的修女相比,美由纪等人的生活逍遥多了。只是虽然逍遥,生活上的基本作息什么的都是一样的,所以时间算是相当紧迫。当然,与修女相比,她们严重缺乏觉悟与自觉,不过宽松的规律背后,有着作为典范的严格戒律,虽然有着强弱之差,生活体制还是相同。学生们严格遵守时间,一起用餐,不管是就寝还是起床都在一起。不管心里头在想什么,祈祷都不能够缺席。 晚餐的时候,全员集合在餐厅里用餐。 除非有着特别重大的理由,否则不能够在餐厅以外的地方就餐。美由纪在餐厅里寻找着麻田夕子的身影,却没有看到她的人影。每个人都穿着相同的衣服,以相同的方式吃着相同的事物,所有人都是同一个样子,所以麻田夕子也埋没在这众多的脸孔当中了吗?还是因为美由纪是靠的暧昧记忆中的朦胧容貌来寻找,才会找不到?如果麻田夕子真的不在,那她就是连饭也不吃,关在房间里了。 美由纪念诵着祈祷文,不知为何想起了祖父。美由纪的祖父是个渔夫。就算没有心不在焉,美由纪也几乎吃不出简素的晚餐有什么味道。 夜晚降临了。 听说宿舍的大楼是模仿热内亚的市府大楼(palazzo municipio)外观兴建的。为什么要模仿它?模仿它的外观又有什么意义?美由纪无法理解。不过美由纪连那是什么建筑物都不晓得,所以无所谓。她觉得建筑物只要舒适便利就行了,而这栋建筑物对美由纪来说,住起来一点也不舒适。 房间很简陋,只有两组床铺和书桌。 和她同宿舍的的女生已经睡了,舍友是个守规矩的女孩。 山本舍监过世以后,宿舍的风纪可以说是变得一团乱。接任的舍监绰号叫做“老太婆”,真的是个很老的老师,看她工作的态度,除了公事公办地处理分内工作之外,其他事情根本毫不关心。 所以像是有些学生过了就寝时间还不睡觉,她也好像毫不知情。她的上班时间直到熄灯时间为止,对她而言,晚上就是用来睡觉的。她肯定认为自己睡着的时候,全世界也跟着睡觉,所以压根儿就想象不到会有不良学生在晚间四处活动。而她的工作手册里,也一定没有记载任何处理意外状况的应对方法。 但是美由纪觉得如果说老太婆玩忽职守,也有点过分。 圣伯纳德学院地处偏僻的乡间山中,与世隔绝。 所以就算晚上溜出宿舍,想要干什么坏事,也是不可能的。就算千辛万苦走过险恶的山路,能够到达的也只有荒凉的渔村,能够做的顶多只有钓鱼,而在美由纪所知范围内,没有半个女学生会违反戒律,甘冒危险,只为了出去钓鱼。 美由纪会怀疑卖春的真实性,也是这个缘故。 在这所学校里,金钱不太可能成为卖春的动机。每个学生都是千金小姐,出生富裕的家庭。那么是出于好奇吗?或是不纯真而且扭曲的恋爱替代行为?就这种理由来说——这场所也太不合适了。 从宿舍那过度装饰的窗户望出去,仲春的月亮洁白皎洁,被照亮的校舍却宛如铜墙铁壁,反射出硬质的光辉,让人感觉更加坚硬了。 阴历十四的明月转眼间又要盈满了。 望月——仪式的夜晚或许就是明晚。 冒渎,卖春,猎奇杀人,蜘蛛恶魔,黑圣母,诅咒,怨恨,仪式——这些词汇应该与清净的圣域格格不入。 ——不过却很适合这个风景呢。 为什么会觉得融洽协调呢? 美由纪想着理由,睡着了。 寒冷的早晨很快就来临了。 微明的天空已不见月亮的踪迹,夜里看不到的群山残雪,在微弱的阳光中暴露出悲惨的形姿。春天,就快到了。 一到春天,美由纪就要升上三年级了。就算升级,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所以她既不开心,也不寂寞或悲伤。 无聊的课程和说教、礼拜,她都心不在焉地昏了过去。一样不好玩、不快乐也不难过。每天都是这样,美由纪觉得成天都在浪费时间,不过她也认为无谓的累积才是最重要的。只是,她觉得今天特别漫长。这无疑是讨厌的一天,仿佛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放学后,处理完杂事,美由纪总算能够与小夜子两个人独处了。 要不要去找麻田夕子?美由纪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是小夜子似乎不太舒服,看起来相当消沉。 她们并坐在中庭的泉水边,石缘长满了青苔,非常冰冷。美由纪正想开口,小夜子却制止了她,半带叹息地开口了。 她的呼吸变白了。 “还是不要好了。” “不要?” “我想了一个晚上。美由纪说的没错,那一定是骗人的。好傻……”她的口气像是在嘲笑自己。“……什么大蜘蛛嘛。如果那是真的,那么其他被溃眼魔杀掉的人,也都是被这所学校的秘密仪式的成员给诅咒的。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 “谢谢你。昨天大叫之后,心情爽快多了。” 既然小夜子都这么说了,美由纪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有种失落的感觉。 “什么卖春、诅咒的……已经受够了不是吗?” “那些主动和男人上床的家伙,我才不可能了解她们的心情呢。” 美由纪心头一惊。 美由纪虽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说出口来,意思就有点不同了。 特别是从小夜子的口中说出来,分量完全不同。美由纪思索着该如何接话,但她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小夜子无力地望着礼拜堂的方向,简短地说:“我等一下要去找本田。” “咦?” 去找他做什么——美由纪吞下原本想说的话,总不可能是要去杀他。 “去见他,和他谈。还是可以谈的吧。” 不懂她的意思。 “不用担心。托你的福,我才能下定决心。” 更不懂了。美由纪可能露出非常讶异的表情吧,小叶子笑着说:“不必担心,我今晚会和他好好谈谈的。”作势起身。她一站起来就出声道:“啊,是坂田学妹……” 美由纪望着小夜子指示的方向,娇小的坂田百合子正无精打采地踩着石板地走过来。 “她怎么了?好像要往这里走来,难道……” “她帮我们问了昨天的事——问了目击者吗?” 因为负责炊事的男子出现,最后变得不了了之,不过该拜托的事都拜托了。或许百合子忠实地遵守了约定。 “……咦?她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她走路的样子的确有些不自然。 百合子好像注意到美由纪和小夜子发现了自己,生硬地屈身行礼。 “她是不是受伤了?” “受伤?” 的确,她好像有点拖着脚走路。 百合子一副好不容易才走到的样子,在两人面前停步。定睛一看,她小巧的眼睛地下出现青色的瘀伤,长着雀斑的脸颊上也有擦伤。美由纪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呃……” “百合子,难道你被人欺负了?” “啊?不,这是跌倒弄伤的。” “骗人,是我们害的吗?” “不……不是的,不管那些,关于昨天的事,呃……” “那件事已经不用了,我们放弃了,忘掉它吧。” 小夜子说,但是百合子不理会,泫然欲泣地开口了。状况似乎很紧迫。 “可是,那个,有人想要见二位……” “想见我们?谁?” “蜘蛛的仆人……的一些人。” “蜘蛛的仆人?那是什么?” “进行仪式的……人。” “为什么?你昨天不是说不知道……” “我朋友看到仪式的事曝光了。所以……” “所以你就被逼问告诉了谁,被教训一番,然后接下来轮到我们了是吗?” 美由纪站了起来。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她都最痛恨这种阴险的暴力行为了。 “百合子,如果你是因为我们才遭遇这种事的,我向你道歉。可是,这也太过分了,不能原谅。” “不是的。我没有被人欺负,是真的跌倒的。她们全都是好人,是真的。她们想要见学姐,也不是想要把学姐怎么样……” “什么?” “就是说,如果学姐有那么憎恨的人的话……” 百合子说到了这里,压低了声音,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继续说:“……她们会……杀了那个人。” “等一下!什么跟什么啊?” “是真的。只是如果学姐们是认真的,就必须成为她们的同伴才行。只要成为她们的同志……” 百合子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颤抖地说:“……蜘蛛就一定会实现你们的愿望。” 美由纪有些楞住,看着小夜子。 小夜子望着眉头紧蹙\一脸愁容的百合子,不高兴地说:“不好意思,可是老实说,这叫人难以置信。昨天我还强烈地想要相信,但是今天早上一醒来,热度已经消退。虽然对你过意不去,不过还是算了。” 就像在开导小孩子般。 小夜子说得简单明了。但是百合子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反复地说“不可以那样,不可以那样”,热泪盈眶。她的处境就是如此迫切危险。不管她怎么否认,但显而易见地,她被那些来历不明的人施加了某种肉体上的痛苦。美由纪推测,除了恐怖的拷问以外,没有其他手段能够如此迅速、有效率地逼迫一个人。 可想而知——这是个圈套。若是呆头呆脑地跟过去,两人肯定会重蹈百合子的覆辙,搞得遍体鳞伤地回来。但如果就这么拒绝,这个孱弱的领航员不晓得会遭到什么样恐怖的报复。这个无辜的小女孩,说起来也只是被无端卷入罢了。一想到此,美由纪就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责。 美由纪下定决心。 “好吧,我去见她们。但是只有我一个,她接下来还有事要办。” “美由纪……这……” “没关系,小夜子你回宿舍去。我去会会那个蜘蛛还是蜈蚣,不必担心。” 百合子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美由纪依偎在她身边似地站起着,说:“喏,带路吧。”百合子仰望美由纪,眼神像是在倾诉什么。美由纪无言地催促:没关系,走吧。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女孩都没有责任。 小夜子想说话,但美由纪在背后伸手阻止,踏出脚步。目的地应该是第十三个星座石——礼拜堂后面吧。百合子抓住美由纪的衣袖,似乎想阻止她,但很快地跟上走了出去。这下子根本不晓得是谁在带路了。 不出所料。 两人绕过圣堂,走上礼拜堂旁边的石板地。星座石。天蝎宫,金牛宫,天枰宫。 来到后面。 石板地只铺到这里。茂密的树林,杂草,,这里已经不是学校的校地了。百合子更加用力地抓住美由纪的袖子,她紧紧地依附在美由纪身边,早已不是向导了。 牧羊宫,它的另一头就是黑圣母的祠堂。 礼拜堂那黯淡的墙壁里潜藏着蜘蛛吗? 美由纪咽下唾液。 昨天来的时候也这么觉得,但今天感觉更强烈了。 ——这里是不好的地方。 美由纪双脚用力。这里与石制地板和石板地不同,注入的力量完全不被反弹,全都给地面吸收了。就像在白费功夫,没完没了。 凝目细看,只能依靠视线的攻击力了。 有人的气息残留。不止一个人,是好多个,许多人曾经待在这个地方——泥土和草都记得。与人工物不同,这些东西会渗入曾经待在此处的人的意念。人的残渣飘荡着。 当然,这只是美由纪这么觉得而已。 没有任何根据,只是心理作用。 有声音。 “怀有邪恶念头的人就是你吗?” 声音回响。 清澈而高亢。 ——在哪里? 草丛里吗?腐朽的祠堂里吗?声音被礼拜堂坚硬的墙壁反射回来,听不出是从哪里发出的。 “哪里邪恶了?很健全啊,虽然并不虔诚。”美由纪尽可能地虚张声势。 人声响起:“想要杀人、诅咒人的念头,无论理由是什么,都是邪恶的。这种思想无疑地违反了神明的意志。” “这种解释太自私了。说起来,邪恶的是你们才对吧?出来!躲着不现身,太卑鄙了!” 有人笑了。笑声是复数的,有好多个人。 “谢谢。卑鄙、邪恶,这都是好话。借用古老的诺斯替派【注】(诺斯替派(Gnosticism),也称灵知派、灵智派,主要盛行于二世纪的一种如何多种信仰的通神学和哲学的宗教)的话来说,人原本就是邪恶的。善即恶,信仰即是堕落。那么耶稣才是真正的邪恶,耶和华才是恶魔。” “那种事……” 根本无所谓,和美由纪无关。 美由纪本来信的是净土宗还是净土真宗——她连这都搞不清楚了,根本不在乎。 “……无所谓,反正你们出来。这样根本不能谈。” “如果你愿意与我们共同进退,我们就见你。若是你不打算成为我们的同志,那么我们无法见你。” “我可是像这样露脸了!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这是两码子事,这个世界原本就不可能公平。比起这个,你应该先承认心中的邪恶。这么一来……你就是我们的同志了。” “同志同志,到底是什么同志?” “呵呵呵呵呵,信仰蜘蛛的伙伴呀。” “蜘蛛?就是那个蜘蛛恶魔吗?笑死人了。说起来,我连神都不是真心相信,恶魔更不可能相信!” “哎呀,你不信神吗?” 百合子用力拉扯美由纪的袖子。 她是在制止吗?美由纪连转头看她都没有。 “如果有恶魔的话,就拿出证据来啊!” “哎呀,你想要证据吗?” “多么贪心呀。” “疑神疑鬼呢。” “罪孽深重呀。” “呵呵呵呵。” 话声笑声自四面八方传来。是被包围了,还是回音四处反弹呢? 或者是美由纪被氛围给吞没了呢? “好呀,就让你看看证据吧。” 那说话声听起来很愉快,很兴奋。 “喏,去吧……” 一名学生被推出来似地从树林里跑出来,倒在地面。 “干吗!” 美由纪踏出前去,声音立刻厉声制止:“不许动!就算你想过来我们这里也没用。听好了,那个女孩就是证据。那个女孩会引导你……” 女孩无力地瘫坐在地面。 “……接下来就由那个女孩回答你的问题。速速离开这里。” 美由纪吃了一惊,略微踌躇了一下,马上走进女孩扶起她。 这个女孩一定和百合子一样受到了制裁。而且她遭受的虐待似乎远比百合子严重,不能丢下她不管。 制服处处脏污破裂,胸前的白色缎带也松开来垂到地面,沾上了泥土。 女孩缓慢地,如同幽魂似地站起来。 她的脸庞消瘦,绑成辫子的头发右侧松了开来,嘴角还渗出血来。 女孩叹息道:“快点……走吧,不能忤逆她们。” “你是……” 憔悴的那张脸,是朦胧记忆中的脸。 “什么跟什么呀,真是的,你们自以为是忍者吗?”美由纪大声叫道。虽然语尾拖出一点回音,却无人应答。她觉得临走前撂下这段话实在很可笑。 声音戛然而止,人的气息也消失了。 百合子已经泪如雨下,颤抖地说:“我要走了”,就这么连滚带爬地逃掉了。 就算对方叫他们离开,她们也无处可去。女孩的模样悲惨极了,实在不能让人看到。如果被人看到,遭到追问,那可就无从答起了。美由纪暂且搀扶女孩,回到礼拜堂旁边的石头地尽头。女孩似乎非常虚弱。 她踉跄了好几次。 小夜子正担心地站在小径入口处,她好像在等美由纪。她一看到美由纪,立刻慌忙跑过来。 小夜子极为憔悴。她去见了本田吗?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夜子。” “美由纪,你没事吗?” “你才是,没事吗?” “我……不要紧。那个人是?” “麻田……夕子同学。” “咦……” 小夜子瞬间露出凄惨的表情 在短短的时间内,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受了伤的女孩,望着同样受了伤的女孩。夕子靠在美由纪身上,无力地望着小夜子。 “你就是……夕子同学?” 夕子点头,她筋疲力尽。不晓得是烫伤还是被用力拧抓的伤痕,她苍白的皮肤烙下了许多小伤口和紫色的淤青。 美由纪用手帕把夕子脸上的血和泥土擦拭干净,重新编好她散开的头发。笔直的发丝很柔很滑,不好编。夕子的长相有点成熟,也很有气质。实在看不出…… ——她会卖春。 夕子开口道:“我不晓得你们在调查些什么……” 上气不接下气。 “……但是你们正要触碰不可以触碰的东西。” 根本话不成声,而是喘息。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想也是。你们应该知道,这个世上是有邪恶的事物的。一本正经的圣职者愈是述说良善的伟大,与它对立的概念——邪恶也就愈加牢不可破。我……还有你们……都将无法逃脱。” 听起来像是呓语。 “你也是……同志吗?” “同志……是啊,是同志。” 夕子这么说,但她的口气有点含糊。美由纪重新编好她的黑发之后,也为她绑上了蝴蝶结,问她要不要紧。 夕子总算发出了像样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美由纪问道:“那些人是什么人?” “我不能说。” “为什么?” “要是你们知道了,你们也……” “太奇怪了,刚才那些人不是叫我成为同志吗?” “没错,每个人都想拉拢你们成为同志。你们就快知道秘密了,但是要知道秘密,那就完了。” “太奇怪了。夕子同学,如果你真的是那些人的同志,为什么会被整得这么惨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夕子微微牵动嘴角笑了。“因为我再也无法相信了,所以才受到了制裁,只是这样而已。流言四起,我的名字也曝光了……是我自作自受。” “相信?相信那个蜘蛛吗?你说你无法相信蜘蛛了,是吗?” “没错。”夕子说。 “以同志的角度来看,这么说的我是个叛徒,我再也无法相信了。不对,我不想相信了。” “因为很可笑吗?” “不是……” 夕子眯起眼睛。 “这一点都不好笑。因为……” “是真的……对吧?”小夜子问道。 “因为……诅咒真的有效,对吧?所以你害怕了,对吧?” 夕子眼神变得阴惨。她低声呢喃“我怕,我好怕”,接着粗声粗气地大叫起来,“我怕!真的很可怕啊!不行吗?” 然后她粗鲁地背过脸去。小夜子抓住她的肩膀,从正面望向她的脸。小夜子的眼睛不满血丝,不管怎么看都不寻常。 “告诉我!诅咒真的有用吗?” “你还不懂吗?不可以问,不可以!现在还来得及。不要和那些人扯上关系……” “如果那是假的,我会照你说的做。可是如果那是真的,那就不行了。我怎么样都要下诅咒!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小夜子使劲摇晃夕子的肩膀。 “小夜子!” 美由纪按住小夜子。 “不要这样!你刚才不是说算了吗?怎么突然……” “不能就这么算了,美由纪!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那个男的……放开我!” 小夜子左右扭动身体,甩开美由纪,再次抓住夕子的肩膀。 “不要不吭声,告诉我啊!你用诅咒杀了人吧?我都知道,快给我说!” “什么嘛!那可不是游戏!我警告你,要使用好玩的心态去做那种事,会不可收拾的!”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才不是抱着好玩的心态,我才不会因为好玩就想杀人。什么嘛!不管和谁都可以上床的女人,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心情!”小夜子吐口水似地说。 “……你这个妓女!” “……啰嗦!” 夕子浑身哆嗦,举起手来。小夜子有了心理准备,背过脸去,缩起了脖子。但是夕子抬起来的手只是颤抖,并没有挥下来。 麻田夕子隐忍着,眼眶中的泪水随时都会流下来。 小夜子战战兢兢地把头抬起来,说了声“对不起”。 “今晚……” 是哭声。 “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明天就是满月了,如果是真的,我……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你们……” 夕子勉强说完这些,深深地垂下头。 总觉得不忍卒睹。美由纪没有资格对小夜子和夕子说些什么,她的视线转向中庭。 ——视线。 喷泉旁边有人,正面对这里。 美由纪察觉到来自远方的视线,忍不住张开双手,想要护住两人。 “不要在这里说,到其他地方去吧。不,不行,时间已经差不多……啊,已经太晚了……今晚到别处再……” 美由纪再一次回头,注视她们的似乎是老太婆。老太婆不仅近视,还有散光,这样的距离应该无法识别她们是谁,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老太婆动作特异地朝她们走过来。在现阶段惹出麻烦不是个好注意,美由纪作出决定:“夕子同学,你住的是单人房吧?我们晚上过去你的房间。你一个人……回得去吗?” 夕子说“不要紧”,有点蹒跚地站起来,扶着墙壁往礼拜堂方向离开了。 美由纪伴同安静但情绪激昂的小夜子急忙离去,必须在老太婆赶到之前离开才行。 美由纪牵着小夜子的手,绕过圣堂后面跑走。老太婆似乎口中念念有词。学生的背影看起来都一样,反正她也看不出是谁。两人在厨房后面暂时歇了一口气。 小夜子的脸色苍白无比,额头也渗出汗珠来,是发烧了吗?她急促呼出的气息好白。不过有可能只是因为气温太低,美由纪想到这里,不知为何,突然有种误闯异国的奇妙感觉。 “发生了什么事,小夜子?” 没有回答。 “你……见到本田了吗?” 她只是低头。 一定是见到了吧。 然后原本就快消失的杀意又重新燃起了吗? 麻田夕子最后说了: ——今晚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明天就是满月了。 这是什么意思?美由纪思索着。不,根本用不着想。 那表示她又诅咒了一个人。 如果诅咒实现的话——如果那个人死掉的话——就足以相信诅咒是真的。 ——我不想相信了。 ——如果是真的,我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不想相信,希望这是假的。希望这只是一场愚蠢的游戏。可是这好像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而它被证明是真的的话,我就成了杀人凶手——所谓再也无法回头,是这个意思吗? ——夕子的内心纠葛是源自于此吗? 想到这里,美由纪的心跳开始加速。 夕子的意思是,诅咒和卖春都是真的吗? 小夜子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丕变? 美由纪说道:“如果你不想说,我不会追问。只是,回答我一个问题……“ 小夜子缓缓抬头。 “……小夜子,你是真心要杀掉本田吗?” “我想杀了他。” 空虚的眼神,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 我要杀了他,如果诅咒没有用……我要亲手杀了他。 “我知道了。” 只要听到这些就足够了。 既然如此,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管诅咒是真的还是骗人的。 都只能做到小夜子满意为止了。 “那么今晚……在麻田学姐的房间见。” 美由纪尽可能毅然决然地说道,最后留下小夜子离开了。她在用餐前还有事。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每日必行公事。 也算是为了再次确认这一连串非日常的事件全都是日常的延续,美由纪不能够马虎省略。 仿佛被白昼的漫长压倒似的,夜晚很快地来临了。美由纪等待室友睡着后,离开房间。她不晓得室友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不过室友虽然守规矩,却也知道通融,就算人醒着,应该也不会说什么。至于小夜子,只要继续用她被老师找去之类的接口蒙混就行了。美由纪悄悄溜出宿舍,前往礼拜堂前面,她和小夜子约在那里。 吐出的气息好白,气温相当低。 月光皎洁,接近满月。 制服上披着斗篷。 每个人的服装都相同。 小夜子已经先到了,她看起来还是很不舒服。或许是因为还苦恼着,才会看起来如此。 “美由纪……”小夜子在背后说了声“谢谢你”。 不客气——美由纪在心中回道。 这已经不是别人的问题了,这也是美由纪的问题。 两人在石板地上踩出脚步声,并肩走着。 看见一枚星座石板。 上面是双鱼宫的刻印。 单人房宿舍的石柱上雕刻着莫名其妙的花纹,看起来像文字,但没有人会念。 美由纪堂而皇之地推开了门。 硬质的中庭冰冷而且寂静,“叽”地响起轻微声响。用不着在意。小夜子说她记得夕子的房间在二楼尽头处,在用餐的时候打听到的。美由纪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跟在小夜子后面。 走了一会儿,小夜子不安地回头,小声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美由纪摇摇头。小夜子想了一下,说:“就是这一间。” 美由纪轻轻敲门。 房门随即开启,夕子的脸从门缝间探了出来。 她解开辫子,穿着长袍,可能已经沐浴过了。即使如此,她看起来依然憔悴万分。好阴沉。这不寻常,她看起来比白天还要憔悴。 “请进……” 夕子毫不排拒。这个时候美由纪才想到,单人房宿舍里,这类晚间的拜访或许是很常见的。如果美由纪住的是单人房,也会欢迎访客吧。 房间里也很暗。 “开灯的话……教职员宿舍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这里,所以……” “有月光就够了。白天的时候真是对不起,连名字都没告诉你。我叫吴美由纪,她是渡边小夜子。虽然状况变得怪怪的……” “……我叫麻田。” 夕子请她们在椅子坐下,自己在床铺坐了下来。 小夜子找不到开口的契机,于是美由纪打破沉默。 “开门见山,我们先发问。请你不要觉得不舒服,我们没有恶意。呃……” 想问、想说的事情多的数不清。 但是首先…… “……冒渎……是真的吗?” 美由纪无论如何都想问清楚这件事,她觉得如果这是假的,一切都只是空谈。因为难以启齿,她原本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但不管了,只要说出口就是了。 “真的是……开门见山呢。”夕子的表情变得严肃,“装傻也是没用是吗?” “你不想说吗?” “是不想说,但是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嗯。” “传的有多厉害?” “是没有传开,但是我想大家都知道。” 夕子仿佛很冷地拉紧长袍衣襟。 “你们知道详情吗,还是……” “我不知道细节。小夜子呢?” “我也……不清楚,只听说好像有这么一群人。不过夕子同学,我们听说了你的事,你……” “原来如此,那么你们也不必知道更多了,不知道才是对你们好。可是关于我的传闻——卖春是事实,你们会唾弃我吗?” “这……是不会啦……” 小夜子含糊其辞,美由纪哑然失声。 原来是真的。 “没关系,唾弃我吧。就像你黄昏时说的,我是个肮脏的妓女。” “不是的,那是……” “不用勉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件事……不用再提了吧。” 美由纪不想从夕子的口中听到更多了。她不想知道夕子卖春的理由,光是知道这是事实,就已经够她受的了。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感到同情,当然也无法像夕子说的去唾弃她。 “言归正传。我和小夜子并不是在调查你或者你的同志,我们连有什么同志还是团体都不晓得。” “我想也是。” “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想知道小夜子在黄昏时问你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想知道把人咒死的方法。你说那不是好玩的,叫我们别问,但是我们也是很急迫……” 小夜子从窗户看着满月。 夕子望着桌上的书本——八成是《圣经》——的书背。 “……所以,你的事我们并不在乎,只要告诉我们诅咒的方法……” 夕子突然变得心慌意乱,“这……这不行。绝对不行。不是我要隐瞒,这绝对不行。你们不能够想要知道这种事,这才是冒渎。我刚才说过了,请你们就这么收手吧!”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了。我们从一年级的坂本学妹那里听说了一些,觉得诅咒是骗人了。所以我们原本打算就这么停止追究,可是你的同志却把我们给叫去了。你的同志说诅咒是真的,只要成为你们的同志,就会帮我们诅咒杀人,又要我们跟你谈,可是你却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们。” “就跟你们说我……” “是真的吗?” “这……” “你之前说今晚就知道了。真的有诅咒吗?人真的会因为诅咒而死掉吗?” “诅咒……” 夕子咬紧嘴唇,思忖起来。然后她说:“我刚才也说过了,同志们打算拉拢你们加入。她们命令我拉拢你们,因为她们认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们所说的诅咒效果。只要你们加入,同志们就会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意思?” “我对同志们的想法存疑,然后又捅出了许多娄子,而且我还想脱离同志,所以才遭受惩罚。可是我慢了一步,恐怕无法脱身了。但我不打算把你们也拖下水,这是我最后的……” “等一下……夕子同学,你先听我说。” 美由纪得到小夜子同意后,说明事情的经过。 “太过分了……”夕子极其缓慢地说。接着她将凌乱的头发束起并拨到后面,露出痛苦的神情,不久后还是放开了。 在月光的照耀下,乌黑的发丝轻柔散落。 夕子沉默了半晌,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接着她望向小夜子,询问这段话的真伪。小夜子点了点头,夕子说了声“好可怜”,热泪盈眶,又说“你可能也不想被我这种妓女同情吧”。小夜子只是低头,说了声“谢谢”。 夕子似乎下了决心。 “听好了,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最好能够忘掉。我了解你们的心情,所以我才告诉你们,但是你们真的最好把它忘掉。” 然后夕子望向美由纪说:“听好了,我的同志组织了一个叫做‘蜘蛛仆役’的团体……” 这个名字,美由纪从坂本百合子那里听说过。 “……以某位大人为中心,总共有十四个人。那是你们所说的进行诅咒仪式的团体。而它与卖春的团体,是同一个团体。” “啊?” “卖春……” “同一个?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诅咒别人,和男人上床,这些对我们来说是一样的。你们明白吗?” 完全不明白。 美由纪迅速地整合听到的情报,然后以几乎相同的速度改写脑中的认知。 “所以如果你们要加入同志——就是这么回事。你们得先明白这一点。” “必须要卖春……是吗?” “等一下、等等,夕子同学,我不懂。” “我们之所以卖春,不是因为想要钱,或是出于好玩。这完全时冒渎,是为了……冒渎天主、冒渎基督。” “冒渎天主?” “没错,所谓的仪式——就是黑弥撒。” “黑弥撒!” 原来如此……所谓的恶魔崇拜者,不折不扣指的就是字面上所说的意思啊。 若是照她们的逻辑来看,卖春与咒杀在根本上是相同的。 “对,我们是令人忌讳的反抗者。信仰说穿了是属于男人的,不是吗?本田对渡边同学说的话,或多或少都是男人的真心话。基督教虽然提倡慈爱,但是这个宗教直到不久以前,还正经八百地议论着女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女人天生就是妓女——本田是不是这么说?” 小夜子一语不发,别过脸去。 “女人是恶魔的陷阱、女人没有理性、女人是人类的瑕疵品——这些话现在虽然不再有人说了,但是基督教是在这样的历史当中形成的宗教,对吧?圣父、圣子、圣灵,那么母亲在哪里?根本就不存在。所以我们……” 美由纪有些吃惊,她突然觉得与自己同龄的夕子变得好老成。美由纪活到这个岁数,从来没有意识过自己是个女人——不是个男人。 “可是……” 因为这样就卖春,又能怎样? 完全算不上抵抗,也成不了反抗。 “我明白。你是想说就算卖春、和男人上床,又能够怎么样对吧?我也这么想。可是所谓黑弥撒,就是要做完全相反的事。基督教的仪式你们也知道,要做和它完全相反的事。因为这是反圣餐式,浸淫在下流龌龊的话语中,耽溺在肉欲里,冒渎身为天父的神。” “这……” “听我说,一开始……只是单纯的好玩。光是在深夜的礼拜堂后面吐出冒渎的话语,就已经够刺激的了。可是,没有多久大家就认真起来了。大人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魔法书,说要照着上面说的做……” ——大人指的是谁? “……可是,这里没有男人。于是我们拜托某个人,以满足肉欲。这是自然而然的发展,我们起初虽然很犹豫,但是很快就习惯了。可是,没多久就碰上了问题。” “问题?” “发生了一点纠纷。那时候我惊恐万分,可是这个问题也有那位大人解决了。那位大人拥有魔力,她和恶魔缔结了契约。大人她可以召灵呢。” “那位大人指的是谁?” “这我不能说。可是只要照着大人说的做,一切都很顺利。就算每天守着虔诚的信仰,奇迹也不会发生,但是只要照着大人吩咐的做,地狱的精灵就会帮助我们。那个毒辣的妓女死了。” “死了……被诅咒杀死的吗?” “那个时候,我相信是精灵借给我们力量。可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害怕起来……” 也难怪会害怕的吧,美由纪光是听她说,就忍不住浑身哆嗦。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股寒意从底下贯穿身体似地涌了上来。 “所以我……说要退出。” 脱离不道德的同伴,脱离黑暗少女的集团。 夕子在床上抱住双膝。“可是没那么容易。我没办法退出,已经永远不可能退出了,因为我已经出卖了灵魂。” “为什么?为什么没办法退出?” “卖春的事被山本舍监发现了,只有要退出的我卖春的事……败露了,真讽刺。” “然后呢……” “我无法说出真相,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所以我一直坚守沉默,可是情况愈来愈糟。山本舍监拼命地劝我,用道德劝说我。我都想要退出了,所以她的话实在让我刻骨铭心,可是我还是说不出口。最后山本舍监说要通知我的父母,我无计可施,只好去找那位大人商量。” ——又是那个大人 “然后我扛起了责任。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而把大家拖下水,而且当时我也只顾着保身,所以,所以我……向地狱的精灵……” 小夜子按住嘴巴。 美由纪背后窜过一阵冰一般的恶寒。 “我把灵魂出卖给恶魔,请恶魔夺走山本舍监的性命。就如同我祈求的,山本死了,所以这不是游戏,因为山本真的就像我所祈祷的死了。我以为她不可能会死,可是有没有其他办法,可是她真的死掉了。也就是我……我真的……” 夕子扯开长袍,露出肌肤。“……把自己卖给恶魔了!” 她的左肩有一点鲜红色的印记。“……这是……女巫的刻印。我已经无法回头了,明白吗?”(阎魔爱内牛满面….) 夕子的泪水夺眶而出,流下脸颊。 就像基督的画像一般。 可是那不是灰尘,是真的泪水。 “渡边同学,如果你有这样的觉悟……我会转告那位大人。若是没有,就忘掉我刚才的话吧。” 美由纪哑然失声。 “我是个女巫。你也想变成女巫吗?” 夕子站起来,逼近小夜子。她憔悴无比,因而看起来更加骇人。因为悲伤无比,所以更形坚强。小夜子捂着嘴巴,凝视着夕子鲜红的刻印,开口说:“没关系……我要变成女巫。” “小夜子……” “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女巫可不是人啊!女巫是污蔑正道、为邪恶欢喜的生物啊!要全身涂满香油,在魔宴【注】(魔宴(Sabbath)原文为安息日之意,中世纪欧洲相传女巫会在星期六夜晚聚集于野外,举办崇拜恶魔的集会)尽其所能地做出淫行啊!信仰恶魔,就是……” “没关系,不管是女巫还是什么我都愿意!只要能够杀了本田……只要真的能够杀了本田……” “要杀掉本田绝对不是件难事,可是……”夕子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呢喃似地说道,“……礼拜恶魔,就是否定清净的生命、肯定邪恶的生命呀。也就是……“ “无所谓,那种事我不在乎。”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想杀掉本田?” “因为……我恨他,我恨他恨得想杀掉他。他害我痛苦得想死,他害我痛苦、悲伤……” “悲伤、痛苦、憎恨——这些对那些人来说,都是值得赞扬的事啊。” “值得赞扬……” “如果你变成同志的一份子,现在的痛苦和悲哀也会增加为数倍、数十倍。更别说被烙下刻印,变成女巫,这是一生都不会消失的。” “不可能比现在更苦了。” “是吗?她们顺从情欲,耽溺于所有不会怀孕的堕落行为啊!她们进行耻辱的接吻,做出同性恋、兽奸、自慰,所有一切不洁的行为,同时还唾弃婚姻。因为对恶魔来说,生孩子是最大的冒渎行为。因为这种荒唐的丑行只会增加人类的数目。在淫交下怀孕生出的婴儿,女巫会怎么处理,你知道吗?” “婴儿……” 瞬间,小夜子显然大受震惊。 她睁大的眼睛一片干涸。 “……怎……怎么样?” 夕子嗜虐地、慢慢地说道:“她们会杀掉婴儿,烤得焦黑,然后吃掉。” “这……” 小夜子哑然失声,这根本不是能发生在现实中的事。灼热的胃液从喉咙底下涌了上来,美由纪强自忍住。夕子也开始错乱了。 “还要把婴儿的脖子切开,把婴儿的血淋在身上。” “住口……” “鲜红的血会从婴儿娇嫩的脖子泉涌而出,源源不绝、源源不绝地,要把这些血浇满全身……” “住口……”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你还是不在乎吗?” 夕子大叫。小夜子捂住耳朵,蹲了下去。 “你……不觉得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吗?” 小夜子在发抖,美由纪在思考。 仔细想想,这是要取人性命的咒术,这样的代价或许是理所当然的。诅咒人的一方,也得赌上自己的一生吧。但以小夜子的例子来说,这种代价当然太大了。谁要为那种男人堕入那种境地?美由纪觉得根本是亏大了。 夕子说:“……渡边同学,你离开这种学校,好不好?只要转学就行了。离开学校,忘掉一切是最好的。还是你想变得跟我一样?一生都是个妓女,是个杀人凶手,你能够背负着女巫的烙印活下去吗?怎么样?” 她在哭。 “我……已经没办法退出了,可是你还不要紧。所以……” “太傻了……” “咦?” “……太傻了,夕子同学。” 美由纪站了起来。 然后她尽可能用开朗的声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迷惘,你的痛苦,还有你不愿意告诉我们的理由,我们都明白了,还有你不愿意把我们拖下水的心意,我们也十分清楚了。谢谢你。可是就算是这样,你也太傻了。夕子同学,那根本就只是颗痣嘛,才不是什么女巫的印记呢。那就像刺青一样吧?跟女巫才没关系呢。被一颗痣左右一生,这不是太荒谬了吗?你不觉得吗?” “吴同学……” “实在太可笑了嘛。什么诅咒,什么恶魔?别说得那么一本正经的好不好?我们只是中学生,说这什么话呢?把出生的婴儿杀掉再吃掉?哪来的婴儿呢?那是骗人的。是信口胡诌、胡言乱语。就算是刚出生的婴儿,杀人还是杀人啊。要是真的做出那种事,那可是杀人罪,警察马上就会来的,会被关进监狱的。日本是个法治国家,占领也解除了,这个世界如此和平,我们也是健全的女学生呀!” 美由纪滔滔不绝地说,无法自己。 “说是诅咒,也是碰巧罢了。山本不是因为被你诅咒才死掉的,不可能有那种事。那只是个不幸的意外,一定是的。小夜子,你也别那样一脸严肃了。夕子同学也是,你还是应该脱离那些什么蜘蛛的怪同伴才对。” “如果就像你说的……那就好了。” 夕子遥遥晃晃地起身,手撑在床铺旁边的桌子上,摇了摇头。长长的发丝晃动着。 “如果只有两次……还可以说是碰巧吧。事实上,我也像你那样想了不晓得多少次。可是……” ——今晚,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上一个满月的夜晚,我那样说了,我说了和你刚才一样的话。我再也无法承受了,我说我再也不相信了,诅咒只是碰巧的。结果那位大人这么说了:‘如果你这么说,那就再诅咒一个人吧……如果诅咒是假的,那么再咒杀一个人也不会怎么样吧?’” 她果然——下了诅咒。 “然后,第三个女人成了祭品,听说她是第一个被杀的女人的同伙。我吐出诅咒的话语:贝洛阿多、巴尔宾、嘎布、嘎波尔、阿嘎巴,起来,站起来,我命令汝……那个女的成了目标。” “结果……今晚就会知道?” “对。我诅咒的女人,名叫前岛八千代,住在东京。所以如果她真的死掉的话……” “她不会死的。”美由纪断言说,“她不会死的。怎么可能死嘛!开什么玩笑。要是她没死的话,夕子同学,你到底打算怎么样?那表示恶魔什么的根本就是假的。还是你一生就这样不停地干这种蠢事?” “咦?” “那个时候……” “砰”的一声,门开了。 美由纪一个箭步挡到前面,保护小夜子。夕子转向打开的房门,眼睛张到不能再张的地步,愣在原地。 房门另一头发出一片不可思议的光明。 轻飘飘的,宛若有光,又像黑暗般…… 声音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好纤细、好清脆的声音——美由纪忍不住赞叹。 烛台伸了进来,萤火般微弱而柔和的灯光照亮了来访者的脸庞。 天使就站在那里。 笔直的漆黑长发,如同瓷器般光滑的雪白肌肤。 大大的瞳眸倒映出柔和的灯光。 点缀着那双眼睛的,是黑的发亮的修长睫毛。 那是个连同性都为之神夺的美少女。 校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就是这所学校创立者的孙女——织姬。不,织作碧。 “我听见争吵的声音,有点担心,所以过来看看。麻田同学,这两位是?……我记得好像是三班的同学?呃,很特别的姓氏——吴同学,还有渡边同学,是吗?一般宿舍的。” “是的……宿舍长,她、她们是……” “对、对不起,我们马上回去。” “不必那么慌张。” “咦……” 织姬亲和地微笑。 事实上,在美由纪的眼中看来,那张脸就如同天使一般,完全与污秽沾不上边。刚才谈论的那些肮脏、悲伤、忌讳的内容,一下子就变得像是假的。纤细悦耳的声音说:“这是常有的事。同学之间增进情谊是件好事,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在这所学院里,也不能做什么坏事嘛。只是,饶舌和激昂是一种罪恶……” 夕子默不作声。 “……而且,不可以熬到太晚,会妨碍到早上的礼拜的。你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们……会的。” 织姬说“那么请安静些”,就要回去,却又回过头来说:“啊,麻田同学,我都忘了,你的房门底下夹着这个。这是你的东西吗?” “……什么……” “这是什么呢?好像是报纸。这所学校并没有订报呢,是什么呢?哎呀,我不该问这么多的。来……请拿去。” 织姬将手中的纸片递了过来。 夕子极为缓慢地接下它。织姬看着美由纪,说:“回去时请务必放轻脚步,轻声细语。”轻轻点了点头,静静地关上房门。 柔和的灯光被遮掩,室内再度变为月光支配下的苍白世界。 “夕子同学……” 夕子目不转睛地瞪着纸片,接着贫血似的身体一晃,倒向床铺。小夜子从椅子起身,靠了上去。纸片从夕子手中落下,美由纪把它捡了起来。 是剪报。 “骗……骗人的吧” 一阵眩晕。 “溃眼魔暗夜肆虐出现第四名牺牲者”。 照片底下,被害人的姓名。 “前岛八千代惨遭毒手”。 “前岛……八千代……这……” 诅咒——成真了。 “不!”小夜子像小孩子一样尖叫出声,站起来往后退去,害怕地贴在门上。 “真的吗?那个人真的死了吗,美由纪?” “小夜子,冷静点!” “真的有诅咒对吧?那个人真的死了,对吧?” “这……” “这不可能是碰巧!真的有,真的有!” 小夜子歇斯底里地摇了两三次头,背贴着门,就这么滑坐到地上,眼神涣散地注视着远方,全身无力地开口道:“怎么办?我在那里……” “什么?” “我在那里下了诅咒啊,美由纪。” 昨天那……骗小孩似的…… “那只是好玩,诅咒才没那么简单就……” “可是如果真的有恶魔,他一定听到了。一定听到了,被听到了……” 夕子缓缓抬头,从凌乱的发丝之间抬眼望着小夜子。“你……下了诅咒了吗?” “夕子同学,那只是闹着玩的。对吧,小夜子?对不对?” ——一开始只是好玩。 是一样的吗?是吗?夕子沉默地注视着小夜子,美由纪从她的视线中看到半带惊愕的怜悯,确信了。 小夜子说:“本田……会死掉。” “笨蛋,怎么可能只因为那样就……就算真的有恶魔,诅咒也真的有用,小夜子也不是照着仪式做的,所以……” ——我在认真个什么劲? 连美由纪都以咒术真的有效为前提在说话了。这一定是搞错了,只是在哪里搞错了方向——美由纪这么一想,瞬间陷入混乱。想必不可解的现实,就这样照单全收比较轻松吧。 “总之,这种事……” “我……怀孕了。” “咦?” 唐突的一句话。美由纪直到听完接下来的一串话之后,才真正意会到其中的沉重。 “所以我去见本田了。” “小夜子,你……” “我告诉他,所我怀了孩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所以…… “那个男的说:‘那是谁的孩子?’不敢相信。这所学院里根本没几个男人,他竟然说得出这种话。开什么玩笑……” 所以小夜子的态度才会丕变…… “那家伙叫我拿掉。我才不想要那种人的孩子……可是太奇怪了,为什么事事都要顺着那家伙的意?生孩子的也是我,要拿掉孩子的也是我,不是吗?我才不要!结果那家伙说:‘那不是我的孩子,我要把你这种妓女从学校赶出去,你这个妓女、你这个妓女……’所以……” 小夜子——萌生了新的杀意。 就在那个时候,美由纪与蜘蛛的仆人对峙的时候。 你这个妓女——小夜子在黄昏时分对夕子说的话,其实是本田对她说的话吗? “可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想生,也不想拿掉,生下来杀掉我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小夜子说着,把背压在门上,一边慢慢地把身体推挤上来,一边大叫:“我不要变成女巫!” “所以说,那种事已经……” “美由纪最好了!反正都不管你的事嘛!你差不多一点!” 小夜子用力锤门,夕子坐了起来。 “渡边同学……你……” “啰嗦!我已经下诅咒了!可是不要,我不要变成你那种女巫!” “可是……” “女巫,闭嘴!你们是心甘情愿的吧!不要拿我跟你们混为一谈!” “小夜子!” “这个女的是女巫!她杀了婴儿来吃!” “不要胡说八道了!夕子同学是为你着想才……” ——啊,讲不通。 小夜子的眼神非比寻常,是因为在昏暗的房间里听了一大堆惨绝人寰的内容吗?还是近日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影响了她?又或者是被再三累积的悲哀现实给压垮了?小夜子的理性似乎已经耗损殆尽了。 “你冷静一点!” “不要、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与其变成女巫……我宁愿去死!我要去死!” 小夜子打开们,逃出去似地飞奔而出。 “等一下……” 美由纪一瞬间望向夕子。夕子抱着头趴在床铺上,肩膀剧烈起伏。要追吗?还是留下来? “夕子同学,不要紧的。这一切都是假的!”美由纪撇下这句话,追向小夜子。 楼梯中央浮现织作碧的身影。在一片黑暗当中,她被柔和的灯光所笼罩,宛如一个天使漂浮在哪里。美由纪跑下来一看,碧正站在平台上,望着楼下。 “吴同学,刚才渡边同学……” “织作同学,她现在精神非常不安定,很危险,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找她?” “这……太糟糕了。我马上去找舍监……啊,没那种闲工夫了对吗?” “对。” 美由纪往下跑。 她踏出去的长腿在坚硬的石阶上“喀喀”地回响。打开门扉,夜晚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吹了进来。但是坚牢的建筑物连夜晚的黑暗都无法吸收,风一定也会滑过地板和墙壁的坚硬表面,吹到别处去。 ——混蛋! 美由纪莫名地气愤。 她的愤怒没有明确的对象。 喀喀喀,脚步声作响。 ——反弹啊!我不在乎! 没有一丝生气的矿物中庭,就如同字面形容,一片死寂,尽管一点都不温润,却反射出晶莹剔透的月光。教人气愤。 ——这哪里清净了! “小夜子!”美由纪大叫。朋友的名字在圣堂、礼拜堂、校舍回响,一次又一次反复,终至消失。 “吴同学!”碧叫道。悦耳的声音响彻四周,宛如置身梦境。烛台举了起来。 “那里、那里有人。” 美由纪转身。一道黑影窜过校舍旁边的石板地。美由纪绕过水池,跑了过去。然后她一面跑,一面后悔了。 ——不可以触碰的东西。 麻田夕子说的是对的。 诅咒什么的,她应该阻止的。 小夜子确实遭遇了不幸。 但是就算这样,应该还有其他方法的。 ——是我推了她一把。 “小夜子!你在哪里?” 脚步声,是美由纪的脚步声。碧没有脚步声,难道天使使用飞的吗?美由纪想着不相关的事。 可是不是这样的。美由纪总是踩踏着石头,才会发出如此巨大的脚步声。 抵达校舍了,没有人影。她们进入旁边的小径。 夜晚的世界冷冷地浮现在月光中,万籁俱寂。之所以没有声音,是因为时间冻结了;而连时间都能冻结的冷冽,则源自于月光那苍白而色温极高的色相。 就在这个时候。 色彩。花纹。斑斓。 一晃,一晃。 鲜艳的色彩轻巧地穿过树木之间。 一块布匹在漆黑的树木间穿梭飞舞。 “那是……什么?” “女……女人……在跑?”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女人甩着长袍奔跑? 美由纪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毛骨悚然。 “不对,那是……和服。” “和服?头上披着和服吗?” 鲜艳的水鸟花纹——那一定是和服没错。多么突兀……突兀? 美由纪跑了出去。 一晃。一晃。 “等一下!” 被风一吹,布匹高高地扬起,转过头来,里面…… 一片漆黑。 是黑暗披着浪荡的女人衣服四处奔跑,黑暗睁着一双眼睛。 ——有脸。 好黑。 “黑……圣母?” 站在那里的——是黑圣母。 和服披在头上,前襟合拢。 就像印度妇女或平安时代的贵族女子,不对,就像鬼一样。 那张脸的黑,不是生物的黑。 而是漆黑。 只有眼睛是白的。 “啊……”美由纪忘了该怎么尖叫。圣母维持回头的动作,停伫原地。 若是没有和服,看起来就像一对眼珠漂浮在黑暗当中。 美由纪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似的,完全动弹不得。 背后传来声音:“怎么了!” 是天使——织姬。 以此为契机,美由纪从束缚中逃脱,退了两三步,总算大声叫道:“黑……圣母……” “你说什么?” 碧跑到美由纪身边,伸出烛台。 光明驱逐黑暗。圣母大大地甩了一下那身突兀的服装,如脱兔般迅速跑开来。鲜艳的和服残像在黑暗中划出一抹扭曲的涂鸦,消失了。 “怎么可能……” 碧那张美丽的脸僵住了。 黑暗消失在黑暗的彼方。 “那是、那是什么?黑圣母?……怎么可能……” ——真的有…… “美由纪同学!”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是夕子追上来了。 “夕子同学……” “里面,校舍里面,刚才有人影从二楼的窗户跑过去。” 夕子进入校舍,美由纪也跟上去 ——真的有,真的有黑圣母。 ——这真的是现实吗? 因为触碰了不能触碰的事物,所以另一个世界的门扉开启了。 美由纪奔进黑暗。 深夜的校舍像是孕育着邪恶。种种浮雕设计,不管它们的主题是什么,看起来全都是些恶心诡异的怪物。黑暗中,非比寻常的气息正蠢蠢欲动。 夕子只在长袍上披了一件斗篷。 明明憔悴成那样。 “上面……往上面去了。她想要跳楼!” 一道尖叫声传来。 “是小夜子的声音!” 美由纪跑上楼梯,夕子和碧也跟了上去。 来到屋顶。 “那是什么!” 一个黝黑的有机体掉在硬质的石地上。 周围的石地全都反射着月光,唯有那团肮脏的物体吸收了一身的光芒,显得益发漆黑。 那是——本田幸三。 不,那是不久前还是本田幸三的物体。 本田已经没有气了。 不断地对小夜子投以污蔑眼神的那双眼睛完全失去了光辉,什么也看不见。不断地对小夜子口出恶言的那张嘴巴现在邋遢地张开,暴露出那条淫秽的舌头。手和脚都像被蜘蛛捕获的昆虫般萎缩而扭曲。 他的脖子被扭绞到几乎折断,转向不可能的角度。 肮脏的尸体……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渡边小夜子尖叫着,迷失了全世界,当着美由纪的面,从坚牢的建筑物上跳了下去。 仿佛被反弹出去似的,小夜子跃向空中。 女子背朝着他。 男子望着她纤细的背影。 女子只是略略弯曲脖子,男子就像头野兽般警戒,烦躁而粗暴地斥喝:“不要转过来!不许看!” 女子形状姣好的耳朵天生就听不进粗鄙的话语。她以流丽的动作回头,嘲笑似地绽出冷酷的笑容说:“你就那么讨厌……被人看吗?” “没错。” “连被我看……都不愿意吗?” “你……不一样,可是……” 男子背过脸去。 女子以机械般精准的拍子笑了。 然后她绕到男子背后,轻轻地伸出纤纤玉手。 纤细而柔软的指尖碰到男子的颈项。 女子抚弄着男子的脖子,他说:“为什么……要藏匿我?”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呢。” “为了唾弃我吗?为了轻视我吗?” “是啊。你现在处境十分恶劣,我是你的庇护者,也是你的饲主。在这种情况下,你的态度倒是挺蛮横的。我喜欢你这种顽强不屈的态度,还是因为你拿着这么危险的玩意儿呢?” 女人白皙的手指从男子的脖子滑至胸口,抓住他深深藏在怀里的、不祥且尖锐的凶器。 “放手,这……” “你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还想保住你的男性雄风吗?” 男子垂下视线。“什么……意思?” “你会做那种事,是因为你想当个男人吧?无药可救的阳具崇拜者。可是那是没用的,你还是认了吧。你已经遭社会排除,是个丧家之犬,不是个男人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已经从这个国家的结构中被排除,是个逃脱者。尽管如此,你却仍想要坐镇在构造的中心,这是为什么?因为你想要当个男人,对吧?所以你没有侵犯女性,而是……像这样……” “住手!” 男子回头,接着用力抱住女子。 “你怕吗?” “我怕。” 男子一次又一次紧抱住体态匀称的美丽躯体。 “有人看着我,总是在看着我。” “是啊,你是个丢人现眼的罪犯,每个人都会看你。可是,现在看着你的只有我。” “只有你。” “对,只有我。所以,听我的话。” “你的眼珠是假的,是玻璃珠。所以……” “所以?你只放过我吗?” “不是。你……” 男子闭上眼睛。 接着,他把脸颊按在女子的肌肤上,用脸颊感受着润滑的触感,慢慢地跪下。 “你不是生物。不用透过框架来看也是一样,就像假的。这双脚,这双手和脸都是……” “你喜欢我的脚吗?还是手臂?还是这些手指?”女子以玻璃珠般的瞳孔望着男子的形姿,说道,“喏,看吧。看着我。” 男子顽固地紧闭双眼。 “你没办法好好地直视我的脸。你……没错,你只能够以部分来理解一个人。” “就算那样也无所谓。”男子说。 刹那,他兴起一股与女子融为一体的幻想。 唯有那一瞬间,世界的视线消失了。 03 03 直通到底的道路两旁,黑白相间的鲸幕【注】(在日本,丧事所使用的一种黑白条纹相间的布幕。由于鲸鱼的身体也是黑白两色相间,故称鲸幕。)绵延不断,尽头处有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地举行佛事。 ——葬礼的味道。 伊佐间一成的鼻子这么感觉到。 鲜花的鲜香、线香的清香、寺院的古香、附着在丧服上的樟脑幽香、潮湿的泥土香。一切带有佛教色彩的气味,就是所谓葬礼的味道。伊佐间闻到的似乎就是这个。然而距离会场相当遥远,其实不应该闻得到的。 一切都是风景唤起的虚假气味,是视觉的嗅觉化。 ——黑白黑白黑白。 黑与白连绵不绝的物品。仿佛连这黑与白、天空的蓝与点缀各处的佛具的金,都沾染了味道。伊佐间任意解释:因为这些物品在丧礼时几乎都是整套出现的。 “多么豪华的葬礼啊。法事办得这么盛大,跟喜事没什么两样。喏,摆了那么多的花,真是浪费哪。”吴仁吉说道,转向伊佐间,露齿而笑。 牙齿好白,也许是因为脸很黑吧,这位老人晒得相当黑。不仅如此,卷成一条绑在头上的手巾也呈现煮透般的颜色。 “谁……”伊佐间以他独特的语法问道。他总是省略大部分的语句,却依然能够准确传达意思。当然,他这是在询问刚亡故者的姓名。 “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不过这一带每个人都认识,是一个叫织作雄之介的大财主。” “有钱人?” “不过也不是暴发户。” “世家?” “世家嘛……说是世家也算世家,不过原本应该是渔夫吧。对哟,那么也算是暴发户吧。” 仁吉说到这里,用力吸了一口烟斗,一瞬间停止呼吸,把嘴巴嘟得圆圆的,“波”一声吐出甜甜圈状的烟来。 “天还蛮冷的呢,要进屋吗?” “不。” “这样啊。死的就是那个织作家的老爷,记得才五十多岁吧。这一带啊,都盛传老爷是被毒死的。” “毒死?那么是被杀的?” “传的啦,传闻不可能是真的啦。只是无风不起浪哪。” 仁吉的口气就像个江户人。伊佐间这么说,仁吉便抗议道“胡说八道,我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安房产的乡下人”,摆了个夸张的动作,仍然充满江户风味。 “那么源头是……” “说来话长,进屋里去呗。”仁吉说道,站了起来。 仁吉个头很小,不管是坐是站都一样矮小。伊佐间则是身材高大,随随便便就高出仁吉两颗头,但是他有些驼背,看起来是不多高。 仁吉无疑已经迈入老年,而伊佐间的外表虽然老态龙钟,其实才三十出头,两个人的年纪就像父子般悬殊,看起来却没有多大差别,感觉几乎就像一对好友。有一部分是因为仁吉老人个子矮小,有时候还会流露出天真无邪的性情,不过最重要的理由,还是因为伊佐间的外貌未老先衰吧。 这里是房总,兴津町鹈原,时值春天阴历三月,吹过的风依旧寒冷的渔港早春。 实际年龄与关系都难以捉摸的两人,在刚结起花苞的樱树下,坐在路旁的木箱上,原本正在等人。 伊佐间平素的工作是经营钓鱼池,而他的兴趣也是钓鱼,是个有些奇特的人。他的服装业难说是一般,乍看之下,实在看不出他是哪国人。现在他就戴着土耳其人戴的那种无缘帽子,穿着俄国人穿的那种御寒外套。虽然乱无章法,却极为协调。 这个看不出国籍的男子,是大家口中的白昼幽灵。意思是尽管他的穿着打扮十分显眼,却不会向周遭强调自己的存在。他平时总让人摸不清楚他究竟在不在,就算他不在,也没有人会为此困扰。所以他总是利用这点,随兴所至,外出流浪。去年年底,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暂时安分了一阵子。但是到了三月,一感觉到春意造访,他的流浪癖又发作起来,就像字面形容的蠢蠢欲动,坐立难安,终于离家外出。 他似乎是想去未曾造访过的海边,钓些莫名其妙的鱼。 于是伊佐间拜访千叶的渔港,两天前,便寄住在仁吉老人的家。 伊佐间和仁吉老人只是共乘同一班电车而已,伊佐间也不晓得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他们几乎不了解彼此的来历底细,但伊佐间从片段听到的情报得知,仁吉老人原本是个渔夫,在战祸中伤了脚,目前隐居在家。 仁吉平常制作一些干货勉强度日,但事实上是靠着儿子寄来的生活费过日子,换言之,他根本没有必要工作。不过仁吉除了脚有些跛以外,身体健朗得很,所以整日闲得发慌,伊佐间恰好可以陪他解闷。 老人的家是独栋房子,盖着生了锈的白铁屋顶,既荒凉又简陋,真正进去里面一看,也的确不怎么温暖。不过伊佐间可能因为深信春天已经来临,并不会觉得冷。而且他穿着冬天的御寒外套,不觉冷也是理所当然。 “织作家啊,在这胜浦一带本来就是富家望族,不过我不晓得详细的来历。听说植村将军进驻胜浦城的时候,织作家就已经在了。喏,铺块坐垫吧。” 伊佐间摆好那块分不清是坐垫还是抹布的布块,坐了下来。然后他问道: “植村是……” “植村忠朝,德川家的家臣。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说起来,胜浦这一带原本是安房里见氏家臣——正木氏的领地。正木氏和小田原北条家命运与共,灭亡了。代替正木氏入城的就是植村。” “什么时候的事?” “万治二年的事喽。” “好久。” “当然啦。” 难怪会鸡同鸭讲,那是相当久远的事了。 说到万治,是一六六〇年左右的年号,仁吉老人一口气讲到三百年以前的事去了。 “织作家也是武将?” “不是不是,应该不是。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农家还是渔夫,这一带每一户都是。” “可是历史悠久吧?” “是啊。不过大家都认识织作家和村里其他人家不同,打一开始就不同。关于这一点,我以前也听说过一些奇怪的传闻,但现在没怎么听说了。因为织作家是地方的名人,没有人敢公开忤逆他们哪。” “奇怪的传闻?” “哦,是故事啦。听说织作家以前做了坏事才得以致富,所以代代遭到怨灵作祟,入赘的丈夫每个都早死。不过这只是乡下人小心眼,觉得有钱人全都是做了会遭人作祟的坏事才会有钱。是穷人的自卑情结作怪啦。” “所谓……过去的坏事是……” “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啊,是故事啦。” 伊佐间更感兴趣了。 他恳求仁吉务必告诉他。 老人说“你这人也真是好奇”,露齿笑了。 “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真的是老祖母的故事喽。喏,天人娘子,就是那个故事。” “把羽衣藏起来的那个?” “就是那个,你知道嘛。织作的祖先啊,把天女的羽衣给藏起来了。” 那算是坏事吗? 伊佐间记忆中的天人娘子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名男子发现天女在河边沐浴,便把挂在树枝上的羽衣给藏了起来。天女回不去天上,就这样成了男子的妻子。天女生了孩子以后,发现男子藏起来的羽衣,于是回到天上——他记得好像还有后续,有些版本的结局也不同,不过大致上应该是这样。男子利用奸计巧言骗了女子,说是坏事的确是坏事,不过最后落了个悲惨的结局,而且伊佐间觉得男子也没有坏到那种地步,必须代代遭到诅咒。他陈述了自己的感想。 仁吉答道:“这个嘛,有点不一样呗。传说织作的祖先啊,藏起了羽衣,娶了天女之后,竟然把羽衣卖给了诸侯还是大财主。” “卖掉了……” “卖掉了,而且还卖了个好价钱,所以天女永远回不去了。织作的祖先得到了财富和绝世美女,成了个大富翁。所以呀,没办法像故事一样幸福快乐啊。” “那么诅咒是……” “当然是妻子的诅咒。天女后来发现秘密,知道自己被骗,气得发狂,但羽衣已经没有了,就算想回也回不去了。就是这个地方和其他故事不一样。天女——也就是娘子,非常不甘心。因为不甘心,想让骗了自己的织作家绝子绝孙,所以把入赘的女婿都给咒死了。生出来的孩子全都是女的,是天女的血脉。然后每一个入赘的女婿都两三下就给杀死了。换句话说,诅咒织作家的就是织作家的女人,结局就是这样。无聊。” “可是……织作家没有断后。” “那当然啦。不是跟你说了吗?这是故事嘛,肯定是编出来的。说起来,说是早死,但雄之介先生也活了五十好几吧?上一代也活了六十二岁。所以那个传说啊,与其说是故事,根本就是中伤。没凭没剧的,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说了。不过织作家确实不是船东,也不是富农,但从老早以前就是个豪门,这是真的。” “真是奇妙。” “奇猫?哪来的猫?我不晓得织作家的祖先是怎么样,不过上一代和上上一代,就像他们的姓,是靠着纺织致富的。” 老人说,织作家似乎是在明治到大正年间,靠着生产动力织布机而致富的。所谓动力织布机,指的是靠动力运转的织布机器。伊佐间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国产的动力织布机在明治三十年(一八九七)前后完成,而织作家参与了动力织布机的大量生产。 “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胜浦的乡下人会去投资那种东西。织作纺织机——这是公司的名字——经营上了轨道,大赚了一笔。然后大概是明治三十五年吧,甚至盖了座宫殿。” “宫殿?” “咱们从小时候就这么叫了,一些没口德的人把他叫做‘蜘蛛网公馆’。蜘蛛不是像这样,从屁股吐丝吗?因为织作家靠纺织机致富,人家才会这么叫吧。就是那栋盖在明神岬尖端,断崖那边的洋馆,是栋大得吓得人的宅子。” “吓死人?” “大得吓死人哟。” “这样啊。” 伊佐间突然很想看看那栋宅子。 “那么豪华的建筑物,这一带很难看到吧。真的是发了哪。所以说,刚才的故事也不是从前就有的,而是宅子盖起来以后才流传起来的吧。我是这么想的。” 确实,祖先靠着卖掉羽衣致富的轶事,也可以说是反映了织作家从事纺织机制作而致富的事实——不过这简直就像是在玩谱音游戏。那么这也不会是什么古老的传说吧,一定是在织作家致富之后——明治后期以后才编造出来的。伊佐间这么说,仁吉便“是啊是啊”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又说:“可是如果要和织布机的故事穿凿附会在一起,白鹤报恩应该也可以吧?”就算问伊佐间可以不可以,他也无从答起。 “所以呀,那个时候啊,整个村子都感到相当疑惑。不过织布上一代的当家乐善好施,发财之后,一有机会就报答乡里。你知道隔壁城镇山里的那个女校吗?” “不知道。” “我孙女就读那个学校。那个学校是寄宿制的,很有名气哟。盖了那所学校的,就是上一代的织作家老爷。听说上一代的老爷是信耶稣教的。” “耶稣?……” 是指基督教吧。只有上一代是基督教徒吗? 总觉得很奇怪。 “也因为那样,织作家本来老是被人用有色眼光看待,但是直到上一代,完全赢得了当地村民的信任。” 不断地捐赠、捐款,甚至盖了学校,共同体似乎也无法不予以认同了。 当地的居民从事第一级产业,生活踏实,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靠着投资事业一举致富的暴发户肯定十足可疑。会捏造出玄奇的传说由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置当地的利益于不顾,而要持续传播那种风闻的话,只能说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了。所以传闻才会自然而然地销声匿迹吧。这显示在现在这个时代,比起迷信,经济更具有影响力吧。 “然后,接下来到了现在的雄之介老爷这一代……”仁吉说到这个,盘起胳膊,歪了歪脖子。“呃,那个了不起的大财阀,叫什么来着?不是有个原本做丝线买卖的大人物去年过世了吗?叫柴,柴……” “柴田耀弘?” “就是他,你知道嘛。那个柴田啊,就像是给织田家撑腰的后盾,所以……” 为什么会冒出柴田的名字来? 伊佐间寻思着。 柴田财阀之首——柴田耀弘是个巨擘,坊间甚至传说他是财经界的幕后黑手。就连区区一个钓鱼池老板都知道他的名号,可见柴田耀弘是个多么响叮当的大人物。 不过这位大人物在去年夏天突然过世了。听说他的猝逝对各界造成种种冲击,连伊佐间的周遭都受到此事余波牵连,柴田的影响力可以说是难以估计。伊佐间本人一如往例,在穷乡僻壤逍遥游荡,所以得以幸免于难,但伊佐间的朋友们被卷入与那位巨擘的死相关的事件,左右两难。 ——这个人死后依然影响着后世哪。 伊佐间心想,柴田耀弘是个大人物,这也难怪。 只是这种话他不会说出口。 “那么,柴田为什么……” “哦,上一代的织作家老爷和那个叫柴田的人好像有什么私交,所以……” 从公司名称来看,织作似乎也在制作纺织机。织作与靠丝线买卖发迹的柴田耀弘应该也是通过纺织业认识。到了雄之介这一代织作纺织机加入柴田集团旗下,不知道是因为柴田的经营策略,还是雄之介本人的才干,他自己也成为柴田的亲信,在组织里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雄之介老爷生前甚至被称为柴田的左右手呢。” “真了不起。” 那么与其说是地方上的名士,更应该说是指挥大局,暗中操纵财经界的黑手。 “总之,雄之介老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哪。他好像是越后【注】(日本旧国名,约相当于现今的新澙县。)出生的,这也值得他翻山越岭渡过三国峡而来了。” “越后?雄之介先生是养子吗?” “是啊,他是招赘的女婿。织作家是女系。” “女系……?” “对。这也是传说,所以是迷信吧。事实上,听说几代以前也有男当家,并不是真的只生女孩。但是……” 仁吉说,织作家虽然不是采用姊家督【注】(由最年长的孩子来继承家业的一种习俗。即使有长子,若年纪最大的事长女,亦由长女招赘来继承家业,故日文中称“姊家督”<家督有当家之意>。此习俗过去在日本东北地方常见。)的制度,但经常招赘也是事实。上一代、上上一代的当家都是招赘女婿。听到这里,伊佐间总算明白了。 那么只有上一代当家唐突地是个基督教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此外,入赘女婿会早死的故事也符合道理了。伊佐间一直觉得不是让儿子或媳妇死掉,而是让女婿早死这样的说法怪怪的。 而且仔细想想,如果不是女系家族,天女的诅咒会断绝的。 “现在的老爷入赘织作家,是大正十四年的事吧。当时婚礼办得盛大无比,连续宴客整整三天三夜呢。我呵,有那么一点……有那么一点不甘心哪。” “不甘心?” “恩,织作家的太太当时还是个小姐,叫做真佐子。一头秀发乌黑亮丽,皮肤白皙剔透,是个大美人哪,小哥。美得让人怀疑她真的是仙女的后代。独独那个时候,我真信了那个传说哪。” 仁吉老人搔搔被太阳晒黑的褐色秃头。 “呵呵呵,我也真是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哪。” 他在害臊。 “她现在是寡妇了,要去追求她吗?” 伊佐间当然是说笑的,但仁吉似乎有些当真了。 他还有点难为情。 “哈哈哈,别说傻话了。她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我也是个老头子了,没力气夜访【注】(日文原文作“夜這い”,指男性深夜至女性住处从事性行为之事,源于日本古时候的风俗。在日本农村地区,此习俗一直延续到明治、大正时期。)女人喽。” 仁吉为了掩饰害羞,“嘿哟”大声吆喝,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喀喀作响地打开窗户。 一阵冷风咻咻有声地吹了进来。 不过,阴历三月的风已不再寒冷彻骨。 仁吉望着窗外的景色,呢喃似地说:“战前、战时、战后,织作家不知道做了什么样的生意,赚得荷包满满。可能也是雄之介老爷这个人天生就有生意头脑吧。他与那个柴田某人联手之后啊,表面上虽无声息,但当地的人都知道,他是发了,或许私底下也干了许多贪得无厌的事吧。可是雄之介老爷这个人,又比上一代当家更奇怪了……” “那……”伊佐间这时候才想起来,他们原本是在谈论刚过世的老爷可能是遭到毒杀的事。“……是不是毒杀……” “对对对。织作家的传闻啊,其实去年就已经播下了种。那些长长的鲸幕啊,去年春天也同样拉在那个地方,简直是服丧中的不幸啊。” “谁……” 过世了吗?——伊佐间省略了这一部分。 “是啊,那恰好是樱花的季节哪。长女紫小姐毫无前兆地就……她才二十八呀,真是可惜。” “是意外?” “不晓得哪。当时也传出了不好的风声,可是流言都不是真的。” “但是无风不起浪。” “对啊。所以啊……噢,从这让看得很清楚,你过来这里看看吧。” 仁吉挥着又粗又短的手掌,向伊佐间招手。伊佐间像个发条人偶似地轻巧地起身,走近老人身旁,照着指示探头从窗户望出去。 仁吉在他耳边嘀咕似地说:“怎么还不出来呢?密葬早在昨天前就结束了,照平常来讲,法事应该一下子就办完了,一定是吊唁客太多了,搞不好比这个镇的人口还要多。我看寺院也得准备满满一大桶香才够烧吧?这实在不得了哪。” 老人担心的问题还真奇怪。要是烧那么多香,肯定会烟雾弥漫,像火灾一样了。伊佐间轻笑出声。 然后伊佐间发现一件事:老人闲静居处的窗户,恰好面对直通那座寺院的道路。 直到刚才,伊佐间和老人还坐在这栋屋子正前方的樱花树地下。樱树的另一头,黑白的布幕不断反复,笔直地延伸出去,愈往远处愈显狭窄。那位紫小姐的葬礼时,盛开的樱花一定为这黑白的风景增添了柔和的色彩。 ——不过即使如此,应该还是充满了葬礼的味道吧。 或许香味会有所不同。 现在樱树仍是含苞待放,显得枯燥无味。 仁吉把右手遮在额头上说:“噢,总算烧完香了。一个接一个出来了。简直就像蚂蚁搬家。噢,在最中间。喏,你看。” 伊佐间把身子探得更出去,甚至把脸从窗户伸出去了。仁吉说道:“看到她啊,真的会觉得传说也不全然是骗人的。喏,那就是真佐子夫人……” 伊佐间凝目望去。 有葬礼的味道。 人群聚集在门前。 有一个身穿丧服的高雅妇人。 是丧主,头发好像一丝不乱地盘在头上。虽然无法清除地看到脸孔,但是远远地也能够看出她坚毅的模样。 “怎么样?她今年已经四十七了呢,看起来一点都不是那种年纪吧?完全就像才三十出头。” 伊佐间没办法看得那么清楚。 “她旁边有个拿着牌位的女孩,那是三女葵小姐……” 仁吉的视力似乎非常好。 被这么一说,伊佐间更加仔细凝视。但就算仔细凝视,也只看得出那是一个身穿洋装的女子而已。 “旁边有一个穿制服的女学生吧?那是四女碧小姐……” 这一个伊佐间很快就看出来了,因为她的颜色与其他人有若干不同,不是黑色,而是灰色。制服的胸前有一个白色的大蝴蝶结。 “比较远的地方,喏,有个女子垂着头,那是次女茜小姐……” 伊佐间完全看不出人在哪里,她被埋没在吊唁客和佣人等众多的黑色服装里头了,就像是暗夜中的乌鸦。 伊佐间说他找不到,仁吉就说:“茜小姐很没存在感呢,她是个内敛的人哪。”尽管伊佐间说他看不出是谁,仁吉却完全不理会,老王卖瓜似地夸赞起来:“她们三个人都美若天仙哪。” “有那么漂亮吗?” “是啊,她们是真佐子夫人的女儿嘛。三个人都长得不像,可是都是大美人。不过啊,她们三个都是女儿,没有男孩对吧?这就是纠纷的源头,流言的起源。” “遗产……问题?” 遗产问题算是葬礼纠纷的固定戏码吧,可是仁吉却说“不太对,硬要说的话,是继承权纠纷吧”,驳回伊佐间的话。伊佐间不懂哪里不一样。 “不是想要分财产,或是想争多一点财产这类骨肉之争,不是这种的。遗产继承 不是有顺序吗?首先是真佐子夫人,再来是女儿们,不会因为遗产分配而反目成仇的。” “所以……是权利问题吗?” 如果雄之介是位居柴田财阀中枢的大人物,那么应该也担任社长、会长或理事长之类的职务,那么他留下来的遗产也不一定全都是有形的。换言之,虽然不是为了争夺遗产而起纠纷,但众人为了谁要继承上一代、上上一代,以及雄之介所构筑起来的体系而发生争吵。伊佐间这么理解,但似乎还是有些不对。 “这个问题也是有吧,但最大的问题是当家的宝座。” “当家?” “也就是说织作家里权力最大的男人是谁。” “权力最大?男人?” “没错。家长,要继承织作家的男人。” “没有男人啊。” “是啊,这就是火种,流言飞语的源头。” 说到这里,仁吉总算将那张黝黑的脸转向伊佐间。他的眼神一本正经,只有嘴巴在微笑。仁吉浑身上下只有牙齿洁白无比,看起来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换言之,这是古老的制度——陋习的问题吗?从仁吉的话来看,织作家虽然是世家,却也不是身份尊贵,来历正统的人家。即使如此,还是会有这样的习俗吗?看样子确实是有的。 “女儿们……都未婚吗?” “也不是。大前年次女茜小姐招了赘,先生叫做是亮,当然是入赘女婿。没有嫡子的时候,织作家代代都由入赘女婿继承家业,而且去年过世的紫小姐未婚,所以照顺序来的话,新的织作家当家会是这个是亮吧。” “是吧。” “问题就在这里。这个是亮啊,原本是用人的儿子。这家伙被雄之介老爷给相中,从小就多方疼爱,说他将来定有作为,还让他进公司工作。然后听说是亮爱上了茜小姐,老爷就把它招赘成了女婿。不过当时真佐子夫人大加反对。” “因为身份不同?” “哈哈哈,开玩笑,夫人才不会说那种落伍的话呢,早就没有什么身份阶级之分啦。现在可是四民平等【注】(指皇族、华族、士族和平民。),是民主主义社会哪。这跟身份什么的无关。 “那么……” “夫人认为是亮人品有问题。” “有问题?” “是啊。不过啊,如果是亮爱上的是紫小姐,也不可能入赘吧。茜小姐是次女。要继承家业的,是长女紫小姐的女婿。也因为这样,夫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茜小姐本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决定的是雄之介老爷和真佐子夫人。可是啊,喏,那个紫小姐却一命呜呼了。” “哦。” 仁吉说“接下来就波折不断喽”,然后闭上嘴巴,用一种异样的表情看着伊佐间。 “姑且不论做生意的眼光和头脑,在识人这一点上啊,夫人远比老爷高明多了。” “老爷看走眼了?” “是啊。” 听说才刚入赘,是亮就成了个废人。 入赘之后,是亮升格为柴田集团的干部,负责集团旗下公司的经营。一开始他似乎干劲十足,但不知是本来就没有生意头脑,还是被柴田、织作这些大招牌给压垮了,又或者只是不走运——如果雄之介看重的是他在原本的公司时的才干,那么或许真的只是不走运——总之是亮的所作所为无一顺遂成功,反倒是适得其反,事与愿违。他接连失败,吃足了苦头。一旦辜负了期待,接下来就兵败如山倒,转眼间一蹶不振。经营一下子恶化,公司面临破产的危机。 是亮如同字面所形容的,成了个废人。 也因为是自己提拔的,雄之介在最初的第一年,好像还对是亮多方照应。 资金方面,似乎也挹注了相当高的金额,所以暂时是勉强撑住了,但毕竟是杯水车薪,无法克服危机,是亮的公司在第二年春天倒闭了。 就算是干部和亲人,是亮还是得以某些形式为生意失败负起责任。是亮被解除了干部的职位,并且分派到其他子公司去,但是他不愿意屈居他人底下做事,最后辞掉了工作,之后便郁郁寡欢度日。 “他总是喝得烂醉,胡作非为。赌博又玩女人,还动不动就对人拳脚相向,根本没法子 应付。老爷也伤透了脑筋,去年秋天起,好像让他帮忙经营学校,不过听说那也只是因为没有工作的话,面子上不好看。” “学校?” “恩,学校。那是份闲职,但平常过得还是一样颓废……” 是亮遭遇挫折、紫突然过世,这两件事相继发生,使得织作家面临危急存亡之秋。 如果长女发生什么万一,只要次女的女婿可以依靠,那么一家仍旧安泰。相反地,不管次女的女婿再怎么没用,只要长女还在,就不必让出当家之位,所以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是这两个保险阀一口气脱落了。 称为织作家的男人,就等于进入柴田财阀的中枢,也意味着称为日本财经界的核心。即使不把当家之位让给是亮,他也早已没有资格作为织作家的一分子了。 雄之介对是亮绝望了。 “离婚呢?” “茜小姐这个人啊,贤惠极了。不管丈夫对她对坏,都一径忍气吞声,就算先生是那样一个窝囊废,还是不忘顾全丈夫的面子。她就是那种一旦结为夫妻,就要至死相随的女人,是妻子的典范啊。” “典范?” “是典范啊。因为她甚至还说,要是丈夫被赶出去,她也要跟着离开。做妻子的都这么说了,是亮这家伙却还是不思振作,实在是……”仁吉不悦地顿了一下,“……不配当一个男人哪。” 他唱戏似地夸张地说。 “哎,老爷和夫人会任由是亮为所欲为,也是因为疼爱女儿,看在可怜的女儿份上吧。但是现在老爷也过世了……今后会怎么样呢?” “但是还有其他女儿……” “碧小姐才十三岁,和我孙女同年级。葵小姐今年二十二左右,却是个让人伤透脑筋的姑娘,听说她宣称她不要结婚。” “这还真是……” “是啊。我不懂复杂的事,她可能是讨厌男人吧。葵小姐好像歪理很多,男人可能也都敬而远之,不敢靠近她吧。说起来,这个葵小姐和雄之介老爷处得很不好,老是顶撞老爷,所以老爷才会更加格外疼爱茜小姐吧。” “那么……” 毒杀怎么了? “那么什么?哦,毒杀是吧。老爷他啊,败战之后这四五年,心脏一直不好,常常卧病在床。唉,可能性子也变得软弱了,或许因为这样,才会错看了是亮这种人吧。紫小姐过世之后,喏,向来照顾老爷,而老爷也一向尊敬的柴田某人跟着往生了,对他打击太大了吧。于是去年秋天起,就卧病不起了。” 听说那个时候也传出是亮对岳父下毒的流言。 是亮以为雄之介是他惟一的后盾,但似乎连雄之介都放弃了他,若自己再继续这么愣头愣脑的,恐怕会遭到放逐。说不定在那之前三女会先招赘,那么,还是让雄之介早早死了好了…… “乍听之下好像有道理,事实上却说不通。” “说不通?” “是啊。喏。这太不合算了嘛。换做是我,就会乖乖地摇尾乞怜,再一次收买老爷的心。这样比较轻松,也比较有利,而且是最切实的做法。因为碍事就杀掉——如果是亮是这么有骨气的人,根本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事实上,老爷过世之后,是亮的立场可以说是愈来愈糟糕,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三女又坚持不结婚,所以这流言是胡说八道。可是还有其他的流言。另一个流言说,下毒者是三女——也就是葵小姐。” “这又是为什么?” “理由并不是父女情感不睦。葵小姐很喜欢讲些复杂的事,像是父亲的权力怎么样,老旧的思想规范怎么样的。我是不懂深奥的事啦,不过就是打到父亲可以为女性怎么样……嗯,乡下老头子实在不懂这些呢,所以葵小姐引来了一些人的反感。虽然年轻女孩子好像很赞成葵小姐的话,可是啊……所以大家都对葵小姐退避三舍。什么家事也是一种劳动,生孩子是女人的自由——这我是懂啦,可是就算说男人不可以摆架子,可是咱们这些人除了摆摆架子以外,活着就没有其他意义啦。” “哦……” 伊佐间从来不会碰上这种事。 他总是回避着这类本质性的纷争。 “说什么这个社会是以臭男人为中心,但我们也只是捕鱼而已啊。管理这个社会的是其他人吧,可是啊,这是两码子事……” 仁吉抱起双臂。 “有人会因为这样就下毒吗?女儿会因为这样就杀掉自己的父亲吗?我是觉得不可能啦。亲子之情不可能因为这点歪理就动摇吧?所以我觉得流言终究只是流言罢了。” 伊佐间心想,这个老人很善良。 或许可以说是淳朴。 世上邪恶当道,有时候不需要歪理说动,情义也会断绝。 但是关于这块土地的传闻,老人的分析应该是正确的。 不管是文化问题或者社会问题,只要穷究深思,就一定会遭遇到性别这个壁垒。若不去想就不会碰到,就算碰到,有时候也不会注意到。只是,若要打破这道壁垒,杀人这类行为是最不适切的。杀人完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且伊佐间认为会注意到这种问题的都是些深思熟虑之人,而深思熟虑之人竟会轻率地选择杀人这样的愚行,根本就是一种矛盾。 所以流言就像老人说的,是一种中伤吧。 ——若是反过来,还可以理解。 革新派被保守派是为眼中钉,受到打压,最后被抹杀——是有这种事的。提出新思想的总是少数派,所以只要消灭具有号召力的中心人物,就能够除掉革新的火苗。在这种情况下,杀人这种过分单纯的暴力行为有时候是有效的。相反地,想要维持旧制度的人往往都与权势挂钩,以这个层面而言,旧势力与犯罪似乎是很匹配的一对。 ——也不一定如此吧? 伊佐间很快地转念想道。 因为有不少少数派的暴徒为了颠覆体制,不断地进行杀戮。 伊佐间非常清楚大肆宣扬一般论是多么没有意义的行为。不管怎么样,伊佐间都不会有那种彼此对立、相互颉颃的二元论价值观。问题再怎么严重,暴力解决的选项都在他的理解范畴之外。 “嗯……” 想了一堆有的没有的,结果说出口来的却是没有意义的感叹词。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明确的见解,另一方面也是有一点死心,觉得这番话说给仁吉听也没用。 仁吉盘着胳膊、仰起身子看着外面。然后他把脸皱成一团说:“负责葬礼的人一定忙翻了,跟我老母死掉的时候可不一样。町长、村长、县政府的官员,甚至连国家的大人物都来了。光是雄之介老爷事业方面的吊唁客就来了一堆。之后好像还要在神奈川那里举办公司葬礼,直接去那里就好了嘛,何必来这种乡下地方呢?快点埋了吧。” “还没下葬?” “还没呀。而且寺院里明明就有墓地,却还要搬回去宫殿埋在旁边,真会给人添麻烦,多费工夫。根本不必搬来寺院,在自己家里把丧事办一办就好了嘛。咦?” 仁吉伸出手指。“啊,那棺材简直像神轿一样,快来看。” 伊佐间照着仁吉说的,望向黑白的小径。 长长的队伍朝着伊佐间方向前进。 提灯。幡旗。龙头。火炬与钲。 牵引着灵膳绳索的人。 如神轿般的棺木。 天盖。孙杖。花笼。 后面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吊唁客。 一个女孩捧着牌位跟在棺木旁边——是葵。 ——哦? 她有如蜡像一般。不,她有着陶器般的质感,就像人偶一样。说漂亮,的确是非常漂亮,却也不到惊为天人的地步。有种她会这么漂亮是理所当然的感觉。画像上的女子、做出来的人偶不管再怎么标致、美丽,因为本来就是要做成那个样子的,所以是理所当然之事。毋宁说她是活生生的这一点,才教人感到不可思议。 绝非男性,也非中性,非男也非女——那只是个美丽的事物。 短发和洋装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有一个穿制服的少女在一旁捧着灵膳。 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孩,长发丝丝飘逸。 这个女孩也很美丽,但就像仁吉说的,长得和姐姐一点都不像。虽然脸色苍白,却不悲伤,而是一种心不在焉的表情。 感觉她的一双眼睛大得异样。 不是女人,而是少女。 伊佐间目不转睛地凝视,少女的脸颊忽地抽搐。 那是细微的、一点点的抽搐。 ——在笑。 这一定是错觉,但看起来如此。 她们的身后,跟着生下她们的母亲。 威严——存在感——自信——这些词汇掠过脑海。 每一个都不能正确地表达。 ——坚强……吗? 或许是难以亲近,也难怪仁吉会痴心妄想。事实上,她的容貌确实足以形容为绝世美人。 伊佐间不喜欢美人或美女这种庸俗而且不明不白的形容,但是关于她——织作真佐子——的容貌,“绝世”这个部分是毋庸置疑的。就算撇开美丑不说,她的氛围也与这个渔村格格不入。 绝世的未亡人头发一丝不乱。 漆黑的瞳孔坚毅地注视着前方。 宛若率领着大队的将校。 葬礼大队肃穆地转弯,通过窗户前方行进。提灯。幡旗。龙头。火炬与钲。棺木。 美得不像真人的女人们默默地穿过伊佐间眼前。天盖。孙杖。花笼。 接着是众多身穿黑色丧服的士兵们。 “是……女王蜂吗?” “蜜蜂才没那么漂亮哩。” “那么……” “或许是……女郎蜘蛛吧。” “虽然漂亮……” “却难以亲近。” 仁吉说着,离开窗户,倦怠地、垂落似地独坐到地炉旁边。 伊佐间也离开窗边。 身着黑服的一行人绵延不绝,但每张脸长得都一样,伊佐间觉得再看下去也没有意思,简直就像在清点聚集到糖果旁边来的蚂蚁。 ——这么说来。 次女在吗? “那个次女……” “茜小姐吗?还是老样子,一张贞女典范的表情哪,非常含蓄,总觉得很可怜哪。” “她在吗?” “当然在啦。这是她父亲的葬礼哪,怎么可能不在?” “在队伍中?” “在真佐子夫人的斜后方。照顺序的话,应该要走在葵小姐前面才对,可能是想到自己的丈夫没出息,才躲在后面吧。她很清楚自己的立场。” 完全没看到,是埋没在人群之中了吗? “她真的在吗?” “有啦,就在队伍中央,棺材后面。” “在啊……” 那就是在吧,好像看漏了。 仁吉说着“我去泡个茶呗”,再次站了起来,又问道:“你那个朋友真的会来吗?” “哦,昨天他说会搭最早的一班车过来。” “总觉得过意不去哪,希望不会让他白跑一趟。” “没关系的。他不久前出差,结果连要鉴定的东西都没有,亏了不少,这里至少肯定有东西给他鉴定。” “不过是堆破铜烂铁啦,真令人担心。嗯?” 仁吉就要伸手拉茶柜把手时,忽地望向窗户,“噢”了一声停下手来。接着他回过头来,唐突地问:“小哥,怎么样?我很清楚织作家的内情吧?你不觉得我清楚过头了吗?” “什么?是很清楚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清楚吗?” “不知道。是跟人家嚼舌头听来的吗?” “那是婆婆妈妈们才会做的事。我就算整天闲着,可也是个老爷子,才不干那种事哩。说穿了很简单,织作家的内幕啊,是有出处的。消息的来源现在正往这儿走来呢。” “来源?” 仿佛说好似地,门板“喀哒喀哒”响了起来。伊佐间朝门口一看,一个大个子的老人打开了拉门。他的脸露出一半,那一半脸上的眼睛看到了伊佐间。 “噢,有客人啊……仁吉啊,现在方便吗?” 声音很浑厚。仁吉一手拿着茶壶说道:“没关系啦。外头很冷,快进来吧。” 相较之下,仁吉的声音是沙哑的。 门可能没办法打得更开,来客侧着身体,笨拙地从隙缝里挤进屋子,背着手想要关上门,却关不上,缠斗了好一会,总算把门关上之后,才露出整个正面,“呼”地深深吁了一口气。 “怎么?葬礼不要紧吗?” “没事。不,反倒是宅子里的人待不住哪。” 客人略垂着头,坐在入口处。他的肩膀相当宽阔,尺寸不够大的丧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勉强,一点都不适合。俗话说人要衣装,看样子是骗人的。 男子的年纪与仁吉大约相同。不知是剃掉的还是秃头,顶上童山濯濯。 从服装和他的话来推测,男子应该与织作家的葬礼有关。仁吉一边泡茶,一边咒骂似地说道:“什么待不住,家里的事怎么办?” “宅子里有公司的人在,还有阿节和葬仪人员,他们会处理啦。我做的本来就是外头的工作,没我的事,不需要我。话说回来,仁吉啊,这位是哪位啊?” 大块头的老人狐疑地打量伊佐间。这也难怪,伊佐间的打扮就算在东京也很引人注目。 “最近认识的,叫做……” “我姓伊佐间,伊贺的伊,佐仓的佐,中间的间。” “对对对,伊佐间先生。伊佐间先生,这家伙叫出门耕作,是织作家的那个……用人。算用人吧?” “用人?” “喏,就我刚才说的,那个不配当男人的浪荡子的老爸啦。” 他就是是亮的父亲吧。耕作老人长得有点像外国人,他那张洋风的脸歪了起来。伊佐间心想:他在秃头之前肯定相当受女人欢迎吧。 “仁吉,你又口无遮拦地把家里的丑事说出去了吗?” “听你鬼扯。什么家里,那是你家,对我来说是别人家。耕作,人言可畏啊。如果你不想要人家说嘴,连对我都别说。不过就算你不说,整个村子也都知道了。” “真拿你没办法……” 耕作老人的脸又纠结了一下,接着慵懒地起身,走上客间,在伊佐间对面坐下。 “……头痛死啦,脸上无光哪。” “那是因为你香薰太多啦。伊佐间先生,这家伙和我已经是六十年的老交情了,不用在意他。他是自作自受。” 就算仁吉这么说,也不好在本人面前唾弃人家的儿子。伊佐间思忖了一会儿,只说了句“幸会”。耕作老人说:“你好,我是出门,让你见笑啦。”略略缩起了庞大的身躯。 “你那个蠢儿子怎么了?我刚才瞄了一下,也没在送葬队伍里看见他。” “他不在啦,昨天起就不见人影了。” “又窝到哪个女人家去了吗?” “我怎么知道。本来就已经够难堪的了,又来了一大堆公司的人。都市人的眼神好恐怖啊,说什么大织作家的入赘女婿把公司给搞垮,连葬礼也不参加,还说什么没办法,出身低贱就是这样。真可恶。” “混账,哪有什么低贱不低贱的。不管是织作还是出门,本来不都一样是渔夫吗?” “现在是主人和用人。” “身份……地位不同是吗?” 仁吉向老友劝茶,露出苦笑。 “可是仁吉先生,你刚才说现在已经没有身份之别了。” 仁吉的确这么说过。 “伊佐间先生啊,家世门第什么的的确已经没有了。可是……是啊,地位还是不同哪。对方是大财阀的有钱人,而咱们只是小穷人啊。”仁吉自嘲似地说道。 伊佐间有种非常复杂的感觉。 现代已经没有武士农民这种身份上下之别,拘泥于家世门第的风潮也逐渐衰退,但是不知道为何,众人似乎就是无法平等。 或许在阶级社会成长的人,若是少了阶级,就无法认识自己与对象的关系。所以就算制度崩坏了,还是会以其他的阶级替代。如果不确认自己属于哪一个阶级,就会感到不安吗?不,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早就变成了一种阶级。 在这里,经济能力的大小也轻易地取代了身份阶级。富人与穷人相比,富人比较伟大——这样的公式在大家的默认下已然成立。 富人是成功者,而成功者是了不起的,这在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社会里是天经地义的事——若这么说也就这样了,但惟独这一点,不能完全归咎于资本主义。 因为除了经济能力以外,还有许多这类阶级主义的意识——评定优劣加以歧视的意识——存在。这在日常生活中无所不见。例如说,美丽的事物和丑陋的事物相较,美丽的事物比较优秀,或是聪明人与傻瓜相比,聪明人比较好。世人动辄就想决定高下,然后上位者瞧不起下位者,下位者羡慕上位者,理所当然似地活着。 决定等级这种行为原本就是毫无意义而且极为鄙俗的。伊佐间觉得满不在乎地接受阶级是愚蠢的,为此忽喜忽忧更是愚昧至极。 想到此,伊佐间忽地发现一件事:认为这很愚蠢的自己,不正是在瞧不起愚蠢的阶级信奉者吗? ——或许这么活着比较轻松。 伊佐间转念想道。结果他也没有强烈的主张,想到最后只会“嗯”或“哦”地应声而已。 “……说的也是呢。” 比“嗯”长了一点。 “就是啊。这个世上啊,没人赢得过有钱人的。而且我们渔夫也变了不少哪,比起观察出潮汐变化的人,现在能够多卖掉一条鱼的人更受敬重。再说只要有钱,也能够轻松地当上船东哪。” “是啊。所以咱们乡下人怎么样都赢不过都市人哪,经手的钱差多喽。织作老爷尽管和我们一样是乡下人,却胜过了都市人,出人头地,和我们地位不同。和老爷相较之下,是亮那个不成材的家伙,就算被人说是乡下包子也没辙哪。” 耕作垂下肩膀,整个人缩得更小了。“别说这个了,仁吉,这位是怎么……” “哈哈哈,伊佐间先生是个风雅的钓客,四处漂泊哪。他从前天起就住在我这儿,他说想钓钓鲣鱼或鲔鱼之类的鱼,真是笑破我的肚皮了。” “鲣鱼和鲔鱼要是可以随便在海边钓到,那还得了。”老人们愉快地笑了。 完全是渔夫的表情。 “那你钓了些什么?” “石鲷、瓜子鱲。” “很不错嘛。怎么样?吃掉了吗?” “嗯,吃掉了。” 真的非常鲜美。 仁吉出声啜饮着茶,自豪地说:“是我告诉他哪里有好钓场的,当然钓得到了。” “茂浦那边吗?” “那是我的秘密场所,才不告诉你。” “对了,仁吉,说到茂浦郊外那边,芳江的家……” “芳江?哦,那个上吊小屋啊。” “上吊小屋?” 又出现奇怪的东西了。 “哦,有那么一间小屋。小屋怎么了?” “昨天我有事经过那前面,结果啊,那里面竟然亮着灯哩。”耕作老人睁大一双有着两三层眼皮的眼睛,神情古怪地说。他的表情看似生气,但其实好像是在害怕。 仁吉露出他洁白的牙齿,粗鲁地说:“胡说八道。芳江死掉以后,又没有家人,那里早就成了废屋了,过去八年都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你说有灯,是晚上吗?怎么可能?有谁会在晚上去那种废屋呢?毛死人了。是你的错觉吧。” “才不是错觉。” “那是芳江变鬼出来了吗?被男人抛弃,孩子被抢走,好恨哪好恨哪……笑死人了。要是她会变成鬼出来,早就该变了。事到如今,她要向谁吐露怨恨啊?” “请问……”伊佐间被这件事挑起了好奇心。 仁吉露出恶作剧孩童般的笑容说:“你真的很喜欢听这种事呢,喏,从海边一直走过去,有一座石碑叫做茂浦,以前有一个叫做芳江的女人独居在那里。” “她是外地流浪过来的,姓什么来着?” “没有人和她来往。从昭和七八年左右起定居在那里的,所以也住了十二三年吧。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大概三十七八岁,她在小屋里头上吊自杀了。” “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她的人生难说是幸福,过得好像很寂寞。起初她和一个男孩住在一起,好像是私生子。她是人家的妾,有人包养她。但是住了三年左右,那个孩子就不见了。” “那是昭和十年的事,男孩是被人家带走的。我没有看到,不过雄之介老爷说,是包养芳江的某处老爷要让那孩子继承家业的样子。” “这样啊。然后她就成了孤单一人,一直住在那里。” “她上吊自杀是战败那一年,所以住了十年吧。在她上吊之前,喏,大家不是管那里叫卖淫小屋吗?芳江不是在接客吗?” “应该不是吗?这里可是个小村子啊。光是当人家的小老婆就惹来一堆闲言闲语了。所以表面上,她和任何人都没有往来,可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会去夜访,彼此怂恿这:去小屋吧,去小屋吧。真是任性胡来。” “哼,你也有去过吧,仁吉?” “这么说的你自己才去过吧?我有老婆孩子,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哩。你那时候已经是鳏夫了吧?晚上一个人寂寞难耐,所以跑去了对吧?” “笨蛋,我还有是亮,才不会去咧。” “请问……” 这两个老人不仅记忆不真确,还会见风使舵,任意改写过去,谈论的内容离伊佐间的问题愈来愈远了。 “……那里有灯亮着?” “开得亮晃晃的。遮雨板虽然关着,不过那栋小屋很简陋,屋顶那是木板盖的,屋顶和墙壁上的洞穴全都幽幽地透出光来,歪斜的门啊,也这样‘咻……’” 耕作老人睁大略带酒意而充血的眼睛,比手画脚、劲道十足地表演。 “芳江都死了八年了,怎么可能嘛。”仁吉打岔说。 大个子老人热情的演出被浇了冷水,不服地瞪住小个子老人。“就是因为不可能才奇怪啊,你这老头真是糊涂。” “那你看了屋子里面了吗?” “才没看咧,恐怖死了。” 仁吉拍膝大笑:“哈哈哈,搞不好芳江正在里面引诱你呢。令人怀念的耕作先生呀,要不要进来玩玩呀?耕作,你平白错过大好机会啦。你碰上的牡丹灯笼【注】(三游亭圆朝所改编的怪谈落语,叙述死去的姑娘化成幽灵,提着牡丹灯笼拜访情郎的故事。),连圆朝都会吓得屁滚尿流哪。不不不,要讲怪谈,季节还太早了。这顶多是你在吹嘘吧。” “你这个老色狼,人家可是说认真的。” “哪里认真啦?都年纪一大把了,胆子怎么小成那样?你就是没出过海,才会这么窝囊,没用。个子大成那样,胆子小也该有个限度啊。还是把我的胆子分一半给你好了?我年轻的时候啊,可是遭遇过更多更恐怖的事哪,那种怪谈海上多得是。” “多得是吗?” “是啊。伊佐间先生,你真的很喜欢这种话题呢。” “嗯……” “这一带啊,有种叫做‘海人道’的妖怪出没。夜晚开船出海的话,就会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漂浮在海面,然后用恐怖的声音说着:给我勺子……给我勺子……叫你给我勺子啊……” “不要这样啦!仁吉!” “哈哈哈,你这个没胆的老头子。然后啊,如果不小心把勺子借给了他,他就会用勺子舀水到船里,把船沉了。但是如果不借的话,他就会兴风作浪,船一样会沉没。” 这是——船幽灵吧,伊佐间以前也听说过。 他有一个朋友对妖怪知之甚详,可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所以啊,这一带的船一定都会准备没底的勺子,专门借给海人道用的。” “胡说八道,现在哪里还有船会准备那种东西?” “连船都没坐过,你少在那里不懂装懂。当然有了。” “那你见过吗?” “以前我家老头子遇过。” “哼,那一定是骗人的。” “你是说我爸是骗子吗?说到海上的怪异现象,可是多得数不清。像是半夜里,海面像这样发出一整片光芒,或是明明没风,却传来隆隆声响,这种事根本是家常便饭,我也遇过好几次。像海人道,也不是遇难死掉的人的亡灵这类东西。海就是个魔物,海人道就是海化身出来作怪的。” 仁吉本来还算是在说笑,但说到这里,突然口沫横飞,大力主张起来,伊佐间感到很困惑。 “有那么……恐怖吗?” “恐怖啊,要是船底破了个洞,就成了永无止境的水地狱啊。夜晚的大海深不见底,暴风雨的大海根本就是个怪物。不是渔夫,是不会了解的。渔夫等于是乘着像叶片般的小舟,光靠自己的意志根本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大海摆布。喏,那尊佛也是,是大海把它引导到我身边来的。” “哦,那尊佛。” 耕作露出诧异的表情问道:“尸体【注】(日文中“佛”也是对死者、尸体的讳称,因此耕作才会误会。)?谁的尸体?” “不是人啦,是像,佛像。二十多年前不是给你看过了吗?你忘记啦?就是那尊长得很漂亮的佛像啊。” “那种垃圾你还留着啊?” “什么垃圾!我可是很爱惜东西的。” 那是仁吉的收藏品。 前天晚上——伊佐间看了仁吉的收藏品,有些吃惊。收藏品都存放在仓库里。而那些收藏品的数量之多,几乎塞满了整间仓库。 那些似乎都是在海岸捡拾搜集到的漂流物,或卡在渔网上的异物,以及在海上回收的漂流物。小的有土器、陶器碎片、珍奇的贝壳或古钱之类,大的则有铜鼎及沉船的零件,里面甚至还有看不出种类的动物骨头。 ——我从十二岁起出海,直到五十六岁因为脚伤下了船。 ——当了四十四年的渔夫。 ——就是这段期间搜集到得。 ——总觉得我呵这些漂流过来的东西有缘,舍不得丢掉。 前晚仁吉这么说明。 伊佐间生来就喜欢无意义、无价值,而且奇形怪状的东西,自己也拥有创作这类塑像的艺术天分,所以兴味十足地观察者那些收藏。 当中有许多物品形状都很独特。 其中最吸引伊佐间的就是那尊佛像。那是一尊坐像,虽然历经浪涛冲刷,但涂料依然保存完整,最重要的是它形状优美,表情高雅清秀,是佛像中少见的美女……不,说佛像是美女也很奇怪。而且这不是伊佐间自己的形容词汇………… ——葵小姐。 仁吉说的就是那尊佛像。 “那尊佛像啊,本来在海上漂亮,可是不是自行漂过来的。那是昭和二年还是三年吧,是神轿下滨祭前天晚上的事,所以一定是九月十二日不会错……” “下滨祭?” “是祭典,远见岬神社的。”耕作说明。 仁吉接着说:“……在祭典前晚出海的我也不对啦。当时海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恐怖极了。我绕过神明岬,往八幡岬那里划去。我也忘了当时是去做什么的了。结果啊,我看到一个东西浮在海面上。” “哦,那件事啊。我以前听过了啦,别再说了。” 大个子的老人就像仁吉说的,似乎非常胆小,与他那健硕的体格完全相反。 “耕作,我又不是在跟你说,我在讲给伊佐间先生听啊。然后啊,漆黑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东西,我以为是惠比寿。” “惠比寿?” “就是溺死的尸体。传说中惠比寿是大丰收的前兆,所以我想把它拉过来,可是被波浪阻挡,怎么样都弄不过来。所以我死了心,想要继续前进……” “别说了啦。” “……结果它跟了上来。溺死的尸体就像这样,从波浪里若隐若现地露出脸来,一张脸胀得鼓鼓的,一双眼睛翻得死白……” “呜哇!” 蛮恐怖的。 “我突然怕了起来,逃走了,心想着一定是妖怪。可是哪,在海上没办法随心所欲。那个溺死的人也顺着波浪和潮流跟了上来,要是不逆着海流,就甩不开它。” “这样啊。” 伊佐间觉得这不是幽灵或亡灵的恐怖,而是另一种恐怖。仁吉说死人跟在船后面过来,却没说那是幽灵。老人反倒是在主张没有幽灵,虽然没有幽灵,却是有可怕的事。 “然后啊,那张胀得快破的大脸啊,像这样漂过来贴在船边,我真是吓得快死了,我还记得那种感觉哪。于是我一心一意祈祷起来,船灵大人、八幡大人、富大明神,救救我啊……然后我大喊救命。” “向谁?” “我忘了,可能是叫了我老母的名字吧。当下我心想都完了,因为船灵大人是女的。” “嗯……会嫉妒?” “对,神明大部分都嫉妒心很重啊,所以我心想完了。可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东西乘风破浪似地朝我这儿漂了过来。就在那一瞬间,尸体沉了下去。那个时候漂过来的就是那尊佛像,我把它捡了起来,感谢它保护了我。” “一呼唤就从海上漂过来的……佛陀?” 令人感激,却又有些不详。 “对对对,神秘万分。很神秘吧?所以只是空屋亮着灯,根本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嘛。觉得奇怪的话,过去瞧瞧不就得了?……我就是这个意思啦,知道了没?” 耕作老人不耐烦地应道“知道啦,知道啦”,拍了拍光秃秃的后脑勺。 “这就先算了,应该……”仁吉说到这里,伸长身体引颈望向窗外。伊佐间和仁吉也用同样的动作看外面。 “……差不多该到了吧?鉴定师傅。” “再不到……就不对劲了吗?” 耕作老人问:“还有谁要来吗?” “这位伊佐间先生的朋友要来,是一位古董专家,要来鉴定我的宝贝。” “也不算是专家,他是个初出茅庐的古董商,不,只是个旧货商罢了……” “那种专家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是伊佐间叫来的。 伊佐间昨天联络了古董商朋友,委托他鉴定仁吉的破铜烂铁。 前天晚上,仁吉一边介绍他的收藏品,一边有些寂寞地说:“虽然是些破铜烂铁,但是最后能让你这样的人看看,也算是有点安慰了。” 伊佐间问仁吉是不是要把这些东西处理掉。仁吉说他最近需要一点钱,所以要拿去卖给收破烂的。伊佐间想了一下,劝阻了他。因为伊佐间认为铁制、铜制的东西姑且不论,除此之外的东西,收破烂的实在不可能会收购,总额应该没有几个钱吧。 况且收藏品当中有可能隐藏着上等货。虽然看起来像废物,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全都卖给收破烂的,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吃了大亏。当成垃圾的话,只能换个几块钱,但是当成古董来看 ,搞不好可以卖到惊人的价钱。 伊佐间不晓得仁吉需要多少钱,也不好意思深究理由,所以仁吉可能只是嫌这些东西占空间而想要处理掉,但伊佐间觉得值得让识货的人来鉴定一下。 伊佐间大力劝说仁吉鉴定,还说要介绍认识的古董商给他。 这是一宿一饭的恩义。 仁吉说明个中缘由,耕作笑了起来:“哈哈哈,这个死要钱的老头,老不死的家伙,都这把年纪了,还要钱做啥啊?钱又带不进坟墓里。就连雄之介老爷,死的时候也是一身干净,只带了六文钱【注】(日本习俗中,会在遗体旁边摆上六文钱,作为渡过冥河的船资。)走。那种连收破烂的都不要的破茶杯、臭马粪,能值几个钱?” “啰嗦!我有我的理由。”仁吉一脸严肃,沉默了。 耕作似乎吓了一跳,表情变得有些落寞,问道:“仁吉,你总是听我说东说西的,却完全不提你自己的事。你……真的缺钱吗?” “不缺啦。只是我已经六十三了,啥时翘辫子都不奇怪。我只是想说自己的后事要自己处理,我没为儿子坐过什么,对村子也没啥贡献,我不想麻烦村里的人。棺材本啦。” 耕作呻吟了一声,沉默下去。灰蒙蒙、潮湿且带着海潮香味的海边空气从窗外刺骨地渗透进来,使得老渔夫和他的老友变得更加沉默了。这么一来,伊佐间也被两名老汉那倦怠地忧愁影响,不得不摆出一张怪异的表情。 仁吉昨晚也对伊佐间抱怨说他和媳妇处得并不好。 但是伊佐间是在不认为仁吉是为了筹措自己的棺材本才想要钱的。仁吉是说“最近需要一点钱”,有必须用钱的期限。而且仁吉看起来也不像死期已近,伊佐间判断,仁吉一定是有其他的苦衷。 但是伊佐间不说,不问,因为与自己无关。 仁吉说:“讲这些阴沉的话真没意思,还是怪谈比较有趣。”伸了个大懒腰。他的手很短。 “别说我了,耕作你干嘛也一脸郁闷?你比我年轻两三岁,还死不了的。除非你那个笨儿子又干出什么蠢事来。” 耕作咒骂了一声:“死老头,别给我提那个混账。”接着他望向伊佐间,看了一会儿之后说:“话说回来……那位古董商,如果那位先生过来村子的话,能不能请他顺便到织作家的宅子来一趟?” “这又是为什么?” “没什么啦,过世的雄之介老爷喜欢书画古董,收藏了一大堆。太太昨天说想要把那些东西处理掉,可是这一带又没有古董商。” “处理掉?为什么?” 总不可能是缺钱花用。 “太太讨厌那种死气沉沉的东西吧。就算价值连城,也要时时小心发霉、灰尘什么的,麻烦死了。小姐们好像也没兴趣,想要的都是公司那些人,而且是打算拿去变卖,在那儿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呢。根本没道理要送给那些人。太太说看了就烦,想要早早处理掉。” “可是,既然要卖的话,柴田那里……” 只要仰赖柴田集团的财力和组织力,根本不必去拜托什么小镇的古董商。想要卖多少应该都不成问题。 “所以说,对于公司那些人,太太既不想施恩,也不想欠任何人情。”耕作不悦地说,“而且太太本来就看不惯柴田家。太太说,柴田和织作完全是对等的,织作不是柴田的属下,也不是家臣。雄之介老爷要让织作家的人编入柴田旗下的时候,太太也大加反对。说织作家明明没遭遇什么困难,为什么要人家提携?就算不依靠什么丝线商,织作就是织作。公司的名称本来也是要改成柴田纺织的,但是太太坚决反对,一定要用织作纺织机这个名号。” 真佐子应该就像她的外表,是个刚毅的女子,她的确是会说出那种话来。 只要想起她坚毅的模样,伊佐间甚至能够轻易想象出她严峻的口吻。 “所以太太虽然对去年过世的柴田耀弘老爷另眼相看,对其他人却完全不信任。耀弘老爷好像是上一代伊兵卫老爷的盟友,可是他身边的跟班实际上却是一群不能信任的家伙。如果没有五百子刀自【注】(刀自愿意为”户主“,是日本古时对年长女性的一种尊称。)的赞同,这场提携根本不可能实现。” “五百子?刀自?” “是上上一代嘉右卫老爷的夫人。” “曾外祖母?” “对小姐们来说是曾外祖母没错。说起来,柴田家的大少爷勇治少爷与过世的紫小姐之间的婚事,也是因为这样才告吹的。” “婚事?” “是啊。要是那个时候柴田家退让的话, 我也不必落到这步田地了。” 动不动就流于抱怨。 耕作的嘴巴歪斜起来。的确,如果长女招赘的呼啊,不管是亮再怎么无能,就算他是个无赖流氓,情况也不会糟成这样。 仁吉恨恨地说道:“笨蛋,人家可是全日本首富的继承人,而且你不是说过,勇治少爷本来就是个养子吗?柴田家就是因为没有继承人才收了养子,哪有又送给人家招赘的道理?一开始就强人所难的是织作才对吧?” 原来如此…… 在这门亲事中,织作提出的条件是要男方入赘吧,那的确是不识斤两。就像仁吉说的,没有人会把收养来当继承人的养子又送给人家入赘。而且就算不提入赘,柴田家与织作家的地位相差也太悬殊了…… ——啊,我也掉进去了。 阶级歧视的陷进无所不在。 地位指的究竟是什么呢?——伊佐间自问。 “随便啦,那个人是来鉴定我的宝物的,等这事办完之后再说。不过织作家的东西的话,应该都是上等货吧。仔细想想,就算我这儿没有好东西,织作家的也够他充当旅费了,应该不够亏到。” 仁吉说的没错。 接着,三人料到最近骚动不安的社会情势。 溃眼魔加上绞杀魔,弄得人心惶惶。 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后,耕作说:“今晚也好,明天也行,请那位先生到宅子一趟吧。”站了起来,嘴里嘟囔说“哎呀,没办法,得回去了”,走下泥土地,又有气无力地说了声“仁吉,拜托你啦”,拘束地缩着身体,走出嫌小的门口。 仁吉目送耕作庞大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看他苦恼得很哪,一定是很在意世人的眼光吧。”伊佐间说他担心朋友是不是到了,想到车站看看,但仁吉说:“这是个小地方,要是到了,一定找得到这里,就算去看,人也不会比较早到。”伊佐间同意他的话。 接近黄昏时分,古董商总算抵达了仁吉家。 古董商名叫今川雅澄,店号是待古庵。 今川是伊佐间的战友。复员之后,伊佐间就一直没有今川的消息,也不知他是生是死,却在奇妙的因缘际会下得知了他的近况。那是上个月——也就是二月底的事。伊佐间的朋友一如往例——真的是一如往例——被卷入事件,那个时候同样被卷入而吃了大苦头的,就是今川。 后来他们见过一次,今川告诉伊佐间说他开始说古董生意。那个时候伊佐间心想“这真是个奇怪的职业”,但他自己是钓鱼池老板,也没资格说别人什么。他们见面是一星期前的事,所以伊佐间想到要鉴定仁吉的收藏品时,马上就想到了今川。不,应该相反,因为有之前的重逢,伊佐间才会想到要鉴定吧。昨天伊佐间在车站借了电话联络今川,今川二话不说,爽快地答应了。伊佐间猜想他可能很闲。 仁吉看到今川,好像有点吓一跳。 ——这也难怪。 今川的容貌十分奇特。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大,嘴唇厚实,眉毛和胡须都很浓密,耳垂又大又长,只有下巴非常细尖。尽管如此,他整张脸的面积却也不是特别大,所以整体形成了一种密集而且浑厚的长相。不仅如此,今川的嘴巴还松垮垮、湿漉漉,而且油光闪闪。他虽然不胖,但身躯庞大,简直就像漫画里出现的人物。 今川用一种难以模仿的黏湿奇异口吻,正经八百、恭敬十足地招呼说:“抱歉我来晚了,敝姓今川。”仁吉也一样,莫名地紧张起来,有些结巴地说:“我姓吴,请多指教。”感觉好像掺杂了一点江户腔。 三人只喝了一杯茶,便前往仓库。与冬季相比,现在白天长了一些,所以还有一些光线。只是外头相当寒冷。 今川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真有意思。” “有意思吗?我因为这个癖好,老是被老婆臭骂,还曾经吵到大打出手呢。” “那真是令人同情。可是有句话说:滴水穿石。这算是某一种形式的作品。对不对?” “唔……是啊。” 就算今川这么问,伊佐间也无从答起。 不过听今川这么一说,每件物品单独来看已然奇怪,如果视为整体就更形状怪异,而且十分壮观。 “那么价格呢?” 今川像只球潮虫似的缩着身体,观察起整齐地摆放在草席上的陶器碎片等物品。动作很像狗在闻东西。 “哦,这可能是古唐津【注】(古老的唐津烧陶器,产于九州岛西北部,生产的茶碗评价甚高。)碎片。这也是……哦,蛮难的。” “难吗?” “因为是碎片啊。” 说的也是。 “如果这是古唐津的话,是有价值的。” “多少?” “没办法定出价格。虽然可以作为研究材料,却无法拿来买卖。这十分珍奇,但因为是碎片……” “哦,这样啊。” 仁吉有些失望。如果他有所期待,那么让他燃起希望的就是伊佐间,所以伊佐间也感到内疚。 “这个鼎……或许卖得掉。最近有个大趋势,就是古董要能够使用才有价值。光是稀奇或古老,并不能算古董。一个东西的保存状况愈好,价格愈高,与其说是因为它作为美术品的完成度够高,或是非常珍奇,不如说是因为它还能够拿来使用。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所以这里可以卖的,只有能够使用的东西。” 被这么一说,伊佐间更觉得不能分开来卖了。这些东西全部凑在一起,摆在这间仓库里,呈现出这种形态,才能够散发出这等妖异的魅力,不是吗?如果分成一个个来看,就像耕作老人说的,只是垃圾罢了。但是只要他们以这种形式陈列出来,那就像今川说的,这是仁吉的作品。 今川挑选出古钱及坠子等小东西,眼捷手快地估价,但都不是多大的金额。 仁吉有些沮丧地说: “那座……佛像……怎么样呢?佛像本来就不是拿来用的,那么……” “哦,那个一呼唤就从海上过来的……” 佛像是惟一的希望。昨天他们两个门外汉自己估计了一番,也认为这应该是价钱最高的一个。 “佛像?这个吗?这是……” 今川拿起不可思议的佛像。 “这……” “很热别吧?” “这不是佛像。”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黄昏骤然造访。 三人拿着不是佛像的佛像进入屋子里。 今川露出一张失魂落魄般——或者说像溺死的尸体般空虚无神的表情,检视着佛像。事实上,今川那奇异的长相和浮肿的体格真的让人联想到溺死的尸体。因为之前才刚听说这座像是由于溺死的尸体才捡到的,伊佐间觉得好笑。 溺死的尸体用大舌头的语调说了: “这个是……神像。没有这种佛像。佛像必须符合特定的样式才算佛像。” “神像……神的像?” “是的。原本我国的神明并没有形姿,但是伴随着佛教传入,许多佛像被引进国内,可能是受到这股风潮影响,日本也制作了一些相似的塑像。所以这座像一定是天平时代【注】(即奈良时代[七一〇~七九四],其间七二九~七四八年以天平为年号,此后又以天平感宝、天平胜宝、天平宝字、天平神护为年号。)以后制作的……不过,神像的样式并不一定……” 这么说来,这座像既没有莲花座也没有光背。就算那类东西是分开来的附属品,这座像的发型也是长长地垂发,手也没有结印。如果是释迦或阿弥陀,应该会是螺发,地藏的话,应该是光头。这座像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女性,所以也不是明王仁王之类,观音也不是这种长发发型。 “神像是受到佛教刺激才开始制作的,所以最先有一种叫做习合佛的折衷样式,此外多半是贵族的模样。像八幡神是僧侣外形,但大部分是平安贵族那种衣冠束带、拱手把笏的样貌。也有总角发型、童子形姿的神像。这个是女神……是啊,很像安置在宇治平等院塔头那尊来历不明的神像。呃,这一带又没有神社?” “哦,有的。远见岬神社。在八幡岬。” “祭神是八幡大人吗?” “也有八幡大人,但主神是富大明神。” “我不知道富大明神呢。那座神社从以前就一直在那里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听说它曾经在庆长年间【注】(一五九六~一六一五。)被海啸给卷走,现在那里的神社是植村主公大人盖的。 “植村土佐守吗?那么是……“ “万治二年。” “好久。” 伊佐间心想:和我之前的反应一样。 今川好像知道那个叫植村的诸侯。 “那么,这尊原本可能是放在那座神社祭祀的神像。不过比起我来,这更属于京极堂先生的专业。” “哦,中禅寺啊。” 中禅寺是伊佐间那位多妖怪知之甚详的朋友,而今川说的京极堂,是中禅寺所经营的古书店的店号。大多数人都以店号称呼中禅寺。除了妖怪以外,他也精通各地民间信仰和神社佛阁的故事来历。 今川再次露出发呆似的怪异表情,恍神似的看着神像,最后说:“这座神像,我就以您开的价买下吧。” 仁吉惊慌失措地说:“叫我开价,我也不知道行情,这又不是鱼和干货。”但今川说:“请尽管说出您需要的金额。这种东西没有底价,也没有最高价。”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仁吉说道,环起双臂,担心地问:“我是因为想卖才把你请来的,这时候又说这种话好像也不对,不过你买了之后 ,要怎么处理呢?这卖得掉吗?” “如果卖得掉,也可以卖掉,但我想应该卖不掉,视情况,或许我会把它供奉到您说的那座神社去。我是这么打算的。” “那不是亏了吗?” “我想知道这座神像的来历,这也是一种缘分。如此罢了。” 仁吉有些目瞪口呆地对伊佐间说:“你的朋友真是怪。你这个人也很怪,不过东京还真多超脱世俗的人哪。” 伊佐间只回了一声“嗯”、 仁吉虽然难掩困惑,但不久后就露出相通的表情,对今川附耳说出金额。今川拿出钱包。伊佐间不知为何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因为他觉得探听金额对仁吉相当失礼。所以神像究竟卖了多少钱,伊佐间并不清楚。 但伊佐间认为,仁吉不再犹豫,应该是想到了织作家的古董。织作雄之介的遗物应该全都能高价出售,那么今川也不会亏损吧。 想到这里,伊佐间对今川提起这件事。 今川说他十分愿意现在就动身,但是今天天色已晚,还是暂时回去,择日再访较好。确实,现在的时间不早不晚,而且也不好在葬礼当天鉴定遗物吧。 可是今川准备要回去时,仁吉极力挽留他说“吃个饭,喝个酒再回去吧”,用完餐后,他又缠着要今川留下来过夜,结果今川回不去了。既然要在这里过夜,明早就去织作家的宫殿——蜘蛛网公馆好了。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仁吉接着拿出无贼干、炖鱼之类的当下酒菜,三人吃了个酒足饭饱,回过神时,天已经亮了。 好像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伊佐间是冷醒的。 长相古怪的古董商和小个子老人横七竖八地睡在木板地上打鼾。初春时节,这么随地躺着睡觉实在太冷了,伊佐间看看自己,只有他一个人身上盖着破烂的棉被。是自己再无意识中擅自从柜子里拖出来盖的吗?或许是伊佐间先睡着了,仁吉为他盖上的。 伊佐间应该是三个人中酒量最差的,所以很可能是这么回事。而且仁吉家里只有两组寝具,有一个人会没得盖。 伊佐间把棉被像外套一样裹在身上,就这么撑起上半身。 抬头一看,窗户洞开,也难怪会冷。伊佐间狠下心来,像蛇蜕皮似地溜出棉被,前去关窗。自己姑且不论,他担心睡在地上的两人会染上风寒。 伊佐间来到窗边。 鲸幕已经撤得一干二净。 花圈也不见了,也没有穿丧服的蚂蚁送葬队伍。 葬礼的味道也消失了。 眼前所见,只有一条小径直通寺院。 平凡无奇,只是一条小径。 拂晓时分正逐渐离去,天空已经亮起来了。 伊佐间拿下顶窗棍,扶住倒下来的创板。 ——嗯? 伊佐间的手停了下来。 有个男子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正从小径朝这儿走来。蓑衣闪闪发光。 是稻草上的水分反射出微弱的阳光吗?一闪,一闪。 ——是渔夫吗? 是要去早市吗?但时间还太早吧?还是早市都是这种时间?伊佐间不知道早市是几点开始。 ——是女人……吗? 他这么想。 这么想的瞬间,他感觉到一阵恶寒。 这不是感冒的恶寒。 不会有那种女人,那是男人。可是…… ——花纹? 蓑衣底下露出和服的花纹…… ——是我眼花了。 是眼花了。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知觉混乱了。从蓑衣底下露出来的脚是男人的脚。如果不是眼花,就是有个男人穿着花纹华丽的和服,折起衣摆,上面再披上蓑衣,戴上斗笠。 哪有人会做那么奇怪的打扮? 伊佐间似乎发了一会儿呆。待他回神时,穿着蓑衣斗笠的男子已经弯过前面,现在只看得到背影,再也无从确认了。男子快步行走,转眼间背影愈来愈小,从伊佐间的视野中消失了。 “怎么了?”仁吉的声音响起。伊佐间回头一看,仁吉和今川都起来了。孩子般的老人和容貌古怪的古董商盘腿并坐在木板地上,眼前景象看起来很滑稽,伊佐间的恶寒一下子就消失了。 “……嗯。” “竟然两三下就睡着了,可不准说你宿醉啊,真是逊到不行。对吧,古董商?” 仁吉亲热地叫道,今川顺从地回了一声“是”。伊佐间睡着的时候,两人情谊似乎大增。 “喏,快点吃了早饭,去蜘蛛网的宅子吧。不赶快把事情办完,也没法子去钓鱼了。” 仁吉对伊佐间的口气也变得亲热了。他的心境有了什么变化吗?或许是相识之后已经四天,老人不再对他假客气罢了。 “可是天还很暗呢。” “胡说八道,哪里暗了?在这一带啊,现在已经算大白天了。你啊,要钓鱼的时候多早都爬得起来,现在说的这是什么话?” “是吗……现在几点了?” “是五点半。”今川看着怀表回答。 那么伊佐间似乎大大地错估了时间,他以为现在才三点左右。 “今天是阴天,才会觉得暗。”仁吉说,随即煮起开水。今川说“我去洗把脸”,站了起来。伊佐间把不安收进肚子里,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女人?不,是男人。 伊佐间与今川在近七点时离开仁吉家。虽然觉得太早,但仁吉说耕作老人早上不到五点就会起床,不必担心。两人几乎是被仁吉赶出去似的出发了。 即使如此,以伊佐间的感觉而言,时间还相当早,所以他提议走去海水浴场,绕过海岸,一边悠闲地欣赏风景,一边过去。 距离樱花盛开的淡云和煦季节还早,今天的天空阴沉一片,有如梅雨季节。大海也倒映出天空的忧郁,染成了一片沉重而且粘稠的铅色,看起来实在不像液体。天空也是一样,充满了窒闷的感觉,一点都不像大气。大海与天空尽管是绝对无法兼容的异质物体,却总是像这样,犹如倒映在镜子般的同质物体,真不可思议。 伊佐间问今川:“你家……我记得是世家吧?” “是的,家兄是第十四代。” “地位……很高吧?” “地位?” “地位。” 今川的老家据说是代代相传的莳绘师【注】(莳绘是以漆描绘图案,再用金、银粉或色粉固定后加以研磨而成的工艺品,是日本的传统漆工艺。起源于奈良时代[七一○~七九四]。)名门。今川好像是次男,伊佐间听他说过,如果他是长男,就会继承某个庄严的名号。 名家的次男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可思议表情说:“为什么……突然问这种事?” “嗯……因为织作家……”伊佐间极为简短地说明他昨天所感觉到得事。身份、地位、阶级,人难道无法逃离这些事吗……? 古董商不晓得在看哪里,“嗯、嗯”有声地专心听着这番唐突的话,然后突然说了一句比伊佐间更唐突的话:“人因为有关系才活得下去。” “什么?”伊佐间明白自己词不达意,但没想到今川的回答如此莫名其妙,让他大感困惑。 “这个说法很奇怪,但我不想京极堂先生那么能言善道,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也就是说,人是不能够一个人单独活下去的。” “……嗯。” 今川解释,伊佐间同意。就算今川说的,中禅寺这个人辩才无碍,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但一般人是没办法像他那样的。就像伊佐间总是把该说完的话吞回去省略掉,今川可能也没办法挑选出最适切的词句来吧。 今川接着说:“地位这种东西,是有好几个对象,然后将某种价值观赋予这些对象,才能够成立的。换言之,若是没有比较的对象和决定价值的尺度就无法成立,不是吗?” “是……吧。” “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也没有什么地位好说了。” “是啊。” “但是……也并非如此。人就算只有自己一人,还是会把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东西——世界——区分开来。一定还是会有自己之于世界的定位——定位。所以只要人类存在于这个世界,地位这种东西就不会消失。我是这么认为的。” “哦……” 今川的意思是,这不是成长在阶级社会这类世代的问题,而是更根本的问题吧。 “可是就如我刚才说的,人并非只有一个人,周遭有许多可以比较的对象。在意识到个人与世界这个根本的对立之前,还有更多更容易比较的数不清的对象。而可以拿来当做比较尺度的原理,也多是身边之物。” “例如说?” “例如说,我们可以在时间当中为自己定位。这种情况,是掂量历史与自己的关系。那么家系或家世就会成为尺度。有祖先,有父母,有自己。” “与过去这个藤蔓联系在一起。” 要在那条藤蔓找出价值吗? “连绵不断的丝线的最后就是自己。但是这种情况,自己只是通往子孙的中继点而已。” “原来如此。” “相反地,如果要在社会这个平面上为自己定位,那么就是估计社会与自己的关系。这么一来,像是现在的官职或地位、财力、技术、容貌,这些东西就会成为尺度。” “然后就会有世俗的夸大渲染。” 要在夸大渲染之中找出价值吗? “这种情况,跟祖先或子孙都没有关系,一切都是现在的问题。” “……原来如此。” 伊佐间觉得今川的回答与自己的问题主旨有些微妙不同,却又觉得没什么差别。 今川用一种大舌头的、惹人心急的口吻继续说:“但是不管是哪一个,尺度和基准都与本人无关。一边是历史,一边是社会……” 这么说来,确实是与本人无关。 伊佐间觉得容姿、外貌是属于个人的,但是用来当做判断基准的美丑意识,会随着时代与社会有极大的不同。 “……所以我认为现在所说的地位,只是由这两者糅合决定的罢了。例如说,一家业绩不振但传统悠久、有着辉煌历史的公司,会以它的历史自豪。相反地,最近才刚创业,但生意大好的公司,会以它的规模或商才为傲。可是这些都与公司的业务内容或经营方针无关。” “说的也是。” “可是我也认为为了定位,而在历史和社会当中寻求价值的尺度,是没有意义的。” “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因为那种地位,只有在坚若磐石的社会、国家和民族当中才有用。” “但是个人身在社会当中,而社会则是历史的最末端吧?即使如此还是没有用吗?” “我是这么想的。而且我也认为,这类价值观现在虽然有用,但往后将会失去意义。” “人不会再比较了?” “不是。我一开始也说过,只要人类存在,地位就不可能消失。只是迟早会有一个时代,人类将无法继续在社会和历史中寻找比较的判断基准。我是这个意思。” 实在很难懂。今川本来就口齿不清,到了需要接受发音矫正的地步,而且他说得拖泥带水,意思就更不明了了。伊佐间伸长脖子,无言地表示自己无法理解。 “也就是说,”朋友尽管笨口拙舌,却滔滔雄辩,他立刻明白了伊佐间的 意思,“我认为本质的时代将会来临,到时候只有个人与世界——个人的内里与外侧的世界之间的关系才值得估量,必须决定出自己之于世界的绝对寻址,才能够活下去。” 更难懂了。 “例如说,人类的历史其实也没有多长。就算回溯家系,顶多也只有数百年。就算以血统或家世为傲,也赢不过猴子。” “猴子……” “此外,社会也只是一种摇摆不定的幻觉。事实上,短短一百年前的常识,现在都无法通用了。在这样的社会里,不管确立了再怎么坚固的自我,都只不过像是在海市蜃楼中逞威风罢了。” “海市蜃楼……” “现在人们用来决定地位的尺度,只是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是很琐碎的、相对的事物。他们既非本质,也非原理。如果要追求绝对的地位,作为基准的尺度也必须是绝对的才行。我是这么认为。” “……是这样吗?” “当然,我的想法或许是错的……”今川说到这里,露出有些腼腆的样子。 “……我认为,如果有绝对的价值观,那一定只存在于个人的内部。既然他只能够适用于个人的内部,那么能够比较的对象,也只有对立的惟一两项:个人与世界——宇宙,不是吗?” “……是吗?”伊佐间听得似懂非懂,“这两项一定得对立吗?” “就算不想,它们也是会对立的。” “这样啊……” 或许吧。 自己所体认到的这个世界,与围绕着自己的现实世界,就像天空与大海一般,尽管相似如双胞胎,却绝对无法彼此兼容。那么就算放任不管,它们也是彼此对立的吗? 而个人的内部与外部这对立的两者,若遵照今川的原理和原则来看,似乎就是比较的最小单位。朋友说,这两者才是决定地位最适当的对象。 关于这一点,虽然隐约模糊,但伊佐间业觉得可以了解。 除此之外的对象过于繁杂,而且半吊子,成不了单位,那么历史和社会顶多只能发挥参考资料这类次要的机能,不能作为判断价值的确实材料。 换言之,从相对的事物里,怎么样都无法导出绝对的真理吗? 应该是吧。 ——是吗? 正如今川所说,历史如同蜉蝣在世般短暂,社会如同雾气般虚幻。与其相比,人的内部与外部的隔绝更要确实多了。 这一点伊佐间也同意。 但是伊佐间也深深觉得,内部与外部是能够彼此调换的。不过伊佐间当然没有可以证实这一点的理论,这比较接近感觉。 伊佐间转换思考。 “男人……和女人呢?” 这也不能成为对立的两极吗? “我无法理解男女之间的差别。” “咦?” “当然,我能够区分雌雄,但我觉得除此之外的男女差异,只是以社会和历史这类不确定的尺度来区分的。若是除去这两者,再问我男女有何差别,我实在说不上来。不过我从来就不是女性,所以也不懂当女人的滋味。” ——只希望他千万不要尝试穿女装。 伊佐间想像今川穿女装的模样,在心里笑了。 然后,他在这当中也感觉到阶级意识的一鳞半爪。 听了今川的意见,伊佐间一时半刻似乎信服了,但那似乎只是心理作用。这也没办法,因为如果照今川的意见来看,会得到这样的结论:今川与伊佐间终究是不同的两个人,对伊佐间来说,今川只不过是社会的一部分。 ——男人……还是女人? 穿着蓑衣斗笠的男子。 伊佐间回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会以为那个男人是个女人? 那不外乎是因为那个男人的某些部分不符合伊佐间心中区别男女的尺度,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 历史的尺度吗?还是社会的尺度?抑或是伊佐间个人的尺度…… ——与其说是尺度,更应该说是道理……理吗? 那个男人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吧,所以伊佐间才会感觉到恶寒。 当然,今川并没有看到穿蓑衣斗笠的男人,而伊佐间不管是悲伤还是愤怒,几乎都不会表现在脸上,所以他那分不清是不安还是疑问的感情当然不可能传达给今川知道。 今川露出神清气爽的表情作结说:“所以我家虽然历史悠久,在社会上也是个艺术工艺世家,但是那与我并没有关系,纵然有关系,也不代表我地位很高。只是我家从以前就以莳绘为业……”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嗯……”伊佐间决定不再对这个问题深究,因为这不合他的个性。 两人循着仁吉告诉他们的路,离开海边,穿过人家,走进坡度陡急的小路。穿过稀疏的树林之后,坡道上方出现了一个庞然巨影。 那就是蜘蛛网公馆。 屋子看起来是漆黑的,背景只有不怎么明亮的铅色阴天。明明不是逆光,整幢建筑物看起来却像是黝黑地屹立在一块铅色的画布中央。从轮廓来判断,那似乎是一栋洋馆,但不管是设计或墙壁的颜色都黑得看不见,伊佐间看不出它是什么样式。洋馆的前庭生长着茂盛的树林,可能是樱树。但是通往洋馆的道路两侧十分荒凉,只有低矮的红褐色树木零星地生长着。今川说:“哦,那栋建筑物没有后面。”他的意思可能是屋子位在岬角尽头,背对断崖而建吧。 原来如此,难怪背景只有天空。 伊佐间没有具体的感想。 因为他对建筑物不感兴趣。 氛围就是一切。 两人来到门前。 伊佐间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停在画上的苍蝇。 现实的阴影,只要绕到光源那一侧就会消失,只要拿掉遮蔽物就会不见,明暗的对比也是,只要将比较的对象隐藏起来,对比就会消失。但是绘画中的阴影或明暗对比,不管采取任何手段,永远都一样黑。在时间与空间定着在表层的绘画中,阴影是有质量的。涂在画布上的影子,与光是同质的。 渗透这栋建筑物的黑暗也是,不管靠得多近,或是改变方向,黑暗都不会消失。 因为那并不是阴影。 也不是因为和天空对比才显得阴暗。 而是建筑物本身被涂成了影子的颜色。 蜘蛛网公馆真的很黑。 涂成黑色的木材,烧成黑色的砖瓦,变色成黑色的黄铜,漆黑地刻画着岁月的石头。 ——简直像舞台布景。 所以这里是画的表面,伊佐间是一只苍蝇。 他看着今川。今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表情比伊佐间更难捉摸。真是个神秘莫测的人。 古董商说:“好奇特的宅子。与其说是宅子,感觉更像城堡。” “城堡?” “不是西洋的城堡。虽然是洋馆,却有一种战国时代城池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场所的关系——听说对面的明神岬那里,过去有一座叫做胜浦城的坚固城池,可能是这里的地势就像要抗拒外敌入侵,才会让我有这种感觉吧。” 感想人人不同。 生锈的铁门紧闭着。黑色的石造门柱上有着“织作”两个字。前庭同样被黑色砖瓦砌成的围墙所环绕,里面同样是一整片樱树。再过一些时日,黑影的绘画表面一定会被涂上大量的樱色颜料吧。 两人寻找入口,沿着围墙走了一会儿,他们不想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至于为何不想从正门进去,伊佐间没有去想为什么。 即使绕到侧面,景观依旧没什么变化,如影子般的洋馆在茂密的樱树背后一点一点地改变形姿,却依然维持着朦胧漆黑的威容。 找到疑似入口的地方了,今川探头朝里面望去。 瞬间,古董商“咚”一声往后跌倒。 伊佐间连慌张的时间都没有,就听见大叫声:“可恶的小偷!给我乖乖束手就擒!” “我、我不是小……” “给我闭嘴!” 门里伸出耙子般的东西,捶打着今川。今川“哎呀呀”叫着,身子一个翻转,双手撑在地上,变成跪拜的姿势。他的动作很像动物。 接着一个一眼就看得出是女佣的女孩弹也似的从门里跳了出来。 “你那张脸就是小偷的脸!还给我装傻!一大清早的,跑到人家家里还能做什么?啊?啊。” 女佣发现了伊佐间。“有、有同伙!你、你是他的同伴!” “……呃、是。” 伊佐间不是小偷,确实今川的同伴。但是这种时候,省略不是小偷的说明,甚至还加以肯定,根本就像在承认自己是小偷。 女佣突然害怕起来。 她的脸上充满恐惧,面部简直就要抽搐起来。她的年纪大约十七八岁,除了有点凤眼以外,一张脸看起来十分小巧可爱。她身穿洋装,发型也像是烫过,相当时髦,整体上是西洋风格,但伊佐间以看到那个女佣,不知道为什么,却想起了瓷器上常见的中国结辫孩童的图案。 “你、你们想把我怎么样?阿、阿、阿叔!耕作叔!” 女佣瞪着伊佐间和今川,一边后退,大叫起来。接着她想要逃跑,才一转身,人就跌倒了。 女佣发出“呀!”的怪叫声。 “干吗?阿节,你又跌倒啦?” 樱树后面传来粗重的声音,一个大个子男人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是出门耕作。 女佣倒在地上,支离破碎地鬼吼鬼叫着:“小偷!在偷看门里面!在偷看屋子内部!要被杀了!咿——!” “小偷?噢,你是昨天的……伊佐间先生是吧?欢迎光临。那么那位是……小偷吗?” “我不是小偷。” “你不是小偷?”女佣猛地起身。 “我是古董商,如此罢了。” “不是的话就早说嘛,真是的,害我都打下去了。” “你打了人家吗?” “打了。”女佣鼓着腮帮子,站了起来。 “哎呀,要不要紧?这个女孩叫阿节,是这里的女佣,虽然朝气十足,却粗手粗脚的,拿她没办法。要是她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我代替她道歉。” 今川就要开口,却被阿节抢走:“什么粗手粗脚,真过分!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们是小偷啊!谁叫他们从正门就这样一路盯着里头绕到后头来?而且打扮怪模怪样的,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们是小偷哇。” “这、那……” “而且说什么我又跌倒,我是常常跌倒没错,可是我才不会因为跌倒就叫成那个样子哩。” “但是阿节……” “什么但是,如果你想拿去年秋天的事来反驳我,那个时候我是从楼梯正中央跌下了九阶,所以才会叫得那么大声,那可不是单纯的跌倒。而且我不是女佣,是女管家。是个年轻貌美的女管家……” 这个女孩——好聒噪。 伊佐间和今川都笨口拙舌的,所以气势完全被压倒了。只是两个人都很习惯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所以并不紧张。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老是隔三差五就闹出这类乱七八糟的状况来。 “阿节,反正是你搞错了,快跟人家道歉。” 阿节鼓起腮帮子来,说道:“可是……可是恕我失礼,你们真的不是小偷吗?你们昨天没有来偷看吗?” “昨天?昨天什么时候?” “葬礼的时候啊。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所以我特别小心。而且大家回来之后,好像还是有什么人在。还有,今早我也看到了。” “葬礼的时候,这个人在仁吉家。丧事结束之后,我一直跟他在一起。这位先生那时还没有到这里。” “这样吗?那今天早上呢?” “今早起床之后,我们就直接往这里来了。” “然后……刚才就被我……” “对。” 阿节露出无趣的表情。 “什么溃眼魔啊绞杀魔的。最近这一带很不安全,所以我才会有点疑神疑鬼了。对不起!” 阿节难为情地低头鞠躬,有些垂头丧气地走进树林里。耕作目送她离去,嘟囔着说:“啊,本来要叫她给两位带路的,真是个冒失鬼。” 结果伊佐间和今川几乎都没有说过话。 耕作说他已经和夫人提过了。 但他说自己这身模样不好进去屋子里。的确,耕作戴着白色粗手套,一身农作服上穿着铺棉无袖背心,手里还拿着久留里镶刀【注】(久留里地方出产,特别适合用来农作除草的一种镰刀。)。老用人稍微想了一下,扔下一句“请在这里等一下”就跑掉了。他是打算去换衣服吗?他的住处在庭院某处吗? 耕作很快就回来了。没什么改变,他只是脱掉背心,拿下手套罢了。接着伊佐间与今川在耕作带领下,进入了蜘蛛网当中。 里面完全符合大多数人所想像的雅致洋馆的内部。 不过除了灰泥以外,木材的部分全都涂成了黑色。设计极为讲究而细腻,伊佐间认为那过度的纤细仿佛象征了建筑物的古老。即使造型相同,现在盖的房子风格应该会比较粗犷一些。这里虽然已经落成,却有种不安定的感觉——对伊佐间来说,这似乎是属于明治时代的氛围,所以他才有这种感觉吧。 “好特别的造型。”今川说。伊佐间不明白特别在哪里。 弯过走廊,来到一个有楼梯井、像大厅般的大房间。地板中央铺着昂贵的波斯地毯,上面摆着一张巨大的猫脚桌和八张椅子。 穿过大厅,来到螺旋楼梯。耕作说阶梯的边缘比较窄,叮咛他们小心。仔细一看,楼梯的阶梯的确是细长的扇形,宽度朝中央徐徐变窄。若是不小心踩上去,可能会滑倒。 伊佐间朝着较宽的一边慎重地踩上去,板子发出“叽叽”倾轧声。他有点不安,抓住华丽的扶手,连扶手都“叽叽”地叫了起来。 他们转过二楼环绕着大厅的回廊继续走,又弯进了走廊。因为一直转来转去,伊佐间已经搞不清楚哪边才是建筑物的正面了。走廊的左右有好几道黑色的门。途中有通往楼下的楼梯,也有通往楼梯上的楼梯,好像还有三楼。简直像迷宫。 耕作说:“里面很复杂,不过习惯就好了。虽然屋子是四方形的,不过只要把它想成圆形的就不会迷路了。” “房间是立体的,而且呈放射状地排列对吧?”今川说。 四方形的建筑物要怎么盖成放射状的,伊佐间完全不明白,但是他知道各楼的每个房间都以走廊和楼梯四面八方相连结。真正有如蜘蛛网。 刚才经过的地方里有蜘蛛网的中心吧。 打开黑色的门,里面是一间像小学教室的房间。 巨大的窗户外面是一片含苞待放的樱树林,绝世的未亡人背对那扇窗子伫立着。 她严厉地注视着正对面——伊佐间等人。 她的鼻梁极为高挺,肤色白得教人吃惊。从正面望去,不仅威严十足,甚至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耕作不敢直视,垂下头去,以不像他的恭敬声音说:“太太,我带古董商先生来了。” 未亡人连眉毛也不动一下,说道:“知道了,你可以退下了。” 她的声调与伊佐间想像的不同。音色圆润,口吻比想像中更温柔。耕作近乎卑躬屈膝地弯下身子,低低地应了声“是”,就要退出。女主人仿佛对他的卑躬屈膝感到不悦,略略皱起眉头,静静地抬起右手说:“等一下,是亮呢……” 被这么一问,耕作屈着身子,没有回头,头垂得更低,更加无力地应了声“是”。女主人似乎从他的动作明白了一切,脸上带着忧郁,小声地说了声“这样”。 “……我明白了。耕作,你不必退下,在一旁待命吧。” 耕作尽可能将庞大的身躯缩得小小的,一样低着头,第三次说“是”。 此时,未亡人才总算看开什么似的,将视线转向伊佐间和今川。 “失礼了。幸会,我叫织作真佐子。由于正在服丧,请恕我以如此不体面的模样出来见客。承蒙两位允应我唐突的请求,至为感谢。” 仔细一看,妇人们仍然穿着丧服。因为实在非常适合她,毫无不协调之处,伊佐间根本没发现。今川似乎很熟悉这种场面,他说:“感谢您如此慎重其事的接待。鄙人在青山从事古物买卖,店号待古庵,敝姓今川。虽然只是一介古董商,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以大舌头的今川来说,这番招呼倒是说得相当顺畅。接着今川指着伊佐间说:“这位是介绍我来的朋友。”伊佐间只报上自己的名字,行了个礼。 真佐子深深行礼后,问道:“你知道舍下的状况吗?”今川回答:“大致明白。”未亡人幽幽地微笑,说:“那么还是先请你看看再说吧。”她把所有人请到隔壁房间去。 通往隔壁房间的漆黑门廊就在房间入口的正对面。不是在走廊,而是在室内。看样子,隔壁房间只能从这个房间过去。 打开门的刹那,今川“唔唔”低吟出声。 古纸的香味,墨水的香味,霉味,灰尘的气味。 这里同样有个可以瞭望樱树林的大窗户。那道窗户以外的墙壁挂满了挂轴和匾额。中央的大洋桌上则堆满了细长的木箱子和纸卷。 这个房间是收藏书画的房间。 今川立刻鉴定起墙上的画。 “这是雪舟【注】(雪舟[一四二〇~一五〇六]为室町时代的禅僧,日本水墨画的集大成者。曾经渡明学习中国水墨画。)的三幅对……不,这是描摹的,可是笔力精深,可能是某座寺院挂在佛像前的吧……哦哦,不得了。” 今川像狗一样,开始鉴定。 他原本就松垮垮的嘴巴变得更松,看起来邋遢到了极点,但是眼神异样严肃,一下子说着云谷【注】(云谷等颜[一五四七~一六一八],安土桃山时代的水墨画家。作品多为屏风画。)、山乐【注】(狩野山乐[一五五九~一六三五],安土桃山时代的画家。)、周文【注】(周文伟室町中期的画僧,为室町幕府御用画师,生卒年未详。),一下子又呢喃着真货、赝品,似乎愈来愈兴奋,最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这幅达摩像是牧、牧溪的画。竟然不是临摹……不,粉本(原指图画的草稿,此指画家参考所画的临摹作品。)。这是真迹。不不不,好像是真迹。” “这很厉害吗?” “牧溪是中国南宋的禅僧。如果这是真迹,我是头一次看到。这是真迹吗?” “你这样根本不是鉴定嘛。” 只是在赞佩而已。今川辩解:“这种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看得到的。而且就算这不是真迹,这么棒的画也难得一见。” 鉴定人兴奋极了,两相对照,丧服的委托人冷静地说:“这里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先夫出于兴趣搜集的,不过那副达摩像是敝家族代代流传下来的。根据刀自的话,那原本是足利将军家赐予某人的画,由于种种因缘际会,送到了领主植村大人手中,在宝历元年(一七五一),六代恒朝大人被逐出领地时,赐给了织作家……” “哦,那就是真迹了。” 伊佐间感到一抹不安。作为朋友,他自认为非常清楚今川的人品,但是今川身为一名古董商的鉴定功力究竟如何,他完全不明白。 感觉不可靠的鉴定人接着拿起写有文字的匾额。 “那副书法是外子入赘时从越后带来的,据说是良宽【注】(良宽[一七五八~一八三一],江户后期的禅僧、歌人,精通书法、汉诗、绯句及和歌。)的字迹。” “哦,良宽的作品大部分是在越后做的,这个……大概是赝品。” 马上就判断出是赝品,表示今川还是可以信任吧——伊佐间稍微放下心来。大略看过以后,真佐子指示另一道门。这道门的造型与之前的房门完全相同。 “陶器、瓷器类的收藏在这里。” 打开一样漆黑的门之后,里面是一间构造相同的房间,摆着相同的洋桌。 不管桌上还是桌下,就连椅子和地板上都堆满了数量惊人的壶、茶碗及木箱等等,堆积如山。数量多成这样,也失去了珍奇感,虽然的确是很惊人,却是一种近似仁吉仓库里的破烂的惊人,教人啼笑皆非。 “我对这些完全不懂,不过先夫曾说,这个木箱里的花器,是以六十万圆买下的。” “恕我拜见。” 今川慎重地拿起木箱,恭恭敬敬地检视后,取下盖子,把脸凑上去。今川的动作看在伊佐间眼里,仿佛是在用鼻子鉴定。 “青瓷……凤凰耳花瓶?哦,……这被骗了。青瓷的真假很难分辨,但这个再怎么样也应该看得出来。这如果是真的,就是国宝了。箱子……哦,骗人的手法也相当高明。这个嘛,卖得好顶多十圆吧。” “十圆……” 伊佐间忍不住出声,相当于六万倍。伊佐间吃惊之余,望向真佐子,但她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不仅如此,她还说:“那个人真是不识货,以为这些都是真的,就这么进了坟墓,也算是幸福吧。” 普通人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 话虽如此,雄之介这个人就像妻子说的,似乎对陶瓷类毫无眼光,今川鉴定下来,有一半都是赝品。 “虽说是赝品,也是相当不错的对象。不过这下子伤脑筋了,我身上并没有那么多钱,可以买下这里全部的东西。” “无妨。” “咦?” “廉价抛售也没关系,我并不是想要钱才卖的。这些东西若是就这么搁着,绝不会有好事。我希望它们能够通过适当的途径,有个适当的归宿。” “可是……” “老实说,就算免费奉送也无妨,只是那样情理上就说不通了。请你随意开个价吧。” 今川露出再怪异不过的表情,他现在的立场和昨晚的仁吉相同。 “恕我冒昧,您所说的不会有好事,是指……” “不会有好事的,有不肖之徒妄想拿这些东西去变换金钱。依你刚才的鉴定,这里有一半是赝品。但若是被利令智昏的人拿去抛售,连赝品都会成真品……不是吗?” 耕作老人在角落低着头,顿时浑身一震。伊佐间马上就察觉所谓的不肖之徒,指的就是耕作的儿子。 “只要亮出织作家的名号——不,或许他会拿出柴田的名号——就算是一眼就看出来的赝品,也会成了真品吧。织作家就算被骗,高价买到了假货也无所谓,但是从织作家流出赝品……这我绝不能忍受。” “哦……”今川似乎左右为难,睁着那双锂鱼旗般的大眼睛望向伊佐间。 伊佐间上下动了动眉毛回应他。不过他动了动眉毛之后才想到,别人可能会觉得他这个动作是在瞧不起人。 “不仅是书画古董,书房里也有许多古今书籍。有些年代久远,或许有一些佳品。但是这些对于现在的织作家来说,皆是无用之长物。愈是珍贵的物品,就愈应该送到值得拥有它的人手中。我不打算让它们沦为无赖之徒的亵玩之物。” 毅然决然,但…… ——看起来好寂寞。 伊佐间这么感觉。虽然是慢慢地,但伊佐间慢慢欣赏起这名看起来实在不像年逾不惑的妇人了。 伊佐间就这样移动到窗边,眺望被窗户框起来的下界。庭院十分辽阔,这是建筑物哪一边的庭院?还是中庭?伊佐间完全不清楚这扇窗户面对哪个方向。樱树林绵延不绝,在树木的空隙间,树木的另一头…… ——墓地。 看得到一块墓碑。 ——那个叫雄之介的人,也埋在那底下吗? 黑色的窗框。含苞待放的樱树。墓碑。闪光。 ——闪光? 是蓑火【注】(一种妖怪,属于怪火的一种,雨天时蓑衣上冒出点点如莹火虫般的火光。称蓑火),今早看到的光。 它很快就飘进弥漫在樱树与墓碑之间的春霞中,消失了。不管再怎么极目远眺,也不晓得该往哪儿找了。窗中处处是樱树,无法确定坐标。伊佐间再次感觉到一股伴随着恶寒的预感。 “等一下、等一下、不可以!” 吵闹的,挣扎般的喧嚣声驱散了伊佐间的预感。 他游移在窗框中的视线被用力拉向声音的方向。“啊,少爷!”是之前听过的女佣的叫声。“别挡路,让开!”叫骂声跟着传来,真佐子猛地转头望去。 黑色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是谁准许你这样为所欲为的……” 黑框中站着一名男子。 合身的丧服穿得邋遢无比。 白衬衫的纽扣一直到第三颗都没扣上,领带塞进胸前口袋,右手拿着威士忌小酒瓶。从男人的模样来看,他明显已经喝了超过小酒瓶里的液体好几倍的量。男子歪七扭八地站着,左肘靠在黑色门框上,粗暴地开口:“……丧主只要顾着服你的丧就是啦!” 这个人——应该就是是亮了。 真佐子缓慢地转动身体,与不肖的入赘女婿对峙。 伊佐间也忍不住戒备起来。 是亮的身后,刚才的阿节手足无措,露出一副“糟糕了”的困窘模样。一名和真佐子一样穿着和服丧服的妇人现身,推开女佣,抓住男子。 “老爷,请您节制……” “不要碰我!”是亮咆哮,粗鲁地推开女人。妇女蹲了下去,依然说着:“请不要这样……” “你敢对老公有什么意见!” “不是的,您酒喝多了。” “啰嗦!混账东西!”是亮怒吼,一脚踹上妇人,但妇人蜷着身子忍耐,然后低头绕到前面,朝着野蛮的入赘丈夫下跪说:“老爷,母亲她只是……” “让开!你娘把我当白痴看哪!你老公被人家当白痴耍,你难道不觉得不甘心吗?” “可是……” “不许顶嘴!”男子做势又要踢,丧妇人抱住他的脚。真佐子或许是受不了妇人那可怜的模样,大声一喝:“茜,住手!可以了。就算是这种人,也还有辨解的余地吧。你退下。” ——茜。 伊佐间惟一没有在送葬队伍中认出来的女儿。 她的头发松开,没有化妆的脸上一片惨白。 ——这个人就是茜?这就是妻子的典范? 她确实是个罕见的美女,但是与她的妹妹们截然不同。茜没有奏那种人工美,也没有碧那种神秘的氛围,更别说具备母亲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茜的脸还稚气未脱,感觉柔和、温顺。 一双杏眼水汪汪的。 长长的睫毛湿了。 ——不适合她。 伊佐间心想,这种状况一点都不适合这名女子。天真无邪的笑才能衬托出她的美——茜应该是这样的人才对。茜并非不显眼,也并非个性内敛,而是憔悴、垂头流泪扼杀了她原本的魅力。 那么,就像仁吉说的,从她脸上夺走了笑容的是亮不配当一个男人吧。伊佐间也同意仁吉的话。话虽如此,如果惟恐有遭遇这种事才能够称为妻子的典范,那么这种典范真的是去吃屎算了。 茜微微颤抖,站了起来。 是亮对妻子似乎毫不关心,一面恐吓说“岳母,你好大的胆子哪”,一面摇摇晃晃地前进,双手“砰”一重重拍打在桌上。 “我问你一句话,你想把这些古董怎么样?你死掉的老公可是这么说过哪:‘我是家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连一粒灰尘都不许给我擅自拿去。’老公一死,一切都不算数了是吗?葬礼昨天才刚结束,连遗物都还没分,你就打算把这些东西卖掉是吗?这个家的家长是谁?不是我吗?那么这个家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动,不是吗?你说啊!” 是亮以蛇蝎般的铮狞面孔瞪着真佐子。 耕作垂着头,挤出声音似地叫道:“是、是亮!你……” 他用力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握拳。“……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 耕作总算说完这些,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瞪住儿子。是亮瞥了他一眼,小声地说:“啰嗦。” 耕作又要发作,是亮打断他大叫:“闭嘴,叫你闭嘴……你这个下人!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你可是个下人啊!你那是下人对主子说话的口气吗?混账东西!” 是亮仿佛被自已的话给激怒,愈来愈激动,狠狠地转向耕作,挥起手来。 “说起来,都是因为你是个低贱的下人,我才会被人家看扁!这个死老太婆会瞧不起我,公司那些人会用白眼看我,全都是你害的!” “是亮!”真佐子抓住他挥起来的手。 是亮突然露出害怕的神情,望向岳母。 真佐子维持坚毅的模样,说道:“你会变成这样,全是你自已害的。” 声音很平静。 是亮僵住了。不是因为手被抓住,而仿佛是被岳母的话和锋利的视线给刺穿了。 真佐子接着说:“向你父亲道歉。” “太太……”耕作吃惊地看着真佐子。 是亮眯起了眼睛,表情一歪,从真佐子身上别开视线,凝视了桌上的古董一会儿,不久后甩开被抓住的手,默默地走出房间。 就象头丧家之犬。 他输给了真佐子的威严。茜一脸担心地想要追上去,被真佐子阻止了。茜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垂下头,留在原地。 “……小、小的罪该万死……”耕作崩溃似的趴倒在地,就像刚才的茜一样跪下。 他好像在哭。 “这不是你的错。有客人在,就别这样了。” “可是……” 耕作还想说什么,真佐子不予理会,对伊佐间等人说:“不好意思,让两位见笑了。今川先生,伊佐间先生,这样两面位应该了解了吧?我说的不会有好事,指的就是这么回事。那个人是小女的夫婿,这名用人的儿子,名叫是亮,是个无赖之徒。这是家丑私事,请两位不要记在心上。” 也不能说“好,我会忘记”,场面变得既尴尬又别扭。伊佐间悄悄地偷看朋友,但今川似乎不为所动,只看外表的话,和平常没有丝毫不同。真是教人摸不透。 就在伊佐间支支吾吾的时候,茜战战兢兢地开口了,她的声音很细。“真的非常抱歉,那个……” “真的是……让人笑话。” 茜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在全部说完之前就被打断了。她说到一半就沉默了。 一名穿洋装的女孩推开茫然杵在原地的阿节,走了进来,是葵。就算来到近处一看,她也是个无懈可击的美人。只是怎么样都不像个人,那种美,是假人般的美。她端正的站姿或许是遗传自母亲,但那种威吓般的强烈视线,却是远胜过母亲。 人类的复制品以机械般的口吻说:“姐姐,请你适可而止一点。刚才那种态度像什么话?那样岂不是会让人误会我们织作家是个封建家庭,到现在都还被老旧的制度给束缚吗?你那是什么德性?” “葵……等等……”茜打断的声音听起来也虚弱极了。 “葵,你在客人面前说这什么话?”真佐子劝阻她。 “正因为是在客人面前,我才要说个清楚。那种难看的场面,简直像时光倒流一百年似的……” “葵,对不起,是我不好。” “没错,都是姐姐不好。能不能请你有尊严一点?他都那样对你了,你还对那种人……” “嗯……我会……注意。” 茜茜悲伤地垂下视线。逼迫她露出如此寂寞的神情的,似乎不只有浪荡的丈夫而已。葵可能是注意到伊佐间的注视,稍微压抑了语气对茜说:“不要这样,好像我在欺负姐姐似的。我并不是在责备姐姐,只是我也有我的立场。” “够了。”真佐子再次劝阻。 葵的立场——是什么样的立场呢?伊佐间难以揣测。 仁吉说,这名拥有甚至损及人性的美貌的女孩,就是提倡提升女性地位、主张打倒父权家长制,甚至拒绝婚姻的女儿。在是亮即将继承当家大位的迫切状况中,她的立场又是如何?伊佐间还是不怎么了解。 葵那双如水晶般硬质的瞳孔倒映出樱树的颜色,交互看了母亲和姐姐一会儿,忽地说道:“午餐已经准备好了,请移步餐厅。” 说完后,她转身离开房间。 阿节急忙避向左边,让葵出去,说道“是的,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低头行了个礼。她本来应该只是要过来通知这件事的吧。时间过得真快,都已经中午了。 真佐子再次恭敬地为刚才的失礼致歉,说“如不嫌弃,请留下来一起用餐,”第三次打开黑色的门。 伊佐间本来以为是要掉头折返,所以有些吃惊。 出呼意料的是,门的外面并不是房间,而是走廊。伊佐间完全搞不懂这栋屋子的构造。“怎么搞的?”他问今川,却不得要领。这也难怪,只问一句“怎么搞的”,人宾也不懂他到底是在问什么。 一出走廊,就是通往一楼的楼梯,下了楼梯又是走廊。众人行经走廊,一旁是绵延不绝的窗户,望出支便看到庭院。真佐子领头,接着是今川、伊佐间,后面跟着茜与耕作。阿节似乎从其他路线过去了。 伊佐间望向庭院。 他很在意刚才的光,可是这里看不到墓地。 外面是二楼看到的庭院——应该吧。 或许从一楼看不清楚。 而且,他觉得如果这座庭院是中庭,有墓地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伊佐间的视线四处游移。这是乎不是中庭。 建筑物的前方正好突出旁边,从这里看得见它的一部分,所以才有一种庭院被包围的错觉。 透过突出的建筑物窗户,可以看到书房。 那里应该是刚才真佐子说的书房。 窗户上有人影。 ——是亮先生? 应该不会错。是怄气而关进书房里了吗?如果书房是家长的房间,那就有可能。是亮在看庭院。 花纹。 什么? 伊佐间停下脚步,凝视窗户。 ——刚才晃了一下的……是什么? 窗户的角落有个五颜六色的东西…… 女人的……和服? 是和服的花纹。 手。 “有手。” “手?” 今川闻言,停下脚步。 “有手,手从和服袖子里伸出来。” 只能这么形容。“哪里?”今川说,踮起脚尖。 “那里,那是书房吗?那是……是亮先生吧?” 耕作也停步,茜抬起头来。 真佐子回头。 站在窗边的是是亮没错。窗户一角,露出了鲜艳的和服袖子。 苍白的手从袖口伸了出来,抓住是亮的脖子。 是亮挣扎。 “有……有人要杀是亮先生!” “什么!” “有人……有人掐住是亮先生的脖子!” “不!”茜尖叫一声,冲了出去。耕作也跟了上去。 伊佐间和今川对看一眼,追了过去。 伊佐间完全不知道该从哪一条路、往哪里走才好。 他只是跟在茜和耕作后面,没头没脑地跑过白色墙壁与黑色柱子的走廊,转了几次弯后,视野突然变得开阔,来到了先前的大厅。 葵和碧围在正中央的桌旁坐着。 茜看也不看两个妹妹,穿过大厅,往螺旋阶梯下方的走廊跑去。两个妹妹想要问接着出现的耕作怎么回事,但用人的模样比姐姐更拼命,叫不住他,结果耕作也跑了过去,葵叫住伊佐间。 “发……发生了什么事!” “手……有手……” “咦?” “是亮先生在书房遭人袭击了。”今川代为说明。 “书房?袭击?被谁?” 葵追问,但他们也不明白。要是跟丢会迷路,伊佐间没有理会葵的问题。背后传来陌生的声音:“被父亲大人吗?还是被……绞杀魔?” 伊佐间瞬间回头一看,一个少女——碧——正在笑。 声音听起来很稚嫩。 又在黑白走廊转了几次弯。 来到死巷般的走廊尽头处,茜在那里。 她激动地敲打右侧的黑色门扉,叫着:“老爷!老爷!请开门啊!”是尖叫。那里是书房的门,好像锁上了。 没看见耕作的人影。 伊佐间来到茜的身边,问了一声:“锁住了?” 茜一瞬间停下来,扑克着伊佐间说:“咦?嗯,从里面锁住了。” “备份钥匙呢?” “啊,备份钥匙……备份钥匙……备份钥匙……” “钥匙在这里。不要慌,振作一点。” 真佐子推开今川,走上前来。“耕作呢?” “说要从庭院……” 是要从庭院过来吧。 茜从母亲手里接过钥匙,准备开门,但不知是吓到了还是害怕,怎么样都插不进锁孔里,好不容易插进去,手也抖个不停,迟迟没有打开。 没有多久,室内传来“锵”的一声巨响,可能是耕作打破了窗户玻璃。 伊佐间看不下去了,说“我来”,几乎是用抢的拿走了茜手中的钥匙,慎重地开锁。 “喀”一声有了反应,沉重的门打开了。 门一打开,茜首先奔了进去。 葵超过挡在门口的伊佐间,接着进去,然后是真佐子。 伊佐间和今川并排在门口处,窥看似的望进室内。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 除了门和窗户以外,全部都是书架。 窗户在门的对面。 伊佐间看到的一定就是这扇窗户。 樱树林的另一头,看得见刚才他们待的漫长走廊。 窗玻璃破了,但耕作不在室风。 破碎的玻璃底下倒着一名穿丧服的男子。 不…… 是亮死了。 用不着走过去检查脉搏,就算远远地看,也可以看出他确实已经断气。 脖子变成赤黑色,无力不自然地扭曲。 弯曲的角度接近直角,还有些扭弯。 圆睁的眼珠子几乎要蹦出来,鼻孔流血,口吐白沫,指尖像在用力,像是想抓却没抓到东西,维持着奇妙的形状僵硬了。伸出去的脚也朝着不寻常的方向扭曲。 不知道是失禁还是打翻了威士忌,地板一片潮湿。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正常的时间感觉。 尸骸忠贞的妻子打破了一瞬的寂静:“老……老爷!老爷!啊!亲爱的,啊……” 茜发出微弱的尖叫,分不清是哭声还是叫声,崩溃似的双手撑地。她想要攀住尸体,伊佐间慌忙踏进房间,阻止了她。 不能碰。 ——这是…… “这、这命案,现场要……” ——凶手呢? 他望向庭院。 一闪。 “呵呵呵呵。”稚嫩的声音。 “报应不爽呀……”稚嫩的声音在伊佐间背后说道。 男子伺候着。 坚硬的石板地冷得像冰,不管怎么焐它,都徒劳无功,体温从膝盖、小腿不断地流失。 不久后,自已也会变成像这些石头一样的无机质吗?一想到此,男子涌上一股虚幻的、神圣的心情。 女子沐浴在月光下,静静地伫立着。 纤细、柔软的四肢沐浴在月亮的光辉下,散发出赛璐珞般苍白的磷光。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生物。 女子的声带尚未发达,声音十分稚嫩。 “你……还好吗?” “我……不怕。” “骗人,你的肩膀在发抖。” 女子用力殴打男子。 “我……怕。” “没骨气。”女子嘲笑,“奴隶啊……” 男子垂下头来,抵在冰冷的石头上。女子把脚放在他的头顶,用力踩踏。 女子不屑地说:“你迷失了神。能够拯救你的,已经不再是天父了,只有我而已。你是我的使魔【注】(传说中供女巫或魔法师使唤的魔物或精灵)奴隶啊,照着我说的……去做。” 女子的脚用力,男子享受着痛苦。 “穿上肮脏的死人衣裳,你才能够独当一面。若非如此,你连呼吸都不能。噢,多么没用的人啊。你是人渣,垃圾。” “对……我是个没用的人。” “若不是我赐予你那件衣裳,你早就死了。有趣,真有趣。” 女子挪开脚,愉快地笑。“穿上那件衣裳的你是什么?” 男子回答:“从和服里伸出来的手,全都是来自冥界女人的手。” 这是男子所知道的惟一真实。 “别笑死人了,真蠢。你说你那双肮脏的手会变成女人的手?很好啊,很不错嘛。那么你是什么?穿着那件衣裳的你是女人……还是男人?” “哪边都……不是。” 女子放声大笑。 “这……真是有趣呢。多么不道德啊!”Deviliah(恶魔的)、diabolism(魔性)、infernal(地狱般的)、abominable(可憎的)……啊,多么值得赞叹的词啊!非男也非女的生物——完美无缺的两性具有者——呵呵呵。你想要借着这个来赢取世界吗?” 接着她恢复严肃。“别末玩笑了,你是虫!根本没有雌雄可言!” 女子用力踢踹男子。“你喜欢女人吗?” 男子只是发抖,他无法回答。 “呵呵呵,你怕是吧?没骨气。那么我……我呢?你喜欢我吗?还是怕我?” “你……” 男子寻求救赎似地伸出双手。 女子踩住男子的脸。 “你喜欢我?这个自不量力的家伙!被你这种非男非女的怪物说喜欢,教人浑身发毛!崇敬我!” 女子踢开男子的脸。“畏惧我!” 再次殴打他。 接着两个影子缓缓地重叠在一起。 邪恶的话语,回荡在圣堂里。 04 04 有些灰蒙蒙但微带春意的风拂上脸颊,男子感到一阵瘙痒难耐,抬起头一看,旧书店老板正在给晒成焦褐色的纸束拂去灰尘。 益田龙一连续打了三个小喷嚏,接着停步环顾四周。 ——我是不是太有勇无谋了? 益田完全不晓得目的地的住址,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他只是因为曾经无意间听到神保町这个地名,就下了这一站,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冲,结果刚才发现自已前往的方向是一桥,又折了回来。 益田迷路了。 益田曾经在数年前来过这一带。不过到底是几年前,他已经不记得了。连是什么时候来过都不记得,表示那一定是相当久远的事了。可能是因为如此,怨对这里完全陌生。不过不管暌违几年,反正都对这里不熟,想了也是白想。只是益田一派悠然自得,所以看起来完全不像迷了路。 ——没办法像箱根山那样吧。 市区的规模不同,背后也没有山。 不,这不是面积的问题,以复杂的程度来说,这里再怎能么说都是都市。 好像不该随便弯进小路。益田完全搞不清楚自已置身何处了。偶尔出现的门牌地址既没看过也没听过。益田在鳞次栉比的肮脏小商店中发现一栋较宏伟的大楼,决定姑且到那里看看。 大楼的一楼是西服店。益田看到自已的身影倒映在店窗上,稍微松了口气。熟悉的容貌出现在陌生的景色中。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益田仰望上方,“啊”一声叫了出来。 ——榎木津大厦。 不期然地,益田抵达了目的地。 打开金框嵌毛玻璃的豪华大门,里面是一条有扶手的宽阔大理石阶梯。 里面的气温比外面更低,益田又打了一次喷嚏,再哆嗦了一下,才走上楼梯。楼梯转角处只有扇采光用的小窗,虽然还是白天,却一片幽暗。二楼只有几家名称一本正经的公司进驻,目的地还要再更上一层楼。 到了三楼。 那里有一道疑似目的地的门扉,玻璃部分用金色文字写着:“玫瑰十字侦探社。” 益田抓住门上的把手,稍微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打开它。 “哐当”一声,钟响了。 室内有一个青年,眉毛浓密,嘴唇颇厚。 青年微微开口,睁大了眼睛注视着益田。 “咦……咦?你……不是杉浦女士吗?哦,推销的话我们……” “我……我姓益田,请问榎木津先生在吗?” “什么?你找我们家先生吗?真难得呐。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真的有事吗?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啊。哦?是真的有事啊。你等一下,啊,请进。” 感觉像书生的青年这么说完,站起身来,走到里面,用益田也听得见的大桑门叫道:“先生、先生,有客人!” 看样子毫无疑问,这里就是那个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的事务所。 益田顿时松了一口气,在门口处像是接待用的椅子坐了下来。 一会儿之后,熟悉的声音响起:“和寅,怎么样?我今天准备得很快,已经换好了衣服,也洗好脸了,你没话说了吧?喏,我就去听听那个无聊的妇人抱怨吧。有言在先,我只会装装样子,不会真的听她啰嗉,之后会怎么样,责任都在你这个笨蛋身上啊。以后你要是敢再给我接这种委托,你就等着被革职。革职!” 不等被称作和寅的青年回话,响起一道分不清是哈欠还是咆哮的“呵呵”的声,接着一名高大的男子从屏风后面出现了。 男子的五官有如人偶般端正,白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几乎呈现透明,头发颜色淡薄。褐色的眼睛硕大无比,但是现在因为还没有睡醒,眯起了一半。他穿着蓝色衬衫和宽松条纹黑长裤,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侦探,却也不像其它任何行业的人。 这就是益田所认识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其人。 话说回来,外貌与言行举止落差如此剧烈的人,也实在太罕见了。 益田深深地这么感觉,榎木津的容貌与他的言行举止完全乖离。如果闭上嘴巴不说话,他就像个十足的贵公子——听说他实际上就出身旧华族世家——然而他的所个所为以及每一句话都异于常人,只能说他是怪人一个。再怎么说,榎木津这个人登场第一天就在命案现场放声大笑,着实荒谬绝伦。益田觉得不管去到哪里,都很难找到这种侦探吧。 榎木津不看益田,倦怠地一径往大办公桌走去,一屁股坐下。看样子那过地方似乎是他的固定座位。桌上放着一个三角锥,小题大做地写着“侦探”两个字。益田半弯着腰,原本就要鞠躬,却完全错失了时机,只能屈着身体僵在原地。即使如此,榎木津还是不看益田一眼,用疲惫的声音说:“和寅咖啡。” 益田半弯着腰出声:“请问……” “是的怎么样有话就请快说吧女士。” 即便听到声音,榎木津似乎也没发现来人是个男的。 “榎木津先生,是我,益田,在箱根受您照顾了。您……还记得我吧?” “咦?”榎木津总算望向益田。 和寅立刻抓信住机会,加以说明:“先生,这位不是杉浦女士……看就知道了嘛,他是个男的。他刚才突然跑来的,距离和杉浦女士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什么嘛!干吗不早说?害我白出来了。没有约的话,不关我的事。好了,我要去睡回笼觉了。” 榎木津说道,伸了个懒腰。 “榎木津先生,请等一下。呃,您果然还是不记得我呢。我是……” “谁会记忘记?” “什么?” “我从箱根来,还不到半个月呢。说起来,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啊。根本就不知道,要从何忘起呀?可是就算记得,神奈川县的刑警也跟我无关。我要去睡了。” 榎木津站起来,益田更加困惑,他从椅子上起身,抢到侦探办公桌前,语带鼻音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榎木津先生,呃,我已经不是刑警了,我辞掉警职了。所以……” 益田慌张的模样,让榎木津也不得不停下动作。虽然是停住了,但侦探还是一样半眯着眼睛,默默无语,只瞥了益田一眼。此时,和寅端着咖啡现身,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打圆场:“哎呀,先生,就先就样嘛。”侦探用鼻子“哼哼”一笑,勉为其难地坐了回去。 就像榎木津说的,益田龙一直到上个月为止,都还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刑警。他负责侦办二月发生的“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时认识了榎木津。不过好像连益田的名字都没有记住,说“认识”或许不正确,只是益田单方面地知道榎木津这个人而已。 那个时候,这名怪侦探为所欲为地扰乱现场,虽然也不是因为榎木津捣乱所致,但搜查陷入瓶颈,结果案件秒在不知道算不算解决的状况下,几乎是不了了之地闭幕了。然后益田莫名其妙地负起搜查失败的责任,不但遭减俸,还可能被调到防治犯罪课去。 这件事成了契机,让益田辞去警官的职务。 话虽如此,益田也并非对这样的处分感到不满。益田虽然不觉得自已犯下了重大过失,但搜查结果确实是一败涂地,所以他觉得负起责任是理所当然的;而且负责现场的益田能够调职就了事,也是因为上司们处处为他说情。事实上,搜查主住好像不仅受到惩戒,还被减俸、降级,听说连部长都受到申诫,还要写悔过书。所以益田对于自已所受到的处分没有丝毫不服,只是还是有种一种难以释怀的感觉。 深思熟虑后,益田作出了结论:自已可能不适合警察这个组织。 仔细想想,益田从未有过高迈的志向,想要成为法律的守护者或公仆,贡献社会。说到志向,益田单纯地只想要成为一个亲民的警官而已。但这是微不足道的目标,没办法成为坚定不移的依靠,让他贯彻自已的立场。 警察这个职业和自已果然合不来——益田想。 和寅听着益田的话,频频点头,同情地说“真是可怜”,然后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警戒地问:“那么益田先生,你是因为怨恨我家先生,才过来报仇的是吗?” “为、为什么我要找榎木津先生报仇?” “因为那个事件都是因为我家先生去捣乱,才会搞得一塌糊涂不是吗?而且那个时候,我家先生还成了通缉犯呢。刑警都跑到事务所这里来了,把我给吓得内心七上八下的。” “你这个笨蛋寅,那只是警方太愚蠢了。”榎木津面有愠色地说。 “可是就算那样,只因为就样就被革职……” “不是被革职,是我主动辞职的。” “怎么都好啦。那么益山,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姓益田,呃,我……”益田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要……成为侦探。” 这是真心话。 益田在遇到榎木津之前,一直单方面地认定侦探是一种偷偷摸摸挖掘别人秘密的卑贱职业。但是在箱根山里,偷偷摸摸,卑贱地四处打探的都不是侦探。而总是自已——刑警。 但是,若说益田是因为这样而厌倦了当警察,那也有些不对。益田现在依然认为刑警是个有尊严、了不起的职业。而且刑警和侦探所做的事,大致上是相同。如果只论行为,应该几乎没有不同。若说有哪能里不同,只有支持搜查行动的原理不同罢了。益田认为警察那一方的原理,和自已已经合不来了。 警察并不以解迷为目的,而是以恢复社会秩序、维护社会治安为首要之务。遵循法律,贯彻社会正义才是最重要的。警察只是完成这个首要之务,才不得不去解迷。 所以,如果思想的根基里没有“社会是不可动摇的”想法存在,就无法胜任警官。 经过箱根的事件,益田心中的社会动摇了。对于这样的益田来说,恢复社会秩序、驱逐社会罪恶这类大帽子实在是太沉重了。不仅沉重,而且因为有大帽子,更无法把它当成工作切割开来。益田也认为,或许就是因为无法切割,警察的行动看起来才会显得卑贱。在箱根的案件里,益田仔细地观察上司的行动,对此感受深刻。 所以益田并不是对警察这一职业感到幻灭,他只是怀疑起自已的世界观罢了。 另一方面,侦探是一门生意,能够在商言商,所以没有那类大帽子。 应该是没有。 益田认为所谓侦探,就是收取报酬解开秘密。侦探纯粹以解谜为目的,如果能揭开谜底,就可以获得应有的报酬。单纯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社会、伦理这类支持着着警察的原理,对侦探这门行业来说,所占的位置并不怎么重要。当然,案件发生在社会当中,侦探也是社会中的一外装置,但是无论社会应当是什么样子,都与侦探无关。因为这类大帽子不可能与侦探的存在理由直接相关。 眼前的男人在这一方面尤其彻底。别说是大帽子连个道理都没有。榎木津好像报酬都不在意,只要能够解开自已心中的谜,即使不告诉委托人也毫不在乎,豪迈至极。姑且不论是非,总之就是爽快。只是我行我素到了这种地步,也教人怀疑还能不能够称为侦探…… 那么益田与其说是被侦探这个职业吸引,倒不如说是憧憬着榎木津破天荒的性格才对。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上东京就直奔这儿来吧。 但是…… 侦探连益田的脸都不看上一眼,以夸张的动作开玩笑似地双手一摊说“蠢。” “咦?” “益山,我是在说你蠢哪。益田,你这种人怎么可以成为侦探嘛!” “我叫益田。呃,不行……吗?” “不行。侦探不是职业,是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够拥有的称号,你这个人怎能么看都不是当主角的料吧?如果不想苦恼到去撞墙的话,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益山。” “我叫益田。还是……不要比较好吗?” “当然了。听好了,侦探就等于神明,要有神明的自觉。不是我这等人物,实在是做不来的。像你这种小人物,能够胜任的顶多只有侦探的助手吧。” “那么我当侦探助手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要当我的弟子?” “弟子……就可以了。” “哦?”榎木津半眯的眼睛眯得更细,直盯着益田看。 这个稀奇古怪的男子——似乎看得见某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益田不太清楚,但榎木津看得见的似乎是对方的过去或记忆这类事物。虽然不明白是真是假,但益田总觉得自已好像被看透一般,感觉不是很舒服。 榎木津唐突地问道:“那你……会乐器吗?” “什么?哦,我会一点健盘乐器。我正打算如果当不成侦探就加入爵士乐团呢。” “是吗?这样啊。这不错,很好!这个和寅啊,不管怎么教,吉他就是弹不好。我是个天才,弹得神乎其技,可是和寅弹得实在太烂,我已经快受够他了……” 榎木津狠狠地瞟了和寅一眼,一边的脸颊挤出皱纹,露出冷笑。 “……而且这家伙连寻人的这种无聊透顶的委托也给我满不在乎地接下来。好,我明白了。” 榎木津极为愉快地说:“我就把和寅革职,雇用你吧!” “先、先生,哪有这样的?”和寅露出极不服气的表情。 “为什么没有?好,那这样好了。接下来有个无聊透顶的委托人会来。你就听那个人讲些无聊透顶的话,完成那个无聊透顶的寻人任务,如何?成功的话,你就是助手,和寅走路。” “就是说……” “失败的话就驳回,那么和寅就捡回一条命。” “哪有这样的……” “我感意。” 益田再怎能么样说都当过刑警,他认为这点小事绝对难不倒他。和寅嘟起有些厚的嘴唇,不服气地不断重复着:“哪能有这样的?”侦探似乎毫不关心不满的不肖一号弟子,要求第二杯咖啡。 “哐当”一声,钟响了。 益田转过头去,一名穿洋装的女子端正地站在入口。 年纪约二十七八岁,没有化妆,但五官分明,眉如墨画,眼睛也凛然有神,是所谓的美人。 “我来得有些早,没关系吗?敝姓杉浦。” “啊,是的,杉浦女士,这次真的是杉浦女士。欸,是女的呢。呃,是的,我知道,请进请进。” 和寅异常慌张地站起来,双手忙碌地挥舞着,请客人入内。益田也跟着从接待用的椅子上站起来,匆匆退到一旁。只有榎木津不为所动,把下巴抵在交握的手上,望着毫不相干的方向。 自称杉浦的女子以简洁流利的动作脱下外套,一板一眼地对折,略略瞪了侦探一眼,走进房间,照着和寅说的,在益田原本坐的位置轻轻坐下。 “请问……”杉浦女士神经质地理好洋装的裙摆,不安地地皱起眉头,眼睛扫视整个房间,向和寅问道,“哪一位是……侦探……” 说到这里,她的话声中断,视线也停住了。看样子,她发现了桌上的三角锥——侦探的主张。那东西看似很蠢,但好像颇有用处。 和寅补充似的说:“是,就如同您看到的,这位是敝社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先生。我是……” “或许等一下就要卷铺盖走路的无才无艺的下人。还有这位是前任刑警,有点才艺的侦探助手益山。这个人负责问话,请您告诉他详情吧。”榎木津胡闹地说。 “我姓杉浦——杉浦美江。”委托人报上姓名,对益田恭敬地行礼。 益田一瞬间感到困惑,但很快地掌握了自已置身的状况。在这个阶段,榎木津的侦探助手雇用考试已经开始了吧。所以——益田自称益山,这是情势所逼。 此时和寅送来了红茶。就快被要解雇的用人以熟练的动作递出茶杯时,似乎偷偷瞪了益田一眼,但益田叫自已不要在意。 “那么……呃,我听说是寻人,请问您要找的是哪位呢?” 自已觉得颇像一回事的。他觉得这比担任刑警时学到的那种单方面的讯问或侦讯更符合自已的个性。杉浦女士似乎稍微放下来,吁了一口气后说:“杉浦隆夫,是我户籍上的配偶。” “是您先生吗?【注】(在日文中,尊称对方丈夫以及妻子尊称丈夫皆称“主人”,故引来杉浦美江的反驳。)” “我并不是在服侍隆夫。我和隆夫有婚姻关系,但并不是哪一方是主人,哪一方是仆人。我们的立场是对等的。” 口气十分严厉。 “可是太太……” “请不要称呼我为太太。” “哦,那么应该如何称呼?” “能不能请你就称呼我杉浦呢?男不管已婚还是未婚,都可以用姓氏称呼,为何惟独女性……” “我明白了,杉浦女士。” 意外的不好对付,但益田相当明白她所说的道理,所以决定听从,和寅好像呆住了。 “那么杉浦女士,您先生……不,您老公……也不对,隆夫先生他……” “失踪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应该是去年夏天。” “应该?……为什么这么说?” “我离开家里……我们分居了,所以我并不知道隆夫正确的失踪时间。” 委托人是在前年——昭和二十六年四月时结婚的。 两人是相亲结婚,配偶杉浦隆夫当时是一名小学教师。 杉浦美江讲述婚姻生活时,语调十分平淡,益田从她的话中处处感觉到她对自已的配偶有种分不清是轻蔑还是嫌恶的感情。总而言之,杉浦美江这名女子对隆夫这名男子已经完全厌倦了吧。 美江虽然并末显得激动,但是她的话中处处带刺。 ——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胸无大志,也不知反抗。 ——只会唯唯喏喏地随波逐流。 在说明伴侣的性格时,本来是没有必要特地冠上这类接头语的。 虽然不到充满恶意的地步,但至少感觉不到爱情。 从美江的话听来,这个叫隆夫的人是个可有可无、极为平凡的人。益田觉得这样的人格特质应该还不到需要拿来当成枪靶子攻击的地步,所以美江的话听起来总让他觉得有点残酷。 但是,他马上就知道这对夫妇为什么会决裂了。 杉浦隆夫结婚后,短短两个月内就罹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 六月的某一天。 放学后,隆夫与班上的同学在校园里玩耍,因为一些差错,把几名儿童给弄伤了。这就是一切的开端——美江说。 “说是受伤,顶多也就是擦伤,并不是需要道歉的伤势。但是由于隆夫实在是太害怕,所以我便代替他去向家长道歉,但是……” 隆夫完全崩溃了。 “……自此之后,他便开始说小孩很可怕。他的职业是老师,这样子根本没办法工作,等于是离开了学校。我向学校说明情况,替他申请停职,暂时是应付过去了,但是枉费我照顾,说服他的心血,隆夫并没有康复。” 是所谓的社交恐惧症吗? 益田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有那种病。 “哦,那么……他去看了医生吗?” “那不是看医生就治得好的。” “是吗?” “是的,一切都是心理因素。如果有什么物理原因的话,那还说得过去,可是什么都没有,那根本就是在撒娇、在闹别扭。就跟小孩子耍赖没什么两样。” “可是,那类精神疾病……” 不是那么单纯的吧? 益田想要找出精确的词汇,支吾其词,他的发言却被美江严厉地打断了:“吃药治得好吗?如果可以靠打针还是手术治好的话,我早就让他试了。就算去看医生,医生也只会讲些有的没的道理,说服病患罢了。如果那是可以靠说服治好的病,我已经试了。与其让医生说服,身为伴侣的我以关爱来说服他,应该会更有效才对。” “哦……可是隆夫先生并没有痊愈吧?” “我到现在也不认为自已的做法有错,我已经付出最大的诚意了。只要想到他的神经衰弱,再不合理的事我都可以忍耐。我十分温柔,就像照顾婴孩似的对待他。而且世上没有说了还不懂这回事吧?我拼命地鼓励他、安抚他,他却完全没有感受到我的心意。道理对他根本说不通,那些日子简直如同地狱一般……” 隆夫不和任何人讲话,不见任何人,也不怎么进食,整日关在房间里。不管对他说什么、问他什么,都无精打采,尽是害怕地说:“也可怕,好恐怖。”最后甚至还对美江吼叫:“啰嗦,你懂什么!”然后又沉默不语,就这么日复一日。隆夫的病情时好时坏,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年之久。 “……我怀抱着明天一定能治好、隆夫明天一定会恢复的心情。才能够坚持下去。但是如果本人没有要治好的意愿,就不可能治得好;既然治不好,我也不可能撑得下去。” 隆夫发病后约半年,昭和二十七年二月,美江终于忍无可忍,离开了家。 “你把生病的丈夫——隆夫先生抛下不管吗?” “就算把他带走,也无济于事。” “可是,如果没有你照顾,他连饭都有不能好好吃的话……那不是很危险吗?” “益山先生,你明白我的辛苦吗?和讲不通的人一起生话,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你明白吗?” “这……我不明白。” “就连禽兽,只要对它们好,它们也懂得回应。但是隆夫明明知道,却不肯听进去,教人无从付出关爱。人在这种境遇中,自我牺牲忍耐了半年之久。” “那又怎样?”榎木津原本一直直默默啜饮着咖啡,此时他别着脸就这么插嘴道。 “什么怎样,我……” “我我我的,生病的又不是你。听好了,半年跟五十秒都是一样的。半途而废的话,跟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做是一样的。” “什么话!我……” “可是那个人搞不好再一下就可以治好了啊,只是因为你被挫败了,才会认定他治不好嘛。根本没有其他大不了的理由或根据。” 侦探狂妄的发言,让委托人的脸瞬间涨红了。“什、什么嘛!那么我之前的辛苦……” “全部白费了。”榎木津若无其事地接着断定,“而且说到辛苦,那个男的也一样辛苦吧?我反倒要说痛苦的是他,你只是嫌麻烦,觉得腻了而已。而且你一直强调自已的辛苦,但是没有成果的辛苦只是白费。努力不一定总有回报,而且没有回报的努力不值得赞赏!因为没有回报的努力就等于无能。既白费又无能!” 榎木津以格外响亮的声音继续说道:“就算不努力,只要成绩好,就会受人称赞;就算努力,如果不成功,就不会被赞扬,这就是世间的道理。如果只靠努力就能受到赞赏的话,日本早就在奥林匹克运动会拿到金牌了!” “就是什么话……真过分……”美江轻咬下唇,狠狠地瞪着榎木津。 榎木津的说法,还有美江的心情,益田同样大致都可以理解,但是两边的说辞与益田的想法都不完全一致,所以他决定默默地观念情势。仔细一看,和寅正目瞪口呆地搔着头。益田推测,就种尴尬的场面在这里似乎是家赏便饭。的确,侦探的说法完全漠视对方的心情,对当事人来说一定是难以接受,但有一部分确实是切中核心。 榎木津大刺刺地望着窗外,又接着说:“我想说的是,那种事根本无所谓。那个男的会失踪,跟你的辛苦没关系吧?如果你不是来炫耀你的辛苦的,就应该快快说出重点。” 这——说得没错。 美江似乎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意见。 委托人吞下无处发泄的愤懑,再次不甚情愿地开口:“你的见解令人无法信服……不过你说的没错,这些话或许是多余的。总而言之,我抛下生病的隆夫,离开了家。就在这段期间,隆夫失踪了。” “您怎能么知道他失踪了呢?” “上个月,我隔了一年之后回到家里。” “隆夫先生会不会……过世了或是……” “他没死在家里,那就是失踪了。” “您怎么知道隆夫先生是在去年夏天左右失踪的呢?” “附近的住户说,他到八月底左右似乎都在。遮雨棚有时候会打开,有时候又会放下,而且他好像也会外出买东西。” “隆夫先生……不是没有收入吗/” “他应该有钱。隆夫有存款,足够他一两年的花用。他对我说过,那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遗产。” 美江抚弄着冷掉的红茶杯,有些自暴自弃地下结论说:“隆夫他……就算照顾他的人不在了,也是过得好好的。我离开以后,他如果真的碰到困难,也是可以想办法度过的,所以我才会说他只是在撒娇罢了。他对我的依赖,使得他恢复得更慢了。” 说成这样,总觉得像是在辨解。 益田心想还好隆夫能想法子度过,如果没办法的话,美江究竟打算怎么办?如果美江去探视时,隆夫已经饿死的话,她还能像刚才一样毫不在呼地说“我没有做错”吗? “那么……” 美江感觉不像是希望与丈夫复合。 “……您为何会想要寻找隆夫先生呢?您是担心他后来怎么了吗?” “我并不担心,他应该不要紧。” “那么为什么……” 益田问道,榎木津接口说:“益山啊,那当然是因为她想离婚喽,这还用问吗?” 美江紧接着说:“理由就像那位先生说的。”她盯着益田,异常地斩钉截铁、仿佛像在宣告什么似的说:“我想和隆夫离婚。如果当事人不在,就不能办理手续,也没办法协商了。” “哦,但是隆夫先生已经不在您身边了……”益田觉得奇怪,说:“也没必要动用侦探把他找出来离婚吧。”他觉得反正对方都失踪了,不管离婚与否状况都有是一样的。 和寅听了益田的发言,以一种瞧不起的眼神看着他,学榎木津的口气说:“哎哟,那当然是因为这位女士想要再婚喽。这还用说吗?” 瞬间美江脸色大变,忿忿不平地说:“请不要瞧不起人!” 接着她“锵”地一声用力放下杯子。 和寅略略倒抽一口气,沉默了。 “我并没有那么愚蠢,会再次犯下同样的错误。你这样任意揣测,让我感到很不愉快。” “错误?结婚是……错识吗?” “当然了。如果你还心存幻想,认为女人不依靠男人就活不下去,那么恕我失礼,我对你感到非常轻蔑。” 遭到对方宣告轻蔑,和寅一双浓眉扭曲起来,噘起厚厚的嘴唇“呃”了一声。 他不晓得还能作何反应了吧。 “我不是想当一个女人,而是想要以一个人的身份自立。我已经受够了那种彼此依靠、彼此束缚的生话了。我并不是想要炫耀自已的辛苦,或是批评隆夫;我也不是那种没有节操的人,因为讨厌这个,就想换另一个。的确,我和隆夫的婚姻是失败了。但是我们的婚姻之所以失败,并不能单纯地归咎为我们个人之间的问题。” “哦……” “说起来,老旧的婚姻制度非但要求夫妇彼此依靠、彼此束缚,更单方面地要求女性隶属于男性,它应该要被彻底地重新检讨才对。男女应该是对等的,而恋爱也不应该受到制度束缚,必须是自由的。不对吗?” “哦……” “这并不是一般的两口子吵架,为了喜欢或讨厌,要在一起还是要分手而争执。我没办法忍受在法律上继续被视为杉浦隆夫的伴侣。” “是户籍的问题吗?因为继承或税金等麻烦的……” 说出口之后,益田马上就后悔了。显然,并不是这类现实的问题。不出所料,美江对益田投以冰冷的视线。虽然没有宣告,但益田似乎和和寅一样被轻蔑了。 “我……的确和杉浦隆夫结婚。虽然如此,但我并不是想要成为杉浦家的人才结婚的。婚姻完全是个人与个人之间对等的契约。然而即使状况变得如此,我依然必须使用杉浦这个姓。所以我决定先脱离户籍,回归旧姓,再以原本的伊藤美江的身份活下去,然后,如果说隆夫会发病,我也有某些责任的话,我会帮忙照护,并为他支付医药费。但这是不同的问题。” 益田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于是望向榎木津。侦探的工作意外地困难,在警局里,绝对不会碰上这样的情况。榎木津用一种毫无干劲,却又有些看好戏的口吻说:“最后的部分是多余的,撇开那一部分,你真的很了不起,令人钦佩。只是,有点不对。” 美江露出意外的表情。“不对?” “没错,不对。” “哪里……不对了?” “名字怎么样都无所谓。如果你想获得真正的自由,就应该 快快舍弃对名字的执着。不管户籍上怎么记载,都与你无关。只要一个人认为自已是金太郎,那么他就是金太郎,但是别人叫他雄吉的话,他就是雄吉,只是如此罢了。那边的益田也是,他的本名好像叫做五反田还是双子山这类怪名字,可是太难叫了,所以我叫他益山,但是这一点都不碍事。” 益田觉得比起益山,益田更容易叫。 美江略微浮现狼狈之色。“可是姓就代表了一个家……” “哇哈哈哈,就算恢复旧姓,那本来也是你父亲家的姓啊。如果说要把姓拿掉,还是自已取一个新的姓,那还可以理解,如果不是的话,那你根本就逃不出束缚嘛。” “话是这样说没错……” 榎木津说“对了,干脆取个艺名好了”,径自笑了起来,但他说到这种地步,美江也不禁面露愠色:“总、总之我这么决定了。虽然前途多舛,但是为了尽可能实现理想的女性社会,首先……” “呃,恕我失礼,杉浦女士,你是不是有参加那个……女权运动?”益田战战兢兢地发问,美江的说法让他只能如此推测。 “啊?是的。也不到运动这么有规模的程度,只是一些同志聚集在一起,开开读书会之类的而已。” “哦……”益田内心感到有些吃不消。 目前的社会对女性相当不分平,是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益中意这一点,同时也认为妇女会发起运动,努力提升妇女地位,也是必然的发展。虽然他并没有认真地思考过,但他觉得自已算是了解女性所主张的道理的。 而且益田已经发现国家、社会这类组织并非如此坚固、绝对,因此更能明白她们的主张。所以益田自认为至少在以前的同僚——刑警——之中,自已是最能够理解女性参与社会与提升地位的理念的。但是,他不晓得该怎样表达这种心情。如果他是女人,只要跟着高声呐喊就行了。 但益田毕竟是个男人。 战后流传着一句俗话:女人和袜子变坚强了。这也是应该的。女人和袜子以前太脆弱了,变强是当然的。但是这句话的用法并非完全如同字面上所显示的,尽管不到批判的程度,但这句话多半是带着讥讽的心态。 所以“好坚强呢”、“好厉害呢”这些话也不是多么表里如一的称赞。 话虽如此,同情的发言也是被禁止的。同情这种感情,似乎是占优势的一方对劣势的一方才会萌生的感情。所以同情一个人,就等于是间接地在歧视一个人。 “我来保护你”之类的话也是一样,若问为什么,因为这类发言的前提是:女人一定是弱者。 “娘娘腔”、“像娘们般没用”这类咒骂已经不能说出口了。不仅如此,就连“很有女人味”、“娇弱”、“美丽”、“美人”这类称赞都不能随兴使用。就算打从心底这么想,也不应该说出来。 如此这般,正因为理解,所以益田只要碰到信奉这类思想的女性,就会变得哑口无言。他会觉得自已身为男人是一种罪恶。 益田带着复杂的心情望向委托人。 美江的五官很端正。如果搽上一点口红,一定十分出色。益田这么想像,立刻就后悔了。因为虽然没说出口,但他觉得美江严眉的眼神正默默地鄙视着有这种想法的他。 “那个……” “什么?” “那个聚会,是在我的故乡,千叶的一个渔港——安房胜浦所举行的。” “什么?” “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 “是的。” “我在那里听到一个流言。” “什、什么流言。” “关于隆夫的流言。” “哦。”益田想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事,差点忘了自已现在是侦探。 “隆夫好像在立立兴津町。” “那一带是港镇,有着渔港独特的文化风俗,至今仍然有许多封建时代沿袭下来的古老恶习。唔,还有一些陈规陋习,而且虽说是乡下,也多少有一些不正经的店。但是与东京等地不同,并没有风俗败坏的感觉。可是……这是流言,那一带似乎有个地下卖春组织。” “卖春?这与隆夫先生有关吗?” “有关。当地流传说,公娼娼制度废除后,有一个女人流浪到兴津町来,与当地的无赖联手,背地里接受大船东的资助,做起私娼老鸨的勾当。当然,那里原本就没有私娼,所以应该都是良家妇女临时充数的娼妓吧。” “这的确是严重的问题呢。” 这番感想完全就像个刑警。益田怎么样就是无法甩开前职的旧习,他自已都却得好笑。“是的。良家妇女卖春的风气蔓延开来,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算再怎么不景气,只为了赚取现金收入就下海卖身,简直是岂有此理。这是关乎人性尊严的问题。不,将性商品化的行为,本来秒是不该被容许的。” 美江似乎就要长篇大论起来,益田慌了。“呃,这与隆夫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美江露出大梦初醒般的表情说:“啊……失礼了。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传闻中那名私娼老鸨,是兴津一家酒吧的老板娘,名叫川野弓荣。我曾经多次到那位川野女士的店里抗议。” “抗议?” “当然是去告诫她,如果流言属实,要她立刻停止。在闹上警察局之前,我以同为女性的身份寻求她的理解。虽然我每次过去,都被她左闪右躲……然后……” 听说有人在那里看到隆夫。 是去年十二月中旬左右的事。目击者同样是一名女权运动者,是美江在女校的同窗,她曾经在美江的婚礼上见过隆夫。 那名女子说,那的确是在婚宴中看过的脸,是美江的伴侣隆夫先生不会错。 “这……说起来丢脸,但隆夫似乎与那名川野弓荣……” “有一腿……啊,抱歉。我以前是个刑警,忍不住就用了这种说法……” “没关系。没错,他们是有一腿,不过这件事当然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而我本身则完全无法相信,若非发生了那种事,或许也不会想要尽快确认吧。” “那种事?” “川野弓荣被人杀害了。就在去年十月中旬,惨遭溃眼魔的毒手。”总觉得冒出个不得了的东西来了。 “溃、溃眼魔?是那个平野吗?” “不知道,最近报纸说另有其人。” “不管是那一个,总之是四谷与信浓町的溃眼魔吧?这么说来,之前好像听说千叶县本部的辖区里发生了什么案子呢。我的地盘意识太强烈,对辖区外的事件没什么兴趣……” “总之,川野女士遭到杀害,私娼组织没有被揭发,卖春的流言也消失了。然后,川野女士的命案中,首先被列为嫌疑犯的,是与她有男女关系的男性,也就是川野女士的……” “哦,情夫是吗?咦?那就是隆夫先生吗?” “嗯,虽然好像不止一个人,不过……” “所以警方也找到你那里去了?” “不。嫌疑犯当中好像有一个人身份不明,那个人似乎就是隆夫。” “哦……” 内容着实精彩万分,益田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立刻回家查看,不出所料,隆夫先生已经不见了。你确定这点之后,离婚的意志更为坚定,因而来到了这里。” “是的。我从在进驻军担任通事的朋友处听说了这里的风评,听说去年夏天,久远寺家的事件也是贵侦探社解决的。” “久远寺?哦,久远寺家的。是的,是的。” 这件事益田也听说过。 “我和那起事件中过世的久远寺凉子小姐认识,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哦,就是她到这里来委托的哟!”和寅以大感讶异的口吻说。不过他的表情和益田初次见到他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眼睛睁大,嘴巴微开而已。另一方面,美江感觉上愈说愈放松了。 “凶手似乎不是隆夫,即使如此,就如同我方才说的,我还是想要和隆夫见上一面,好好地和他谈谈,估后正式离婚……” “然后呢?那个女人力劝你离婚是吗?”榎木津突然大声问道,连益田都给吓着了。 “嗯,是的……咦?女人?” 美江睁圆了眼睛,望向侦探,她好像一头雾水。益田也循着她的视线看向榎木津。仔细一看,本来就该一直偏着头的侦探不知不觉间正注视着美江。不过在益田看来,他那双浅色的大眼睛,焦点对准的似乎是美江头上的略后方。 美江一阵哑然,出声反问:“女人……指的是谁?” “就是那个女人,你被她感化的。” “你认识织作小姐吗?” “别嫌我啰嗦,名字怎么样根本无所谓。话说回来,你真的是出于自已的意志才想离婚的吗?该不会是被那个人说动,才想要离婚的吧?” “咦……” 美江再一次大感意外地沉默了,但这次她很快地恢复镇定。 “……当,当然是出于我自已的意志。织作小姐当然劝不了我,但决定的是人自已。”“那就好。”榎木津冷淡地说,又把脸撇向一边了。 益田没办法,只好接着问:“请问那位织作小姐是……” “她叫织作葵,是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的中心人物。虽然她比我年轻许多,却是个非 常聪明而且热情的女性,也有许多支持者。她是已逝的织作雄之介先生的千金,家里非常大,我们总是在那里聚会。” “已逝的那位织作先生是名人吗?” “织作先生是当地的名绅。前天才举行葬礼,葵小姐非常坚强地向吊唁客致意……” 显而易见的,美江的辨口利舌就是受到那名姓织作的女子影响。再继续朝这个方向追问下去,话题可能会转向自已不拿手的领域,于是益田简短地作结,再次确认各项事实后,询问联络方法。 杉浦夫妇以前住的地方是都内的小金井町,美江现在则住在千叶县总野村,那里是她的娘家。至于川野弓荣所经营的酒店——位在兴津町的“渚”,理所当然地已经歇业。 此外,益田也问出隆夫以前任职的小学和他的亲属。隆夫的双亲皆已去世,但嫁到枥木去的两名姐姐都还健在。 “不过我们完全没有来往。”美江平板地说。接着她从信封里抽出褪色的照片,说“这是隆夫”,交给了益田。 照片上的男子长相平庸,十分不起眼。烙印在相纸上的隆夫既没有笑,也不装模作样,只是以空虚的眼神看着益田。 对话中断,益田说“我暂时保管了”收下照片,恭敬地道谢,最后说:“调查一有进展,我们会立刻联络。”美江十分在意需要支付多少报酬,和寅异常快活地总结说:“包括必要经费在内,一切结束后再商量,不用担心,不会收太多的。” 美江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不太干脆地站起来,有些不安地行了个礼,抬头的时候望向榎木津。她好像想说什么,但侦探开朗地对她说再见,结果委托人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回去了。 和寅大口叹气,都吁出声来了。他在美江刚才坐的位置安顿下来。 接着他露出带有若干困惑的讽刺冷笑,看着益田说:“哎呀,这工作可棘手了。看看那个委托人,门外汉是没有办法处理的吧。” 接着他回头说:“对吧,先生?” 榎木津与其说是在回答和寅的问题,更像是无视于他的质问益田:“益山!你该不会打算去小金井吧?” “呃,是啊……” 益田当然打算这么做,有必要知道隆夫失踪当时的详细状况。为了搜集情报,除了前往小金井以外,别无他法。 榎木津接着说:“那么你该不会打算要去那个超合金还是绿油精的倒闭小酒店吧?” “咦?这……” 榎木津指的应该是兴津町吧。益田当然也打算去那里,隆夫似乎都被列为嫌疑犯了,不去怎么行? 榎木津把浓眉垂成八字型,露出怜悯不已的表情说:“喂,真的假的?那么你就太笨了。” “笨……吗?” “废话嘛,你这种笨蛋没资格当侦探。不仅如此,也没资格做脊椎动物!” “为什么呀?”和寅维持着一贯的表情这么问道。看样子这名叫和寅的的男子颜面的表情种类相当匮乏。 榎木津俯视和寅,狠狠地、不屑地说:“和寅,所以你才会这么没用!你以为我会连管种事一一解释给你听吗?” 和寅“啊”一声,同意了,看样子榎木津不会为他们说明。 益田不得已问道:“可是榎木津先生,我又不是看卦先生,不实地查访,岂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益山,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真是看走眼了。听好了,会去做什么实地查访这种无聊事的,只有狗和刑警还没有变态而已。说起来,你们白费的工夫实在是太多了。怎么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呢?” “先生,那当然是因为事情很复杂啊。像我到现在都还搞不太清楚呢,对不对?” 和寅向益田征求同意。 益田虽然不到搞不清楚的地步,不过仔细想想,他不明白隆夫会得社交恐惧症的明确理由,也不知隆夫究竟痊愈了没有,而且也不晓得隆夫是何时、为什么会失踪,以这层意义来说,不明了的部分确实很多,所以他只是点点头,含糊地应声。 榎木津总算将半眯的眼睛全部睁开,说道:“哪能里复杂了?根本一点都不复杂啊。听好了,去年夏天,这个人在小金井失踪了——”然后拿出这张照片来,“或许他与千叶的杀人命案有关,请你们找到他——不是吗?喏,连二十秒都不用。而且委托人只是要找人,干吗连她的主义主张都乖乖地听呢?蠢蛋,一点关系都没有嘛。” “那是她自已要说的啊。” “因为你们问,她才会说。不管委托人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是国粹主义者,都跟我们无关。如果哪家澡堂规定客人要地柜台夸耀自已的主义主张才可以进去洗澡,三天就倒闭啦!” 益田想,说得没错。这个人就是因为完全不理会这类事物,所以才会是侦探吧。 和寅——仔细想想,益田还没有正式认识他,不知道这名像书生的青年到底叫什么名字,不过连益田自已都被叫成益山了,所以青年的真名非常有可能完全不同——用食指搔着有点天然卷的浓浓头发的发际,抱怨似地说:“哎,不过那个女的好可怕。虽然先生称赞她,但我对那种的躲都来不及呢。” “哪里可怕了?明明就很可爱啊。” “人是长得很漂亮啦。” “不能只称赞外表,会被骂的。” 益田装出责备和寅的样子,牵制榎木津。因为他以为榎木津的感想也是针对美江的容貌而说的。 但是益田误会了。 “漂亮?是吗?我没仔细看她的脸,不晓得。如果她是个美女,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咦?那榎木津先生是说她哪里可爱?” “明明就很可爱啊。她那么努力地演说她学到的东西,教人感动。虽然内容浅薄,而且是现学现卖,但最重要的是态度,令人钦佩。所以我才称赞她。我可是很少称赞人的喔!” “是吗?” 应该是吧——益田信服了。 就像榎木津说的,就算那并非真心话,或者不是已经融会贯通的理论,又或者因为尚未融会贯通而多少有点矛盾,但态度本身的确能够成为一种指针、一种表明吧。就连益田都敏感地察觉到美江的主张,因此这是相当有效的。 就算还没有能够成为论据的思想,至少美江那种“不要以外表判断一个人”、“不要因为我是女人就小看我”的主张确实地传达给对方了。而展现出这类主张,就某种层面来说,也是需要勇气的。这样做虽然能够遏止谓的偏见与歧视,但另一方面也等于是放弃了“我是女人,请手下留情”,或是“我长得漂亮,请对我另眼相待”这一类的特权——尽管女人并不把它当成一种特权。榎木津或许是在夸奖这件事。 榎木津愉快地说:“我没那种闲工夫像京极一样热心地解说这些无聊事,而且侦探本来就不负责评论什么深奥的道理,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不过那个女的很了不起。不陷于权威主义的傲慢是最重要的。喏,益山,这是了不起的女性托付的任务,快快解决吧。有个两三天就足够了吧。” 说完让人似懂非懂的话之后,名侦探蹦蹦跳跳地站起来,用命令的口气说:“我要出门了,看家!”就这么跑掉了。 不访问也不调查,要怎么在两三天之中解决?——益田完全不明白。 和寅边收拾红茶杯和咖啡杯,边说道:“那位大师有时候真教人跟不上哪。别看我这样,也是吃了很多苦的,哎,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已的斤两的。” 和寅的口气简直像个监护人,说着分不清是抱怨还是忠告的话。 益田回避青年的问题,先请教他的本名。和寅回答:“我叫安和寅吉。”他的名字好像不是被变换或变形,而是被缩短了。 “和寅——不,寅吉,你是呃……侦探的……” “先生说我是助手,不过我自任为是秘书呢。” 秘书的话,就不是争夺侦探助手之位的竟争对手。 可是,榎木津在经济方面应该并不窘迫,为了雇用助手而将秘书革职也是件奇怪的事。“所以啊,我实现不懂什么叫侦探呢。” “不懂?” “不懂啊。我连普通的侦探方法都不懂,说到先生的做法,那根本是法术、魔法。不过我至少还明白这是门生意,所以热心招揽客人,但先生说这样不行。说起来,先生他从来没有为钱吃过苦,不,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而是他不认为没有钱是种苦头——不过他好像也从来没有穷到三餐不继的地步啦。但是像他这样坦然面对,不可思议地贫穷就是不会找上门来,总有办法渡过难关。就是这点我不懂。” “是啊。” 益田本来想向寅吉讨教榎木津流侦探术的一二,期望却落空了。 寅吉把茶具收拾好之后,重新又泡了日本茶,一边请益田用茶,一边说:“不过这次啊,先生说的话我也不是不懂啦。因为那个人成了命案的嫌疑犯,却侥幸地只有他一个人没被查出身份,他才不会刻意去做一些启人疑窦的事呢。换作是我,也绝对不会去靠近那家叫‘渚’的酒吧,一定会离开那个城镇。而且既然他现在没有回去原本的住处,自然也不可能会逗留在那酒吧附近吧?” “他没回去本来的住处吗?” 有时候是会为了藏身而再度回去的。 “没回去吧?附近的人说去年夏天以后就没再看过他了。” “目击者吗?可那样的话……” 也有可能掩人耳目跑回去。 益田这么说,寅吉便表情怪异地回答:“可是那个委托人上个月左右回去他们的家,附近的人说丈夫约半年前就不见了,委托人也想信了这个说辞。那么……” “代表目前状况就是如此吗?……” 也就是家里最近没有人出入的迹象吧。命案是去年十月发生的,如果隆夫逃回家来,那应该是这一两个月——最近的事才对。 如果一直都有人频瀪地出入还另当别论,但如果屋子真的弃置了半年以上,那么这一两个月当中有人出入的话,反而会相当醒目才对。 “原来如此。可是这样实在是教人不知该从何找起啊。” “就算这样,你还是不放弃吗?” “虽然是个大难题……” “今后要继续和先生打交道,才更是个难题呢。”寅吉说,“喀喀喀”地笑了。 接着他说:“益田先生曾经负责箱根山的事件的话,我想应该也认识。你去找旧书店的先生或是小说家老师商量看看怎么样?” 益田也正在想这件事。 这两个人都是榎木津的朋友,也是箱根山事件的关系人。榎木津总是那副德性,所以实际上解决箱根事件的是旧书店主人——中禅寺秋彦。但是若问中禅寺做了什么像侦探的事,他做的事比榎木津更少,完全就是思考和说话而已。 益田认为,中禅寺并没有解谜。中禅寺并非提出谜团的解答,而是把谜团拆解到一般人能够理解的水平。他只是撼动谜之所以会是谜的背景,虚拟出一种谜团本身失效的情境。换言之,他的做法是将现实暂时作废,利用诓骗或诡辩,创造出谜团不再是谜团的另一个现实。破坏关系者身处的世界观并重新构筑的手法,作为疗愈确实有效,但是以刑警的标准来看,却也是一种极为棘手的做法。使犯罪之所以是犯罪的是社会,而刑警所保护的就是这个社会。如果对社会抱持疑问,有可能连犯罪都不再是犯罪,那么刑事警也干不下去了。 这么看来。益田无法继续担任警官,有一大部分是因为中禅寺的言论。 只是中禅寺用的并不是侦探术。这也是当然的,听说那似乎是驱逐附身妖怪——所谓祈祷除魔的一种方法。那么就算有人拜托,益田也做不来,而且从益田的角度来看,他觉得中禅寺的角色沉重极了。再说这种方法对于莫明其妙的事件虽然有效,但不晓得能不能用在寻人上面。 另一个提到的小说家名叫关口巽。这个人虽然人不错,却毫无侦探方面的素养,对这类事件派不上任何作场,就算找他商量也没有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益田对关口颇感共鸣。 就在益田思索的时候,“哐当”一声,钟响了。 寅吉作出和益田来访时完全相同的反应。 在益田看清楚来人的脸之前,来客已经连珠炮似地开口说:“啊安和,榎木津怎么了?怎么他不在啊真伤脑筋哪。” 他说得极快,要是不专心,会听得一头雾水,但是因为他说的是模范的标准话,发音清晰,咬字也十分正确,益田才能够完全听懂吧。 益田重新打量来人的长相。 那是个脸长得像马一般的绅士。 眉毛粗浓,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大,这些部分有效地利用长脸这个底子,陈列其上。头发是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发型,银框眼镜和布料看起来很高级的西装夸示着他是个知识阶级。男子张大鼻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这不是律师先生吗?真突然呢。话说回来,今天客人还真多。” “榎木津不在吗?还是在睡觉?” “他是断了线的风筝。来,请坐。” 寅吉站起来说“律师先生远道而来,喝杯茶再走吧”,请男人坐下。男子说“这样,那我不客气了”,匆匆走了进来,在益田对面坐下。 “安和,这位是?” “想要当侦探的前任刑警,益田先生。” “想要当侦探的前任刑警?怎么会有人生规划这么不合道理的人?是开玩笑的吧?别开我玩笑了。” “真的有,就是我。我叫益田龙一,原本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刑警。” “神奈川?神奈川?我也是横滨。可是啊益田,辞掉公务员去做在社会上毫无信赖和保障的职业,这种反社会的思想不管是对社会还是对你个人都没有好处。我不得不提出忠告。我是做这一行的。” 男人敏捷而且殷勤地递出名片,但感觉有些傲慢,名片上写着增冈则之这个名字。除了律师以外,还有好几个头銜。 增冈抱怨说“这个世上怎么怪人这么多呢?真伤脑筋”,接着又说:“说到神奈川,石井还好吗?听说他今年春天就要荣升镰仓还是哪个辖区的署长了。” 石井是益田以前的上司。 “哦,您认识石井先生吗?” “我们很熟。” 寅吉边拿出亲的茶杯边说明:“益田先生,这位律师先生啊,是那个有名的柴田财阀的顾问律师团中的一位,曾经为‘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关系人辨护,也担任‘逗子湾金色骷髅事件’凶嫌的辨护律师。来,律师先生请用茶,是静冈产的。” “啊,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这两起事件都是去年发生在神奈川辖区的命案,惨绝人寰,益田也参与了搜查。榎木津与这两起事件似乎都有关联,可能也是透过事件与增冈认识的吧。 律师那张引人注目的脸沉了下来,再次抱怨似地说:“逗子的事件很麻烦哪。竟然会有那么荒唐离谱的事。就算回顾本国的司法历史,我也是第一个经手那种事件的人。没有任何判例,国外也没有。这次的审判记录的判决,将会成为今后处理这类犯罪时的范本,一点都马虎不得哪。” “这么说来,分尸案那边怎么了?审判已经结束了吗?” “还没有呢,那边连公开审判都才刚开始而已。而且还不是事件本身的审判。啊啊,我都忘了还有那边的事哪。忙死我了。” 增冈急急地把茶杯送到嘴边,又匆匆地说:“好烫啊。” “那么,忙碌的律师先生有何贵干呢?” “我跟你说也没用啊安和。榎木津什么时候回来?” “会回来的话,两分钟就会回来。如果去了书店先生那里,半天都不会回来吧。如果回了老家,可能一星期都不会回来了。” “喂,你不是秘书吗?怎么不好好管理计划跟行程呢?这是玩忽职守。” “我的工作是如何让世人的计划和行程配合我们家先生。要不要再来一杯茶?” 在这里,地球似乎是以榎木津为中心运转的。若不是这样,就干不来侦探吗?——益田心想。 “可是,他去了中禅寺那里吗?” “就算没去,如果律师先生有事要商量的话,去那里不是比较快吗?远比来找我们家先生有意义多了。” “说的也是哪。唔,虽然中禅寺是比较适合,但他应该不肯出马。” “如果您要去的话,我愿意陪同。”益田说道。 增冈瞪大眼睛说:“你?为什么?” “出于某些原因,我必须在两三天之内找到一个人才行。榎木津先生跑掉了,人正为此发愁呢。” “找人?那种事找中禅寺商量也没有用啊。你以前是个刑警的话,自已去找比较快吧?踏破铁鞋地进行查访,不是你们公仆惟一擅长的功夫吗?就算失去国家权力的后盾,无法进行你们拿手的高压式搜查,脚踏实地的方法还是有用的吧?” “我被禁止搜查。” “什么意思?”增冈露出诧异的表情。 因为寅吉一同劝说,结果益田得以与增冈一同去拜访中禅寺。中禅寺家位在中野,不熟悉东京的益田完全不晓得那是在哪里。 车窗外看得到樱花,还要一段时间才会盛开。 爬上绵延不断、倾斜度不上不下的坡道顶端,就是目的地京极堂——中禅寺所经营的旧书店。 坡道两旁是一片绵延不断的油围墙,益田猜想里面是墓地。因为里面有梅树、樱树这类墓地常见的树木,最重要的是,它感觉像片墓地。 坡道的倾斜度十分微妙,让行人陷入一种不安。益田幻想这是一种结界,越过这个坡道,就可以抵达异界,但当然没有这回事,稀疏的竹林旁边只有一栋平凡无奇的建筑物。 ——京极堂。 仰望匾额,上面写着似流丽又自成一格的不可思议文字,“喀啦啦”打开门扉一看,中禅寺就坐在充满霉味的书架深处的柜台中。 身着和服的店东仿佛日本亡国似的愁眉苦脸,似乎正在阅读什么艰涩的读物,但增冈一出声叫他,他便狠狠地瞪向门口说:“真稀奇的组合。” 他以极为嘹亮的声音说道,垂下来的嘴角微微笑了开来,接着再说了一次“真的很古怪”,笑了。 不知为何,益田有些松了口气。箱根的回忆使他如此。在每个人都迷失了世界、惊惶失措、六神无主的箱根山中,只有这名男子异常冷静,让不安的益田感到放心。 这也是当然的,这名男子并非亨受着现在既有的世界,而是执着于创造世界——即使是伪造的世界。 中禅寺说“请里面坐,反正不是来谈什么单纯的事吧”,穿过书架走了出来,在入口挂上木牌。牌子上写着“休息”。 好像只有客人来就会关店,没有一点做生意的意图。 “内子出去了,没办法招待。”中禅寺板着脸说。 增冈答道:“真是遗憾。” 客厅里除了壁龛和纸门、拉窗外,所有的墙壁都是书架,连这里是店铺还是住处都分不清楚了。主人背对壁龛安坐下来,增冈似乎很熟悉这里,很快地占据了矮桌对面的位置坐下。益男一方面客气,一方面有些害怕,在稍远的地方跪坐下来。 “我来泡个茶好了。”主人说道,但律师也不征求益田的意见,当场辞退说:“我们刚才已经喝过了,不必麻烦。”接着他环顾客厅,急急问道:“榎木津没来吗?” “那东西才没来呢。要是来的话,应该瘫在那附近吧……好像没有。”中禅寺姑且确认了一下矮桌底下。 “这样吗?其实啊,中禅寺……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请你先听我说吧。我并不是来请你出马的。只是因为我十分忙碌,今天也得准备宇多川事件的公开审判,还要阅读调查记录什么的,等着处理的工作堆积如山,但我还是抽空出门,没想到……” 增冈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虽然说了一大堆,但以时间来计算,其实只有一下子。 “……榎木津竟然不在。所以我想请你为我作中介,只要帮我把内容转达给他就行了。” “这太困难了。” “哎,别这么说嘛。”增冈干劲十足地安抚不甚情愿的中禅寺,“追根究底,这件事起因于武藏野的事件,所以跟你也不是毫无关系。关于那起事件正确的始末,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 那应该是寅吉说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吧。 益田也参与了那起大事件衍生出来的事件搜查,但是他并没有被子告知真相。不过他察觉新闻报道所揭露的内容全都只是表面上的事实,似乎有人在暗中下达了封口令。 看样子那个惨绝人寰的事件与某个财阀巨孽身边的人有关。 益田也不清楚这部分的详情,但增冈似乎与那名巨孽——柴田耀弘有关系,所以也参与了事件吧。 “我听说除了警方相关人士以外,只通知柴田集团的高层——而且是与柴田耀弘有姻亲关系的人。” “没错。换言之,只通知了与继承直接相关的人而已,报告书是我制作的。那个时候,也承蒙你大力帮忙……不过就是因为那份报告书,现在我才这么伤脑筋。” “有人拜托你解决荒唐的事件是吧?而且委托你的,是现在的柴田集团实质上的首脑——柴田勇治先生——对吧?” “猜得出来啊?” “当然了。你无法拒绝的对象,没有别人了。” “不愧是中禅寺,明察秋毫。你说的没错。因为那么复杂的事件算是有条理地收拾掉了,所以勇治先生对榎木津有了过高的评价。” ——对榎木津? 益男这么听见,怀疑自已听错了。 “不好意思,请问,那起事件是榎木津先生解决的吗?” 益田心想这怎么可能,那应该是个复杂困难的事件才对。 增冈当场回答:“只是因为那起事件柴田财阀一开始是委托榎木津调查的。这里的这位乖僻男子性情古怪,不喜欢自已的名字暴光,到于那位小说家和其他关系人,全被当成了榎木津的仆人,只是这样而已。” 增冈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明之后,正襟危坐。“其实啊,中禅寺,房总半岛尾端的偏僻处,有一所大正时期创立的寄宿制传道女校。说是传道学校,但实际上并未隶属于基督教团体,只是它所标榜的教育理念是基于基督教的精神。是一所叫做‘圣伯纳德女学院’的学校。” “我听说过。不对,是最近看到过,那所学校的教师接二连三遭到杀害对吧?” “没错,被溃眼魔与绞杀魔。真是太荒唐了。” “溃眼魔!”益田忍不住叫出声来。今天他一直听到这个字眼。 增冈回过头去瞪益田,说:“怎么,溃眼魔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那不是你管辖的案子吧?”接着他转向中禅寺说“你知道吗?这个人辞掉刑警,说要干侦探哪”,口气像是在告状。 “你不觉很蠢吗?很蠢吧?”增冈短短地笑了一下。 中禅寺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催促他快点往下说。 随口说说的忠告虽然听起来刺耳,但漠不关心也挺教人寂寞的。 增冈继续说道:“柴田勇治虽然身为柴田耀弘的养子及继承人,但他在耀弘先生过世之前,从没有担任特别重要的职位。不过他成为柴田家的养子是昭和二十年的事,当时他也才二十二岁。但勇治先生还是以名誉职位的形式拥有各种职衍,柴田家决定由他继承之后,那些闲职全都辞掉了,其中一个职位,就是‘圣伯纳德’的理事长……” “柴田集团经营学校法人?” “不是的,那所学校是柴田旗下的合作公司——织作纺织的上一代所创设的……” “织作?” 这——也是美江提到的女子的姓氏。 “怎么,益田,你知道织作啊?不要随便乱应声好吗?说到织作,与柴田集团关系匪浅。织作纺织机的创始人织作嘉右卫门,曾经在柴田耀弘创立柴田制丝时给予资金援助,可以说是柴田的恩人。二代织作伊兵卫先生与耀弘先生也私交甚笃,因为彼此是制线业和纺织机制作公司嘛。那所学院就是伊兵卫先生所创设的。到了第三代织作雄之介先生,两家就合并——或者说是合作。两家不仅有延续两代的恩情,而且那个时候,柴田家已经不只是一介制线业者了。结果织作维持原来的公司名称与柴田合作,其后织作雄之介成为柴田集团的中枢人物……” 中禅寺伸出手,制止增冈如同机关枪般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明白了,增冈先生。” “明白了什么?” “我也听过织作这个人。他是柴田耀弘生前的左右手,甚至被誉为柴田集团的心腹对吧?但是我记得他在三四天前过世了,不是吗?” “过世了,就像追随耀弘先生似的过杨了,是心肌梗塞。关于这件事……” “增冈先生,我对这种事毫无兴趣,所以完全不想听。就算勉强听了,再向榎木津说明,他也根本不可能听进去半个字吧。” 增冈说:“说的也是。” “简单扼要地说,就是柴田集团的现任首脑,在耀弘先生去年秋天亡故之前,都还担任乡下女学院的理事长,对吧?然后那所学院的教师被杀了。总觉得这事愈来愈不对劲了哪。 ,增冈先生。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说。 表情不愉快到了极点。 “所以说,我不会拜托你啦。”增冈再次保证,“勇治先生下一任的理事长,是织作一族中一个叫是亮的人,这个人无能到了极点,他好像是次女的夫婿,但织作家是女系,没有嫡子,长女在去年过世了,所以这个是亮是织作家实质上的继承人。是亮入赘织作家之后,立刻担任柴田相关公司的社长,但公司业绩转眼间恶化,经营发生危机,结果公司倒闭了。平常的话,应该要负起责任引退,但他是织作家的女婿,没办法驱逐他,只能塞给他一个闲差事。但是这家伙一当上理事长,又闹出一连串问题。” 闪田说:“千金小姐学校怎么能发生命案呢?”结果中禅寺冷冷地说:“就算不是千金小姐学校,也不能发生命案啊,益田。” “没错,绝不可以。首先是去年年底,一名女教师惨遭溃眼魔的毒手。溃眼魔算是路煞,所以还可以说是意外事故,但是上个月,轮到一名男教师被绞杀魔给掐死了——这是官方说法。” “事实上不是?” “不是……或许不是。报纸上是怎么说的?” “我记得是……一名教英语的中年教师,因他杀在山中遭人发现。从尸体的状况上推测,应该是一连串绞杀魔事件中的第三名被害人。” “那是骗人的。那名教师……唔,的确是他杀,死因也的确是绞杀没错,可是他是死在校舍屋顶。而且发现尸体时,正有学生从屋顶上跳楼自杀。” “哦?”中禅寺从怀里拿出香烟含住,“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是吗?” “应该是吧。” “只因为这样,就可以把事件压下来吗?” “虽然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不过只要柴田施加压力,想要改变,捏造新闻发布的内容,根本是小事一桩。” “可是也有人无法接受虚伪的报道吧?如果女孩子自杀的话。家属……” “不,过世女学生的父亲是个政治家,对丑闻避之唯恐不及。表面上是当作意外死亡。” 益田说“感觉真不舒服”,增冈态度简慢地接话说:“当然只是对世人这么发表,警方应该是基于事实在搜查吧。不可以胡乱散播耸动的消息,徒然造成不安——这不是警察最擅长的一招吗?而且也有不予报道的自由吧?” “报道成是绞杀魔所为,这才耸动吧?”中禅寺以丝毫不带感情的平板发音说道。 增冈拉长人中,辨解似地说:“这样吗?或许吧。只是那个绞杀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人并不是很清楚哪。” 中禅寺当下解说道:“所谓绞杀魔,是发生在木更津一带的连续杀人事件的凶手绰号。当然是因为先有一个溃眼魔,绞杀魔才会被这么称呼,但这样的命名实在太草率,令人不敢恭维。” “草率吗?” “太草率了。虽然这是我根据新闻报道所做出来的推测,不过截至目前,发生的四宗溃眼魔案里,全都是以同一把凶器捣烂眼睛,除此之外找不出任何关联性,可以说是以捣烂眼睛为目的所犯的案子,因此把凶手称为‘溃眼魔’也无可厚非。但是相反地,绞杀魔的目的并不像是绞杀。在那名教师遇害以前,有两个人被杀,而这两个人据说彼此认识,我推测这两者的犯案动机相同,应该是挟怨杀人。在那名教师遇害之前,我就一直觉得如果不是以绞杀为目的,称为‘绞杀魔’实在不妥当。换言之,最后的教师绞杀事件很有可能是不同的事件。” “我明白你的论点了,那个绞杀魔的手法是?……” “就是平凡无奇的绞杀,用腰带之类的绳状物绑住脖子再勒死。” 增冈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啊。换言之,恰好有个名号响亮的绞杀魔,而且未被逮捕,所以凶手想要暂时嫁祸到绞杀魔身上,混淆视听,好拖延时间啊……” 增冈恍然大悟。“……被杀的教师姓本田,是英语教师,四十六岁,听说原本在中央官厅任职,他与其说是被绞杀,不如说是被扼杀才对。像这样,脖子被手折断……” 增冈用双手做出扭绞东西的动作。“……听说实际上颈椎也受到了损伤,一定是被极大的蛮力给掐死的。比起勒住,更接近扭绞或是捏断脖子。也没有使用绳索,是徒手。而且刚才也说过了,被害人不是死在山里,而是死在校舍的屋顶。隐瞒这一点,意义就天差地远了。” 益田说道:“也就是说,发布内容尽力压低了凶手来自学院内部的可能性是吗?” 增冈便说:“不愧是发过刑警的,真是多疑。不过就是如此。学院地处偏远,虽然只要走上一两个小时就到得了有人家的地方,不过事件发生在二月中旬过后,天气非常寒冷。如果就像新闻发布中说的,尸体是在校地以外的地方被发现,那么就只能假设有无赖汉在山中徘徊;但如果尸体是在校园中被发现,一般应该都会认为凶手就在学校内部吧。” “这样……很不妙吗?”中禅寺问,他的烟还没有点着。 “这也很不妙。问题是那个跳楼自杀的女孩,那个女孩……怀孕三个月了。” 益田感到好奇。是过去的刑警习癖作崇吗?“寄宿制的女校里有学生怀孕?” “十三岁呢,吓到了吗?” “没有。” 这年头要是连就点小事都吃惊的话,就混不下去了。 “目击的女学生们好像作证说,女学生自杀的动机就是那个本田。她们说好像发生了什么纠纷,女学生在错乱状态下发现本田的尸体,冲动之下跳楼了。” “肚子里的孩子,父亲是那个本田吗?” “女学生们是就么说,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 “那么,那个自杀的女孩因为感情纠纷而杀害教师,然后跳楼——也有这种可能性喽?” “十三岁的小女孩勒住四十岁壮汉的脖子,加以杀害——这也不是做不到啦。我现在负责辨护的案子里,也差不多是这样。人说狗急跳墙,这种时候,可以不去理会女人做不到这种事的浅薄成见,只是被害人脖子的骨头都折断了。听说连喉咙的骨头都碎了,到了这种地步嘛,我觉得是不可能的。” “以常识来看,的确不可能吧……”益田已经变回刑警的口吻了。 “可是……目击者不止一个吗?” “目击者的学生有三个,都是十三岁。” “就算是小女孩,三个加起来也做得到吧/” “如果用的是绳子,应该也不是做不到,可是死者是被徒手掐死的,没有女孩子的手粗壮到那种地步的。” “徒手啊……学园里有哪个厉害角色拥有这等蛮力吗?” “没有,学校里全都是老人和妇女。本田是最年轻的教师,剩下的全都是小女孩。所以外来者犯案的可能性较高,也因为这样,才会把发现场所变成是校外吧。” “不想被冠上无谓的嫌疑啊……” 益田如此作结,增冈露出复杂的表情。中禅寺原本默默地聆听两个人对话,突然想起来似地点燃香烟说:“这又怎么了呢?我要怎么转达给榎木津才好?” “哎,别催嘛。我也是今早才接到电话的,还没整理好思绪啊。听说第一发现者——也就是目击自杀现场的学生的证词完全无法采信。” “为什么无法采信?” “听说她们虽然讲了一堆有的没的事,最重要的部分却只字不提。那个女孩也是这样……为什么那个年纪的女孩都这个样子呢?” “那个女孩指的是谁?”益田问,增冈把长长的脸拉得更长地说:“咦?哦,跟你无关。” 虽是这样没错,但这回答也太冷漠了。增冈抓起眼镜框,不高兴地说:“我以前参与的事里,有个女孩也是这样。然后听说其中有一名证人,坚称杀害本田的凶手是妖怪。” “妖怪?” “不过我不知道叫什么。六法全书里没有关于妖怪的记述嘛,司法考试里也不会有,不在我的管辖内。或许她们是说恶魔吧。” “怎么的?” “黑色的……等一下……哦,黑圣母。” “黑声母?”益田听成这样。 “你听错啦,不是声母啦,是教会里面的那个圣母玛利亚,Madonna。” “《少爷》里面的那个玛丹娜【注一】(夏目漱石的小说《少爷》(坊っちゃん)当中有一个众人倾慕的女性,绰号就叫Madonna圣伯纳得。)?” “益田,增冈先生说的黑圣母(Dark Our Lady)。可是,日本应该没有崇拜那种东西的风俗才对,应该没有吧。难道是十字军之类所带来的东西流落到这个岛国来……不,就算有神像,应该也不会成为信仰的对象。话说回来,伯纳德学院与黑圣母啊,总觉得太巧了哪……” 中禅寺抚摸着下巴。“……是异端审问官吗?不是吧,应该还是流蜜圣师【注二】(流蜜圣师(Doctor Mellifluus)是圣伯纳得(Bernard of Clairvaux,一〇九〇~一一五三)的别名,因其作品文风独具,辩才无碍而来)吧。” 益田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伯纳德是指什么啊?” “不晓得,因为我不清楚那所学院的来历,所以不知道校名指的究竟是哪能个伯纳德。我所知道的圣伯纳德是十二世纪的法国圣人。当时由于修道院的纪律败坏,忧心之士为了肃正纲纪,设立了纪律严格的西多会,圣伯纳德就是扩大西多会势力的圣人,算是中兴之祖吧。他也是圣殿骑士团团规的起草人,同时也以圣母信仰的创始人闻名。据说他少年时期,从被授予了黑圣母乳房的三滴奶水,获得灵感……” “等等中禅寺,黑圣母不是妖怪吗?”增冈不可思议地问。 “增冈先生,黑圣母不是妖怪啊,是信仰的对象。如同字面所示,是女神。只是颜色是黑的。” “等一下,我是法律专家,不是宗教家,所以不清楚,可是基督教的神明只有一个吧?” “是的。可是信仰的对象并不只有神,而且基督教本身并不是那么古老的宗教。” “我不懂,益田你懂吗?” 若问懂不懂,益田根本什么都不懂,可是他心里有了个底,于是问道:“我这个人没有信仰,不过神和基督是不同的对吧?但是基督本身也是信仰的对象——实际上怎么样我并不清楚,不过是这个意思吗?” “是啊。连基督的圣母玛利亚,还有玛利亚的母亲都是信仰的对象呢。” “连外婆都是?这样啊。还有这也是我的推测,拿身边的例子来说,黑圣母是不是就像大黑大人【注三】(大黑天原本是密教中自在天的化身,为佛教守护神。后来在日本成为厨房神,长与惠比寿一同被供奉在厨房)那样呢?” “为什么?因为黑吗?”增冈还是老样子,急急地说。 “大黑大人只是名字里有个黑字,本身并不黑吧?” “是黑的啊。”中禅寺应道。 “是黑的吗?这么说来确实好像是黑的哪。” “我听说大黑大人本来是印度一个恐怖的神,传到日本以后,才变成七福神的,对吧?”益田问。 “是啊,益田说的没错,大黑天本来是一个叫摩诃迦罗的魔神……嗯,说接近也算是接近……是啊,可是要说的话,黑圣母……应该比较接近鬼子母神【注四】(传说鬼子母神生子无数,却夺他人之子食之,故佛陀藏起鬼子母的幺子,责其食人之罪。其后鬼子母皈依佛陀,成为佛教守护神)吧。” “那个杂司谷和入谷的鬼子母神吗?黑圣母像鬼子母神?”增冈用食指抬起眼镜问。 “是啊,被称为黑圣母,如同名称所示、颜色漆黑的圣母像,在世界各地被悄悄地祭祀着。总数不下一两百。” “有那么多吗?” “有的。至于为什么是黑的,教会至今仍然无法明确地说明,只有一些极为粗略的解释,说是被蜡烛熏黑的,或是为了表现被太阳晒黑的模样。不过如果要寻求黑圣母的起源或原型,是比较简单的。例如说,有个埃及人玛利亚,与抹大拉的玛利亚同样被称为‘罪人’,事迹多与她混同;此外还有东方女神莉莉斯(Lilith)、拉米亚(Lsmia)、示巴女王(Queen of Sheba)、中欧凯尔特民族的众母神,希腊罗马众神——阿耳忒弥斯(Artemis)、伊西斯(Isis)等等。宗教融合到最后,不断多重增殖,已经到了数不清的地步。我可以想到的例子不胜枚举。” “能够想到那么多例子的只有中禅寺先生而已。”益田说,增冈强烈地认同。 “至少我连一个都想不到,所以益田说的没错。” “我倒觉得连一个都想不到的人才有问题。”中禅寺以相同的口吻说。 “不,中禅寺先生,姑且不论这个……总而言之,黑圣母信仰是基督教以前的信仰的遗绪,或是基督教以外的信仰的混人吗?” “也不是这么单纯。不管怎么样,如果没有基督教这样构造牢固的宗教形成,应该也不会孕育出黑圣母这样的形式,这和佛教的融合也有些不同。而且黑圣母原型的先行信仰也并非就这么完全被采纳。事实上,那些作为黑圣母原型的古老超越者大多被当成了与神敌对的所谓恶魔,但黑圣母却不是如此。” “原型终究只是原型吗?” “对。黑色女神像的形态应该是先行的其他信仰的遗绪,但是黑色圣母假托这样的形态,有她独特的主张。惟一能够确定一点的是,在刚才提到的圣殿骑士团及诺斯替派、洁净派【注】(注净派﹝Cathari),十二至十三世纪流行于西欧的基督教异端派别。受到摩尼教的善恶二元论影响,否定现世社会生活,追求苦行。)等异端分子受到打压并灭绝以后,黑圣母崇拜才普遍确立。” “这有什么意义吗?” “在这之前,异教分子的背后也看得到黑圣母的影子。而在异端派灭绝之后,原本只存在于他们其中黑圣母信仰便转变为民间信仰,扩散到一般信徒当中……” 增冈一脸严肃地听着,或许他意外地喜欢这类话题。 “……法国的秘密结社锡安圣母会便将黑圣母与伊西斯神视为同一个神祗,称之为‘光之圣母’来崇拜,但据说他们除了致力于复兴墨洛温王朝(Merovingian Dynasty),也为了获得女性人权、提升女性地位而战。虽然锡安会与一般所谓基督教的异端不同,但不管是据传为势力最大的异端——洁净派,还是诺斯替派,异端的信仰理念中总是含有基督教所舍弃的事物——女性原理。虽然这些教派大多因此被称为异端,但还是与黑圣母信仰脱不了关系。” “女性……原理吗?嗯,基督教是父权体制嘛。虽然我不太清楚啦。” 益田的脑中晃过美江的脸庞。 “不过不能就这样限定。换言之,黑圣母不是基督教吸收了古老的异乡诸神所成,并没有这么单纯,黑圣母是为了填补基督教所欠缺的部分——例如女性原理这类事物——而必然会产生的一种装置。被坚固的教义填满,无处发泄的小矛盾,从格格不入的黑色异形神像之中渗透出来。从构筑出铜墙铁壁构造的教会方面来看,黑圣母当然是不可能被公开承认的异物。但作为维持宗教均衡的安全装置,却不得不予以默认吧。黑圣母与应该抨击的邪恶事物有些不同,结果获得了容忍。” “被容忍了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嗯,应该可以视为受到容忍吧。相反的,除了黑圣母以外的黑圣母性质的事物,例如女巫、魔宴之类,都被彻底地、歇斯底里地打压。” “猎巫对吧?” “不过虽然说是基督教,也是形形色色。新教、旧教、正教,全都不同。最近教会似乎也开始频繁地重新审视女性原理。而且不是黑圣母的黑圣母信仰,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有相同的构造,人们对于圣母的看法也是千差万别。只是黑圣母在这当中,也有种遭到遗弃的感觉。黑色的圣母们是无法成为神明的神明,也是不允许成为恶魔的恶魔。所以当然会有好的传闻,也有坏的传闻。” “现在就是有了不好的传闻呢。” “是啊,增冈先生。我从没听说过有黑圣母传到日本。不管是好是坏,黑圣母信仰都是先有黑色的像,然后才会产生信仰与传承。应该不会有人无聊到把这种半吊子东西带到日本。” “不,听说事实上真的有那种像。” “这……真稀奇呢。”中禅寺的眼中浮现好奇的神色。 “你不想看看吗,中禅寺?” “增冈先生,人不会吃你这一套的。” “心机真重哪。哎,算了。你的讲解很有趣,我忍不住听得入神了……” 增冈果然是觉得有趣。 “……不过这件事暂且搁着,目击的一名少女作证说,那个黑圣母就是凶手。” “目击者不是有三人吗?” “看到妖怪——看到疑似凶手的人的,只有一个。正确地说,好像有两个人看见了,但是其中一名否定这个说法。剩下的一个则没有看见。” “你是说,有一个人在说谎?” “但是好像没有任何人说谎。目击妖怪的两个人当中的一人,是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她说那种冒渎的事物不可能存在,所以是错觉,是心理作用。” “原来如此。” 警方似乎采信了否定妖怪的女孩的证词,这是当然的吧。如果凶手是妖怪,就无法搜查和逮捕了。而且听说那个女孩是学院的学生代表,十分优秀,而且令人吃惊的是,她是织作家的四女。 “织作家的……女儿?” 四女,是美江所提到的女子的妹妹吧。 “你怎么看?”增冈伸出长长的脸。 “增冈先生,请不要向我征询意见。你要拜托的是榎木津吧?我还想问你到底是要拜托什么呢。” “对榎木津啊,拜托什么都是一样的。反正就算他答应了,也只会随心所欲地闹上一通罢了。” 益田心想:那不要拜托不就好了? “是要榎木津找出凶手吗?” “不是的。勇治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榎木津能够驱逐笼罩学院的险恶气氛。” “是一样的。” “一样……吗?” “一样的。话说回来,我总觉得没办法信服呢。柴田勇治先生已经不是那所学院的理事长了吧?堂堂一名柴田财阀的总裁,为何会如此执着于那所学校呢?是顾虑到织作家吗?” “关于这一点,有几个理由。”增冈说道,竖起食指,“首先,勇治先生与他的身份完全相反——这种说法不太妙哪——勇治先生不会倚恃自已的身份仗势弄权,是个非常老实的人。事实上他极重情义,责任感也很强。他耿直的性格甚至让一部分的人质疑他不适合担任财阀的首脑,也就是不适合当一个生意人。勇治先生就是这种个性,所以他才会说虽然只是义务性地在学院工作了几年,但也是一种缘分。勇治先生对那所学校似乎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说无法就这么置之不理……” “哦?” 增冈竖起第二根手指说:“第二,圣伯纳德女学院号称贵族学校,学院里也有不少政经界要人的千金就读。换言之,其中也有相当多的学生家长与柴田集团关系匪浅。而且创立都是集团中枢织作家的上一代当家,现在柴田集团也参与了学院的经营,因此学院里发生的丑闻,视情况有可能演变成重大的问题……” “哦。” 增冈竖起第三根手指说:“第三,勇治先生的后任理事长织作是亮庸碌无能。尽管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他对于警方、媒体、学生家属的应对却是一塌糊涂。因此勇治先生才会亲自前往学园,处理善后。” “你说调查,是要调查些什么?” “勇治先生说,是亮宣称他掌握了独家情报,事件很快就可以解决,不过那只是在虚张声势。在这样的风风雨雨中,连织作雄之介都过世了……” “真不得了。”中禅寺说得很冷淡。 增冈说到这里,稍微扬起嘴角,露出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吓唬的表情说“不,还没完”,然后顿了一下,“接下来才是重点,这件事还没有发布……” 他说道,瞥了一眼益田,接着十分难得地缓慢说道:“……昨天,织作是亮被绞杀魔杀害了。” “在哪里?” “自宅。” “死因呢?” “和本田相同。颈动脉破裂,颈椎骨折,窒息死亡。” “哈!”中禅寺忽然懒散地说道,双手撑在背后,抬头向上,“增冈先生,这件事为什么不早说呢?” “这事才刚发生。关于是亮遭到杀害的事,柴田方面也尚未得到详细的讯息。而且中禅寺,你不总是说事情的顺序很重要吗?” “顺序是很重要啊,增冈先生。可是不是只要照着时间顺序来说就对了。你一直在说学校的事,我还以为这是学校里的事件,结果根本不是。” “不是吗?本田是教师,是亮是理事长啊。” “是黑圣母出差到外面杀人吗?” “没错——听说就有人这么说。” “你说什么?” “那个目击圣母的女孩好像坚称这也是黑圣母干的。” “主张杀害教师的凶手是圣母的那个女孩吗?” “嗯,就是那个女孩。她好像这么说:那也是黑圣母下的手——是我拜托的。” “她拜托的?” “不清楚,勇治先生这么说的。很莫名其妙对吧?我今早接到电话的时候也是,虽然对方是勇治先生,还是忍不住想要发火。” “拜托……?女学生委托黑圣母杀人?” “不知道哪,连仔细思考的时间也没有。本田遇害之后才十天,雄之介先生过世也才四天。雄之介先生的葬礼在前天举行,我说我会去参加公司葬礼,所以没去——啊,这事不重要。是亮是在葬礼的翌日,昨天大白天遭到杀害的。勇治先生在下午接获噩耗,立刻展开调查,亲自前往学院。本田遇害后,学院纷乱无序,家长对校方提出不信任声明,最坏的情况是不得不考虑停课闭校——目前状况似乎如此。理事长遭到杀害,造成非常大的冲击。听说校方召开了紧急教职员会议,讨论该如何公布消息,才不会影响到学生。然后那个女孩闯进会议里,向柴田先生不知道申诉还是自首。” “真是件怪事呢。” “刚才我也说过了,关于是亮遭到杀害的事,信息很不充足,这部分的经过或许有点颠三倒四……总之勇治先生认为就算警方逮捕凶手,笼罩学院的诡谲气氛也不会消散吧。因此希望榎木津大师亲自出马……” 说到这里,增冈突然噤口,斜看了中禅寺一眼,“……我真是思虑来周。这是你的工作啊。” 说完后,击了一下掌。 中禅寺以阴险的眼神看着他的动作。“增冈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说要驱逐诡谲的气氛,中禅寺,那当然要找你喽。祈祷驱魔是你的专长吧?哎呀,不用解决事件也没关系,只要能够扫除蚕食学院的险恶气氛就行了。你是最佳人选。”增冈说道。又击了一次掌。 “请等一下,那所学校里有几名学生?” “大概两百人吧,教职员也不少。我带了名簿,想看的话请便。” “两百多人的祈祷费谁来付?” “很贵吗?放心,雇主是柴田财阀。” “那我收榎木津的侦探费六万倍好了。不,问题不在这里。不管出多少钱,我都敬谢不敏。” “因为宗派不同吗?” “是职掌不同,我可不是以此为业的。真是的,继三十五个和尚以后,又来两百个女学生吗?绝对免谈。” 中禅寺撩起头发。他说的和尚,指的应该是箱根的事件,那个时候他好像也几乎做了白工。 “增冈先生,你以为只要像这样把事情丢出来就没事了,所以拼命地想怂恿我,可是这太不负责任了吧?” “才不是不负责任。我的雇主只说他想要向‘解决武藏野事件的那些人’委托这次的事件,要我做中介。我的工作只负责告诉你们事情的始末,并委托你们,所以一点都不负责任。毋宁说,如果我不表达要委托你们的意思,就不算完成任务。不过我想你一开始就不会接受,所以才去了榎木津那里。其实你也是可以的,只要是当时的关系人,不管是谁都好。反倒是你们都没有人肯答应的话,我才会有责任问题。所以请你答应吧。” “我才不要,榎木津那儿我会代你问问的。” 增冈说“这样啊,哎,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假装干脆地放弃,又拜托了一次,但中禅寺以冷若冰霜的态度拒绝了。 增冈看起来有点失望,无力地说:“榎木津会答应吗?”中禅寺顶着一张可怕的表情说:“榎木津喜欢女学生,或许会去吧。”不晓得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这样啊,榎木津喜欢女学生啊?那么他会答应吧?” 但增冈只是空欢喜一场,他立刻遭到反驳: “我才不知道哩。我只是被你拜托‘把事情转达给榎木津’而已。我的工作只是把你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那个侦探。听完之后,那家伙是要拒绝还是开溜,都不关我的事。” “你这个人还是一样讨厌哪。” “彼此彼此。话说回来,益田,你又是为什么会跟着增冈先生一起来?” “是的。其实是……” 真是再难开口不过了。与增冈带来的事件相比,益田的事场面小,既无高潮起伏也没有感动,一点都不有趣。 “……就是,去年夏天,有个男人在小金井失踪了,这或许和千叶的溃眼魔事件有关,所以希望能够找到他……” 益田照着榎木津的整理简洁地说。事情的确单纯得可以这么交代完毕。 “……我为了得到侦探助手的职位,必须在两三天之内找到那名男子,但是榎木津先生说搜查和访查……” “是只有笨蛋、警察和变态才会做的事——他一定是这么说的吧?” 中禅寺打断益田说。榎木津说的是“狗、警察和变态”,中禅寺几乎是说对了。益田心想世界再大,能够如此正确掌握榎木津的言行举止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人了吧。 增冈原本一脸消沉,甚至已经准备打道回府,此时突然气势汹汹地说:“喂,等一下,益田,这种事才要早点说啊。你说溃眼魔怎么了?所以你才会介意溃眼魔吗?你说的是不是学院的女教师遭到杀害的事件?” “不是学校老师的被害事件。被害人是酒吧的老板娘,好像是经手让良家妇女卖春的老鸨……” 增冈“哦”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益田避开特定的人名、地名,把事情说得更详细一些。他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件很适合匿名。 应该很忙碌的增冈不知为何又整个坐了下来,歪着长长的脸,专注倾听益田的话。人不可貌相,原来增冈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从他喜欢中禅寺那滔滔不绝的演说来看,肯定是一个怪人吧。 益田说到美江的事,增冈便说:“哦,她们的说辞我懂,可是我实在受不了她们那种歇斯底里的态度哪。就不能设法改一改吗?” 中禅寺立刻说道:“增冈先生,别说傻话了。让她们变得那样的,不就是我们男人吗?” 增冈露出一张怪表情说:“原来……你是个feminist(女性崇拜者)吗?” “我当然是个feminist(女权扩张论者)哪。” 听到中禅寺的回答,增冈说“真是人不可貌相”。但益田觉得两人的对话之间有着不小的歧异。 此时,益田提到织作葵的名字。 中禅寺姑且不论,但增冈似乎吃了一惊。 “所以你才会对织作的名字有反应啊。原来如此,那应该是三女吧。我听说过她在鼓吹妇女运动。话说回来……好巧……呢。真是巧合。” 溃眼魔与织作家,出现了多达两项的共通点。益田说“真是不可思议”,中禅寺再次扬起单眉说:“益田,世上的一切都是由偶然所构成的,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这样吗?” 那么……必然与偶然的分界何在? “只是,人类是聪明狡猾的生物,说是偶然,是不会信服的。人会想要制造出明确的图像,就像蜘蛛结网那样,在朦胧的偶然与偶然的点之间牵上丝线。如果形成美丽的图像,就称之为必然,若是呈现扭曲的图像,就称之为偶然。只是这样罢了。如果把蜘蛛丝——道理拿掉的话,世界就只是一团混沌的偶然的累积罢了。” “这样啊?” “是啊。蜘蛛丝平常是一片模糊,可以清楚看见的线,称为合理认识——科学,完全看不见的线,则称之为神秘学。所以神秘学并非不合理的认识,科学与魔法也不是彼此相反的,只是程度有所不同罢了。看得见的好,还是看不见的好?如果不灵活运用,就会错估了世界。” “换句话说,应该毫无关系的我和增冈先生的话里,就算出现溃眼魔与织作家这共同点,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吗?” “没错。只是……” “只是?” 中禅寺眯起眼睛,说:“这些偶然……是不是早就已经在蜘蛛网上了?” “什么意思?” “有时候,偶然早已排列在某人所勾勒的蓝图上了。这种情况,偶然虽然是偶然,但它在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是必然了。或许……有这种可能性。” 益田不懂他的意思。“也就是说,委托人会去拜访榎木津先生,还有我听到委托人的委托,并和接到柴田先生命令的增冈先生一起拜访这里,会不会全都是某人所策划的计划中的一环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这完全是碰巧,益田的选择是出于自由意志。 没有第三者介入的余地。 “中禅寺先生,那是不可能的。我会拜访这里,完全是情势使然,在增冈先生要来这里之前,我还一直在犹豫。或许我根本不会来。不,我会遇到增冈先生也是偶然,而且我会在今天来到东京,完全是交接工作所影响……”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中禅寺伸出揣在怀里的手,抵住下巴,“例如说,不管你再怎么烦恼,你会不会来到这里的几率都是一半一半。你不可能只来一半的身体,所以几率不会变化。而不管你的意向如何,你的行动几乎都受到外在条件的拘束。你自以为你是依照自已的意志在行动,但是决定意志的大多数条件,都不是你能够控制的。事实上,你自已就说这是情势使然。” “可是要不要来这里,是我自已决定的。” 就算是一时兴起、临时起意,下判断的也是益田自已。 “是吗?你只是根据这些众多的条件,从不怎么多的选择里面,挑出对你来说最好的一个——或者说应该是最好的一个罢了。荒诞不经的侦探、亟需援手的委托人、好管闲事的秘书、身负重任的律师——因为身边有这些人,你才会想到要来我这里,所以你的意志在这里头究竟占了几分,实在很难说哪?” “可是中禅寺先生,就算这不是我的意志,我会遇到增冈先生,依然是个巧合啊。我也有可能不会遇到他。” “当然了。可是就算没有你,增冈先生想要委托的事,以及那名委托人所委托的事,迟早都会在榎木津那里交会。” “是没错……可是增冈先生他……” “他当然也不是出于他的意志这么做的。他在百忙之中,心不甘情不愿地执行这个任务。” “没错。” “那……请等一下。如果我在遇到增冈先生之前,自行调查起来怎么办?这两件事就绝对不会交会了。” “没有绝对这回事吧?或许暂时不会碰上吧。但是益田,假设这是已经料到这一步而做出来的设计图……会怎么样呢?” “什么?你是说这个计划连不测的事态都预料进去了吗?” “没错。我刚才也说过了,你来到这里的几率是一半一半,不是无法估计的几率。” “这……是这样的没错啦……” “而且不管你怎么行动?怎么想,对大局应该都没有影响、没有关系。你应该碰巧在今天来到东京,因为私人的因素,去了榎木津的事务所,所以这仍然是个巧合吧。不,毋宁说,益田的闯入肯定是个未知数。” 中禅寺皱起眉头。“可是,如果这幅画的构造可以连未知的偶然都巧妙地织入的话……” 接着他一脸凝重地按住眉头的皱纹,“委托人带来的讯息,与增冈先生带来的讯息,不管通过什么样的渠道,只要有一天能够在某处交会就行了……是这样的吗?不管什么人怎么行动,全部都在计算之中,这个偶然的背后,有一股意志在利用佯装成偶然的偶然,使得两个讯息彼此交会。”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中禅寺?”增冈急急地问。 “不,这只是一个预感,在打开盖子前,没人知道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可是……这……不……” 中禅寺在思考,益田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益田愈来愈不安。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觉得眼前的现实似乎快要不属于自己。 “这两者交会的地方……会浮现什么?” “织作家与溃眼魔吗?”增冈问。 “不,应该不是,那们的话,真相就会被揭发出来了……益田。” “什、什么?” “委托人叫什么名字?” 益田踌躇了一下。 侦探没有保密义务吗?如果是榎木津……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吧。 “是……杉浦美江。” “杉浦女士……字怎么写?” “杉树的杉,浦岛太郞的浦,美丽的美,江户的江。” “增冈先生,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不认识哪。” “杉浦女士要找的对象叫什么?” “杉、杉浦隆夫——隆鼻的隆,丈夫的夫。” “增冈先生,这个名字呢?” “不认识……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杉浦?隆夫吗?呃……咦?我听过这个名字。呃……” 增冈歪着海苔般的眉毛思考着。益田有点……害怕增冈口中即将说出的答案。 “啊,是门牌。”增冈短促地叫道,“我看过门牌。在小金井。” “什么嘛,那……” 那才是偶然。 “那应该没有关系吧?杉浦女士的解是住在小金井町,可是增冈先生会走哪条路、会看到什么,又会记住什么东西,那才是没有人会知道呢。这不可能事先料到吧?这才是百分之百的偶然。中禅寺先生,你想太多了。” “也……不一定哟,而且……” “咦?” 增冈还没有停止思考,益田的安心感一下子就被打散了。 “……不过,不是,不是那个。我知道了。” 增冈好像正连珠炮似的思考着。他手忙脚乱地打开公文包,取出里面的文件。 “是这个,我是在这里看到的。我记得我在书面上看过这个名字。因为和小金井看到的门牌姓氏一样,才舍近求远特别注意吗……不,就算不是,尽早也会发现的。只要仔细查看,任谁都会发现。” “你说小金井,是上次那桩事件的时候……” “对啊,中禅寺。我频繁拜访的那户人家的隔壁,挂的门牌就是杉浦这个姓。这个,就是这个。”增冈翻开文件,指着一处说。 “那是什么?” “这个啊,是‘圣伯纳德女学院’的教职员与学生的名簿。喏,益田,你看。就在这里……” 增冈有些激动,“厨房临时雇用职员。是打杂的吧,或者是工友。就在这里。上而不就是这个名字吗?” 杉浦隆夫,三十五岁,昭和二十七年九月录用。 ——有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杉浦隆夫竟然在这种地方。 除非这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那么益田既没有去小金井,也没有去兴津町,也没有进行查访,在短短数小时内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板着脸滔滔雄辩的男子说,这是偶然,而这个偶然是必然。 益田感到一阵恶寒。 如果自己真的不是依照意志在行动…… 如果真有操纵一切偶然的超越者存在…… 那么益田岂不等于是被绳索操纵的木偶吗?毫无自我可言。 能够操纵偶然的人,那是——神。 盘踞在有如蜘蛛网一般的道理中心,操纵丝线的人…… ——是蜘蛛吗? “这真是……委托人要找的人吗?” “益田,如果那是别人的话,到时候你就堂而皇之地大声宣言这是巧合吧。这是偶然,但也不是偶然。这是……” 中禅寺露出极为凶恶的表情,沉默了。 增冈说:“可是上面的记述也太少了,没有住址,也没有户籍地。而且怎么会在这种不上不下的时期录用?就算是临时雇用,一般也都会等到年度结束时招募吧?是靠什么关系进来的吗?总觉得很可疑哪。有必要确认一下吗?嗯?喂,等一下,这不是我的工作吧!” 增冈似乎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吸引进去,慌忙甩头。 “增冈先生,这倒不一定。这个叫杉浦的人不是还很年轻吗?你刚才说被杀害的本田老师四十六岁,是在学院里任职的男性中最年轻的一个。” “我是说老师当中,这个人是职员……等一下,有这么年轻的男人在学院里面啊?也就是说……喂,中禅寺,你该不会说这个人是凶手吧?如果这家伙是益田在找的人,那么他就是溃眼魔事件的……” “就是这个。” “就是哪个?” “怀疑杉浦隆夫,这是预备好的结论。意图尚不明了,但杉浦隆夫应该就是这个阶段的结论。” “这个阶段?” “光只有这样,恐怕什么都还看不见。为管怎么样,这也不过是某种布局罢了。我们三个人似乎在不知不觉当中……” 中禅寺说到这里,依序望向益田与增冈,说:“……落入了某人布下的网。” 益田拭去额上的汗水。 听到女子啜泣般哀切的哭声,男人有些烦躁,狠狠地捶打地板。“别哭啦,到底是哪一点让你这么不爽快!”他以几乎要震动房门的吼叫声咆哮,转向女子。烛火幽暗而娇艳,将女子白暂的肌肤晕得一片朱红,让单薄的她更显虚幻。 怒意与烦躁一瞬间消失无踪,男子再次依偎到女子身边,厚实的手掌覆住她纤弱的肩膀。 女子溜出男子的手说:“老爷,这些钱是什么?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哀怨地望着枕边的钞票,更加悲伤地回视男子。 “你但心什么?那些钱是给你的。这房子破烂得不能遮风蔽雨,看你要拿去修缮也好,吃点滋补的东西也好,也买件衣服打扮打扮吧。” “小女子没有理由收老爷的钱,请老爷收回。” “什么没有理由?就算只是一夜情,你不也委身于我了吗?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你中叫我把拿出去的钱再收回来,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女人双手撑在床褥上,朝看愤怒的男子垂下头来:“今宵承蒙老爷如此意想不到的贵人宠幸,光是这样,小女子就已经无比欢喜了。” “你这婊子,口气怎么这么大?你宁愿要村里的男人们给的不义之财,就不肯接受老子的施舍吗?每个人都知道村子里的男了没一天没来这栋小屋夜访。你以为老子就不知道吗?” “夜访是夜访。”女人微微抬头,战战兢兢地仰望男子的脸说,“同衾共枕,也是两情相悦。小女子承蒙村里的大爷们关爱,像这样勉勉强强地度日。” 男子站在女子前面,就这样俯视女子。“你承认你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是吗?这么作践自己,又不肯收钱,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小女子不敢。”女子把头按在床褥上说,“即使穷困,小女子也非娼妇之流。小女子未曾从大爷们手中收取过分毫金钱。” “别扯谎了,笑掉老子大牙!”男子唾骂女子,“漂亮话说得再多,也填不饱肚皮。如果你不是妓女,那就是乞丐!” “不管老爷怎么侮蔑我,夜访就是夜访。与大爷们同衾共枕,是因为小女子愿意。如果不愿意,小女子会直说。只要照礼数拒绝,没有人会为难。大爷们前来拜访,小女子也觉得欢喜。这只是每个村子都有夜访风俗罢了,小女子并没有卖春。” “这真是前所未闻。外头传得沸沸扬扬,每个人都笑你是个卖淫的哪。” “小女子是个外地人,总有不好的风声。如果违逆当地人,就无法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了。” “够了!那么你就是个卖淫的!不管你再怎么辩解,出卖灵肉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就算你没拿钱,也拿了钱以外的东西。你为了住在这里、活在这里、赖在村子里,只难任凭别人玩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请您了解。” 女子仍不断辩解,但男子终于感到厌倦,粗鲁地站起来。 “从刚才开始,就你在那儿胡言乱语个没完没了。说穿了你不也是别人养的小老婆吗?你就算肯拿你野汉子的钱,也不肯收下老子的心意就是了,你这个事恶的淫妇!” 男子说完,粗暴地按倒挣扎的女子,压住她之后,揍了两三拳,最后这么说: “如果你不懂,我就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都无关紧要。只要你过着这样的生活,不管任谁看签名簿,任谁听见,你都是个卖春的妓女。管你拿钱不拿钱都是一样。村里的每一个男人都把你当城卖淫的,所以才会过来这里。你给我仔细听好了,如果你真的没有拿钱的话——那你就是个免费的妓女!” 女子转眼间面色惨白,任由男子摆布。 男子回去之后,女子哭干了泪水…… 上吊了。 05 05 肮脏的玻璃门上,只有香烟的油脂和尘埃附着在油膜表面,在微妙的光线照射下化成了美丽的琥珀,木场趴在吧台上,朦胧地只望着它看。 店里一片昏暗,异常温暖,同时给予人一种沉浸在温水中的安心感及不快感。 老板娘有着一张暹罗猫的长相,她用凌厉却又和蔼的眼神注视着木场,微微一笑后,默默地为他斟满了廉价的冷酒。 木场在吧台上拖也似的抬头,拿起酒杯问道:“你几岁啦?”老板娘这次以带着些许忧愁的视线望向木场,只在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说:“怎么可以向女人打听年龄呢?” “哈,装模作样,我第一次听说你是个女人哪,混账东西。”木场不必要地咒骂道,粗鲁地一口气喝干了酒,又趴了下去。 这里是位于池袋市郊的一家酒店,客人只有木场一个人。 店名叫做“猫目洞”。如同店名的“洞”字所示,这是一家位于地下室、不见天日的狭小酒家。从战后营业至今,已经营了七八年之久。老板是个还很年轻的的女子,虽说年轻,但开店时她就已经在这里了,因此应该年过三十了,不过由于生得一张娃娃脸,表情又灵活多变,模糊了她的年龄。店名中的“猫目”两个字,就是取自于老板娘如猫眼般善变的表情。 大家都叫老板娘阿润或润子。没有人知道她的本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和年龄。 木场是这家店的常客——不怎么常来的常客。 实际上木场很少来,但他每次一来,就摆出一副昨天才来过的态度。老板娘也一样,就算木场隔了一年才来,和他说话的口气也仿佛他今早才来过。 木场现在正迷惘下一步该怎么走。 行动方针不确定的状态,令他痛苦万分。 木场虽然个头庞大,手却很巧;长相凶悍,脑筋却动得很快。尽管如此,他依然是个迟钝的笨蛋,没办法找人商量事情。虽然朋友会体察他的烦恼,木场却察觉不出朋友对他的体贴,老是一个人困惑不已。这种时候,木场总是会突然想起来似的拜访这家店。 ——混账东西。 他不晓得自己在骂什么。 川岛新造成了通缉犯,被列为左门町溃眼杀人事件的重要关系人。木场因为是川岛的老朋友,所以从搜查的主力上被撤换下来。这是没办法的事。 ——去问女人……去问蜘蛛。 这是叫我去问什么? 前岛贞辅抄下来的“蜘蛛使者”的联络方式,是骑兵队电影公司的电话。川岛在盯梢的四谷署刑警眼前勒住了女人的脖子,没有得手而逃走了。川岛新造与前岛八千代命案九成九有关系。 ——但是。 木场总觉得不快。 问题已经不是他怀疑的对象是朋友,还是找不到杀人动机这一类的事了。不管一个人的个性再怎么温和,也不能判定他绝对不会杀人。动机也一样,只要追根究底,不一定就找不到。只是…… 川岛连自己的联络方式都说了出去,到底是要和前岛八千代交涉什么?如果目的是杀人,会那么轻率地暴露自己的身份吗?太随便了。如果川岛是凶手,只能说这是突发性的杀人。 从贞辅的证词也可以推测得出来,川岛与八千代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交涉。如果电话中的交谈就如同贞辅所说的,那么交涉一定是触礁了。贞辅说他们是在交涉买春卖春的金额。可是这只是贞辅的看法,一般应该推测为那时恐吓行为才对。那么即使有性交过的痕迹,两个人密会也不是为了买春卖春,原本的目的应该是交涉才对吧?客人杀害娼妓令人不解,但如果是恐吓勒索,状况就不同了。交涉可能决裂,两人发生争执,然后杀人——如果经过是这样,木场也能够接受。 ——可是…… 看样子似乎不是如此。 而且不管是冲动杀人还是预谋杀人,川岛应该都比任何人清楚,自己的身份不用多久就会被警方查出。然而川岛却没有采取任何对策,不仅如此,他还满不在乎地回到骑兵队电影公司去。 再怎么说都太奇怪了。 川岛不知道贞辅抄下了自己的联络方式——他当然不知道。可是川岛应该也不确定八千代绝对不会把号码透露给其他人。而且八千代遗留在现场的香囊里面,就装着抄写了联络方式的纸张。这已经不是粗心大意,而是愚蠢了。 四谷署那个长得像蝾螺的刑警——听说他姓七条——是在木场抵达稍早之前来到骑兵队电影公司的,他说那个时候气氛并没有任何不对劲。就在警方准备闯入时,女人——疑似娼妇的那个女人——破口大骂地闯了进去。所以七条刑警决定暂时按兵不动,观望情形。争执的声音持续了一阵子,因为情况十分不对劲,警方开门查看,结果川岛正掐住女人的脖子。 七条的报告说,川岛看见刑警破门而入,顿时露出惊愕的表情,维持掐住女人脖子的姿势,仿佛在思考什么似的全身僵硬。 川岛不动,所以刑警就这么瞪著他,徐徐逼近。 ——你是川岛新造吧? ——可恶的家伙,杀人未遂的现行犯! ——放开那个女人!跟我们到署里去! ——你有杀害前岛八千代的嫌疑! 听到这句话,川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突然推开女人,踢翻桌椅后逃跑,然后撞到了木场。木场应该是在川岛僵住不动,与刑警们对峙时进入那栋大楼的。木场所听到的女子尖叫,是川岛在杀出生路时大闹所引发的。 木场很在意刑警说的川岛瞬间露出的表情。 川岛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了什么……才会逃走? 木场感觉事有蹊跷。 ——不仅如此。 重返现场,不必要的密室,以及…… ——墨镜。 后来,木场一直将那副墨镜随身带着。 ——证据。 现场采到了多组指纹,当然也找出了许多据信为平野的指纹。 可是……平野并不在现场。 不,这绝对不代表平野有不在场证明。只是因为平野没有从现场离开,所以才判断他应该不在场罢了。于是…… 青木的意见受到瞩目。 平野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溃眼事件的杀手?遗留在四个现场的指纹,会不会全部都是川岛的?既然川岛是离开现场的唯一一个人,这不就证明了川岛才是真正的溃眼魔吗? 雪上加霜的是,警方判断杀害前岛八千代的凶器与其他三件溃眼杀人的凶器相同。不是同一种形状的凶器,而是同一把凶器。 木场不知道警方这么判断的根据何在,也不打算询问。 就这样,转眼间所有的证据都对川岛不利。不止是不利,左门町的事件是其他三宗命案的凶手干的,而左门町的凶手是川岛,所以川岛就是溃眼魔——这种可以说是粗暴草率的三段论证几乎已经变成结论深植人心了。 只是警方早就向社会大众公开了平野凶手说,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如果警方现在再把之前的说法推翻,感觉实在太轻率了。而且如果平野真的是无辜的,将会演变成人权问题,显而易见地,警方将会遭到舆论大加挞伐。不知道警方是认为既然会被指责,等到逮捕凶手后再被指责比较好,还是考虑到川岛不是真凶的情况,新闻发布只提到平野以外,另有他人犯案的可能性极高,并没有公布川岛的姓名资料。为了不重蹈平野那个时候的覆辙,警方不敢轻举妄动,慎重考虑之下,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因为警方如履薄冰,更让木场感到不快。 不知道的话,老实发布说不知道不就得了? 相反,如果有根据断定是川岛干的,这么说不就好了嘛。木场深切地认为,如果警察犹豫不决,民众要相信什么才好?举棋不定的,怎么能防治犯罪?他甚至有些偏激地想,负责审判的终究是法院,警官顶多是士兵,这么畏畏缩缩的,是不能维持社会秩序的。当然,这都是因为莫名其妙的挫折感所致。 ——总觉得不对劲。 木场觉得光拿指纹来说就不像话。 骑兵队电影公司里留下的许多指纹当中,没有半个符合之前采到的、据信是平野的指纹——也就是警方现在认定是川岛的指纹。这不管怎么看都很不合理,不是吗? 相反地——说相反也蛮奇怪的——骑兵队电影公司里采到为数众多的指纹,吻合四谷敏感得多组指纹中的一个,而警方认为那不是平野的指纹——川岛的指纹。 木场认为既然如此,照常理来想,骑兵队电影公司的指纹应该就是川岛的指纹,而以往认为属于平野的指纹,应该还是平野的指纹才对。 但警方似乎就是不这么想。 警方的理由如下: 骑兵队电影公司里之所以找不到川岛的指纹,一定是因为被川岛擦掉了。命案现场找到的另一个指纹是以前就粘上去,换言之,应该是出入骑兵队电影公司的某某人去买春使用那家卖春宿的时候粘上去的。或者是,它暗示了可能有另一名共犯存在…… ——强词夺理嘛。 事实上,骑兵队电影公司的指纹到处都有被擦拭的痕迹,却仍然采集到相当多的指纹。木场觉得,那么应该不是故意擦拭掉的,只是打扫时一起擦掉了才对。事实上,大楼的管理员就作证说他打扫过了。听说川岛拜托管理员每星期帮他打扫室内两次,而那天下午管理员才刚打扫过。那个时候川岛不在,房间里没有人。 管理员下午擦拭过家具以后,川岛才回来,所以不可能留下太多指纹。反倒说数目最多的指纹是属于川岛的,这样的推测才妥当。 而且粗心的凶手都在犯罪现场留下一堆指纹了,就算擦掉藏身据点的指纹又有何用?不,人有可能这么灵巧,可以在生活起居的地方只挑出自己的指纹擦掉吗? ——这是先有结论才做出的解释。 木场认为预测是有效的。事件也有相貌,只要看到那张脸,不适合的妆容一下子就会被识破了。但是木场的预测靠的是四处查访时皮肤所感觉到的温度,以及鼻子所嗅到的气味,而不是道理。纸上谈兵的理论所导出来的与其说是预测,不如说更像是暂时性的结论。 如果拿这种结论当前提,办案是无法符合人性的 先有一个应该如此的大框架——理论上的假设,再挑选合适的事实摆进去,不吻合的部分就套上一些歪理,予以排除,以证明假设的整合性——这种手法确实很有效率。但是木场不喜欢这种为了矫正巨大的谬误而无视于小矛盾的做法。 根据理论导出来的假设,与根据直觉导出来的预测,说是大同小异,也的确是大同小异,毋宁说后者因为不合道理,立场更为薄弱。但是木场就是固执于它立场薄弱的部分对木场来说,预测就像是一种幌子。 木场认为,警官的信念只要到幌子这种程度就绰绰有余。他觉得公仆最好能够诚实正直,但根本没必要是个理想主义者。因为他认为警察已经高举着社会这种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怪物旗帜,倚仗国家权利肆无忌惮地行动,如果在拿理论加以武装的话,就太过头了。 木场还认为,理论的背后绝对不能够有思想背景。 如果一项预测是根据某人思想的理论所做出来的,那根本没有资格称为预测。因为它就算悖于现实,也一定是某种理想的结论。木场觉得区区一介警察,没有根据的虚张声势就很足够了。 而且背后的道理愈是细密,当理论产生矛盾时,搜查就愈容易触礁。就算想要修正,一朝构筑起来的原理与原则也十分难以更动,不管是予以否定还是肯定,一开始的道理都一定会影响到最后。但是不值一提的预测就不会如此,在搜查当中随时都可以撤下来。刑警的工作不需要坚实的道理,搜查就是搜查,除了靠双腿办案,别无他法。 所以,累积琐碎的事实便格外重要。如果忘了这一点,就会忘记自己是在做什么。分散各处、微不足道的种种小事会刻画出事件的全貌,让木场做出有效的预测。 所以木场才会介意小事。 ——这是在自我辩护。 说什么也没用。 木场终于是束手无策,只能够像这样把脸贴在散发出潮湿木头味的肮脏吧台上,絮絮叨叨个没完。 “怎么这样没精打采的呢?阿修……”阿润嗲声嗲气地说,“……是女人吗?” “啰嗦啦。” 就算是女人,也是死掉的女人。 “你……又在想那个女人了吗?” “那个女人是哪个女人?” 木场抬起国字脸。阿润的眼睛闪闪发亮,说:“就那个女明星啊。”她好像是在说木场暗恋的那个电影女星。 “……她不是女明星,是女囚犯。” “真是爱说笑,都一样啦。还不都是无法实现的恋情?再也没有比你和他更不相配的一对了。” “你这个丑八怪,真的很啰嗦哪你也算是做服务业的,就不会说点中听的话吗?” “我要是丑八怪,你就是鬼瓦【注】(日式房屋中,屋顶两端模仿鬼面塑形的瓦片,用以驱邪)喽?”阿润大笑起来。 木场怄气地瞪住阿润。“我啊,是在想案子。” “哎呀,阿修也会想事情啊?” “当然会了。” “溃眼魔的案子吗?” “你安静一点啦。这家店唯一的可取之处不就只有安静吗?顺便把那个电唱机也给我关了。” 木场不知道播放的是爵士乐还是古典音乐。 “干嘛这么凶?这是我自己想听的,我不关。” “我听不懂西洋音乐啦。” “不想听的话,就回去呀。” 阿润叼着香烟,撇过脸去。黑色的礼服大大地裸露出背部,醒目极了。 老板娘在自己的杯中倒满了酒,说:“你不是在想,而是迷惘吧?” “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真伤脑筋哪,警察竟然会迷惘。” “为什么你会伤脑筋?” “我不会伤脑筋啦,是你搞不懂基准在哪里啊。” ——举棋不定的,怎么防止犯罪? 木场刚才也这么想。 木场一沉默,阿润就遗憾地说:“干嘛不说话啦?捉弄起来真没意思。” “不许捉弄刑警,把你抓去关哟。” “可是你顶着一副庞大体格,却在这儿萎靡不振的,看了真碍眼。阿修唯一的优点不就是有男子气概、不想东想西吗?” “男人就不会想东西吗?” “因为男人是笨东西。” “……女人呢?” “女人聪明得很,因为她们会装笨。男人不就是爱假装聪明的笨蛋吗?” “是吗?” “不过这也不是男人或女人的问题啦,因人而异吧。你不是笨蛋。” “”你不就一直骂我笨吗?害我都觉得变成笨蛋了,混账东西。 “我又不是东西……” “我也不是笨蛋,是条子。” “喏,条子,喝吧,这是我迷藏的美酒哟。”老板娘说道,把莫名其妙的液体倒进玻璃杯里。 手腕的角度,指尖细微的动作。 浑圆的后颈线条以及烫过的卷发尾端反射出妖异的光线,像钨丝般发光。猫一般的瞳眸也荡漾着反射出充满地窖的散漫光线,看起来格外妖艳。 房间里微温的光线将肮脏的玻璃变成琥珀,也让老板娘看起来像个陌生女人。 ——这家伙也是女人。 木场再次认清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从女人身上别开脸去。就算别开脸去,脸颊和下巴依旧感觉到女人的视线,让木场有些坐立难安。 木场——不擅长应付女人。 他不是讨厌女人,反倒有时候会喜欢女人到一种令自己生厌的地步。 木场不是觉得女人棘手。他可以毫无问题地接受男女在生物学上的差异,在性方面也正常到了滑稽的程度,所以他也会像一般人一样玩女人,也可以轻松地与欢场女子谈笑。但是就连那种情况,木场能够自在相处的似乎也不是女人,而是娼妓。木场是与娼妓这种职业的人相处,而不是与女人相处。日常生活也完全相同,不管是蔬果店老板娘还是邮局女职员,只要有头衔或职位,木场应付起来就毫无问题。 然而一旦卸下头衔,回归本质,木场就不行了,眼前这个像猫一样的老板娘也是,把她当成酒店老板娘相处的时候都没问题,但是一旦意识到性别,木场肯定会语无伦次起来。这么一来,他只能硬是撇开男女差异,把彼此当成人类来相处。 木场不懂女人。 ——女人。因为是女人,所以杀害。 溃眼魔的杀人动机。 “喂,你也是女的吧?” “你很啰嗦哟,想看证据是吗?” “你神经啊?付我钱我都不干……” 木场撇过脸去。“……我不是在说这个。是啊,例如说,明明有丈夫,却和其他男人上床,你懂这种女人的心情吗?” 前岛八千代——到底是在做什么? 如果同是女人,或许会了解。 “我没丈夫,不懂。” “真冷淡。” “怎么可以因为都是女人,就拿来混为一谈呢?” “这……是啊,是我问的不好。” 主妇、教师、荡妇、小姑娘…… 例如说…… “主妇卖春是坏事吗?” “是坏事吧?不是会被抓吗?” “不是啦,红线的女人就不会被抓啊。怎么说,我是说道德上。” “我不知道什么道德啦……” 阿润像只撒娇的猫,朝上盯着牧场看。 木场若无其事地望着手上的玻璃杯。 “……不过娼妇里也有很多好女孩啊。” “这我也知道,我是说,同样身为女人,你会想叫她们不要做那种事吗?” “太自以为是了吧?我才说不出那种话呢。而且我自己做的也是这种生意啊。” “这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生意。” “可是也不是什么正当工作啊,是陪笑生意啊。就算我不觉得不好,社会也不这么看吧?就算我是靠自己养活自己,别人也不认为我是自立自强。他们认为我是依靠男人、依靠社会才能够活下来的。立场打从一开始就不平等。” “职业是不分贵贱的。” “你要修正为:职业应该是不分贵贱的。” “你的意思是有吗?” “也不是说有。不管做什么工作、和谁上床,只要是一个正正当当的人,不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吗?又不是说每次和别人私通,鼻子就会像小木偶一样伸长,还是说一和别人上床,寿命就会缩短。肉体既不会出现变化,人格也不会有什么重大改变啊。” “是啊。” “所以这并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社会啦、文化——这些字眼真讨人厌呢,我就是不想碰到这些词汇,才干起这一行的——总之,是那边的问题。”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所以说,先有风俗、文化这类基准,然后才能决定是怎么样吧?是啊,例如说,如果一个女孩子在人前脱个精光,也会被人说是不知羞耻、不要脸,对吧?” “这不是废话吗?” “但是如果她是绘画的模特儿呢?” “这另当别论。” “如果那是女澡堂呢?” “更另当别论了。” “可是做的事不都是一样吗?” “混账,场合不同啊。” “所以才说是环境的问题啊。在国外,他们认为澡堂是一种无耻到了极点的场所呢。有些国家光是女人露出脸来,就算不知羞耻了。” “那算特例吧?还是不算?哎哟,其他国家是其他国家。不管环境怎么样,更重要的是意志吧?进澡堂是为了洗身体,画则是那个,是为了艺术,跟单纯的脱光衣服不一样。” “那,借由裸体来自我主张或是表现思想的情况又怎么说?那些人的意志不是很令人钦佩吗?” “别胡搅蛮缠了。在人前袒胸露乳的,能主张什么?” “可以啊,我觉得可以。” “可是社会才不会理解呢,不知羞耻。” “就是吧?这跟意志什么的才没关系呢。说这种话的人意志才有问题吧?” “是啦是啦……” 关于这一点木场应该非常明白才对。 心情与行为并不一定总是吻合,如果以为通过语言和行动,就一定能够传达出什么,那就大错特错了。木场亲身体验,对此深有所感。 确实,不管是心怀高迈思想的脱衣舞,还是酒后乱脱一通,在旁人眼中看来都一样只是下流的舞蹈。那么意志再高尚也无甚屁用。 “……嗯,你说的没错哪。不管怀着什么样的志向,做的事一样的话,结果也是一样吗?” “是啊……” 阿润把手肘撑在吧台上,下巴顶在微微交叉的手指上头,以一种心怀不轨的眼神注视着木场。 “特别是你,不当成一样是不行的。” “这样吗?那,不管是有夫之妇还是泼辣的流莺,卖春就是卖春——都是一样的吧。” “当然是一样的喽。” “那,主妇卖春也不是什么坏事喽?” “当然是坏事啊,你真笨。” “到底是那边啦?” “刚才不就说了吗?你们刑警怎么可以迷惘呢?要是没有人决定基准,说明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伤脑筋的可是我们。基准这玩意儿会随着时代环境不停改变,每个时期都要好好地确定下来才行呀。防止犯罪的不是你们吗?振作一点啊。” “啊……” ——阿润说的没错。 木场一口气喝干了酒。 她的意思是:不要比照道德、不要比照世间的常识、不要比照自己的心情,警官只要比照法律就对了。这些事物全都会迁移改变,因此不是绝对,但警官在侦查案件的时候,如果怀疑法律,社会就无法成立了。 当然,法律也不是绝对的,但是如果要质疑法律,就去到别处的地方,先卸下警官的身份再说——酒店的老板娘是这么规劝刑警。 “我明白啦……”木场的指尖放松,“……不是因为主妇卖春才是坏事。管她是贤妻良母、小姑娘还是稀世荡妇都无所谓,不管对象是谁,只要去想对方是不是做了该被取缔的行为就是了,对吧?现在法律规定私娼必须要取缔,所以……” “真是废话。实在是,像个孩子似的。”老板娘露出母亲般的表情。 在阿润千变万化的表情中,这张脸是木场感觉最棘手的。 不管是妻子还是小姑娘、荡妇,都不过是个角色。 卸下这些角色的话,底下的脸就只是单纯的个人吗?还是单纯的女人?在身为女人之前,首先是个人吗?还是身为人之前,首先是个女人?木场难以衡量。 “跟卖春……没有关系吗?” “是啊。只是啊……”老板娘收起母亲的表情说道,“……不是有一种看法,把贤妻良母和荡妇都同样视为女人的敌人吗?” “这……我不懂哪。” 两者角色不同。 “娼妓把女人的性拿来当成商品贩卖,所以这种买卖对于提高女人权利是有所阻碍的。那她们会受到礼遇吗?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们被不当地鄙视,而且她们也敢于接受这样的待遇。而且买女人的是男人,男人就算玩女人,也不会被世人用鄙夷的眼光看待……” “这我懂,可是……” “贤妻良母也是一样啊。她们是父权制度这种封建社会的古老陋习的牺牲者——牺牲者也就是受害者,但是现实上她们大部分甚至没有认清这一点,换句话说,积极地支撑着男性社会的,就是这些女人当中的内贼——没有自觉的女人自己。这么一想啊……” “女人的敌人就是女人吗?” ——也有这种看法吗? “我只是说也有这种看法罢了。” “……那你怎么想?” “我?我不这么想啊。可是有人这么想吧?错不了的。” “谁这么想?” “就是女权扩张论者啊。” “那些人……对于男性复杂、自甘堕落的酒店老板娘,会做何感想呢?” “有言在先,我这里可没有什么男人哟。不过……嗯,女权扩张论者应该不怎么乐见吧。” “这样啊。那么一板一眼的女教师呢?” “这因人而异吧?教师里好像也有人标榜支持体制啊。” “那少不更事、热心助人的小姑娘呢?” “什么跟什么啊?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光只有这样那里看得出什么呢?这是猜谜吗?” “不……” 四散的点与点之间,并不完全无法连接是吗? “有可能是……肃清吗?” “肃清谁?” “女人当中的女性敌人。” “意思是杀掉她们吗?” 是啊。 阿润板起脸来,瞧不起似地瞪了木场一眼,以充满轻蔑的口吻说:“阿修,你真的是大笨蛋一个呢。” “我哪里笨了?” “做那种事有意义吗?女人最大的敌人肯定是男人嘛。如果敌人都一定非杀不可,那得先把所有的男人都给杀了才行啊。若不这么做,社会就不会改变嘛。你要是说那种话,会被当成什么都不懂的歧视主义的蠢男人,第一个被杀。” “这……说的也是哪。” 但是,点与点连接起来,就会变成线。 线与线连接起来,就会变成像。变成图像的话…… 就看得见事件的面貌。 “你……真的只是个酒家女吗?” “啊,烦死了。阿修,我记得你不是个会追究女人过去的下流胚子啊?亏我还一直觉得你虽然是个刑警,却是个没心眼的直爽汉子呢。” 阿润轻盈地走出吧台,倦怠地转动脖子,走向入口。 “干吗?打烊啦?” “反正客人也只有一个阴沉的条子,总觉得没兴致做生意了。你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吧,爱喝多少就喝吧,笨刑警。” 阿润可能挂上了午休中的牌子。大半夜的,应该不叫午休,但这家店没有黑夜,也没有白昼。 木场的想法还是一样,乱成一团。但是木场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千锤百炼的每一处肌肉就快要充满活力了。木场这个人只能够靠身体来掌握事物,所以这类预感也是以肉体的征兆显现出来。 ——溃眼魔不是随机杀人。 如果他有目的的话…… ——去问蜘蛛吗? 蜘蛛,看着木场的女郎蜘蛛,墨镜。 “墨镜。” “什么?” “对了,墨镜上有川岛的指纹。” “川岛是谁?” ——他说晚上带着墨镜太危险了,然后拿下来。 麻纪阿婆说川岛是自己拿下墨镜的。那么墨镜上当然会留下川岛的指纹。如果眼镜上的指纹只有据信是平野的指纹,那么川岛就是溃眼魔吧。但是如果上面验出任何一个符合骑兵队电影公司里的指纹——就代表平野的指纹果然还是平野的。 那么…… 木场把手按在内袋上。 ——代表平野当时人在那里。 “就是这个。” “什么?” 这才是木场所追求的预测。木场得到了这个没有根据的预测天启,接下来只要不断地累积零碎的事实就行了。道理会自动跟上来。 首先——要核对墨镜上的指纹。木场在自掘坟墓,因为他把救赎的钥匙深深地封印在自己怀里了。 “我真是个蠢蛋。” “你承认了?” “嗯,我是个笨蛋,没必要去在乎那种事。凶器是同一把吗?当然了,凶手是平野嘛。” 但是有必要确认警方断定凶器是同一把的理由吧,那么…… “只有里村了吧。” “里村先生?之前你带来的那个怪医生?说‘我爱死解剖喽’、头发有点稀疏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变态。” 还有利用法医里村纮市这一手。 指纹核对也是,叫那个变态外科医师委托鉴定,或许会比木场亲自拜托还快。 里村虽然精明,却是个好好先生,而且是个好事之徒,容易受教唆。 这样可行,然后…… “剩下的就是密室了。” “完全听不懂你这块冻豆腐在说些什么呢。” “什么冻豆腐?穷酸穷酸的,又四四方方的,不是吗?你说的密室,是侦探小说里常有的那个?好像很有趣呢。” “一点都不有趣。听好了,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密室杀人,绝对没有。” “那机关什么的呢?” “那是在房间里杀人之后,利用机关出入或上锁,才不算什么密室。而且就算做出那种疯狂之举也没有任何好处。那种东西啊……” 想要出入那个房间,只能经过那道纸门。而要出入那栋屋子,只能经过那条小巷。纸门从内侧上了锁,小巷里有贞辅监视。 双重密室。 ——才没那种东西。 例如说,川岛与八千代为何会毫不犹豫地往那家卖春宿走去呢?那种落魄、寒酸、地点不醒目、连广告牌都没有的旅馆,若非事前就知道,是不会去的。决定密会地点的人是川岛。 那么川岛知道那家旅馆——不,不对,那里是什么人事先制定好的地点。 是谁?…… ——是蜘蛛。 “是了,把八千代叫出来的是蜘蛛的使者,背后有蜘蛛在操纵!” 阿润坐在木场旁边,听到刑警的独白,睁圆了眼睛,晃动着双腿津津有味的听着。 “安静点啦,你这个半老徐娘……” 如果多田麻纪的旅馆是最初就指定好的地点,那么想要事先潜进去,应该也是易如反掌。麻纪有夜盲症,如果凶手偷偷潜进去,藏在隔壁房间的话…… 然后两个人过来了。虽然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不过门应该上了锁。虽然可以拆下纸门闯进房间,但这不是个好方法。不过里面的人睡着的话,状况又不同了。如果换作木场,一定会趁着两个人刚入睡时发动攻击。于是凶手观望情况。墙壁很薄,屋子盖得也不密实,房间里的情形应该是听得一清二楚。川岛在三点离开房间。离开时打开门锁,但门无法从外面锁上,如果女人已经睡着的话…… “……这不就……可以顺利进房了吗?” “可是出不来啊。” “所以说……犯案时间是三点。” 不是川岛杀害八千代之后在三点离开,而是凶手在川岛于三点回去之后动手杀人。而川岛之所以会再度回到现场…… ——是为了这个吗? 只有木场知道的遗留品,口袋里的墨镜。 川岛是不是发现忘了墨镜而折回来拿?但是他回来一看,房门却锁上了。凶案恰好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吗?……不,还是已经结束了?不管怎么样…… ——平野就在里面。 川岛没办法进房,很快就放弃,打道回府了。一定是这样的。 “等一下……” 那么……把墨镜扔出窗户的就是平野了。这样的话,怀里的墨镜有可能也沾上了平野的指纹。如果上面验出两组指纹,警方也不会把它当成决定性的证据吧。 ——不,没这回事。 如果川岛是真凶,墨镜就不应该会验出两组指纹。而且……平野根本没有理由扔掉墨镜。 “剩下的……是怎么离开。” “喏,出不来了嘛。” “出得来的,如果他真的在里面的话。” 离开屋子的只有川岛。 如果平野不在里面——照理说是这样。 但是如果说前提是平野在里面,这个道理就失效了。 要怀疑贞辅的证词很简单。可是如果这样做的话,就等于是把没有合理性的部分抛弃而已,这样是不行的。倒不如说,问题是要怎么样瞒过监视者的耳目离开。平野一定是趁着贞辅疏忽时逃脱的。 ——等一下。 平野应该不知道贞辅在监视,那么那里有什么趁机逃脱可言? ——应该是巧合吧。 平野逃逸时最大的障碍应该是多田麻纪。麻纪阿婆的房间在玄关旁边,就算能够摸黑侵入,天亮之后想要正大光明的逃脱,也困难重重吧。那么…… ——六点半左右一个老太婆脸色大变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麻纪那个时候不在家。 同时, ——我走到玄关口看看。 ——本来想绕到后院去…… 贞辅的监视也中断了。 ——那个时候玄关口传来声音…… 就是这个时候吗? 贞辅听到的声音,会不会是平野打开玄关的声音?贞辅听到开门声,夹在邻家的隙缝之间不敢动弹。这不就表示声音——出入的声音没有立即停止吗? 碍事的麻纪外出了,所以平野逃脱了。平野一离开,麻纪就回来了。当然贞辅没有看到。 贞辅的证词保持一贯性,而平野出来了。 但是…… “门为什么会锁着?是怎么锁的?第一个想得到的,就是那个老太婆说谎……” 不对应该有一个解答,没有人说谎,也没有人耍手段。木场认为平野是直接进房的,那么他一定也是直接离开房间的。 阿润撩起头发。停滞的空气一阵流动,香水的气味飘了过来。 ——女人的香味。 娼妇般的女人,廉价白粉的…… ——有那种廉价白粉的脂粉味。 ——就算看不见,这点事我也辨认的出来。 ——我怎么会知道?老娘有夜盲症啊。 ——穿着那种昂贵友禅的女人…… “喂,阿润。” “干吗啊?突然出声吓人。” “你懂和服吗?” “阿修,你没头没脑地问这什么问题啊?什么和服?别看我这样,我对穿着打扮可是很讲究的。” “高级和服会有味道吗?” “味道?不洗的话,什么衣服都会有味道啊。” “呆子,不是说那个味道啦。我是不太清楚那是友禅还是绸缎啦,不过那用闻的可以分辨得出来吗?” “怎么可能?用摸的话还……” “不可以摸。” “那就分不出来啦。你以为是咸竹荚鱼干【注】(伊豆诸岛的一种名产 将竹荚鱼跑过盐水后晒干而成 具有强烈的气味)还是大蒜啊?不过如果有熏过香或带着香袋的话,是会有香味啦。” “”“她带了香袋,装白檀的。” “那不就有白檀的香味吗?” “白檀是穿友禅时用的香吗?” “没那种规定啦。” “这样啊,没办法靠嗅觉分辨和服是吧。那……那个臭老太婆……” ——看见了是吧。 多田麻纪知道八千代穿的和服是什么种类。 但她却作证不晓得川岛穿什么衣服。 麻纪无法确认川岛穿什么衣服,当然是因为她有夜盲症,而两人造访的时间又是半夜,现场的走廊很暗。如果在路灯光线照得到的玄关都看不清楚,建筑物里头更是黑暗,麻纪当然完全看不见。 那么是在进入房间以后,打开电灯的时候看到的吗? 也不对。那样的话,麻纪应该也有看到川岛的服装才对那是平凡无奇,先进却很罕见的军服。如果看到川岛那样的巨汉穿着军服,肯定不会忘记,而且麻纪也没有理由佯装不知情。换言之,麻纪只带领他们到房间去,既没有进房间,也没有开灯。 也就是说…… 多田麻纪是在天亮以后才看到前岛八千代的和服。 当然,也就是在发现尸体的时候看到的。 发现尸体的时候,和服…… ——命案现场…… “喂,和服脱下来以后会怎么处理?” “当然是挂起来啊,平时的话。” “会不会卷起来或是折起来?” “才不会呢,又不是工作服。如果有什么重大理由或许另当别论,可是你说的是友禅吧?一定会挂起来的。不过不习惯处理和服的女人我就不知道了。最近的女孩只穿洋装,或许里头有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服吧。” 前岛八千代是绸缎庄的女掌柜。 “和服一般都挂在哪里?” “一般是挂在和服衣架上啊” “现场没那种东西。” 木场在脑中重新回忆起现场的状况。 肮脏的墙壁,褪色的窗帘,关不紧的窗户。 纹路粗糙的榻榻米,廉价的镜台,枕边散乱的草纸。 木制的垃圾桶,烟灰缸,火盆,破损的茶杯。 水壶,染血的被褥,还有…… 邋遢地挂在衣架屏风上的和服腰带绳。 “衣架屏风吗……” “不就有个很气派的衣架吗?有衣架屏风的话,当然会挂在那上面。一定会的。” “可是上面什么都没有啊,只有和服腰带的绳子而已。” “只有腰带绳?真奇怪。真的吗?” “错不了的,只看得到肮脏的墙壁。” “墙壁?” “如果上面挂着和服的话,就看不到背后的墙壁啦。” “是看不见啊。为了不让和服变皱,一般都会摊开来挂,像这样整个摊平。你应该也看过吧?” “本来……是挂着的吗?” 谜解开了。 应该没错,只剩下确认。 “现在几点?” “这里没有时间。” “告诉我啦。” “就没有钟嘛。” 阿润露出慵懒的表情,恹恹地说:“你这客人真的很失礼哪,既然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在身,就该在介意起事件之前早点滚蛋呀。”木场默默地点燃香烟。 木场在晚上八点过后和长门道别,所以现在一定快过午夜了。没有一件事可以现在动手去办,他明白就算性急也没用。 可是木场就是静不下来。 坚硬的圆凳开始让他感到如坐针毡。他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何等佳酿,但现在这种状况,喝得再多也醉不了。 该做什么很清楚,却无法行动,虚掷光阴,比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停滞不前的状况更可恨。特别是对木场这种人来说更是痛苦。他觉得屁股的肌肉正在对脑袋发送讯号,叫他“站起来、走路”。手脚指使脑袋行动,根本是本末倒置了。 “怎么又毛毛躁躁起来了?我不晓得你想到些什么,可是刚才还像块烂豆腐有气无力的,现在却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简直像想起了女朋友似的。教人生气。” “那就好。” 木场漫不经心地应声,阿润笑了起来。 “你当真了?你这个木头人,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嘛,你根本就没有女性朋友不是吗?带来的全都是些疯癫的怪男人。那个干侦探的小少爷还好吗?” 侦探指的当然是榎木津。 “什么小少爷,他跟我同年啊。” “哎呀,真的?阿修,那你还真是未老先衰呢。”阿润说道,大笑起来。木场觉得那只是因为榎木津这个人看不出年龄罢了,自己才是标准。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朋友全都是些怪人呢。像是那个你只带过来一次,穿着和服,老气横秋的——到酒馆不喝酒的朋友;还有另一个,喏,只喝了一杯酒面红耳赤、像只小猴子的朋友。真好笑。” 中禅寺秋彦,关口巽,被卷入箱根事件的朋友们。木场已经两个月以上没见到他们了。 “这么说来,阿修,你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你那个时候带来的朋友……” “不记得了啦,你很烦哪。去年吗?” “不是啦,是一月,一月底的时候。你不是带了一个朋友来吗?头发乱蓬蓬的,下巴满是胡渣,冷的要命却挽起袖子,眼神涣散,看起来恩神经质的人……” “你是说降旗吗?” 加门刑警在找的人——降旗弘。这么说来,木场的确在上上个月与降旗四处喝酒,最后木场带他到这家店来。阿润说:“对对对,就是那个叫什么旗的人。” “降旗怎么了吗?” 对了,降旗。他不就是为平野——凶手诊疗过的精神神经科医师吗?加门刑警向木场打听降旗的消息时,因为当时木场对平野凶手说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上,不过现在不同了。现在平野凶手说是木场预测的中心,支撑着他的理论,不能置之不理。木场开口之前,阿润抢先问道:“他是做哪一行的啊?” “以前是医生,现在……不晓得。” 阿润“哦”了一声,顺便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接着说:“原来是医生啊,是知识分子呢。后来啊,他又来光临了,而且还带着女人。总觉得他和带来的女人话不投机呢,气氛很僵。真不晓得是来做什么的。” “跟女人来?那个毛崽子,终于对女人感兴趣了是吗?” “‘性’致勃勃哟。他带来的啊,是以前待过玉之井【注】(东京都的一条私娼街)的女人呢,不晓得是在哪里勾搭上的。” “是娼妇啊……” “那个女人叫里美,在这一带小有名气。虽然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啦。我觉得里美应该是不小心坠入风尘的,听说她以前是从军护士,所以才会和前任医师搞在一起吗?” “搞在一起?” “就是说你那朋友成了里美的老公啦。” “老公?结婚了吗?” “才没有呢。讨厌啦,就姘居嘛。小白脸。” “小白脸?” 木场认识的降旗,远比常人更老谋深算,说难听点就是阴险。降旗总是烦恼个没完没了,看透别人,猜疑心也重。但是木场认为那是因为降旗比别人更纤细,正义感更强,却又小心谨慎,性格非常复杂,才会如此扭曲。降旗不是个坏人。只是如果以那样的态度待人处世,结果就会流于愤世嫉俗。木场曾在酒席上这么狠狠斥责过他。 那时降旗也讲了一堆歪理,搞得木场哑口无言。 话说回来,木场的印象里,降旗总是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外表虽然是个大人,实际上却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娇弱少爷,没想到他竟然成了妓女的小白脸,真是意外的改变。该说是令人刮目相看、大吃一惊,还是……败给他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晓得哪。上个月……对,就在溃眼魔重返四谷前,所以是半个月前,还是更早以前?” “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 “那个女人的家在哪里?” 木场站了起来。 “你这个人也真糊涂哪。我怎么可能把流莺的住处告诉刑警呢?这太不顾道义了。” “你这女人也真糊涂。她们做的是晚上的生意,现在肯定不在家吧?我是个刑警,所以应该取缔流莺,可是人又不在,我能抓什么?快点告诉我,顺便算账。赶快。” 体量庞大的木场猛然动了起来,室内停滞的空气也一口气被搅乱了。微温的环境产生龟裂,木场想起外头干冷的风,慢慢地以刑警的铠甲武装自己。 阿润也突然恢复一张老板娘面孔,受不了地说:“听你的口气,一副现在就要过去的样子,你该不会真的要去吧?”木场说:“我的确是要去啊。不行吗?” “可是这跟案子有关吗?” “有关无关我不知道。我不是照着道理行事的,是我的手脚擅自要动的。” “阿修,你这个人也真伤脑筋哪。你那样岂不成了净琉璃【注一】(指人形净琉璃,以三味线伴奏讲述故事,并以人偶表演的一种古典戏剧。)还是文乐【注二】(即大阪地区的人形净琉璃)的人偶了吗?那你说,在背后操纵你的又是什么?” “我才不知道哩。我是刑警,所以遵守法律。我照着你的忠告,把基准摆在这里。只是驱策我的似乎不是法律也不是社会正义,不过至少也不是道德、世间的常识或人情义理。所以你放心吧。” “说什么放心……” 阿润皱起眉头,露出难过的表情,再次显现出女人的样貌。木场拱起肩膀说: “驱策我行动的——对,就是肌肉。” “别说大话了,这我也是一样的。你再继续横冲直撞下去怎么行?那鼓励你的我岂不像个大傻瓜吗?” “你……在鼓励我吗?” 迟钝的木场完全没有发现。 阿润维持着女人的表情,闹别扭地骂道:“什么嘛,我的心意都白费了。”木场再三强迫她说出地址,阿润只好说“真的不可以查报里美哟”,不慎情愿地在纸片上写下地址,交给木场。 阿润说:“帐帮你记着,快去吧。” 木场转身背对女人。 “说些有的没的,结果你自己不也爱强词夺理吗?……笨蛋!”女人小声地朝着男人的背影骂道。 木场离开猫耳洞之后,走了约十五分钟。 连路灯也没了,四下一片漆黑。 漫无边际的月光诡谲地照亮了漫无边际的城镇。 眼睛习惯的话就看得见了。树林,长屋【注】(数户住家连结成一长栋的建筑)中狭窄的小巷。 眼前杂乱的景观在阳光下看起来应该也是龙蛇混杂,但是木场觉得他在夜幕中反而生机勃勃地脉动着。微温的混沌尽管让人不安,对木场来说却有一种安心感。 ——淫窟。 这里适合这称呼。事实上,这只是一栋古老的木造别墅。只是吸饱了夜晚的空气,样貌变得不祥可怖罢了。 木场打开嘎吱作响的门扉,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去。 老朽得很严重,仿佛在这儿上上下下众人的思念、妄念、邪念从踏板的隙缝间嘎吱嘎吱涌出来似的。一片黑暗。 一张纸片代替门牌,用图钉钉在上面。 ——德田里美。 木场靠着幽微的月光凝目细看,总算辨认出字来。 他打开门,没有上锁。 “不好意思深夜打扰,我进去喽。” 如果被人斥责,再摆出刑警的脸孔就是了。就算木场本身没意识到,刑警生涯中学到的老奸巨猾也会自然而然地发挥作用。 没有回应。 里面有朦胧的亮光。虽然没有开灯,但窗户开着,月光照了进来。 只有两个房间的简陋住处里,隔间的纸门打开,一名男子坐在窗边,正仰望着月亮。房间里四处散落着女人的衣服、餐具和垃圾,棉被似乎也就这么铺着没收。 男人披了件女人的襦袢,蜷着背,只抬起了头眺望夜空。 “不愧是刑警,不容小觑哪……” 浓密的直发在月光下摇晃。 “降旗吗?” “阿修。”男子缓缓回头。 一脸不健康的男子——降旗弘得意地笑了。 那张脸只有一双眼睛精亮无比,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前任精神科医师就像个无赖汉,盘坐在散乱的和腹底裙还是内衣上,伸长的脖子像乌龟似地缩了起来。 “你没被吓到吗?” “才没有呢。不,可能吓了一跳吧。阿修,你是走那条路来的吧?我看到一个庞然身躯从树后头出现,心想会不会是阿修?没想到真的是意外的稀客哪。” “黑成这样,亏你看得见。” “有月亮啊。哎,进来吧。虽然很脏……不过这也不是我家啦。” “看你,成了个大爷了。现在是妓女的小白脸是吗?” “没刑警那么了不起啦。” 木场缩起庞大的身躯,钝重地走进房里。 地板连个可以踏的地方都没有。木场用脚尖分开女人的衣服,露出榻榻米,穿着外套,就这么坐在那小小的空隙里。榻榻米湿湿凉凉的。 “降旗啊,你的心境到底有了什么转变?我记得你不是寄住在教会,做些牧师、神父之类的工作吗?怎么办到这种满是汗臭味的地方来了?” “和住在教会的时候相比,我现在过的生活健康多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很神经质的人。我现在觉得非常神清气爽,仿佛身上的妖魔都给驱逐了一般。” “不是被其他的玩意儿给缠住了?” “是啊,被坏东西给缠上——不,是我缠上了别人吧。”降旗这么说,默默地笑了。 “正汗流浃背地努力赚钱吧。而我则像这样赏玩月亮,和老友叙旧。以这种意义来说,我的确是过得像大爷呢。” 降旗盘着腿改变方向,背对月光。接着说:“虽然很想拿酒和小菜款待,不巧的是家里什么都没有,请别见怪。” 木场说:“我也不想让小白脸招待。公差揩妓女的油,这实在不成哪。” “话说回来,阿修,你是怎么查到这里的?” “只是碰巧的,从猫目的阿润那里逼问出来的。” “哦,那位阿润小姐是个很聪慧的人。从不炫耀自己的高学历,享受着酒店的老板娘生活,真是潇洒。” “那算潇洒吗?应该叫古怪吧?” 阿润似乎真的不是个寻常女子。 木场仰望天花板。壁柜的拉门开了一半,里面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向山崩似地只倒向榻榻米。墙上挂着襦袢以及和服。 ——原来如此。 榻榻米上虽然乱得一塌糊涂,但混落一地的衣服中唯独不见和服。卷起来的全都是内衣和花俏的洋装。 “喂,降旗……”木场在思考八千代和贞辅的关系,“……你对自己的女人那个……出去接客,不觉得那个……不愿意吗?” “她又不是我的东西。” “哦?那她是什么?” “她是我的红粉知己。” “我不懂你那种歪理啦。” “那么什么样的道理你才懂呢?” “我最痛恨道理这玩意儿了。”木场说道。 降旗愉快地笑了,“阿修,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你明明疯狂地渴望原则、原则,却又将它全数否定——不,你自认为你想要否定。因此你总是煞费苦心地试着从非常识中导出常识。对于平凡无奇的命题,你期待着荒诞无稽的解答。尽管想破头挤出突兀的想法,然而结论如果不符合现实,你又完全无法接受……” 分析,听说这是前任精神科医师的癖好。 “……不过这些应该都是源自某些自卑感吧。只是那种内部造反的感情形态,十分耐人寻味。” “莫名其妙。别说这些道理了,我连你在讲什么都听不懂。别嫌我啰嗦,我就是讨厌道理啦。” “你不是讨厌道理,只是不愿意接受别人构筑的道理罢了。你装出一副拒绝理论的模样,实际上却是在构筑着自己的理论。所以你不能说是跳脱逻辑的,而依然是符合逻辑的。” “说人话好吗?” “别扭鬼。” “呿!这不就说中了!” 木场抓过榻榻米上的布块,玩弄了几下又扔开。降旗带着一种近似哭泣的笑容。 “降旗啊,你就算分析我也没用啊。你现在已经不是医生了。我也不是来请你诊察治疗的。我要问的是平野佑吉的事。听说你去年诊疗过他,怎么样,还记得吗?” 牧场问道,降旗放肆地笑了。 “呿,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他斩断了我精神神经科医师的生命线啊。” “他是你……最后的病患吗?” “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都是因为遇见他——不,托他的福,我才总算下定决心辞掉精神神经科医师的工作。” “这么严重。” “也没有啦。” “他是什么症状?啊,我也不是很了解,不过什么都好,告诉我吧。” “如果我还是个医师,无论如何都应该保护病患的隐私,不过就像你看到的,现在的我只是个社会的人渣。如果能够对国家公务员的任务有所帮助,我就说吧。” “别卖关子了,快点说。” “平野他啊,嗯……是视线恐惧症。” “害怕视线吗?” 木场也会因为女人的视线而浑身瑟缩。 口无遮拦的朋友们似乎在暗地里笑他是女性恐惧症。 “嗯,算是强迫神经症的一种。例如说,不是有一种尖端恐惧症吗?” “害怕尖锐的东西吗?” “对,锐利物体的尖端,就算一般人也会感到害怕。因为人会联想:碰到的话会被刺,被刺到的话会痛。但是人不会随随便便就被刺到,所以只要平常小心一点,就可以避开这种恐惧。然而患了强迫性神经症,他们的警戒程度就不同了。” “会不必要地警戒吗?” “不只是不必要的警戒。不管是铅笔、筷子,甚至是指尖,连平常人不会害怕的东西都会怕。别说是拿在手里,连摆在附近都不能忍受。因为他们会联想:东西摆在附近、会拿起来、会刺到。” “别拿不就好了?” “如果能够那么想,就不是病了。就是因为没办法那么想,所以才是病啊。” “也是。那么,这个病的问题不在于害怕的对象是什么,而是过度的警戒吗?” “对。总之,这类强迫神经病的问题就在于程度。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恐惧感和嫌恶感病态的增长,并不是本来就异常。但是如果不设法,恐惧就会无可遏止地不断增长。” “治得好吗?” “治得好啊。首先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病患在生活中远离恐惧的对象。像有惧高症的人不少,但过着一般生活的话,没有什么机会去到高处,几乎不会造成障碍,对吧?” “一般人都是在地面生活的嘛。只要不变成梁上君子的话,就不会有事吧。” “有惧高症的人才不会选择梁上君子当职业呢。” 降旗笑了。“但如果是刚才说的尖端恐惧症,尖锐的物体随处可见,想要将尖锐的物体从日常生活中排除,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这种情况治疗起来也相当困难。遇到这种病例时,不是找出病患恐惧尖锐物体的心理因素,加以排除,就是要病患理解这一点,予以容忍。这么一来,大致上都能将恐惧减小到常识性的范围内。” “这种东西也有原因吗?” 木场不懂医学。对于精神、神经这些领域更是一窍不通。其实他连感冒的原因是什么都不太了解。降旗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当然有了。” 木场坦率地问:“原因有哪些呢?” “这个嘛……我想阿修应该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曾经患有洁癖症。所谓洁癖症,就是过度地爱干净——不,算厌恶不洁吧?——总之就是这样的神经症。觉得好脏、到处都是细菌,全世界都肮脏死了。所有的东西都要经过消毒,不用双氧水擦过,我什么都不敢直接碰。” “那不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吗?” “对,我什么事都不能做。我被家母绊在身边,勉强正常地生活,但有一段时间真的非常痛苦。可是啊,家父一过世,我的洁癖症就好了。” “这跟你爸有什么关系?”木场完全无法理解。 “家父是个很严厉的人。他严格管教小孩,用餐前一定要洗手。家父是牙科医师,对他来说,消毒指尖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就算这样,他依然是个非常神经质的父亲。要是没有洗手,就会被他大骂‘肮脏的孩子’。我还曾经因此被揍。这造成我的心理创伤,我一直潜在性地抗拒着父亲。换言之,想要把自己搞的脏兮兮。想要变得邋邋遢遢的愿望,把我变成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洁癖症患者。” “真教人不懂哪,我倒是从来没洗过手。” 降旗笑了,说:“那是因为你太懒散了。” 木场无法释然。“别瞧不起人了。降旗啊,我可是一课里最爱干净的刑警哪。我老爸也是个勤勉的人,整天老师在打扫。我小的时候要是吃饭前不洗手,也会被念说是笨蛋、呆子。可是我就是看不惯不管做什么都要先洗手这个歪理,说起来,人干吗要洗手啊?” “说什么你爱干净,真是听了教人笑话。当然是因为手很脏啊。这是为了预防食物中毒和传染病。” “就是吧?我就是看不惯这一点。我小时候也这么想过:细菌很顽强,听说有些细菌就算被热水烫也不会死掉,那种厉害的细菌,一定会引发很可怕的疾病吧。那么就算拿井水洗个两三次,根本无济于事嘛。只杀得了没用的细菌,厉害的细菌没死的话,还不是都一样?既然洗跟不洗都一样,谁还要洗啊?所以我在吃饭前绝对不洗手。” “真像是你说的话,乱七八糟。” “可是拿来洗手的井水里搞不好就有细菌不是吗?” 降旗放声大笑,接着说:“说的也是,你的道理也说得通。所以就算和世间的道理不同,你也有你自己的道理,不是吗?你……” “别再说我了,问题是平野吧?” 一不小心,话题就偏移了。 “平野的情况啊……首先……”降旗顿了好一会儿。“……他是个有窃视嗜好的性倒错者。” “用我也听得懂的话说啦。” “哦,也就是他有偷窥的兴趣……不过并没有显现出来。” “偷窥狂吗?” “说得真露骨。他实际上还没有偷窥,叫他偷窥狂太过分了。” “没有偷窥?可是既然没有偷窥,你怎么知道他有偷窥的兴趣?难道是他自己告白说他想偷窥吗?” “不是的,他没有发出自己的那种特质,表面上努力地想要表现得清心寡欲。想要偷窥的性冲动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一直受到压抑,这种潜在的愿望以扭曲的形态显现出来了。潜在思考的强烈愿望显现在意识表层的时候变得扭曲,化成了强烈的恐惧感。” “嗯……这样的话会怎样?” “他……平野开始认为总是有人在看着他,监视着他。” “为什么?” “所以说,这就跟我的洁癖症相同。” “噢……”木场算是明白了,“……就像想要把自己弄脏的愿望,让你变得病态地爱干净一样,想要偷窥的愿望变成了被偷窥的妄想,是吗?” “嗯,就是这样。”降旗说。但木场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是真的被人偷窥吗?” “唔,如果二十四小时总是受人监视的话,那真的很讨厌,也真的很恐怖吧。但是现实上不可能有那种事。” “是啊,就连监狱里的看守也不会二十四小时盯首囚犯看……不可能哪。” “不可能吧,可是平野说不论何处,不论早晚,总感觉到有视线从四面八方凝视着他,这种不愿意被人注视的心情,也就是想要注视的欲望的反动呢。” “原来如此,这就是视线恐惧症吗?” 蛮讨厌的病哪——木场心想。 “是的,这……虽然不是没有类似的病例,但像平野这么显著的例子难得一见。分裂症的病患有时候也会表现出这样的症状:有人在说自己的坏话,坏话变成电波,从收音机播放出来——不。甚至是直接传到脑中,全世界都在中伤他。到了这种地步就算很严重了,其他也会出现许多妨碍病患社会生活的症状,但平野的情况并不相同,他仅仅是感觉到视线,害怕视线。” “然后呢?” 从偷窥狂变成溃眼魔,这有关联吗? “然后……所以要找出平野为什么会有窃视嗜好……” “等一下,降旗,不是说视线恐惧症的原因是那个偷窥——窃视嗜好吗?” “是啊。” “而那个窃视还有原因吗?” “当然有啦,要像这样不断地进入意识的深层,寻找呈现在表层的现象的真面目,这就是我的工作——以前是。” “真讨厌的工作。” “所以我才不干了。” 木场无话可说。 说到这里,降旗向木场计了根烟。 木场递给他一根压扁的香烟,降旗不知从哪儿取出火柴点燃,津津有味地抽了一口,朝着窗外的明月吐出烟来。 “至于平野……”他又抽了一口,“……根据我的分析,平野的偷窥愿望,是他与他过世的妻子之间扭曲的关系所造成的。” 降旗吹出烟,把烟灰弹出窗外。 “什么叫扭曲的关系?” “嗯,他的妻子啊,误以为他战死了,勾搭上别的男人。” “外遇吗?” “是啊,可是复员回来的平野却默许这件事。” “为什么?” “平野在从军时遭遇到不人道的体验,造成了心理性阳痿,所以……” “我听过类似的事。” “哎,愈是觉得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愈是随处可见。但是在平野的案例中,他扭曲的夫妻关系反而成了一种契机,唤醒了他潜在的某种体质。” “偷窥是一种体质吗?” 木场只是随口问问,降旗却过度反应,低吟了一声,急忙否定:“说是体质有语病呢,这并不是个人的体质。这些特质,是每一个人都潜在具备的。” “我可没有啊。” “有的,警官也会偷窥的。” “我完全不会偷窥。尤其是当上警官以后。” “那是因为在阿修的心里,伦理规范大过于情欲吧。” “我才没有什么伦理咧。” “不可能。听好的,所有的人都会对偷窥感觉到某种魅力。只是伦理观念、道德观念、社会性的他律规范、良心——要怎么称呼都行,这些内在的禁止作用——超我,压抑了那种不知廉耻的欲望罢了。阿修,你也是一样。” 降旗如此断定——他应该是故意的。 道德、常识、人情,木场心中的确是有一些没错。直到不久前,木场还因为这些事物而困惑不已。 “就算是好了。那,平野是失去了良心、道德那类东西吗?” “是内心浮动了……吧,曾经。” “容忍太太和奸夫的关系的时候吗?” “不是的,他从洞孔里偷看到妻子与奸夫偷情。” “喂喂喂,他看到喽?” “看到了,而且不只是单纯地看到,而是偷窥。那个时候,他感觉到异常强烈的性冲动。” “这……变态嘛。” “没那回事,我得重申,那种不道德的喜悦,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潜在的感情,并不算异常,只是人平常不会那么频繁地意识到。以平野来说,他只是碰巧失去了平衡罢了。” “结果他就偷窥成瘾了是吗?” “没有,事情……还没完。” “还有啊?” 话题渐渐让木场觉得如坐针毡。 “还有。平野对我告白,说他感到极为痛苦。平野不认为偷窥是件好事,反倒十分清楚那是一种淫荡、不道德的行为。尽管如此,那对他而言却也是一种无限甜美、充满吸引力的行为。所以他在偷窥时并未失去超我。但超我逐渐变得不再确实,开始动摇了。而平野为了统合分裂的自我,决心对妻子隐瞒他偷窥妻子偷情的事。他想要借此重新取得内在的平衡。” “那……他取得平衡了吗?” “他借由对自己施加其他的禁忌来肯定矛盾,但是平野的妻子可能发现平野在偷窥她。然后……” 降旗捻熄抽到一半的香烟,扔进一旁的茶杯里。“……他的妻子自杀了。” “死了吗?” “对,死了。这……他的妻子之死,就是一切的原因。就算平野的妻子没有自杀,平野也对偷窥行为感到嫌恶。他原本就觉得这是不道德的行为。深感罪恶,而这下子他更认为是自己下流的情欲害死了妻子,产生了决定性的罪恶感。平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吧。” “这……也难怪吧,自己变态的行为害死了老婆的话……” 太教人心酸了。 “是啊,所以他否定妻子是因为自己偷窥而死的想法。这么做的结果,使得他出于超我的禁止作用与压抑变得更加坚固、更牢不可破了。” “禁止的心情变得更强了吗?” “对……变得过分地强。他把从本我泛滥而出的性冲动确实地缜密地、一层又一层地封印起来。所以尽管他拥有窃视的癖好,长期以来却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它。然而……这种冲动是愈压抑,就反抗得愈利害的。” “嗯,这我懂。” 压下去就会弹回来。压抑的力道愈强,反弹的力道也愈大。这对木场这种人来说,不仅是道理,根本是理所当然之事。 “驱力冲破了超我的强力禁止作用,以更恐怖的形态袭击他。这就是平野的视线恐惧症的真面目。” “原来如此,解释得真妙。” 但是…… 木场觉得解释得太周全了,简直像是编出来的。 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人心并不是可以这么简单地被诠释——不,人总是不希望人心可以这么简单地被诠释。虽然木场不太懂,但他觉得精神分析只是把朦胧不定的人心变换成符合理论一形态或适合解释的模样,再嵌进一定的框架罢了。在木场的看法中,这说穿了也是先有理想的结论,然后才有解释。 就算这就是真实,依然不合木场的意。 明白的事实不多。 平野在战后成了性无能。 平野容忍妻子红杏出墙。 平野偷窥妻子的闺房秘事。 平野的妻子自杀。 平野罹患视线恐惧症。 只有……这样而已。 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断定这些事象是连锁的,或彼此有因果关系。连结这些点的,只是降旗所学的理论、降旗所捏造出来的道理罢了。 换言之,降旗刚才所说的故事,虽然仿佛是在描述平野佑吉的内在,但其实只是降旗自己的故事或想出降旗所学的理论的家伙的故事吧…… 木场一想到此,突然兴趣全失。 “……简直就像在讲你自己嘛。” 木场半带讽刺地说,降旗应道“是啊”,自嘲地笑了,说:“对精神科医师来说,探索病患的精神深处,就等同于回溯自己的内在。” 木场的发现,似乎是众所周知之事。 “这样啊?”木场没劲地应了一声,把手撑在身后的塌塌米上。他不经意地望向指尖碰到的布块,似乎是女人的内裤,他连忙放开手。接着他掩饰难为情似的怒声说:“所以……所以怎样啊?降旗。” “什么怎么样?” “你不是说只要了解原因就治得好吗?原因都这么有条有理地分析出来了不是吗?你当然把他治好了吧?” 降旗苦笑,晃着宽宽大大的头说:“可是啊,阿修,平野并没有被治好。” “没治好?” “不,不只是没治好,平野心里的空虚,把诊疗他的我都给吸进去了。” “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太可笑了。木场听说降旗辞掉医师的工作后,颓靡不振,形同槁木死灰。 降旗又露出自虐的笑容说:“是啊,那是自己还没有发现到,我似乎也因为小时候偷窥到某些事物,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创伤。” “……你啊,真是个庸医哪。” “所以我辞职了,没理由听你说三道四的。” “换句话说,平野现在仍然有视线恐惧症。” 结果,木场在刑警的立场上必须留心的似乎就只有这一点。 凶嫌的视线恐惧症是否对案件发展造成了某些影响?…… 但前任精神科医师却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太可能吧。平野应该凭自力克服了他的视线恐惧症,不过应该没有完全康复。” “克服?他自己治好了吗?” “事到如今我再说些虽然有些可笑,不过如果平野好好地接受治疗,也不会演变成这种结果了。” “降旗,说明白点啦,你指的是什么?” “你这个刑警就别再装傻了,就是溃眼事件啊。你想知道溃眼魔平野的资料才来找我的的吧?因为平野就是溃眼魔啊。” “这……” 木场确信平野就是溃眼魔,不过目前只是他这么相信而已。事实上警方已经重新将川岛视为连续溃眼事件的真凶。木场只是无法接受警方的判断,结果导出了平野凶手说而已,换言之,这也难说是木场积极发现的结论。 但是…… “……你觉得平野就是凶手吗?” “是啊,难道不是吗?” “有可能……不是。” “不可能吧,我知道平野佑吉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他碰上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严重事态。这我不知道,但那肯定是平野干的。” “不要随便断定。理由呢?你能说个道理吗?” 降旗有什么根据吗? “这 我也对警察说过了。平野最初下手犯案,就在他接受我的诊察之后。我虽然找出平野病症的原因,但是他没有接受任何治疗,就这么回去了。结果他的视线恐惧症一时之间到达了巅峰。他为了克服——杀人了。” “杀人就能够克服恐惧症吗?” “可以啊,在他心中。” “那个成为牺牲的女孩……为什么会被选上?” “因为她就在附近……因为她看着平野吧。“ “因为看着平野,所以被他杀了?” “应该没有其他的理由了。” “那么降旗,你的意思是房东的女儿、酒家的女人、女老师、还有绸缎庄的太太——这四名被害人都只是因为看了平野,就被杀了吗?” “是啊。” “这……那只要有眼睛,不管是男人还是狗都可以吧?为什么被杀的都是女人?” “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平野使用的凶器,是尖锐的凿子之类的器物吧?” “是啊。” “这个啊,阿修,是阳具的象征啊。” “什么?” “大凡这类东西……都是的。” “所以呢?” “对他而言,眼睛就是女阴。对平野佑吉而言,杀人就是性交的替代行为,所以平野他……” “以杀人……代替上女人吗……” ——有这种事吗? “……这……是因为那家伙性无能吗?” “这一点也不无关系。可是实际上是否能够进行性行为,只是细枝末节的问题罢了。总而言之,平野佑吉迷失了自身与世界的关系。他是个窃视者,无法单靠注视,直接与世界产生关系,只能透过从画框外来注视世间,也是社会。平野惟有成为溃眼魔,才能够找到自己与社会的关系吧。” “平野为了当一个男人,所以侵犯女人——杀人,你是这个意思吗?” “与其说是为了当一个男人,毋宁说是活着的证明吧。这也是一种弑父行为。” “父亲是男的吧?被杀的全都是女的。” “所谓父亲,是破坏母子一体的共生关系,逼迫孩子独立自主的角色,也是利用价值体系的权威,来维持社会秩序的角色,或者是这种机能本身——不,父亲就是权威与价值体系。换言之,平野捣烂眼睛的行为,也是在除去剥夺他与幸福世界的一体感,不断压抑他的事物——也就是杀害父亲,同时他也可以借此与世界同化——侵犯母亲。” “好像懂不好像不懂……” “把他逼迫到这种地步的,是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的事物——也就是他心中的伦理、道德、神性——压抑着他的驱力的超我。平野被他的超我给去势了,所以他用钢铁的阳具,点戳破他的超我——父性。借由戳破超我,平野取回了以往失去的与世界的一体感。” 降旗有些喘息不定。 降旗目前的身份,或许极少有机会像这样长篇大论。 “所以……平野他……只杀女人吗?” “应该。” “只要是女人,不管什么人都好吗?” “我想……应该也不是,没有经过诊察,我无法断定。不过只要是女人,应该都有可能成为平野下手的目标。” “这样啊?” 有杀害的理由,却没有挑选的理由。 “这……是你作为精神神经科医师的见解吗?” “是认识平野的一介个人的见解。” “喂,降旗,我再问你一次,你就溃眼魔除了平野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对吧?” “不可能,溃眼魔就是平野。” “这样啊……” 木场涌上一股复杂的思绪。 木场的灵光一闪,意想不到地被降旗给补强了。原本是精神科医师的朋友强力支持平野凶手说,木场不应该感到复杂才对,只是…… ——不对。 应该不对。四谷署的加门刑警应该也听过降旗相同的演说,只要不是木场这种爱唱反调的人,专家滔滔不绝而且煞有其事的高见,应该会让听众感到极有说服力才对。 所以警方才会在那么早的时间点就断定平野是凶手吧。木场就是对警方那言之过早的结论感到抗拒。警方的结论仅以平野的异常性为依据,认定这是没有动机的随机猎奇杀人。 降旗现在只是对那粗略的结论加上详细的解说罢了。平野有充分的理由犯案。也有动机,被害人也不是随机挑选的,只是常人难以理解这一切罢了。 当然,降旗在最早接受警方讯问时,应该也做了同样的说明。但是出于无法理解的理由、基准、动机的杀人,不管有再充分的理由、基准和动机,对警方来说,都等于没有理由、基准和动机的命案,这也莫可奈何。 因为怕被注视,所以杀掉注视的人。 因为没办法侵犯,所以用刺眼睛来代替侵犯。 粉碎监视自己的超我这个玩意儿。 弑父、奸母,夺回世界。 ——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被害人还是等于是随机挑选的,木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一点。 小姑娘、荡妇、教师、有夫之妇。连结这四个毫无关系的点的,是平野被压抑的潜意识这条线——木场完全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拿别的道理嵌进去的话…… 会浮现不同的图像——青木这么说,画出川岛凶手这个不同的图像来,但是听完降旗的高见,木场却完全无法想像任何不同的画面。 “平野的行动模式背后,是他的潜意识或性冲动……是吗?喂。” “没错,与其说是背后,应该说是深层才对。” “说法怎么样都无所谓。唔,说的也是吧,但是啊,降旗,有没有可能这样呢?……唔,该怎么说……” 木场找不到恰当的说法。“……平野有没有可能是根据别的道理在行动?” 降旗当场否定:“不可能,你的意思是说,平野之所以杀人,是有所谓一般的杀人动机吧?例如怎样的?” “这我不知道。” “怨恨?复仇?利益?自保?在平野的案例里,这些动机完全是不可能的。平野不会因为这些鄙俗的动机行动。” “那我问你,为什么平野到现在都还没落网?如果他连自保的念头都没有,为什么还偷偷摸摸地四处躲藏?” “作案的时候姑且不论,但平常平野并不是处在心神丧失的状态。他具备符合一般常设的判断能力,可以明确地认识到自己犯了什么样的罪行。平野犯下第一起命案时,肯定获得了某种成就感与满足感。但是,同时他也明白自己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惊恐万状。所以……他才会逃亡。” “太方便了吧?那平野就有刑事责任能力喽?那么他为什么一再犯案?你说的那个什么弑父,不是一次就行了吗?” “那就像麻药一样啊,会上瘾的。特别是逃亡生活中,精神状态会变得极为不稳定,会在某些时候突破临界点……” “你够了没!这也太方便了吧?一下子正常一下子异常,到底是哪边!” 木场烦躁极了。降旗依然故我地说:“正常与异常不是相反的,这完全是程度的问题,如果超出平均值,就称为异常,仍然在范围内,就叫做正常。所以他……” “我知道了,够了……”愈听愈烦躁,“……对了,平野有没有可能……是被人利用的?” 平野那种特殊的性质是否遭到第三者利用?平野的背后是否有人在掌控大局? 降旗的表情沉了下来。“利用?不可能。平野毫无社会性可言,要怎么利用?谁会利用?为了什么?” “要是我知道,也不会问你了。只是啊,什么都好……” 只要有一条线能够把那些女人连结起来。 “太可笑了。平野是个神经衰弱的逃亡者,他根本没有必要听从别人的指示啊。” “他不可能收钱杀人吗?就算没有社会性,也不能光着身体住在山里吧?想要活下去的话,就需要钱。钱是会愈用愈少的,没钱的话就伤脑筋了。就算他神经衰弱,还是有判断能力吧?那么也是会起贪念的吧?” “你是说他借由杀人,收取酬劳?” “就算他没有贪念,逃亡也是要花钱的。像是有人委托他杀人,代价是资助他逃亡……” “平野与人交易?这绝对不可能。” “你怎么能断定绝对不可能?” “我就是知道。” “所以说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因为我跟平野是同类,我很清楚,为钱杀人?不对,他是寻求救赎。他绝对不会为了酬劳而杀人,苟且地做出与社会妥协的行为。他有病,他生病了。其实我没能治疗他,也有一部分责任。” “混账东西,别自以为是了……”木场敲打榻榻米,“……你的道理不管听起来再怎么头头是道,还是不能相信。你或许是这样,但平野不一定就跟你一样啊!就算他真的就是这样,也稍微想想别的动机吧!什么禁止、压抑,听了就烦。不要把所有的事都怪到驱力上头。光是听你说话,我就快烦死了。” “那是因为……” “是怎样?是因为我也构筑了我自己的道理吗?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我马上就会像这样……” 木场抓起不知道是内裤还是祙子的东西,朝着降旗扔过去。 接着哑着喉咙大叫:“……把自己构筑起来的道理也给毁掉!所以道理对我是说不通的。就算说上堆有的没有建起什么大道理来,它还不是会一瞬间崩溃?所以道理根本就不能相信。平野可能是烦恼很多,脑袋也失常了吧。如果那样叫做有病,他或话就是有病。可是就算这样,为什么你会知道事实以外的事?精神科医师是什么?乩童还是灵媒吗?凭着那种歪理就能知道病患的内心深处吗?那才是自命不凡吧?自以懂一些根本不懂的事……” “阿修,你说得没错……”降旗悄声制止木场的谩骂,“……我的想法跟你一样。可是,即使如此,大部分的研究者还是带着善意不断地钻研,即使并不完美,但既然获得了一些正面的结果,就不能无视于这个领域的成果。我没办法像你这样,一刀两断地舍弃它。” 那么,木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大吼大叫的,不好意思啊。”木场说,掏出一根烟让降旗,降旗有些低声下气地回道“没关系”,接下了烟。 降旗津津不味地抽着烟。 木场注视朋友的脸,“我说啊,降旗。你有你的真实,这没有问题。但是啊,如果平野真的就像你所诊断的那样,那么……至少最后一宗命案就不他干的了。” “此话怎说?” “左门町的事件,不管是凶器还是手法,都与其他的溃眼事件完全相同。那么这应该也是你所说的——我不太懂的——平野自我实现的行为吧。但是警方判断这是别人干的。不,现在警方逐渐认为溃眼魔根本就不是平野。” “这……” “嗯,无法接受吧?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假设平野是凶手。这么一来,他就必须事先知道被害人会来到现场。不,他根本是把被害人诱骗过来,埋伏等待。他等到被害人落单之后,动手杀人,再瞒过他人的耳目逃亡。他盯上了被害人……” “这样……吗?” “是啊,如果平野真的是根据你说的运行模式来行动,这就有些奇怪了。不过啊,听好了,重点就在这里。只有假设平野是凶手时,刚才的描述才说得通。如果把另一个嫌疑犯当成凶手,那么事件就变得毫无计划性可言了。” “阿修,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平野这个人就如同你说的,那么他就不可能是这次命案的凶手。但是凶器一样,手法也一样。如果这次命案凶手不是平野,就只好推断其它命案凶手也不是平野了。” “溃眼魔……就是平野。” “所以啊,降旗,你的分析结果不但证明了平野难以理解的犯罪,同时也证明了平野不是凶手。如果所有的溃眼杀人都是平野干的,而平野这个人又真的符合你的分析,那么为了除掉这个矛盾,就需要完全不同的解释。所以……” “所以你才提到第三者的介入吗……” 降旗思考着,把烟抽到只剩下烟屁股,又扔进茶杯里。 “阿修,虽然我刚才那么说,但是想要自由自在地操纵一个人,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是吗?怎么说?” “据说以前曾经有过一种实验,最近好像叫做洗脑。透过某种教育或训练,是能够制造出惟命是从的人来的。这种情况,报酬就算不是金钱也无妨,有时候是无偿地服从。如果有人……” “我觉得……不太可能是这一类啦。” 应该不是。 这一类的手法,说起来就跟密室机关一样,与这起事件不相衬。 如果有机关的话,规模应该更庞大。 降旗拉起披在身上的襦袢衣襟。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才阴历三月,深夜里打开窗户,一身邋遢地坐在窗边,当然会觉得冷。 “先不管这个,降旗,听说把你介绍给平野的,是平野的一个朋友……” 川岛喜市。 这个人不知不觉从搜查过程中消失了,但木场有些介意。 “……那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呃……哦,你说那个印刷工厂的工人是吧?我也不是原本就认识他,我记得他是一个姓川岛的青年,是我的恩师……” “你恩师的朋友?” “不是,是我的恩师以前照顾过的一位小姐介绍的。” “一位小姐?谁啊?” “呃,叫什么来着?对了,那位小姐姓织作,是财阀织作家的人,我对政治经济毫无兴趣,说来丢脸,不是很清楚。” “织作?前阵子死掉的织作纺织机的织作雄之介吗?大柴田的左右手、柴田财阀的中枢人物、财经界的黑手——辣手雄之介是吧?” 木场对政治经济也不是那么清楚,不过织作的名气大到连木场都听说过。 “对,就是他。据说就是那个辣手什么人的女儿,教授好像也不清楚是次女还是三女。” “织作雄之的女儿?” 为什么那种大人物的千金会认识一介印刷工人?而且竟然介绍精神科医师给人家,总觉得古怪极了。 “令人不解呢。“木场点燃一直拿在手中的香烟。 “嗯,那个时候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那个姓川岛的青年应该和织作家有亲戚关系吧。“ “一开始是怎样?” “一开始川岛找上教授,说他是织作小姐介绍的,姓川岛,他有一个朋友出现了如何的症状,请教授务心为朋友看诊。但是教授十分忙碌,而我那时已经逐渐丧失当医师的自信,不太看诊了,所以……” “这样啊,川岛啊……川岛。” 会不会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布下了某种大规模的机关? ——不可能吧? 降旗默然,沉思起来。 木场不知道该把烟灰弹到哪里,正犹豫着。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烟灰掉到榻榻米上了。 “对了。” “什么?” “有个女人……被盯上了。” “被盯上了?女人?” “说到川岛,我想起来了。听说有个娼妇有生命危险。呃,名字我记得是叫……志摩子。” “川岛喜市跟娼妇有什么关系?” “我不太清楚,是里美——哦,里美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是她告诉我的。里美说,那个女孩被蜘蛛盯上了。” “蜘蛛!” “对,说什么呢……?蜘蛛和川岛是什么关系,我不太记得了……是什么时候说的呢……?” “是那个……女人吗?” 余香。 被新造掐住脖子的女人。 闯进骑兵队电影公司破口大骂的女人。 ——跟我没关系,我最讨厌警察了。 留下一件对襟毛衣,消失无踪的女人。 警方还没有查明她的身份。 “是这一带的女人吗?” “应该是吧。反正一定是站街的流莺,我想里美应该认识,听说志摩子自己进行调查,想找出盯上自己的蜘蛛的真面目,结果那就是川岛——我记得里美是这样说的,不过这件事一面关系吧。” “大有关系啊,喂,降旗。” “什么?” “我出于刑警的立场,不能见你老婆,所以你帮我问一声,然后告诉我地址跟姓名……” “你说志摩子吗?” “当然了,听到了没?” “阿修,难不成你想查报她?” “笨蛋,那个女的……由我来保护。” ——敌人就是蜘蛛。 木场这么认定。平野佑吉是被蜘蛛丝操纵的人偶,而川岛新造,还有川岛喜市,应该也被蜘蛛丝给缠住了。那么…… 被杀的四个女人,就是落入蜘蛛网中的猎物。 蜘蛛网的正中央盘踞着蜘蛛。 那个蜘蛛——就是元凶。 木场钝重地起身。“女人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你要回去了吗?” “要回去了,不好意思打扰你这么久哪。” 降旗默默地重新合拢襦袢的衣襟。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代我向你老婆问声好。” ——刑警向私娼问好,这也太荒唐了。 木场在心底笑道。 他打消回住处的念头,折回车站附近,在小巷里一家可疑的烤鸡肉摊填饱肚子,等待天明。虽然是烤鸡肉摊,却没有半点鸡肉,烤的全是猪的内脏,还有呈现葡萄色,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着色酒。当然老板不可能热情招呼,客人也只有一个伤残军人。木场觉得身为刑警的自己与这里非常格格不入,竖起外套领子,在墙边一把半坏的椅子上坐下。 早晨一下子就来临了,夜晚倏地隐身,同时诡异的小摊子也消失了。 木场在朝雾中飒爽地前进。 目的地是九段下,法医里村紘市在九段下开了一家外科医院。 看看车站的时钟,才五点半而已。 里村是个技术高超的外科医师,总是和蔼可亲,也很受病患爱戴,里村医院生意相当兴隆。 里村就算不当法医,生活也高枕无虞。 只是里村有个无论如何都无法辞掉法医工作的理由,他爱好解剖。 木场认为这才是一种病。平常和里村相处,根本无法想像他眼睛熠熠生辉地切割尸体的猎奇模样。不只是木场,他觉得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想像。 里村是个好好先生,总是顶着佛陀般的慈祥面孔热心治疗病患。但是不管身旁有多少扭伤割伤的活生生的病患在哭叫求救,只要东边发现他杀尸体,他就会飞奔而至,西边捞起溺毙尸体,他就会火速赶往,对尸体无比执着。 ——他应该去让降旗看看的。 木场不了解里村的心态。 坡道上有一家比诊疗所再大上一些的小型建筑物,那就是里村医院。尽管还不到六点,然而仔细一看,大冷天中,里村本人竟然拿着扫帚在清扫玄关。他有些稀薄的后脑勺看起来寒冷极了。木场默默地走近,但医师立刻察觉声息,回过头来。 “啊,哦,是木场老弟啊。你这个刑警起得倒是很早嘛。呜哇,好糟糕的脸色。你喝通宵吗?这样不行啊,要我帮你摘出肝脏水洗一下吗?” “啰嗦,一大清早的,讲点清爽的话题行吗?就不会说声早安吗?” “水洗肝脏很清爽啊,不过你的肝应该已经回天乏述了吧。一副身体已经烂到不能再烂的模样,感觉一切开肚子,就会让人大失所望,不过我有点想看看哪。” 里村摆出拿手术刀的手势。 “话说回来,医师起得真早哪。而且你这是在干吗?打扫什么的交代护士不就好了?” “拜托你别讲那种大逆不道的话好吗?护士得好好珍惜呀。现在护士缺得很,要是待遇不好,她们马上就会甩头走人的。而且最近上了年纪的病患增加,老头子老太婆都起得很早,受伤的时间也提早啦。” “老年人……起得早哇?” “早得很,早得很哪,”里村夸张地说,“有时候三四点就跌倒喽,像内科,早上根本就是老年人的专科。所以说啊,木场老弟,今后将是成人病的时代,我想把医院改建为成人病专门医院,应该会很赚的。” “医生该有的仁心仁术吧?你有的算术吗?” “医生也是人啊。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里村把眼镜底下的一双大眼睛弯成新月形,注视木场。他额头上的发际线退得相当靠后,与那双孩子气的眼睛一点都不搭。 “就是左门町的……” “哦,溃眼魔是吧?把黏膜噗一声戳破,尖锐的凿子像这样噗喳喳喳穿过水晶体,一路刺到视网膜……” “变态,闭嘴啦。讲这种事那么有趣吗?我不是要问这个。听说你判断凶器是同一把,这一点错不了吗?” “错不了,不会错。木场老弟也会相信科学搜查呢。” “根据呢?” “凶器是前端相当尖锐的金属制物体,而且细心保养,可能每天都会打磨。不,一定是很勤快地时时打磨吧,前端非常薄。菜刀也是,如果经常打磨,虽然会变得很锋利,但也很容易缺损吧?就像那样。” “有缺损啊……” “验出金属碎片了,是我挑出来的。人的身体有柔软的部分和坚硬的部分,熟练的人做起来很简单,但门外汉乱刺一通就不行了。刀刃要是刺到骨头或坚硬的肌肉,就会缺损。而且人体还有很多脂肪呢,意外地难切哟。溃眼魔刺的是眼珠,不会有太多障碍,可是一刺下去,肌肉就会像这样收缩不是吗?要是角度不对的话……” “知道了,我知道了,别再说了。” “我就是要说,我了解那种心情哪。” “你了解?” “说到人被刺到哪里最恐怖,那当然是眼珠了,生理上就觉得恐怖嘛。而且很有可能不会成为致命伤,那就更恐怖了。” “恐怖吗?” “就是因为恐怖才刺的吧?人体有很多像心脏或延髓之类,可以一刀毙命的要害。肚子和脖子也是,只要切断动脉,就会大量失血。可是溃眼魔却顽固地只刺眼睛。是因为杀人的意志稀薄吗?他是想要凌虐被害人呢,还是他是一个终极虐待狂?” “杀人的意志……稀薄?” “如果目的是杀人,我想应该不会刺眼睛。被害人碰巧全都死了,可是这四个人的死因里,第一个小姑娘是休克死亡,第二个是失血致死,最后那个妇人则是被凿子深深地刺进脑子里,刺得非常仔细。” “是因为凶物对被害人怨恨极深吗?” “不是,我认为这完全是行凶时的状况,以及被害人的姿势所造成的结果。最先遇害的小姑娘,是人站着的时候被这样噗喳一下……” 里村扔下扫把,袭击木场。“……刺进去的,一定是的。剩下的两个人是坐着的时候被这么噗喳……” 里村再次攻击木场。木场闪开了,但是医师仿佛跨坐在什么透明的东西上面,挥下透明的凶器。 “……最后的妇人是躺着的时候被这么骑坐上去,她吃惊地睁大眼睛的时候,就被噗喳、噗喳噗喳……” “不要模仿那种怪声音啦。可是连这种事都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啊,我用黏土之类的做过实验了,角度等细节有微妙的不同。躺着的人的眼睛最容易刺,也可以刺得非常深,同时也符合杀害状况。” “你真是个细心的变态。” “我是热心的法医。只是啊,这个情况是刺过头了,所以拔的时候很难拔。而且刺一边眼睛的时候,被害人还活着,应该挣扎得相当激烈,所以凿子前端才会破损,留在里面。这个碎片与第一个被害人身上检验出来的碎片比对之后,确定是同一把刀刃上剥落下来的铁片。” “和第一个被害人一致是吗?” “其他人身上就没有检验也碎片了。只是,伤口形状全部相同。凶器同样是二厘凿,这一点错不了。” “我知道了,谢啦。” 里村的见解值得信赖。四宗命案的凶器的确相同,除非出现特殊情形,有别人使用了同一把凶器,否则这可以说是四宗命案是连续杀人事件的一大佐证。 木场抚摸内袋。 ——要拿出来吗? 他打消念头。利用里村,私底下查验指纹并不是件难事,不过在那之前,他有几件事要确定。 ——首先来排除障碍吧。 “再见,努力去治老头子的挫伤吧,变态。”木场极尽咒骂之能事,随即转身离去。里村则开朗而诡异地应道:“放心,我不久后就会去你们那儿解剖横死尸体了。” 木场接着步行到水道桥。 青木文藏在水道桥赁屋而居。 木场出声一叫,年轻的刑警便揉着眼睛出现,像个忘了预习的学生似的说:“前辈,怎么了?发生案子了吗?” “陪我走一趟。其实也不一定要你,不过谁教你跟我是老交情了,你就认命吧。在上班前会解决的。” “要去哪里?” “左门町,现场。” 一如往常,木场完全不加说明。青木也明白他的个性,完全没有发问。 从水道桥到四谷有三站。经过四谷署前面,抵达现场时,时间还不到七点。 纷乱的街景,寂寥的小巷。古老而肮脏的人家仿佛在宣示自己是建筑法规订定前落成的似的,盖得拥挤不堪。 多田麻纪的家,不可能通过审查的卖春宿。 木场喀啦啦打开玄关门。多田麻纪小小地蜷坐在入口处,她抬起皱纹遍布的脸,因刺眼而眯起双眼,盯住魁梧的刑警。 “干吗?,你这官差真是放肆。” “哟,阿婆,半天没见啦。” “是吗?你这种丑八怪,就算过一百年我也不想再见到。回去。” “这可不行哪。我请教你一下啊,阿婆,你是不是有话忘了跟我说?” “没有,我跟那个小芥子还有你已经说得不能再多了,都说完了,而且我不是什么阿婆,我叫多田麻纪。” “麻纪阿婆,你都几点睡觉?” “八点就上床了。虽然不是马上就睡得着,不过就算晚上醒着,眼睛也看不见。客人大多都是半夜才来,要是醒着等,身子哪撑得住?有客人来,我才会起来。喏,回去吧。” “你说玄关不上锁是吗?” “没锁啦,要我说几次?老娘穷的很,来者不拒,反正也没啥好偷的。客人来的时候要是门锁着,生意不就溜了吗?” “就算不客人来,如果你睡着了,不就不知道了?” “客人来这儿都会叫人的。玄关口一有声音,我马上就醒了。” “如果没出声的话呢?不会有人默默进来,就这样默默回去吗?” “才没那种呆子呢。就算偷偷摸进来,一做了什么事,我马上就知道啦。才不会让他们白住。” “你都怎么做?” “只要老娘坐到这里,人不就回不去了?你真是个呆头鹅。” “你都会坐在入口吗?像现在这样。” “是啊,我一起来就在这儿了,反正也没其他事做,这是生意哪。喏,回去吧。” 反正麻纪也只会在口头逞威风。 “这样啊,好吧,阿婆,麻烦你一下,借用个玄关啊。喂,青木,你假装一下那个葫芦。” “葫芦?” “前岛啦,那个没用的老公。” “哦,前岛贞辅吗?就是那边的……等一下,前辈,你有什么新发现是吗?” “知道的事都一样啦。别啰嗦了,快照我说的做。喏,是那边的电线杆吧?” 青木纳闷地歪着脖子,走到小巷对面的电线杆,蹲下身子藏起来。 “喂,葫芦藏的是那边吗?” “贞辅是这么说的啊。这里的话,喏,大马路那边不怎么看得见吧?” 木场走出小巷,往大马路方向望去。已经有行人往来了,但是大马路那边应该几乎看不见青木,不过反过来就看得一清二楚。木场大声指示青木尽量藏好,走进玄关关上门后,再次打开。 ——川岛是这样出来的。 稍微挺直腰杆子,川岛比木场还要高。 ——就在路灯正下方嘛。 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怎么藏都看得见。木场哑着声音叫道:“藏到垃圾桶旁边怎么样?”青木移动位置。 “喂,青木,那里对吗?身体再压低一点,藏好一点!不能绕到垃圾桶后面吗?” 青木说:“不行啦”。垃圾桶紧贴着围墙设置,这好像是极限了。那里再怎么说都是玄关正门对面,不管藏在左边还是右边,都一样看得见。 贞辅作证说: ——他的脸被路灯照亮,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确实看到他的脸了。 这对川岛来说应该也是一样,条件相同,彼此都看到了。倒不如说,躲在路灯正下方的贞辅更加一目了然。而且从路灯的位置来看,夜半来访的客人完全是逆光,就算看得出人影的轮廓,有夜盲症的麻纪应该也看不清楚客人。 不管怎么样…… 川岛都看到在外面监视的贞辅了。 川岛曾经一度折返,所以他应该看到贞辅两次才对。 尽管如此,川岛却完全没有设法除掉贞辅这个障碍。这代表川岛根本没有任何内疚之处,没有其他解释了。杀人犯被人看见行凶现场,应该不可能不赶紧逃走,还悠哉地走回可能已经暴光的住处。 “辛苦了。青木,可以了。接下来,你进屋子旁边的缝隙里去。” 青木默默地听从命令。木场走到旁边,确定青木侧着身体穿进狭窄的空间里。 “去到不能再进去的地方,直到尽头,到了没?” 青木说:“到了”,木场吼道:“好,竖起你的耳朵!”接着回到玄关,走到脱鞋处,把门关上。麻纪在背后狐疑地看着。 数到十。 木场又开门,走出外面,反手关门。 他窥看隙缝说:“怎么样?青木,已经可以了,出来吧。” 青木一脸莫名其妙,左胸黏着蜘蛛网,拖拖拉拉地出来了。 “怎么样?有听到什么吗?” “玄关对吧?听见了,听得到。” “听到几次?” “几次?呃,是有开关门的声音啦……喏,我的身体转不过来,听觉和建筑物的墙壁平行,往左右扩散了。声音当然是听得到,从方向来看也知道是玄关传来的,可是没办法分辨很清楚。” “这样。就算从里面出来再进去,也不能明确地听出来吧?” “当然听不出来了,只听得出玄关门打开而已。这怎么了吗?” “没事。接下来是老太婆……” 木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回头,麻纪正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一张皱巴巴的脸不高兴地瞪着他。“干吗?在别人家门口鬼鬼崇崇的,搞什么鬼啊?快点滚回去吧。” “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走人。” “什么?” “这一带有估衣铺——不,有当铺吗?愈近愈好。” “怎么?缺钱用啊?你们这些税金小偷,过得还真爽快。” “阿婆也有缴税啊?” “谁要缴那种东西。当铺有啦,走出马路以后,往警察局反方向走,走路十分钟就到了。是一家叫中条的当铺,明治元年创业的老店啦。” “这样啊。那我等下就去那里赎回你拿去当掉的友禅,当票拿来。” 麻纪不说话了。 青木把脸探到木场面前。“前辈,这是在说什么啊?” “青木,这么一来啊,密室就不见了。” “什么?密室?哦,那个房间上了锁的事啊。那是老婆婆骗人吗?” “不是骗人的。对吧,阿婆?” 麻纪紧紧抿住嘴唇,从木场身上别开视线。她的眼睛虽然湿了起来,态度却依然刚强无比。 “阿婆啊,你的那双势利眼差点就被人戳烂啦。” “什……什么意思?” “你踢开门的时候,溃眼魔还在那个房间里啊。” “你……你说什么?”大叫的反而是青木,“前辈,什么意思……?” “溃眼魔就是平野的意思。” “请、请你说明一下,那个房间里除了被害人以外,只有川岛而已,也没有其他人出入,所以……” “有人出入啊,稀松平常地。” “有人出入?可、可是就算那样,发现时间和杀害时间相差了四个小时以上,凶手没有逃走,一直待在尸体旁边做什么……?” 青木交互看着麻纪和木场,然后沉默了。 “听好的,青木。贞辅开始监视行动以后,的确没有人进入这栋屋子,确实没有。凶手是在更早以前进来的。他比被害人更早一步潜进屋里,守株待兔。” “这里这么容易就能侵入吗?” “这个阿婆不会去留意来自外面的入侵者,她可能睡着了吧。她说这里没有东西可以偷,应该是真的,所以也不会有小偷进来吧。而且玄关根本没上锁,这种房子两三下就可以溜进来了。因为没有理由侵入,所以才没有人侵入,如果有目的的话,要进来是很简单的。只要进入屋子里,接下来只要屏息潜伏,绝对不会被发现。” 麻纪愤愤不平地听着。 “青木,听好了,平野事先潜进来,藏在这栋屋子的某处。这么想就是了。” ——只有这个可能了。 “然后女人和川岛来了。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平野似乎不杀男的。平野一直等到川岛睡着,或川岛离开。这部分是我猜想的,到底怎么样我不知道。大概是女人先睡了,川岛早一步离开房间。凌晨三点。” “然后……平野他……” “没错,在平野看来,幸亏川岛回去了。命案现场无法从外侧上锁,所以川岛离开,女人睡着的话,那个房间的门锁就是开着的,可以轻而易举地溜进去。平野偷偷摸进女人睡着的房间里,先锁上房门,好让被害人无法逃走。接着他骑坐在睡着女人身上,待她一醒,就动手杀人。不过根据里村的说法,凶手似乎费了点工夫。好像不是一击毙命。此时,川岛折回来了。” “为什么?” “可能是……为了这个。” 木场从内袋里露出用手帕包裹的遗留品。 青木说:“哦,那个啊。” “川岛把这个忘在什么地方了,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掉在窗户外面。川岛应该是回来拿这个的。听好的,青木,川岛离开时,九成九看到正在监视的贞辅了。如果那个时候他已经杀人了,不可能会再折返的。” “说的……也是呢。” “但是平野在房间里,川岛进不去。川岛没办法,只好又出去。他出入了两次,当然……”木场望向麻纪,“……阿婆,你被吵起来了。” 麻纪垂下嘴角。 青木不服地提出异议:“阿婆熟睡得边十一点半以前溜进来的人都没发现,为什么这时候又会被吵起来?三点是三更半夜,是一般人睡得正熟的时间啊。” “老年人起得早啊,青木。” “可是……” “凶手是特意地、不被发现地悄悄潜入,但川岛是大摇大摆地离开的,搞不好离去时,他还说了声多谢照顾哩……” ——川岛那家伙说不定真说了。 木场所认识的川岛就是这样一个人。 “……阿婆,你刚才说你来者不拒,但不会平白放客人回去,对吧?” “是啊,怎样?” “我想也是。意思也就说你对进来的人很宽松,但对于离开的人却盯得很紧,对吧?就算客人默不吭声地走进来,也不能没付钱就离开。你一大早就坐在门口监视,这样才不会漏收了事后付款的客人的住宿费。” “这是生意,说那什么废话。”麻纪小声说。 “不过……案发当天只有一对客人,而且又爽快地先付了钱,你可能也有松懈了,但因为平日的习惯,你还是醒来了,对吧,阿婆?” “……我是醒来了。” “你以为客人已经回去了,没想到人似乎还在客房里。于是阿婆,你动了贪念。这对客人付钱付得很爽快,离开时,再跟他们捞一笔延长费吧——你这么想对吧?于是你就像那样,在那儿坐首等待。因为这样,平野他……” “想出也出不来了?然后呢?”青木总算思考起来了。 “天气很冷吧,阿婆?” “只要拿得到钱,这点小事没什么不能忍的。老娘……很穷的。” “然后呢?前辈,那个……” “哦,这个阿婆一直忍耐到早上六点半。然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诉诸行动。二月的凌晨冷得很嘛,‘喂,时间到了,付延长费!’阿婆吼着拍门,却没有反应,于是她一脚踹开纸门,里头……” “……八千代陈尸床上。” “是啊,所以状况是符合证词的。只是那个时候,平野还在里面。” “可是前辈,那个房间里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啊。前辈不也看到了吗?没有任何可供藏身之处,绝对没有。” “那个时候是有的,八千代穿的和服,还挂在那个衣架屏风上,对吧,阿婆?” 若非如此,麻纪就无法确认和服的种类了。 如果里面没有半个人,也没办法从里面上锁了。 “只有骨架的衣架屏风,只要放张皮上去,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屏风,那个屏风的背后啊,溃眼魔正握着满是鲜血的凿子,战战兢兢地警戒着哪。喂,阿婆,要是你当时就起了贪念,抓起和服,看到凶手的脸,到时候就是你跟前岛八千代手牵着手一起被门板抬出来了。” “等一下,前辈,那么平野他……” “就算阿婆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看到那样的尸体,也是会着慌的,阿婆她脸色大变,跑去报警了。平野就是趁着这个机会逃脱的。” “可是贞辅并没有看到平野啊?” “贞辅也没看到这个阿婆回来啊。那个葫芦,那个时候正卡在你刚才卡住的地方。你也没办法区分那是人出去还是进来的声音吧!平野前脚刚刚离开,这个阿婆后脚就折回来了。” 青木低着头寻思,似乎马上理解了。这名年轻部下惟一让木场赏识的地方,就是他的聪明。 “这样啊,有可能。话说回来……这位阿婆为会么甚至打消报警的念头,都要赶回来呢?” “她改变主意了吧。一冷静下来,贪念就涌上来。她想到一个点子,但如果叫了警察,就没办法动手了。对吧,阿婆?” 麻纪别开脸去。 “这个阿婆啊,被死者的和服搞得利欲熏心了。” “啊……这样啊,她偷了和服……嗯?所以……” “是啊,这个阿婆决定暂时不报警,回来后,取下和报折起来,用布巾包了,拿去当铺换了钱,再顺道悠哉地走去警局。这个阿婆实在是胆大包天哪。” “真的吗?呃……” “我叫多田麻纪……是真的。” 青木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接着他用充满正义感的口吻责备麻纪说:“你,你为什么不说出来?阿婆,你这再怎么说都太荒唐了!这可是命案啊!” “啰嗦啦,这有什么不对?你要逮捕我吗?抓啊,抓啊!” 麻纪朝青木伸出双手。 青木不知为何,慌忙地望向木场。 木场抓住麻纪伸出来的手:“阿婆,不要这样,我们已经明白了。青木啊,你这样是不行的。这个阿婆没有恶意,她觉得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这与命案无关。对吧,阿婆?” “这还用说吗……”麻纪甩开木场的手。 接着她尽其所能地逞强说:“……管他什么人在哪里被杀,那不关老娘的事。可是这事发生在老娘家里,当然要照老娘的规矩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是延长费嘛!” “延长费?”青木发生愣住般的声音,“……尸体的住宿费吗?” 麻纪听到青木的话,满是白发的头点了两三次。 “你这小鬼真够惹人嫌的。管她是死是活,那个女的都用了老娘的房间啊。你们把那个女的搬走的时候,都已经下午了,那是延长费跟补偿费。就算拿走钱包里的钱,都还不够哩。管他是死还是幽灵,该付的钱就是要付。” 青木目瞪口呆地张着嘴说:“连钱都偷啦?” 麻纪朝屋子墙壁踢了一脚,啐道:“你这个死小鬼,别装什么乖宝宝啦!怎样?老娘又不是偷活人的东西。人都死了,还管他什么道义?而且她死在老娘家里,只拿她一件友禅,算是便宜她了。空袭之后,我可是从满地的尸体身上剥衣服穿,一路这么撑过来的。老娘过了几十年苦日子,一个人活到现在,一文钱也不多花,跌倒了也不空手爬起来……” 麻纪滔滔不绝,尽可能地虚张声势。“……这不就是穷人的道理吗!” “是啊,阿婆有阿婆自己的道理哪。有问题的反而是警察吧?难道完全没有人发现被害人身上的钱不见了,还有现场找不到和服吗?” “呃,这件事我记得会议中也有提到。” 反正一定是被当成小事,置之不理。木场根本不记得有提起。 岂止是小事一桩,根本事关重大。 青木深深地感觉到一股莫须有的罪恶感及毫无意义的挫败感,接着虚弱地说:“会议上,结论不是说和服应该是川岛拿走了吗?” “哪有那么随便的结论。” 这个结论实在太投机取巧了,木场应该是感到哑口无言,才会没放在心上。 ——这里就这样了吧。 木场大声说:“回去了。” “你要回去了?不抓我吗?” 麻纪这么说,看起来有些灰心丧气,木场觉得她整个人似乎小了一圈。 ——这个太婆…… 木场心想,这个老太婆的人生应该是怎么值得受人称道。就像猫目洞的老板娘说的,世人看待她的眼光一定十分严苛。麻纪一直抵抗着这些批评活过来,然而,岁月似乎也不肯饶过这名女豪杰。 木场对麻纪有些感到共鸣,慌忙甩开这信念头。自己是警官——是守法者。 “我不会抓你啦,只是其他刑警可能还会来问话吧。虽然连一文钱也拿不到,说愈多可能损失愈多,不过你就当成是放你一马的代价吧,麻纪阿婆。” 麻纪默默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弓着背走进屋里,粗鲁地关上玄关门。木场望了玄关一会儿,叫住正一脸疑惑地思考的部下。 “喂,青木。” “什么……” “我今天请假。” “啊?为什么?” “我说要请假就是要请假。你去跟课长说我感冒,什么都好。” “可是……前辈从来不感冒吧?” “会啦,我发烧快死啦。汗水跟鼻涕流得跟瀑布一样,你没看见吗?” 木场恐吓说。 青木低喊着“知道了,我知道了”,后退两三步说:“那……现在这件事怎么办?我觉得这件事非常重要。” “由你去转告课长。辖区应该不会立刻接受这个说法,搜查方针也不会改变吧。不管怎么样,川岛跟这件事并非完全无关,只要逮到他,案情应该会更明朗吧。”木场说道,走了出去。 青木低着头,跟着木场走了一会儿,到了大马路时,他赶到木场前面,回头就说:“可是……前辈,如果照着刚才的事实来想,不就会得出川岛不可能是凶手的结论吗?那么凶手就是平野了。平野现在正逍遥法外。” “就算假设平野是凶手,还有一堆问题得解决。没那么简单。” “是吗?” “听好了,刚才的说法是解决了一些小矛盾,事实也变得通顺合理了。但是完全没有一个道理可以联系这些小事实,或是解释刚才的说法。” “道理……吗?” “对。听好了,我刚才去见了那个医师——降旗,根据他的看法,平野的精神非常不稳定,非常有可能继续犯案。但是他会杀人,似乎就像是一种发作,他不可能会计划性地杀人。” “报告书上也写了类似的事呢,只是没有人能够理解。” “我也不懂啊。只是如果照单全收,全盘相信的话,那么盯上指定猎物,诱骗被害人出来,使其落入陷阱这种计划性的杀人,就不符合平野的行动模式了。” “原来如此。” “可是就这次的命案来说,只能说那家伙这次采取了不符合他行动模式的行动。犯案前后发生的事,应该就像刚才说的吧。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除掉小矛盾。只是啊……” 青木问:“只是什么?” “……在平野背后操纵的家伙……”木场说到这里,含糊其辞。 ——问题是背后的蜘蛛。 木场抚摸内袋。 ——要交给青木吗? 采验、核对指纹。 ——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吗? 就算只检验出据信是平野的指纹,事实也不会改变。 木场打消念头。不管这些,最重要的是…… ——在思考之前先行动吧。 木场顽强地肌肉这么吩咐他散漫的脑袋。 青木呢喃着什么,一脸严肃地走在木场旁边。 “喂,青木,你走的方向反了。” 木场正往车站的么方向走去,他打算去麻纪说的那家当铺。 从诱导侦讯麻纪时的情况来看,八千代的友禅一定被当到那家当铺——中条当铺去了。 木场吼着:“快点去,要迟到了。”但青木笑着说:“前辈要去当铺对吧?让我陪你到那里吧。” 木场的行动完全被看透了。 就像麻纪说的,走不到十分钟,就看到那家当铺了。老旧的广告牌上写着“中條当铺创业明治元年”【注】(“條”为日本汉字“条”的旧体字,中條当铺因为创业早,招牌上使用的是创业当时通用的旧字体),是古董了。但是店铺本身实在不像是明治元年的建筑物。可能是空袭中烧毁,战后改造的吧。 玻璃门开着,木场穿过门帘。 一个身穿和服的细眼男子不可一世地坐在柜台内,专心致志地看着账簿。 “真早哪。客人,店还没开啊。” 口气很粗鲁,连头都不抬一下。木场想起了朋友中禅寺。 “门不就开着吗?” “就算门开着,也不代表店开了,晚点再来。” “那可不行哪……”木场冷不防地把警察手册伸到男人的鼻尖前,“……我说老板吧,这玩意儿可以当多少呀?” 男子缩起下巴,朝上窥看木场。“大,大爷人也真坏哪。有、有何贵干呀?” “哼,这样就能吓倒你,打一开始就别拽嘛……” 这要是中禅寺,一定马上就对警察手册估起价来了吧。 “……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啊,是的,小的名叫中条高,是小店的第四代当家。请、请问有何贵干?” “柜台一向是你在负责吗?” “是的,大部分都是小的看店,有何贵干呀?” “贵干贵干的,我又不是什么大官。不过不管啦。我说你啊,你认识那边那间卖春宿的多田老太婆吗?” “咦?您说有溃眼魔出现的那一家的麻纪婆吗?” “对,就是那个阿婆。” “小店是正当经营的当铺,与非法之事完全没有瓜葛……当然,小的也不会去玩女人。其实小的是这家当铺掌柜的招赘女婿,对老婆那个……抬不走头来……” “没人在问你这些,呆头鹅。”木场蛮横地说道,在柜台旁边的入口处坐下。 “那个阿婆常来吗?” “偶尔,但可能没什么东西好当吧。” “我说啊,溃眼魔出现的那一天,阿婆拿了件和服来当,对吧?你记得吗?” “什么时候?溃眼魔……哦,那一天吗?可是她会在出那种事日子里拿东西来当吗?” “是我在问话,那是半个月前的事,看你的账簿。” “啊……对了,警察来过,过来问话,是那天哪。错不了,原来如此。” “我叫你看账簿。上面不是写着吗?是几点的时候?” “几点哪,大概这个时间吧,还是要更早一点?蛮早的,不……” “给我说清楚点。” “大、大概现在这时间……还不到八点,七点半过后。” 木场追问:“真的吗?”中条回答说:“小店七点开门,八点才营业。”他说的店门开得早,是代代传下来的习惯。 “她拿什么来当?” “女人的和服,很稀罕的水鸟花样……可能是鸳鸯吧?我记得很清楚,是加贺友禅,很高级。其他还有和服外套、披肩和和服腰带。” 青木向木场拿眼色,没有错。 “东西在哪里?” “不在这里了。”中条挑起有些上扬的眉毛,眯起眼睛。 “没有被赎走吧?流当了吗?” “卖掉了。不,应该说是被赎走了。” “说清楚点,到底是怎样?叫你看账簿啦。” “我是说,那天有另外一个人……” “喂,等一下,当到你这里的当天就流当了吗?” “不是的,那件和服打从一开始就……麻纪婆一开始就说她不打算赎回去了,我也没有给她当票。这也是当然的,那种和服,那个老太婆就算想穿也穿不了嘛。真恶心,留在手上真是平白糟蹋。” “然后你把衣服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大爷……那、那是赃物吗?哎呀呀呀,这下糟了。老太婆也真是罪过哪,真过分。这种情况小的也算是有罪吗?” “叫你闭嘴看你的账簿!是谁赎出去的?” “咦?呃,小的并不是在隐瞒什么啊,小的丝毫没有隐瞒。那个时候过来的警察,一开口就问说有没有看到可疑的男子,他是一个怎么样怎么样的人,说那个人就是溃眼魔——姓平野是吗?净是打听那个人的事。那种野蛮人,小的一点儿都不清楚啊,所以小的就说不知道。警察问的问题,小的都不回答了。哦……啊,有了,在这里。” 中条翻着账簿,睁大眼睛,他可能近视。 木场也凑过去看,中条立刻合上账簿。 “干吗藏起来?” “呃,没有,只是那个,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那个人一下子就过来了。感觉麻纪婆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着来了。” “前脚出后脚进?” 这太快了。 “欸,那个人一下店里,就对我说:‘冒昧请教一下。’嗯,我就心想,怎么,不是客人啊?嗯,我这么怀疑,想说他是不是要来问路的。结果那个就说了……“ ——刚才的老婆婆是不是拿了一件和服来典当? “我也没必要隐瞒,就说:‘是的,没错。’结果啊……” ——是不是一件水鸟花纹的华丽和服? “那个人这么问,这我也没有必要隐瞒吧?我就说:‘是的,没错。’结果……” ——这样啊。我想那一定是我女伴的和服,不小心忘在那边的旅馆了。能不能让我稍微看一下呢? “他这么说,我觉得奇怪,想说忘记和服,那不就成了祼女了?可是我也没理由不给人家看,而且东西根本还没收起来,所以,我就让他看了。结果啊……” ——哦,这的确是我女伴的衣服。啊,太好了。老婆婆那里我会去说一声,我可以把这个赎回来吗? “就是这么回事。啊,那个男的是小偷吗?没那回事吧?这件事很蹊跷吧?这真的很奇怪呢,怪事一桩。” 如果说是女伴的衣服的话……那么那个人是川岛新造吗? 或者也有可能是平野。考虑时间等条件,平野的可能性很高。 当铺老板频频晃着脖子,又悄悄翻开账簿。 “然后啊,那个人虽然说要赎回去,可是他又不是典当的本人,所以我就想说,得先把和服当成流当品处理才行。” “怎么,你就只想赚钱吗?” “可是大爷,要不然账目就不对啦。照道理说,要写成麻纪婆典当,然后流当,再卖掉这样才行。” “你不是说连当票都没给人家吗?” “呃,那是,所以说……” “所以你上头写的人是谁?这应该要留下姓名地址吧?还是只是买走的话,不会留下数据?到底是怎样?让我看账簿!” “呃,小的也不敢做那样的事,所以账簿就当成是那个人拿来典当的……咦,还是抹消了?所以……那个人……哦,在这里。” 木场再次望过去。当铺老板扭过身子,让账簿远离刑警。 “有了有了,因为很麻烦,所以我把它当成特例处理了。只多收了二十圆手续费,当做是被赎回去了。呃,赎回去的是川岛先生。” “川岛?川岛什么?” “川岛……喜市先生。” “喂,你再说一次!” “川岛喜市先生,地址是千叶县……好远哪,千叶县有兴津町茂浦……这是哪里啊?” 木场望向青木,青木有些激动地问:“老板,那个是……长得怎样?” “什么?一个很普通的人啊,好像戴着眼镜。” “不是光头、穿军服吧?” “光头?那个人好像没秃吧。衣服的话,是普通的开襟外套,就像大爷们穿的那种,似乎没戴帽子。很年轻,还不到三十。” “前辈……” 川岛喜市只是平野佑吉的朋友,他只是把降旗介绍给平野,角色仅止于此,与本案无太大关系。从降旗的话听来,虽然川岛喜市有些可疑,但木场之所以会在意这个人,只是因为他与川岛新造同姓,以及他目前行踪不明,仅此而已。 然而…… 为什么这个喜市会在这个节骨眼突然冒出来,赎回前岛八千代的和服?而且多田麻纪会把八千代的和服拿来这家当铺典当,不管对谁来说,应该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才对。 “喂,青木,川岛喜市这个人后来……” “没有线索。川岛喜市似乎是个假名——或者因为战后的混乱,使得住民票等数据散失了,他的出生地以及正确的经历都不清楚,当然目前的行踪也不明。” “青木。” “是,我了解。虽然一样是川岛,但是川岛喜市……有可能是溃眼魔对吧?” “噢,你的意见……说平野原本就不是凶手的那个意见,这下子就说得通了。我对川岛新造是凶手的说法无法接受,但如果说平野是凶手,也无法释然,但是……” “川岛喜市和平野很要好。如果有人假冒平野的名号,川岛喜市也比川岛新造更有可能。这……” 中条睁大了细长的眼睛,“咦”了一声。“那个人是、溃、溃眼魔……” “混账东西,还不一定是。老板,这事不话泄露出去。要是你敢吐露半个字,就没收你的执照——不,把你逮捕。你的那场交易……违反的法规对吧?” 虽然木场不知道这抵触了什么法令,但他感觉似乎是违法行为。木场自己都觉得话说得太随便,但当铺做的也不完全是清白生意,这种威胁似乎格外有效。四代当家再次“咦”了一声。 “再说清楚一点,把你记得的全部说出来。你知不知道全日本有几万个戴眼镜、穿开襟外套、不到三十的男人啊?” “呃,说、说的也是呢,啊啊啊,淤伤,那个人的脸上有淤伤,在左脸颊这里,有一块像被打过的淤伤。嗯,的确有淤伤。还、还有,是啊,他的声音很尖,啊,不是大爷这种粗哑的声音,而是很细的……啊啊、失礼、失礼。” 当铺老板吓得魂飞魄散。一夜未眠的剽悍刑警,相貌似乎相当吓人。 “还有呢?” “哦,出手大方。” “你这家伙,揩了人家的油是吧?” “呀,大爷饶命!”当铺老板缩起脖子。 “川岛……喜市啊……” “这……初期搜查完全失败了呢,前辈。”青木僵着一张表情说:“我们犯了不可原谅的过错。可是这么一来的话,平野他……到底怎么呢?前辈……” 然而木场仍旧无法信服,就算川岛喜市是凶手,他也…… ——只是个被操纵的人偶罢了。 青木说“我不能默不吭声”,快步移动。木场告诫当铺“不许违法交易啊”,离开店里。青木快步走着,频频斥责自己:“不行,真的不行。” “什么东西不行?” “不行,我赶不上前辈。我连看清真相都办不到,只知道急功近利、被蒙蔽了眼睛。不,我一心只想要以自己的方式找出真相……” “混账,什么真相?根本什么都还没确定啊,我们依然什么都不明白。你冷静点,听什么就信什么,所以你才没有长进。” 该冷静脑袋的是自己——木场心想。 青木说:“我才没听什么信什么呢。只是我不固执已见,对于合乎道理的意见坦率地佩服而已。” 两人经过麻纪家前面的小巷,来到四谷警察署前。几名制服警官正聚集在入口附近。 “啊,是警视厅的……木场兄和青木!” 突然被人叫住,木场有点吃惊,不高兴地转过头去。青木说:“哦,七条兄。” 四谷署前面,蝾螺——七条刑警四周站着数名警官。 “我不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不过来处正好。木场兄,你看过这个女人吧?她这前人在现场对吧?” 警官让到一旁,女子现出身影。 她的双臂被制服警官抓住。 妆化得得浓,服装花哨,是娼妓。 记忆在鼻腔苏醒,女人的味道。 ——志摩子……吗? “你们很烦欸,跟我没关系啦!放开我啦!” 女人和那天晚上一样,厉声尖叫,拼命挣扎。 “这个女的怎么了?” “哦,她是曾和川岛接触过的证人,是重要关系人。她逃走以后,我们一直监视着池袋车站一带,却怎么样都逮不到她。当然逮不到,因为这家伙把地盘移到淀桥去了。” “怎么移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了?” “是啊。那边是别人的地盘,结果起了争执,还上演了全武行。” “全武行?娼妇与娼妇吗?” “不是,对手是流氓。新宿一带啊,不管是通过拉皮条的还是跑单帮的,都需要大姐头的许可,因为背后有黑道在控制。这家伙差点被流氓用草席卷起来扔进河里的时候,被淀桥署的人给救了。由于我们把她列为关系人,发生肖像画,所以收到了淀桥署的联络。认得她的只有我,所以我一大早就去把她给领过来了。” “你们搞错了啦!不是我啦!我才没看过你这种肥河豚哩!讨厌啦,放开我啦!” “你啊,差点就要被人家给了结了,那边是黑道的势力范围,像你这种跑单帮的流莺,是不能随便做买卖的。” “那你们去抓他们啊!干什么抓我嘛,比起我这种靠身体赚钱的底层女人,在红线另一头操纵女人、剥削女人、凌虐女人,只顾着自己赚大钱的黑市商人更坏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但问题是青线【注】(相对于可以合法买春卖春的红线地区,非法进行买春卖春的私娼地带称为“青线地带”。源自于警方在地图上以红线、青线标志出该区域)卖春啊。不过我们不是抓你是保护你、救了你,所以你合作一点吧。你差点在骑兵队电影公司被掐死的时候,救了你的不就是我吗?喂,木场兄,你也帮我说几句吧。” “这女的……” 木场用那双小眼睛仔细凝视女人涂满眼线的眼睛。女子察觉他的视线,瞪了回去。看这情况……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搞错人了吧,七条。” 七条惊愕地“咦”了一声。 “是吗?不会错的啦。木场兄,就是这家伙啦。你是怎么了?喂,你们几个也记得吧?”七条质问制服警官们。 木场大声喝道:“不是她啦!你们就放了她吧。现行的法律就算可以保护、指导流莺,也不能逮捕她们吧?” “喏,看吧?你这个死脑袋,眼睛长在哪里啊?叫你们放开啦!” 女人粗鲁地甩开制服警官的手,就像那天晚上,身子一翻,往后一跳,在木场前面背着身子说:“不要小看我红蜘蛛志摩子!竟然把人拖来这种怪地方,搞什么嘛!至少也该付我回去的车钱吧!” 她气势汹汹地对着七条等人破口大骂。 木场用力抓住她的手一扯,低吼到:“喂,你适可而止一点,再骂下去对你也没有好处。” 志摩子默默地,以一种像是瞪视、又有些害怕的眼神仰望木场。 木场将脸凑近她戴了耳饰的耳朵,压低声音,不让七条等人听见地说: “你的绰号叫红蜘蛛吗?那么盯上你这只红蜘蛛的蜘蛛……又是什么颜色?” 与那天晚上相同的香味。 志摩子瞬间沉默,说道:“哼,我才不买你的账!不劳官差操心!”说完后,她动作敏捷地奔离现场。 男子抱着双肩,静静地颤抖。 女子以温柔的眼神望着他的背影。 隙缝间吹进来的风抚过男子的后颈,男子更感不安,双手更加用力。 他想起母亲。母亲一定也曾经在这栋破屋里,害怕着空隙吹进来的冷风,像这样抱着身子承受着——想到这里,男子悲伤不已。 “你……什么都没有做。”女子的声音好温柔,“你只是想要雪清令堂的遗恨。” “可是……可是那个女的死了。” “那是溃眼魔干的,不是你害的。” 女子柔软至极的手呵护似的放在男子的肩膀,她的肌肤感觉到男子的心跳。女子呢喃似地说:“要放弃了吗?” 此话让男子僵住了。“这……办不到。” “另一个女人……在哪里?” “我已经知道了,我见过她好几次,错不了。她和那个女的不同,现在一样在当妓女……” “还在……当妓女。” “对,肮脏的妓女。杀了我母亲的妓女。”男子愤恨地说,闭上眼睛。 “停手吧。”女子悲伤地蹙眉,接着虚弱地、叹息般地说:“再继续下去,对你没有好处。已经够了吧?我不想看到你这样了。再继续下去,你一定会恨我的。” 男子抬头,僵硬的脸转向女子。“不会那样的,你告诉了我真相,如果没有你告诉我,我连母亲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是……” “你并不打算杀她们的……对吧?” 男子再次垂头,视线落向昏暗的地板木纹。 女子在背后望着男子的侧脸。“会不会是你的朋友……在某处监视你的行动,然后……想要向你报恩呢?” “报恩?因为我……帮助他逃走吗?” “我这么感觉。” “这……” “那么,另一个女人迟早也……” “换句话说,就算置之不理,那个女的也……”女子垂下长长的睫毛,“……你的愿望即将实现。” “住口,我、我快要疯了!” 男子用力捶了地板三下。女子用力抱住男子肩膀,镇住他的激情。女子虚幻地声音取代空隙吹进来的风,抚过男了的后颈:“所以说……这与你无关。我说的停手,指的是这件事。” “不要、不要!我已经受够了!” 男子抱住头,捶打地板,恸器不止。 女子以悲伤而虚幻的声音,不断地向男子的背后倾吐:“你……不愿意让你的朋友继续犯下滔天大罪……对吧?” 男子浑身一震。 “真可怜……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束手无策了。” “他是个好人,他真的是个好人。而我……把你卷进来,连他都卷进来……然后……” “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你就收手,逃得远远的吧。” “你也……跟我一起……” “这……我做不到……” 女子温柔地抚摸抱住她的男子脸颊。 06 06 或许是心理作用,樱花蓓蕾似乎变得比昨日更加饱满了些。 生苔的墓碑周围散发出超市的泥土气味,与依稀隐含春天的草木香味糅合在一起,仿佛在昭告世人,现在正处于不上不下的季节。 伊佐间在墓前合掌膜拜,他完全不晓得里面埋了什么人。 一旁的今川一样合掌拜着,姿势还是有点像动物。伊佐间看起来毫无信仰,感觉像是会做起神道教的拍手祈祷,而今川与其说是膜拜,更像是在默祷着什么,感觉有点诡异。 这里是织作家的墓地。 两人自从是亮遭到杀害那天起,就一直都留在织作家。说逗留是好听,但说穿了只是被警察限制行动罢了。 伊佐间和今川只是单纯的目击者,织作家的人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完全没有理由遭到怀疑。只不过织作家似乎不是个寻常家族,命案发生已经过了四天,事情却没有对外公开,不仅所有的相关人等被下达封口令,而且未经许可,还禁止外出。 既然扯上关系,也只能自认倒霉,早早认命——今川说的十分达观,但他与闲闲无事的伊佐间不同,有生意要照顾,应该感到很为难才是。只是今川上个月好像也碰上相同的状况,或许他已经习惯了。 伊佐间环顾庭院。 放眼所及,皆是樱树。 伊佐间想要数一数究竟种了几棵树,但他数到第八十二棵时放弃了。 “两位……还在这里吗?”宛如凉风的声音。 茜在墓碑后面。 表情很柔和,但她并不是在笑。 “嗯……哦。”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回答的问题。 “真的……万分抱歉,竟然把客人卷进这样的麻烦里。” 这句话从昨天起,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 “有难……”伊佐间说到,点了两次头。 今川说:“伊佐间,你省略‘同当’两个字,人家会听不懂的。” 她的嘴角虽然在微笑,眼睛却满是悲伤。 ——总比哭泣好呢。 伊佐间这么想道。自从邂逅以来,茜不是在哭就是在道歉,总是受人欺侮。 现在要好多了。 应该是极为不堪的浪荡丈夫死了,年轻的未亡人却仍然哭了三天三夜。她失魂落魄,不管是母亲刚强的言语、妹妹的鞭策的话语、旁人安慰的词语,她都完全听不进去。 伊佐间有些惊奇,纳闷这个世上真有值得如此悲伤的事吗?他了解悲伤、难过这种心情,但一辈子都不可能哭成那样把。 不知道是被“丧主不振作怎么行”这句话给激励,还是深深明白除了自己以外,没人会为那个窝囊废送葬,又或者是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茜总算恢复了自我。其实到了昨天,她才恢复到可以像这样普通交谈的状态。 “今天……很温暖。” 没有意义的寒暄。 身为闯入者的伊佐间不好过问人家太私密的问题,却也不能随便说些有的没的安慰,简直像体现了目前的季节,只能表现出尴尬的态度。 这种尴尬的状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伊佐间毫无头绪。 当然,案子一旦解决,他们应该就可以重获自由,就算没有解决,不久后警方应该也会释放他们,但伊佐间完全不晓得那会是什么时候。遗体被送交解剖,还没有送回来,也不能办丧事。警察每天都过来询问同样的问题,相同的时间一再重复。就像昨天如此,今天应该也将如此,一想到此,伊佐间有种错觉,仿佛这怪异的生活将永远持续下去。 织作家的五名女子、两名佣人,以及两名闯入者的共同生活。 ——完全是苍蝇。 伊佐间这种感觉更深了。苍蝇飞过来停下,应该立即就飞走,不会传说深刻的关联,然而这只苍蝇却被磨尽了绘画里头。 伊佐间想起了仁吉的话。 如果借用那些没口德的家伙的说法。这栋宅子确实是蜘蛛网的洋馆。 ——掉进蜘蛛网的苍蝇。 那么蜘蛛就是真佐子吗?或者是…… “警察请两位到大厅去……” “又……” “嗯,是的。”茜说道,又幽幽地——真的是幽幽地——笑了。 昨天和前天,警方的侦讯从上午开始,快到中午时轮到伊佐间和今川,然后一直持续到下午三四点,阿节特地为他们准备了午餐全都凉掉了。伊佐间心想今天八成也会如此。 ——那个时候…… 总共有五个人——伊佐间、今川、茜、真佐子以及耕作——目击到苍白的手掐住了织作是亮的脖子。依常识判断,这五个人绝对不是凶手。在赶往现场的途中,他们与葵、碧会合,耕作则绕到庭院去。所有的人都进入书房以后,耕作才再度现身。 关于这一点,警方严厉地追问耕作。为什么他会一个人绕到庭院去?太可疑了,抵达得太晚这一点也启人疑窦。 耕作供称,因为他当下认为凶手会从庭院逃走。事实上,犯罪现场从内侧上了锁,凶手就像耕作预测的,破窗而逃。然而遗憾的是,耕作并没有看见凶手的影子,因为他到得太晚了。 之所以花了那么久才到,是因为路径太遥远了。 要从大厅走出庭院,再前往书房,似乎必须绕上一大段路,比从邸内的走廊过去更遥远。这栋屋子构造复杂,难怪无法直接出去庭院。警方再三勘验过耕作行走的路线以后,得到一个结论:虽然绕了一大段路,但已经是最短的一条路线了。 换言之,建筑物的设计如此复杂奇怪,对凶手来说是侥幸的。 屋子里也有人没有不在场证明。 就是女佣阿节,以及五百子刀自两个人。 阿节当时正单独行动。至于她在做什么,其实也没在做什么,她想要抄近路从别的楼梯走下去,却滑下两阶,重重地装到小腿,痛得鬼哭神嚎、满地打滚。她说她只是想要比主人和客人更早一步感到大厅而已。就算阿节说谎,是亮的喉咙也是被一双大手几乎扭断地掐住,而阿节的手腕很细,手掌又很小巧,即使她是个怪力女,也不可能是凶手。 至于五百子刀自,当时她正在房间用午餐。平常是茜服侍她一起用餐,但那时茜正与伊佐间等人在一起,所以没有任何人陪伴,她独自一人吃饭。刀自的房间虽然不能直接从大厅过去,却与大厅相邻。 伊佐间只瞄见过一眼,五百子是个年过九十的银发老媪。 她的脚和腰都不太行了,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坐着不动,所以根本不必考虑。 那么,邸内的九个人都不可能行凶了。 这种情况,自然应该视为外人下的手。 但是……如果这是一个细致的,或大胆的诡计,情况就不同了。例如说,这是不是整个家族联手进行的犯罪计划呢?仔细想想,被杀害的是一族的污点,家名之耻——是亮,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 如果视为了制造家人不在场证明而做的手脚,先决条件是必须让伊佐间和今川等外人目击到凶手行凶的一瞬间。 但是应该没有人能够预测被害人的行动——除非是亮自己也是共犯,但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关于这点,虽然也可以把被害人引诱到书房,但伊佐间会不会望向书房,就完全是运气了。就算不管伊佐间会不会望向书房,家里的任何一名成员都会想办法要他看那里,但是如果书房和走廊上的人无法沟通联络,就很难像那样合作无间。不得不说时机太巧妙了。 而且应该没有人料得到伊佐间和今川会在那个时间拜访织作家。虽然他们是有耕作请过来的,但并没有约好哪一天几点到。 如果这一连串的事件是设计好的,就必须把仁吉也当成共犯,但即使如此,没有今川来估古董,伊佐间也不可能造访这里。所以凶手必须先料到伊佐间会把今川找来,计划才有可能成立。再说,伊佐间与仁吉的邂逅…… 伊佐间觉得荒谬,不再想下去。 这一切都只是偶然的集聚罢了。如果这个状况是某人的意志所造成的,那么那个人肯定是巧妙的编织不断发生的位置状况,并临机应变,随时设下机关。但这么一来,需要事前缜密的准备的精密犯罪就不可能成立了。 所以凶手才会来自外面,逃向外面。 ——蓑衣斗笠的男人……女人。 伊佐间怎么样都是无法释怀。 他一开门就听见有人说话。 “……我说话。”大个子刑警。与其说是个子高,更应该说是尺寸大。那个刑警的体格就像常人的比例再扩大一般,他的脸上戴着度数很深的眼镜。伊佐间记得他姓矶部。 “你啊,凶手是从庭院逃走的,你人在庭院却没看到,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我说没看见就是没看见。” “真的假的?” 矶部刑警旁边站着一个长得像石鱼的刑警,一脸不悦。伊佐间记得他叫津畠。 耕作正遭到他们逼问。 “是亮是我儿子,我干嘛要杀自己的儿子?” “又没人说是你杀的,只说你没看见凶手很奇怪啊。因为你可能协助凶手逃逸,或视而不见、知情不报……” “我干嘛要那么做?” “可能是为了包庇什么人,原因很多啊。而且你因为你儿子的关系,受尽屈辱不是吗?” “我才不会因为那样就杀儿子!” “没人说是你杀的啦……哦?” 矶部刑警似乎总算发现伊佐间和今川进房了。 “喂,你们过来。出门新生,你这边已经好了,晚点再继续。” 耕作庞大的身躯慢吞吞地站起来。 接着他那双肖似外国人的眼睛望向伊佐间,表情悲伤地纠结在一起。 伊佐间也垂下嘴角,他只能露出这种程度的表情。耕作摸着光头,咽下应该是无处排遣的感情,起身离开椅子。 “快点过来,快点!”被催促了好几次后,伊佐间伴同今川,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两人一坐下,矶部就“喂”了一声。“我们跟东京警视厅还有神奈川本部都照会过了。你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啊?啊?” 矶部接着这么说,用中指敲打桌子。“你们两个是全国漫游,到处参观命案吗?啊?” “不知不觉就变成那样了。”今川语气诚恳地说道。 矶部骂了句:“开什么玩笑!”换成用手掌拍到桌子。 “算了,反正逗子跟箱根的案子不可能跟这次的事件有关,先不管这个,伊、佐……” “伊佐间。” “伊佐间先生,你说你看到奇怪的光线,那是类似于手电筒的光吗?” “不,就是闪光……” “闪光也有很多种啊。” 牧场与樱树直接的——蓑火。 伊佐间没办法恰当地形容。他说看见了,但那或许只是草露反射阳光,也有可能是玻璃碎片。 这与早晨目击到的蓑衣斗笠男子的关联性相当薄弱而且毫无根据。伊佐间虽然姑且向警方报告这件事,却完全不被当作一回事。 “就是不懂你说的什么蓑衣发光。蓑衣是稻草编的吧?稻草哪里会发光啊?只是啊,现场……” 矶部争相说什么,却被津畠制止了。 此时两名警官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差点撞上桌角,总算刹住脚步,行了个最敬礼。 “呃、那个、刚才接到联络,不、不得了了!那个,在此报告!” 津畠慵懒地鼓起脸颊。“每边都很不得了好不好?到底怎么了?” “木更津的绞杀魔被逮捕了!” “什么?那……事情一口气解决了吗?” “绞杀魔是五天前遭到逮捕的,好像是在茨城白吃白喝……” 空欢喜一场。 津畠才刚睁大的眼睛闭了起来,一面吐气一面脱力。“五天前?啊,果然。白吃白喝?” “是的,刚才接获通知,说凶手已经自首,所以要把人交给我们。” “我马上过去。喂,矶部,这里交给你了。” 说完后,津畠刑警浑身脱力,以全身表现出他意志消沉的心情,无精打采地带着警官退出了。 矶部茫然地望着他的身影,不服地说:“这早就知道了嘛,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失望的?而且……什么叫给我?这叫我怎么办才好嘛!” 尽管伊佐间和今川在场,矶部却骂着同僚“王八蛋”,噘起嘴巴。 “早就……知道了?” “绞杀魔是木更津的一个土木工人,欠了一屁股债,女儿又遭到讨债的凌辱,一气之下动手杀人,然后逃亡,连债主都给杀了。那起案子本来就只有这样,最初就知道跟胜浦的案子无关嘛,真是的。早就知道了,没关系的啦。” “那……” “所以说……是拖延时间,因为柴田家。” “可是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性——本来我们是抱着那种希望啦。可是这下子完全明白了。五天前就逮捕的话,没办法拿来搪塞,也不能用来拖延时间了。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次的是亮命案和上次的教师命案是同一名凶手所为了。这应该是怨恨柴田或织作,又或者是那所女校的什么人敢的好事吧,啧!” 矶部频频用他粗壮的手指抚摸小巧的眼镜。 毛毛躁躁的,看得人都烦躁起来了。 “刚才的……” 伊佐间很在意矶部刚才说到一半的话。不必多说,矶部也明白他的意思。 “哦,遗体的衣服上验检出几根稻草屑来。你不是提过吗?蓑衣凶手一定是那个穿蓑衣斗笠的男人呢,绝对不会错。” ——男人……吗?还是女人? 一片沉默。 到了第四天,该审问的问题也问得差不多了吧。矶部喃喃自语地独白起来。 竖起耳朵一听,似乎是在抱怨津畠刑警对他的态度。没有多久,矶部就又呢喃其莫名其妙的话来:“……说起来,我在千叶本部都是射击技术最好的一个。手枪的种类、还有从零件到性能,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而且我可是靠着射击本领当上警察的,竟然小看我。从军时代也是,结果当的是机关兵,连一次枪都没开到,真的是……” 今川看到他这个样子,对伊佐间耳语说“这个人有点危险”,但矶部似乎连这句话都没听到。他似乎累积了相当大的压力,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原因大概是织作家的女人们。 首先是三女——葵。 刑警们连日受到这位才女的舌锋折磨,连自尊心都被粉碎到体无完肤的地步。警察在摆出高压的态度上向来所向无敌,这次却尝到了无比的屈辱。 光是文革几点几分她人在哪里,就得花上一个小时。有时候还会落得什么都问不出来的下场。 这要说是当然,也是理所当然。 就算站在一旁听,葵所说的也全是正论。 刑警总是对自己的立场深信不疑,所以态度十分强硬。但是站在葵的角度来看,她是被害人的家属,没理由要对警察低声下气。葵首先便滔滔不绝的教训警方,说他们那种“喂,快给我招”的口气根本是莫名其妙。她的饶舌让刑警赶到厌恶。他们摆出一副女人就不该多嘴的态度,继续不讲道理地重新挑战。但这个做法错了。说起来,大部分的刑警都词不达意,不仅如此,他们贫乏的词汇大部分都带有歧视女性和弱者的色彩。就算说者没有那个意思,听的人也一定会气得怒火中烧。警方因此更加受到抨击,连一声也吭不出来。 葵顽强地得教人拍案叫绝。 说到顽强,真佐子也相当顽强。 真佐子并不会像葵那样有条有理地加以抗辩,她只是表现的十分刚强。这招用在警察身上似乎意外地有效。如果警察一吼就随机没来由地道歉,那就输了。但是如果对警察的咆哮毅然地回道:“做什么?”刑警也会迎头受挫。弱势果断的反驳说“我一概不知”、“我完全不知情”,刑警除了“这样啊”之外,也无话可说了。 这个贵人身上完全看不到任何愧疚不安,固若金汤。真佐子的话没有半点迟疑,散发出来的威严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伊佐间觉得就算真佐子有所隐瞒,只要像这样表现出堂堂正正的态度,也绝对不会被拆穿。 另一方面,次女——茜则完全相反。 茜原来就已经哭得不成人形,错乱平复后,她也毫无自信,警方强硬地逼问,她的意见就动摇,更进一步威吓,她就撤回前言,搞到最后还哭着谢罪。没有人认为她有过错,更何况完全没必要向警方道歉,但是总之茜就是道歉个不停。 不管怎么样,外子肯定都给世人造成了麻烦,对不起,我罪该万死——她就像这样道歉个没完。 这个样子,警方也束手无策。 西的态度与其说惹人同情,不如说更形同卑贱;与其说坚韧不拔,不如说更让人觉得难看;在感到怜悯之前,更教人不耐烦——或许的确是如此吧。只是伊佐间很了解茜为何会表现出这种态度和心情。人本来就不可能每件事都记得一清二楚,也不是每件事都照道理来思考行动。很多事常常分不清左右,也有许多时候不明白究竟是高兴还是难过。只要被有权、有理的人强烈地质疑,就会动摇、转向。 所以伊佐间很同情茜,也觉得责备她太残酷了。或许也因为和茜交谈后,伊佐间发现她是个聪明而且相当有主见的人,所以才更这么想。 还有四女——碧。 听说碧也是先前发生的教师绞杀事件的目击者。 这名伶俐的少女在接受讯问时,以一个中学生而言,应答得远比姐姐和母亲更平常。 但是就混淆警方视听的观点来看,也没有什么差异。 她似乎是基于信仰作证的。 不是“是这样”,而是“应当这样”。 先前的事件里似乎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目击者是否看到疑似凶手的可疑人物——似乎是妖怪……?听说碧的回答是:“那种东西不能够存在,所以不可能看见。”不是“没看见”,而是“不应该看见”。 这种情况,究竟是否该全盘相信她的话?肯定相当难以判断吧。之前的案子里,可能是妖怪本来就不存在这样的常理判断占了优势,所以碧的证词顺理成章的被采用了,但这次的情况却教人无法释然。 对于“有没有人能够证明你不在场”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如果是“神总是看着我”,没有任何刑警会欣然接受。 但是碧又太过于年幼,不好对她大吼:“你开什么玩笑!”而且她的态度诚恳,容貌又娇弱可爱。 最重要的是,碰上信仰问题,没有一个警察能够正常应对。 伊佐间觉得这个问题一定让警方头疼无比。伊佐间对宗教毫不执着,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碧这种女孩。在织作家的女性当中,碧也是感觉距离最遥远的一个。完全不了解她在想些什么,期望什么。 如此这般,警方被平常根本没必要操心的问题搞得焦头烂额。 矶部发了好一阵子牢骚以后,突然想起来似地说:“……啊,真是的,喂,对了,去那个老太婆那里吧。喂,那边的,那个老太太脚不方便是吗?一定要去她房间吗?这样啊,知道了。嗯,没你们的事了。那个老太婆是唯一一个目击者哪。好,走吧。” 矶部摇晃着庞然巨躯,站了起来。 “目击?” 伊佐间姑且探问。他当然知道可能得不到回答,但说不定矶部会在发完牢骚后嘴巴变松一些,泄露一点情报。 不出所料,矶部侃侃而谈:“老太婆的房间看得到庭院,她看到……有个女人逃走了。” “女人?” “不晓得。老太婆是这么说的,不过我看她都那把年纪了……” ——女人。 伊佐间感到一阵恶寒,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 矶部嘴里嘀咕个没完,打开黑色的房门走了出去,伊佐间看着他庞大的背影,逐渐被一股难以形容的倦怠所笼罩。这对于总是悠然自得的钓鱼池老板来说,是件很难的事。 警方一离开,今川就站了起来说“啊,肩膀僵掉了”,大大地转动头部,接着又像闻味道似地把鼻子凑近椅子,以古怪的语调说:“啊,好棒的椅子。” 此时,阿节踩着震天响的脚步进来了。 “哎哟,讨厌死了,那个刑警真够恶心的。哎呀,客人,肚子饿了吗?不可以吃椅子呀!” “我不会吃的。” “随便啦。我可以坐这边吗?” “呃,这里不是我家。” “应该可以把?”伊佐间说,阿节便说“这椅子平常是不能坐的哟”,她笑盈盈,喜孜孜、蹦蹦跳跳地坐了上去。 这个女孩开朗活泼,相当讨喜,却一点也不紧张。伊佐间对她说:“小节人好开朗呢。”阿节便一脸严肃地说:“不好意思,可是我一点都不伤心。”接着她急促地说道:“我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嘛。明明死的是熟悉的人。可是跟大老爷那不一样嘛。虽然对小姐过意不去,可是我真的不伤心。” 今川闻言再次回座,大舌头地问道:“阿节小节,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的?” 阿节依旧急匆匆地回答:“前年,代替之前的睦子姐。” “睦子姐?” “你不认识?一样是女管家啊。” “完全不认识。” 伊佐间不可能认识。 “睦子姐被过世的少爷看上,觉得害怕,所以辞职了。听说少爷一直向她求爱。” “少爷指的是亮先生吗?” “是啊,还有其他人吗?” “可是你说前年,是亮先生入赘不是大前年的事吗?刚结婚就花心?” “刚新婚就花心啊。好像啊——啊,这话不能传出去哟——小节跟少爷啊,床第之事好像不太顺利。这话只能在这里说。” “床第……” “就床第之事嘛,好像一直被拒绝哟。” 阿节不知为何,蹙起眉头,频频摇手。 “拒绝?谁拒绝什么?”伊佐间追问。 阿节露出更恐怖的表情来。“爱上人家,好不容易成婚的男人,会拒绝女方吗?拒绝的是小节啊。她拒绝自己的老公,所以少爷才会花心。才刚新婚,是亮少爷也真惨哪。” “惨的是茜小姐吧?” “这也是啦,可是这该怎么说呢……”阿节话中有话,“……少爷那个人虽然是很差劲,可是我觉得那多少是茜小姐害的……” 阿节换过交叠的两条腿,明明没有人要求,她却以广播里的人生咨询节目般的口吻说了起来。 这话似乎在她心底积压了很久了。“……怎么说……我虽然不讨厌茜小姐,可是也喜欢不起来呢,虽然我觉得过意不去啦,真的很过意不去啦。” 这个女佣意见还真多。 “那不就叫讨厌吗?” “不是啦。茜小姐是个非常好的人不是吗?因为人好,怎么说,就不好说她的坏话了啊!” “可是她总是在向别人道歉。” “所以说,被她道歉说都是她不好,那被道歉的人是怎样?大部分的人都比她差劲,那不就变得差劲到不能再差劲了吗?被那么谦虚、那个内敛又能干的老婆低声下气地道歉个没完,那不成材的人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去死吗?尤其那个是亮少爷差劲成那样,根本就没救了嘛。” “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吧。” “是鸡蛋里挑骨头啊。可是就算没有恶意,有时候谦虚也是会伤人的。那种卑躬屈膝,反而会伤到别人的自尊心。而且是茜小姐完全不反抗,要是她会自我主张、会反抗或是会骂人,男方也才知道要怎么应付啊。” “这个嘛……” 伊佐间是没有想过,不过或许也有这种看法的。 茜那种过度谦虚的态度,不仅是自己的立场,甚至可能把对方的立场都毁掉。 今川开口道;“绝对服从是一种问题。因为服从的一方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对方身上,就算失败,也不会被责备,对于下令服从的一方来说,反倒是非常棘手的。” 这道理听起来让人似懂非懂,但阿节似乎听懂了。 小姑娘用力点头说:“就是啊!对了,那会不会是故意的啊?虽然这有点想太多啦。” “故意的?” “对,为了让老公变成废人……” “为什么要把老公弄成废人?” “这我怎么知道?可是少爷自从入赘以后,一天比一天糟,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就被杀掉了呢。起初他好像人还不错。” “可是茜小姐不是备受赞誉,大家都说她是个贞女吗?” 那啥仁吉说的——世人的评价。 “这、很、难、说吧……”阿节用一种奇怪的音调说,抱住了头。 这并不是需要女佣抱头苦思的问题。 “……贞女是指对男人来说吧?那根本不对吧?因为老公是每况愈下啊。还是说,是应当如此——是一种典范的意思吗?那是以什么为根据的典范?不是吧?哦,好难哟!” “需要这么烦恼吗?” “当然啦,难道所谓的贞女是……” “所谓贞女,指的是坚守贞操的女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所以并没有好坏之分,如此罢了。”今川淡淡地解说。 阿节妄下论断:“贞操,噢,小姐的确是坚守贞操。就连对老公也是,喏,她不肯让人家碰嘛。” “不是那种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所谓贞操,指的是从一而终。原本的意思是指超越时代,永恒美丽的事物。” “不懂。是顽固的意思吗?” “换言之,就是不可能的事物,是一种幻想。所谓贞女,就是坚守这种不可能的事物的人。” “哦?那说得没错,茜小姐是贞女。”阿节漫不经心地说。 今川可能因为出身名门,知道一些奇怪的知识。 “话说回来,小姐你真是观察入微呢。” 这名年轻的女佣对织作家的女性抱有什么样的感想,伊佐间很有兴趣。阿节这个女孩在长达两年之间,一直观察着织作一家人。虽然免不了有些说长道短之感,但她看到的角度一定不同于伊佐间等人。 阿节说:“这还用说吗?女管家的工作,自古以来管的就是家务事。是深入家庭的工作,当然会到看听到许许多多的事喽,也知道一些秘密呀。我的一双眼睛总是在看的,但是这一行的规矩是,不可以把家务事说出口。” “你不是正在说吗?” 饶舌的女佣一本正经地说:“咦,我真的在说哪,真伤脑筋。” “唔,小节,那葵小姐你怎么想呢?” “怎么想?什么怎么想?哦……葵小姐啊,我不喜欢,可是没理由讨厌。” “这不就是讨厌……” “不一样啦。葵小姐头脑很好,说话总是头头是道,合情合理。可是啊,一般人没办法整天都想着那种高尚的事过活吧?” “高尚?” “是啊,像是甘薯皮好难削、鼻子好痒、天气真糟、心情好差、好想发财——一般人脑子里想的总是这种事嘛,一定是的。” 不守规矩的女佣大力主张。“削甘薯皮的时候会去想——是怎么说的——这是从外侧支持经济社会的地下劳动力,这类无偿劳动与资本之间的矛盾如何如何……啊,烦死了!会吗?会去想这种事吗?但是葵小姐会。每天每天,时时刻刻。” 原来如此,应该是吧。 葵这个人就如同她宛如精巧假人般的外表吧。 茜是不讨厌,却喜欢不起来;葵是不喜欢,但没理由讨厌。虽然有些微妙的不同,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或许是年龄和性别不同,阿节的看法和伊佐间对她们的感觉有若干的差距。 “碧小姐呢?” “小孩子。” 简单明了。 “比小姐才十三岁嘛,是太太三十四岁时生的孩子吧,和葵小姐差了九岁。可是……虽然这样,却好像不怎么受到疼爱呢。平常那种上了年纪才生的孩子,不是特别得宠吗?这是为什么呢……” 阿节别具深意地拖长语尾,就在快要没气时,用一句“肯定有什么”作结。 “有什么是指什么?” 阿节打马虎眼说:“是什么呢?” 伊佐间停止追问,也停止思考。因为阿节的口气的和态度,暗示着碧不是真佐子的亲生女儿或她是妾生的女儿这类伊佐间不怎么想知道的结论。 “那过世的……紫小姐呢?” “我来没多久就死了,大概半年左右吧。” “也一样……呃……漂亮吗?”伊佐间想了很多种形容,却找不到其他问法。 阿节说:“没有我漂亮啦。紫小姐长得很像大老爷,应该很受宠吧?紫小姐过世时,大老爷伤心欲绝哪。” “死因呢?” “毒杀。” “咦?” 阿节转动食指说:“……我觉得是中毒猝死。” “那么不是自然死亡喽?” “表明上说是病死。警察没有来,死亡诊断书根本是随便写写,柴田财阀有一大堆御用医师嘛。可是,前一天人都还活蹦乱跳。” “真可疑。” “很可疑啊,大老爷也是。大老爷后来虽然是体弱多病,可是没有人想到他竟然说走就走。过世的前天还大吼大叫地发飙呢。” “发飙?” “害我都吓得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伊佐间觉得那应该不是被吼声吓的。 “……大老爷为什么生气?” “大老爷不满葵小姐举办的读书会,所以吼她。说什么:‘女人不许把那么不三不四的话挂在嘴边,你这个织作家丢人现眼的东西!’” “不三不四?” “葵小姐好像在杂志上写文章,讲什么性方面的事。大老爷对妇女争取权利——获得人权?我不太懂啦,大老爷容忍这些,算是个明理人,可是一提到性解放之类的话题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光是嘴上提,就会让大老爷暴跳如雷……” 葵似乎相当热衷妇女运动。 阿节说:“大老爷发表的原因还有其他哟,就是那个少爷。少爷他啊,好像花了很多学校——圣伯纳德女学院的钱。结果曝光了,那个侵、侵……” “侵占公款。” “对,不过不是很大的一笔钱啦。只是啊,两位客人也知道绞杀魔出现的事吧?杀了老师的那个。那个丑闻泄漏给某些人,事情闹大了。少爷是理事长,指示处理失当,正为了那件事被骂得惨兮兮的。结果柴田家的大少爷亲自出马,闹得满城风雨……” 阿节双手一摊。“……就在这个节骨眼,少爷侵占公款的事曝光了。大老爷跑小说:‘你这个混帐东西,想要把我父亲创立的神圣学校给搞垮吗?可恶!’结果少爷目中无人地回骂说:‘你想杀就杀了我啊!’然后狗急跳墙似地,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 “什么话?” “他说:‘卖春的学校哪里神圣了’?” “卖春?那是女校吧?” “是女校啊。少爷豁出去地说:‘我已经掌握到事实了,干脆公之于世怎么样?’对少爷来说,可能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吧。而大老爷有太多东西不能失去了。” “卖春啊……” 那所学校,就是碧就读的学校。 记得仁吉说他的孙女也是那里的学生。伊佐间很难从碧那天真无邪的形象中导出卖春这两个字,只是…… ——那个女孩…… 碧在父亲葬礼的时候笑了。 或许只有自己多心。但在伊佐间看来,她的确是在笑。 伊佐间回想起碧的笑容——想起送葬队伍中织作家的女儿们。 现在想想,虔诚的基督徒在佛教的葬礼中捧丧膳,是有些奇怪。对碧来说,信仰宗教不同。她之所以看起来心不在焉,或许就是这个缘故。 “……所以啊,大老爷遭到意外的反击,突然变得一脸苍白,沉默了,把少爷拖进房间里,两个人谈了好一阵子。后来碧小姐也被叫去了,好像吵得很厉害。因为这样,葵小姐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绞杀魔出现后,就回到家里了。警察也来了,而且还有面子问题。不管怎么说,老爷前天还骂得那么凶、吵得那么厉害,隔天早上竟然一命呜呼。这太奇怪了。 “太太醒来的时候,大吃一惊吗?” “发现的是茜小姐,太太在寝室的别处。” “分床睡?” “分床睡。” “他们吵架了吗?” “怎么可能吵架?大老爷是入赘女婿。夫妇分床睡,好像是以前就有的惯例。感觉他们的感情也不是特别坏,只是我到这里工作以后,连一次都没有看到大老爷和太太说过话。” “你是女管家,却没有看过?” “没看过。可是太太那副模样,或许这很平常的吧? “这样平常吗?连话都不讲,晚上也分开睡?” “很平常啊。在这个织作家,男人本来就只是道具罢了。大老爷相当于是他的生意头脑被相中,被雇来这里而已。” “……没有爱?” 伊佐间一问,阿节就说:“什么叫爱?然后说,“可是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啊。” 这也不是不懂。虽然不是不懂,但是这一家人——就阿节的话听来,感觉冰冷到了极点。她说得实在太生动了。 从耕作和仁吉的话来看,也可轻易想象出织作一族有着不少争执和纠纷,但伊佐间完全没有想到竟是如此血淋淋。从织作家富裕而且来历正派的优雅资本家外貌,很难看出内部竟是这种家庭关系。话说回来…… ——情况真是棘手。 伊佐间这么想。葵好像坚持不结婚,只要茜不再婚,织作家就要断绝了。伊佐间这么说,阿节便低声道:“织作家的血脉早断了。” “这话又怎么说?” “这话可不能说出去哟。上一代的太太——也就是真佐子太太的母亲,五百子老太太的女儿——贞子大太太这个人,听说是上上一代喜右卫门老爷和一个女工生下来的孩子。五百子老太太真正的孩子好像已经过世了。所以现在的织作家的人,全部是女婿和女工的子孙哟。然后啊……” 阿节的话突然中断了。她露出一副咬到涩柿子的表情,偷偷摸摸的放下交叠的双腿,轻轻地在地上摆正,静静地站起来。她僵住了。 伊佐间望向她僵硬的视线前方。 黑色的门扉前,站着一个天使。 几近黑色的灰色制服,白色的大蝴蝶结。 硕大的眼睛,水灵灵的瞳孔,仿佛仔细地涂上白色颜料般的细致肌肤。 未发达的声带振动了:“阿节……” 是织作碧。 阿节用高八度的声音尖叫了一声“是”,询问:“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我才刚来而已……碧天真烂漫地笑着,“……但是神总在你身边哟。阿节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没、没那回事!对,我、我只是一直想坐这张漂亮的椅子,对、对不对,客人?” 今川闻言,没用地说了句:“这把椅子很棒。” 一点解围的功用都没有。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去帮你跟母亲说说。阿节,门口有客人,可以请你去看一下吗?” “我去我去,我立刻去!”阿节慌乱得近乎滑稽,差点跌倒,她重新站定,向碧行礼之后离开了。碧朝着她的背影说:“……阿节,饶舌是一种罪过哟。” 没有多久,就传来一道巨响。 阿节摔倒了吧。 碧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宛如漫步在云端,轻飘飘地走到伊佐间身旁。 接着她看也不看伊佐间,而是望着楼梯的方向说:“叔叔们最好不要对我们家太感兴趣哟,因为这个家……并不受到祝福。大家似乎都在传说,如果随便和织作家牵扯上关系,会发生不幸呢。” 她的声音稚气未脱,是少女的声音。 在伊佐间看来,她似乎在笑。 今川瞪圆了一双大眼,问道:“你刚才的话,指的是府上受到诅咒或遭到作祟吗?” 伊佐间想起了故事。“难道……是天女的诅咒?” “天女?天女的什么呢?” “诅咒。织作家的传闻……或者说,故事。” 伊佐间说道,碧露出高兴的表情、愉快地说:“诅咒……哎呀,诅咒啊,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天女的诅咒呢。有这种传闻吗?可是这也难免吧。这个家是冒渎的家呀,报应不爽嘛。” 碧用玩笑般的口吻说道,轻轻地笑了。伊佐间穷于回答。 总觉得碧的内在和外部——说的话与嘴巴完全不相称。 听说这个女孩说妖怪是不应该存在的事物,所以不存在。尽管如此,她的口吻却像在肯定诅咒这回事。那么她的意思是,诅咒是应该存在的吗? 伊佐间的脑海里浮现出仁吉老人的话。 ——诅咒的是织作家的女人。 ——换言之,下诅咒的就是这个女孩。 不被祝福的家,一旦牵扯上,就会发生不幸。 冒渎的家,这是什么意思? 天女的后裔——织作家的四女双手合拢,双眼闪耀,一副就要进行什么好玩的恶作剧似的接着说道:……叔叔们知道这里有那种传闻,竟然还敢来。叔叔们天不怕地不怕吗? ——小孩子。 就像阿节说的,这个女孩还只是个孩子。不管她信仰再怎么虔诚,要求她的言行一致的道理或哲理,是太过分了些。 即使年幼,她也努力忠实于教义,所以她的行动应该是出于信仰,但是再怎么说,她也只是根据她小孩子稚拙的道理来发言,行动罢了。 伊佐间这么认为。 但是……要光靠这样来分辨人表里,是很困难的。 今川听到了碧的话,指着伊佐间说:“这个人不怕幽灵也不怕妖怪,也完全感觉不到不好的预感或不详的气息。” 这是事实,不管妖怪、幽灵还是灵异、异常的现象,伊佐间从来不曾感到害怕过。不过如果碰到危险,他会畏惧,受到惊吓,也会吃惊,而且伊佐间讨厌暴力,当然也遇到过一些讨厌的事,却从来没有碰上让他吓得毛骨悚然的遭遇。只是这几天伊佐间不断地感到恶寒。那不是预感也不是气息,完全就是寒意,和感冒时感觉到的寒意没有什么两样。就算是这样…… ——那究竟是什么呢? 伊佐间也不太了解恶寒的真面目。 今川接着说“而我比他更迟钝”,这也是事实吧。今川的容貌比一般的妖怪还要吓人。碧听到他的话,说道“哎呀,真靠得住”,被逗笑了。 “现今的社会迷信横行,教人忧心。如果注视着正确的道路,世上就没有任何可怕的事物了。叔叔们的态度非常正确,我……放心了。” 伊佐间和今川——似乎被试探了。 ——她有多认真? 把她当成孩子是不对的吗?少女的表情笑容不绝、惹人怜爱,但那或许只是个面具罢了。伊佐间感到困惑。 “那么,叔叔们是站在我这边的呢。那样的话,灾祸就不会降临在叔叔们身上了。叔叔们可以放心。” 碧说道,就像电影中登场的外国女孩,偏着头轻弯膝盖,行礼之后,又轻飘飘地移动,走上螺旋楼梯,穿过楼上的回廊,消失在尽头的走廊。是没有体重,还是重力影响不到她? 这个女孩令人无法捉摸。 “啊,有别的刑警来了。”今川说。 的确,能够满不在乎地在居丧的屋子里粗鲁地踩着脚步移动的人种,大概也只有刑警了。他们身上似乎背负了多余的重力。 一阵喧嚷声之后,黑色的门打开了。 首先——有着一张松弛马脸的男子走了进来。 稍长的头发平贴在头上。 接着一脸严厉的男子不悦地走进房间。 这名男子远远地就看得出他长相凶悍、体格强健,看他那副凶相,仿佛随时都会抬脚到处乱踹似的。男子用小而锐利的眼睛打量建筑物的每一处,视线紧咬住墙壁和柱子。那凶暴的视线不久后扫向呆站在中央的伊佐间,男子看到伊佐间,用高亢得异样的声音怒骂:“喂!这不是钓鱼的吗?你在这种地方搞什么鬼?” 下巴开阔的国字脸,感觉很熟悉…… 伊佐间熟识的一张脸。 “木场修……”伊佐间扬声叫道。 来人是隶属于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木场修太郎巡查部长。 今川露出诧异的表情。 “是你认识的吗?” “嗯,是榎兄的……”伊佐间的说明只到这里,今川也不再继续追问。 榎兄指的是榎木津礼二郎。 榎木津是伊佐间与今川军旅时代的长官,他是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荒唐男子。 而木场刑警与榎木津是竹马之友。 换句话说,木场是伊佐间通过榎木津认识的朋友,而这个事实意味着那并不是什么好关系。对伊佐间来说,木场与其说是刑警,不如说是一名令人头疼的朋友。 今川也认识榎木津,所以只要说出榎木津的名字,他应该就了然于心了。 伊佐间有点担心起来。既然木场闯入辖区外的千叶县,就必须觉悟到即将有一场风波来袭。行事莽撞的朋友去年也闯进辖区外的神奈川找碴,引发了一场大混乱。 “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没听见吗?喂,钓鱼的,你脸上两边贴的那两片东西不是耳朵,是饺子还是什么吗?” 怒气冲天。 搞不好相反,是兴头十足。 “哦,池鱼之殃。”除此之外,没别的说明了。 “池鱼之殃?呿,你这个王八蛋,显现没事该有个限度。混帐东西,去做点对社会有贡献的事吧。喂,你旁边那头怪脸兽是什么?这家人养的畜生吗?” “这个?待古庵,古董商。” 木场扬起眉毛,露出厉鬼般的表情说 :“待古庵?哦,你就是那个在箱根被卷进命案的旧货商啊。我听说过你。” 就算被人当面说成畜生,今川也面不改色,他恭敬有礼地招呼道:“是的,敝姓今川,请多指教。”木场说:“我是警视厅的刑警,我姓木场,多指教啊。” “倒是……” 伊佐间省略了“你大老远跑到辖区外的千叶县来做什么”。木场搞错意思,介绍说:“这是四谷署的加门刑警。” “我不是问这个。” “嗯?工作啦。把这家的人叫来。” “叫来?可是现在千叶的警方正……” “哦,我听说了。是别的案子啦。叫家里的人来。” “别的案子?哦,别的案子。” 既然是和辖区的刑警两个人搭档一起来的,应该是正式的公务吧。伊佐间稍稍放下心来。 这个放荡不羁的刑警总是因为横冲直撞、鲁莽行事、单独行动而受罚。 可能是阿节去通报了。不一会儿,矶部刑警摇晃着庞大的身躯回来了。他汗流浃背。 “干吗?我们正在忙,没空理你们。” “我知道你们忙,但这里也很急。” “你是东京的?……在搜查什么案子?” “溃眼魔,帮你们收拾烂摊子。” “溃眼魔?那跟织作家有什么关系?出现在这里的是绞杀魔,不一样。” “这我已经在千叶本部听说了……”木场大声威吓说,“总之我们查到了重要的新事证,所以才大老远出差到安房这儿来。事情两三下就可以办好,你们站一边去吧。” 木场个子比矶部矮,肩膀也比他小,密度却大许多,所以虚张声势吓唬人时,整个人看起来大了两三倍。 矶部则是肚子里塞满了压力,像纸老虎般空空如也,承受不住威吓。 “等一下,什么新事证?我们没接到通知啊。” “罗唆。说什么共同搜查,结果你们还不是早早就投奔绞杀魔的案子去了?用不着你们担心,本部长那边已经谈好了。退一边去吧。” 矶部喃喃嘀咕了一阵他擅长的独白,慵懒地摇晃着庞然巨躯,说道:“那你们是要找谁?”木场说:“次女还是三女都可以。” ——茜或葵。 他们之中的哪一个与溃眼魔的事件有关吗?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伊佐间有些慌乱。不过一如往常,他的表情看起来只是一副茫茫然。他望向今川,古董商睁圆了眼睛,嘴巴半开。不过这也是老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矶部眨着圆滚滚的脸中央的小眼睛说:“哦,那是很棘手哟,不关我的事。” “喂,什么东西棘手?”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我去帮你叫三女。”矶部坏心眼地说道,踩出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他打算让葵和木场杠上,伊佐间就这样坐在椅子上,静观其变。 今川小声地对伊佐间说:“这下子又不用吃饭了。” 被介绍姓加门的刑警疲惫地摇晃着身子,在伊佐间身旁坐下,木场则在伊佐间对面安顿下来。 木场一坐好,加门便用一种抑扬顿挫、高低起伏的口吻说:“木场兄,我还是不懂,川岛喜市为什么会赎出多田麻纪拿去当铺典当的和服呢?而且还老老实实地写了下地址。赎出东西就已经令人不解了,还写下自己的地址,简直是疯了。川岛新造的住址会曝光,是因为贞辅抄写下来,这是不可抗力,但喜市却主动写下自己的住址,这太奇怪了。” “是很奇怪。” “木场兄不是一向很介意这类小矛盾吗?” “就是因为介意,才过来调查不是吗?事实就是事实啊。” 加门刑警撩起紧贴在头皮上的头发。“也是。如果高桥志摩子的证词是真的,那么诱出前岛八千代的也不是川岛新造,而是川岛喜市了吧。可是木场兄,亏你能从那么泼辣女口中文出证词呢,七条对你佩服不已哟。你年轻的部下说,你对于获得欢场女子的信赖很有一手,这是真的吗?” “才没那种事。我认真问话,她自己就开口了。”木场冷冷的说。 伊佐间认为是这个豪杰害臊了,木场不擅长应付女性,虽然不擅长应付,但木场出于职业关系,经常必须与娼妇、酒家女等打交道,而他个性认真,总是诚恳对待那些女子。正因为木场不擅长应付,所以那些女人误以为他这个坦率诚实,结果木场反而大受欢迎。 话说回来——伊佐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谈论写什么。 加门一面苦笑,一面说:“我很不会讯问女人哪,这里就交给木场兄吧。”木场没有回答,瞪住伊佐间,小声地问:“喂,这边的女人……是怎样?很难搞吗?” “嗯……” 伊佐间没有亲身体验,但是从矶部等人的样子来看,说难搞应该是难搞吧。他就像平常一样暧昧地回话,木场闭口不语,盘起胳膊。 伊佐间忽然抬起视线。 午后的阳光从四面八方的采光小窗照射进来,在围绕着楼梯井的回廊黑与白的部分或反射或吸收,交织出微妙的色泽。 仿佛在看一幅油画。 就在这幅幽景之中,螺旋阶梯的顶端,一个犹如陶制赝品的——完美无趣的人体,沐浴在天窗落下的格外闪耀的一道光芒中,静静地、优雅地伫立着。 太过完美的演出。 “有事找我的……”清凉的金属质嗓音,织作葵。 陶瓷人偶仿佛主张着正确的人体运动就该如此,以无懈可击的动作环绕着螺旋阶梯,来到下界。 和妹妹截然不同,她的脚踩在地面。 木场默默无语地表达意志。 “……有何贵干?” “你是……” “我是织作葵。” “我说啊……哎,算了。” “多么蛮横的口气啊。” “不好意思,出身下流就是这样。要是让你觉得不舒服,我道歉。” “这倒不必,我已经习惯他人高压的态度了。如你所见,家里现在不方便,有事请长话短说。” 葵散发出一种伴随着紧张感的冷冽气息,以一定的速度走向中央,在可以扫视全员的位置坐了下来。 就算近看,印象也完全不变。 即使近看,葵的肌肤依然细致无比,充满紧密粒子构成的无机质感。左右对称的脸就像精确设计出来的一般,瞳孔就像两颗水晶球…… 葵的瞳孔颜色很独特。 具有透明感的灰色——不,那只是反射出这个房间的黑与白罢了。因为伊佐间在瞭望樱树的窗边看到她时,她的眼睛染成了樱色…… 好像连木场都有点为她的美貌吃惊。 “我……我想问的只有一件事,关于川岛喜市这个人,请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川岛喜市?” “喜悦的喜,市场的市。” “他怎么了吗?” “你是老几?” “我是三女。” 木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回廊角落,可以看到身躯庞大的矶部刑警正躲在那里。他是打算坐山观虎斗,观赏强壮的本厅刑警被搞得窘态毕露的模样吧。 但是木场并没有矶部所想的那么简单。 伊佐间知道木场拥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以及强得不可意思的反抗力。木场很快就重整旗鼓。 “那,可以把你姐姐也叫来吗?” “叫家姐吗?要找家姐是无妨,但是她甫遭丧夫之痛,正处于极端混乱的状态,我不能保证她能够冷静应对。更重要的是,请你先告诉我你们的身份,来访的意图……已经这是什么搜查,为何来找我们。如果理由能够让人信服,我会尽我身为国民的义务,倾力协助调查。” 木场重新振作后,对这番话既不感到吃惊,也没有退缩,他报上姓名及身份后,向她介绍加门。 “……还有到这里的理由是吗?这件事有点复杂,你知道平野佑吉这个名字吗?” “我听说过,听说他是一个杀人犯。” “还不确定。平野佑吉在犯下第一起案子之前,曾经给精神神经科的医师诊疗。介绍那个医师给平野的人,就是川岛喜市。这家伙是平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川岛带了一封介绍信去找医师,那封介绍信现在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介绍人似乎是府上的人,姓织作。” “你是说,已经不在了的介绍信上有我的署名?” “我没这么说。因为东西已经不在了,也无法确认那到底是书信还是什么,或许只是口头上介绍的。可是,织作并不是常见的姓氏。” “但也不是只有我们一家。” “是财经界要人,又有次女和三女的织作家,我想只有这里吧。” “是吗?” “是啊,我得到一份证词,说介绍医师的是织作家的次女或三女,但不清楚到底是哪一个。” “的确,我姓织作,而且是三女。这个家里也有次女,符合大部分的条件。可是那样的话,应该先去请教那位神经科医师才对吧?也比较确实。” “这行不通啊。川岛拜访的医师是帝都大学的教授,但那位教授年事已高,一月时因为脑淤血而病倒,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现在连对话都没有办法。直接诊疗平野的是他的弟子,我刚才说的,就是那个弟子告诉我的。” 葵笑了:“……那个人病倒啦?一定是讲了太多歧视女性的话了。” “喂,你认识他吗?”木场压低了声音吼道,却被金属般的笑声给制止了。 葵面露微笑,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我认识那位教授,他是我的论敌。” “你的论敌?精神科医师吗?” “我们曾经在书简中辩论过几次。我认为在审视今后的一切医疗行为上,精神神经科是一个十分值得瞩目的领域。但是它的先驱费洛伊德的思想实在太过于粗糙而且偏颇,当前的研究者已经临床人员却毫无批评意识,讲弗洛伊德的思想照单全收,我认为这是相当大的问题。于是我针对这个问题,写信向一名权威人士讨教。” “哦……”木场发出分不清是在恐吓还是佩服的声音。 “我对本国精神神经科的现状抱持着相当大的疑问。” “疑问?” “是的。弗洛伊德的理论根本是愚劣的歧视女性者所捏造出来的,在性方面充满了极为偏颇的妄想,而毫不批判地接受这样的理论,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愚行。许多女性病患因为这些名为治疗的愚蠢虐待行为,不管在社会或是个人方面,在许多层面,存在都遭到了践踏。” “弗洛伊……什么的是谁啊?” “精神分析的创始人。在我看法中,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男性至上主义者、抑郁的主观观念论者。只为了榨取女性的人性、不当地贬低女性而写下庞大著作的一个性妄想狂。”葵如此断定。 伊佐间想起了降旗。 降旗这个人被弗洛伊德附身,厌恶弗洛伊德,想要超越弗洛伊德,最后迷失了自我。 如果他听到葵的发言,会作何感想?会大喊快哉?还是感到羞愧?或是激愤难平? 然后伊佐间想到了木场和降旗应该是旧识,那么木场所说的帝大教授的弟子,会不会就是降旗? 木场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不太懂啦,不过看你把人家说得那么糟。那么,那个精神分析师不能相信吗?” 木场并未修正几乎已经偏离的话题,听他的口气,反倒像是想再多听葵多说一些。伊佐间感到意外。 葵当场回答:“问题在于分析这已经分析这所根据的理论是否真正客观,我们不能忘记,许多看似普遍的原理和原则,其实是在极为偏颇的意识形态下所产生的支持体制的装置。我们必须总是置身其外,持续地认清它、对抗它、批判它才行。” “听不懂。” “是……不想懂吗?” “是听不懂,我脑筋不好。” “看起来并不会……” 葵看透了木场。事实上,伊佐间也认为木场虽然笨拙,但绝不是脑筋不好。 “……那么,那位精神科医师怎么说明杀人犯平野的行为?” “哦,我用我自己方式去理解,所以可能搞错了也说不定,我记得他是说什么……平野硬是压抑扭曲的性冲动什么的,结果才怎样……”木场结结巴巴,难以启齿似地说。 伊佐间对这个领域也相当陌生。但是他认识降旗,因此有一些预备知识。所以虽然大部分还是莫名其妙,但一想起降旗讲话的口气,他也能够稍微理解了。 ——感觉上。 “……什么取代性交、什么与世界一体化……” “他说凶器是阳具的象征对吧?” “喂!那不是年轻女孩该挂在嘴边说的字眼!” 木场慌得手足无措,葵完全不为所动。“没道理男人能说,女人就不能说。” “呃……没错,他的确是说阳具。” 木场很干脆地罢休了,和伊佐间认识的平常的他好像不太一样。伊佐间擅自揣测起,木场是否有了什么心境上的变化? 葵漂亮的弓形美貌左右对称地蹙起。“不管碰上什么问题,都这么解释。实在是太投机取巧了。他们借由抹煞我们女性的性愉悦,将男性中心的性予以制度化。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将一切不利于此的事实全部加以隐蔽。他们对于俄狄浦斯情节是那么滔滔雄辩,然而除此以外的事,却含糊其辞。” “恕我再三声明,我听不懂。” 伊佐间也几乎完全不懂。 葵用绽放出不可意思色彩的眼睛凝视木场说:“对了,那么医师是不是说,平野杀人,是为了做一个男人?” “他是这么说,你知道啊?” “这是陈腔滥调了。”葵回答说。 “原来如此。哦,我追问他,他就说:与其说是为了做一个男人,不如说更接近为了证明自己活着。” 葵面无表情地吃了一惊,毫不感动地发出感叹:“哎呀,原来那句话的背后隐藏着这种意思。活着就是做一个男人——只有男人才是人……” “是吗?” “愚蠢的是,这种诉诸暴力的性支配,往往被视为男性雄风的象征。父权家长制里有个默契,成人性暴力是获得男性雄风的有效手段。那个医师对平野的罪行作出那样的解释,代表他内心主张者个世界完全是属于男性的。” “但是他并不认同杀人啊。” “平野的行为是否违法,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分析的目的,是要从平野的行为里找出意义对吧?但是在分析之前,医师就只能够以支配和隶属、榨取者与被榨取者这样的关系来看待男女关系。这并非差异性的认识,而是阶级性的认识。正因为他们的思想根本中有着支配等同于男性这种愚不可及的认识,才会做出那样的解释。” 木场交抱双臂,粗旷的一团肌肉陷入沉思。他或许原本就是容易陷入烦恼的性格。 “原来如此,我好像有点懂了……”木场说道,放开双手,“……老实说,虽然我不太懂那个解释,可是总觉得不中意。” “不中意?不中意什么?” “就是什么压抑啊、弑父啊,那类精神科医师的歪理。” “真是卓见。”葵说,“只能够、只想将父亲定义为权利,这就是他们的现状,也是他们的极限。” 葵有些满意地接着说“因为那些研究者大半都是男性呢”。木场露出有些在意加门刑警的样子。加门好像跟不上两人的对话,拼命地咀嚼内容。木场确认加门的状况后,问道:“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解释平野的行为?” “对女性事物的……憎恶。” “憎恶?” “还有追求起源于此的暴力性支配欲的满足。” “支配欲?” “到此都和一般常见的性暴力犯罪相同。但是,我认为平野还有更扭曲的地方。” “是什么?” “对于不抵抗男性的支配,甘于受到支配的女性的——更强烈的憎恶。” “因为是女人……所以杀害?” “因为女人对男人来说只是女人……所以杀害。” “换句话说,是这么回事吗?……首先,男人憎恶女人,所以想要用暴力支配女人,这不是好事。但是,有些女人接受这种暴力的支配。平野因为自己被女人接受,所以更加憎恶女人——不知是被欺负不反抗,而是‘快来欺负我、把我欺负的愈惨愈好’——这种卑贱的家伙教他看了更像凌虐……” “是的。” “容我问一句,你是女权扩张论者吗?” “这种称呼和看法并不正确。” “不好意思,我不晓得还能怎么叫。就连这个称呼,都是我两三天前才学到的。” “你这个人很老实,不故作聪明,很令人欣赏。嗯,若把它当成一个极为概略的称呼,也不能说完全是错的,如果不知道其他说法,你要这么称呼也无妨。” ——我也有我的立场。 葵这时说的好像不是织作家三女的立场。 女权扩张论者——这是葵的立场。所谓甘愿受到暴力支配的女人,指的应该就是茜,如果自己的姐姐是那副德性,葵的立场的确是站不住吧。但是…… ——她拒绝自己的老公哟。 茜似乎不光只是受到支配而已。 伊佐间的思绪一团混乱,这一方面也起因于他本来就没有问题意识,只是漠然的感到不安。 木场又沉默了半响,然后说:“你说的对男人来说只是女人的女人,对你们来说,是女人中的敌人吗?” “这个说法不对。目前国内大部分女性都对这一点毫无自觉,这是事实,但是现在日本的社会状况让女性无法去自觉到这一点,也是个事实。大部分的女性唯有接受男性的支配,才能够实现自我。理论与现实不断的乖离。我们所从事的运动,基本上就是要把现实导向理论。所以我们并不会把这些女性视为敌人。” “果然是这样。我之前也听过类似的话,不过说法更低俗一点啦……谢啦,我上了一课。可是啊……” 木场的眼神突然变得生气勃勃。“……你知道得也太清楚了吧?” “知道什么?” “平野佑吉啊,简直就像认识他一样。”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葵头一遭脸上微变了,仿佛肖像画出现了裂痕感觉很不可思议。 “也是,你不可能认识他嘛,可是,你认识川岛喜市吧?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论敌介绍给川岛?你为什么会认识一介小镇印刷工人?” “请不要妄下断论。我认识那位教授,但我并不认识那位川岛先生。” “什么?” 的确,别说是态度上像是知道川岛这个人,葵完全没说过她认识川岛,也没有提到川岛。 “可是你……”加门刑警发出错愕的声音,“……这是诈欺嘛!” “你们警方为什么在找那位川岛先生?” “这种事你没……” 加门还想说下去,木场打断他,说道:“因为川岛喜市有可能以平野佑吉作为掩护,不断的犯下杀人罪行。” 窝囊的同事一脸困窘的想要再次抗议,却被魁梧的刑警强硬的用手势制止。 接着木场又压低了嗓音说:“当然,还没有得到证据,无法判定,而且这种事也不应该告诉你这个一般民众。可是你说如果不告诉你真相,你就不肯合作,所以没办法。只是啊,这……” “我明白,事关人权问题,我了解了,我绝对不会泄露出去。请各位稍待,我去……请家姐来。” 葵无声无息的站起来。“家姐……应该认识那个人,是我把帝大的教授介绍给家姐的。” 人偶再次走向螺旋阶梯,然后说:“木场先生,以一个刑警来说……你很令人赏识。” 木场别过脸去。 葵登上螺旋阶梯尽头前,除了木场以外的三个男人,全部直盯着她的背影看。葵一消失在走廊,矶部就跟着软趴趴的冒了出来。他没有要下楼的样子。阴谋落空,他一定很不甘心吧。就伊佐间所知,能够与葵如此对等交谈的,这个肉体派的不良刑警是第一个。 “喂,钓鱼的。” “嗯?” 木场粗鲁的叫住伊佐间,问道:“那个女孩总是那样吗?”伊佐间答道:“嗯,大概吧。”结果木场狠狠的责骂:“蠢蛋,给点有用的回答吧!”伊佐间只“嗯”了一声。不一会儿…… 茜与葵一起从楼梯底下出现了。 是通往那间书房的走廊入口。 伊佐间等四人都只注意着楼梯上方,这会儿被吓了一大跳。 织作茜在走廊入口深深鞠躬:“让各位久等了。我是织作家次女,织作茜。” 长长的行礼,迫使两位刑警不得不站起来。 “……虽说是执行公务,但劳烦两位特地来到如此偏远的地方……真的……” 茜的声音有如微风,柔和的计划一碰就会消失,清亮的金属质声音却打断了它。“姐姐,人家公务员是为了公事而来,你那么慎重其事的招呼也没用。反倒是直接了当的回答人家的问题才是礼数吧?” “嗯,可是……” 木场看不下去了,换成他打断茜的话:“噢,你妹妹说的没错,不用对我们客气,而且听说你好像才刚丧夫哪。我们是想来请教……” “川岛……喜市先生的事吗?”茜略垂着头,但开门见山的说。 “你……你认识他吗?” “嗯……” 加门长长的吁了口气,坐了回去。 “……但我与那位先生并无往来。我想认识那位先生的,应该是去年过世的……家姐。” “你姐姐?什么时候过世的?” “去年四月,突然就……” “等一下……喂,平野是什么时候看医生的?”木场问。加门回答“是五月”。 “请问是五月的什么时候呢?” “上旬的时候。但是不晓得川岛是什么时候带着介绍信拜访的哪,或许是更早之前。” “那应该没有错,写下介绍信的人是我。” “你?为什么?” “虽然我完全不认识那位先生,但是……记得是家姐过世后的半个月左右,约四月下旬时,家里收到一封寄给家姐的信。” “原来如此,信啊……然后呢?” “嗯,因为家姐人已亡故,所以我代为阅读了,写了回信……” “内容呢?” “大约是说……寄信者有一位朋友神经患病,希望能够让专门的医师诊疗,但是他既没有门路,也没有好主意,又找不到人商量,希望家姐能够提供一些意见。” “然后你怎么做?” “因为内容关系重大,我不忍心就这么置之不理,但是我也没能力帮忙,也没有好法子,于是……我去找家父商量了。” “你父亲?你父亲是织作雄之介……先生吗?” “是的,我和家父商量,没想到家父似乎认识这位先生。” “织作雄之介认识川岛喜市!”木场吃了一惊,但立刻露出苦涩的表情,“可是你的父亲也已经……” 茜垂下视线,寂寞的说:“是的。” 那个雄之介现在也已经是彼岸的居民了。 加门呻吟了一声,木场搔着后脑勺喃喃的说:“认识川岛喜市的人,两个都已经成佛啦……” 的确,两个人都已经死了。 而这两个人的死法都极不寻常,刑警并不晓得这件事。但是,这也不是现在可以说出来的事。 “死无对证。”伊佐间极小声的、自言自语的悄悄说,却被木场耳尖的听见,一脸凶相的瞪了他一眼。 “钓鱼的,你给我闭嘴。说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没人理你,你就抖起来啦?去死吧!你就死在那里吧!然后……你父亲说了什么?” “嗯,家父说:‘我没办法公开为他做什么,但他与我关系匪浅,就劳你尽可能帮忙他把……’” “关系匪浅?你父亲这么说吗?” “家父是……这么说的。” “什么关系?” “这我就不清楚了……” 茜低头,谢罪说“对不起”。木场的眉间浮现出困惑之色,不悦的说“你没必要道歉”。茜听到这句话,再次道歉说“对不起”。 “然后你怎么做?” “……家父虽然要我尽可能帮助川岛先生,但是我既没有能力,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所以……” 茜战战兢兢的望向葵。 那是仆人窥看主人脸色的眼神。 “……不得已,我去找家妹商量,幸好家妹认识精神神经科——是这么称呼吗?——的医师,所以我请教家妹以后,写下了医师的联络方式以及简单的介绍信。” “原来如此。川岛寄来的信呢?” “我想应该和遗物一起处理掉了,不过住址抄写了下来。” “等一下让我们抄回去。那,川岛后来呢?” “毫无音讯,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你过世的姐姐和川岛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吗?” 茜说不知道,她漆黑湿润的眼睛倾诉着什么似的看着葵,葵始终默默无语的聆听姐姐与刑警对话,她察觉茜求救的眼神,反弹似的,以意志坚强的视线望向姐姐,接着转向刑警说:“紫——也就是我过世的姐姐,她对社会没有什么兴趣。以某种意义来说,她可能比在此的次女——茜更缺乏社会性。虽说是时势造成的,但紫姐姐从未想过要参与社会,表现自我。” “什么意思啊?” “别看茜姐姐这样,她也是上过药学学校的,在外头还有一些熟人朋友……对吧,姐姐?” 茜微微点头,伊佐间感到意外。 茜曾经想要自立吗? “封建时代的男性中心社会,要求女人要顾家,认为女人没必要接受高等教育,紫这个人,就完全符合这种女性形象。她就有如父权制度化身的织作雄之介所希望的铸型里头,长大成人。” “所以怎么样?” “换句话说,紫姐姐所认识的,应该只有这个小地方的居民而已。” “早说嘛,也就是说川岛喜市应该是本地人吗?”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 木场抬头,叫住靠在回廊扶手上的矶部说:“喂!那边的大块头!你,就是你。混蛋,扶手要被你压垮啦。喂,现在这屋子里有没有这一带辖区的——对,有没有派出所警察之类的?” 矶部没有回话,用手指比出手枪的形状,朝木场开了一枪,嘴里嘟囔着消失在走廊。木场瞪着伊佐间问:“那个刑警怎么搞的?神经有问题吗?” 伊佐间才想问这个问题。 没有多久,一个身穿制服、毫无生气的男子走进房间。 好像是这个村子的派出所警察。 木场以充满刑警风范的——也就是恫吓般的粗暴口吻,严厉的询问那名中年警官。“喂,这个村子里有没有姓川岛的人家?” “是!这里没有姓川岛的人家!” “你应得也太快了吧?” “小官把全村居民的姓名和家庭成员都背起来了!” “真优秀。那村子附近的人家怎么样?你知道吗?” “村子附近没有姓川岛的人家!” “答得太快了吧?你的话可靠吗?” “是!家兄在町公所担任户籍股职员!两名弟弟都是渔夫,打弟媳是从滋贺嫁过来的,旧姓川嶋,嫁过来的时候,家兄曾说这一带没有这个姓氏【注】(“川岛”和“川嶋”的日文发音相同)。啊,难道是弟媳她……” “什么难道,没人以为你弟媳跟事件有关,放心啦。这样啊,我明白了,你可以回去了。” 警官行了个最敬礼,举手礼,又经历之后才离开。 木场和加门对望一眼,叹了口气。“我说啊,这一家的太太——你们的母亲,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茜显得困惑,葵在她后面回答说:“家母应该不知道。家母她……对家父个人应该是毫无兴趣。过世的家姐与家父很亲,那如果是家父与家姐共同的朋友,那么应该与家母没有什么关系。” “能不能还是请她出来一下?她应该比你们知道更早以前的事才对。你们是代代住在这里吧?就算现在没有,或许是已经搬走了,或者是曾经有,但后来一家死绝了……” ——一家死绝…… “一家死绝?”伊佐间说出口来。 这在说什么?是谁说过的话? 木场狐疑的看着伊佐间,追问他:“什么一家死绝?” 伊佐间想起来了,死绝的一家人——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嗯……” 那是——仁吉说过的话,死掉的是…… “上吊小屋。” “什么?上吊小屋?” “你是说茂浦的废屋吗?”葵有了反应,她好像知道。 “对。茂浦的……芳江……是吗?” ——在茂浦郊外,芳江的家。 “你是——伊佐间先生,你知道的真清楚。就算当地人,最近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了。” “嗯……” 因为是在茜面前,伊佐间不敢说是从耕作那里听来的。 木场可能是听到上吊这两个字,紧张起来:“等一下……钓鱼的,你刚才说茂浦?还有小姐,你刚才也说了对吧?” 即使被木场逼问,葵也不为所动,淡淡的回答:“茂浦是一个地名。” “这听了就知道了。喂,加门兄,你还没想到吗?” “啊……对了,是中条当铺的账簿上的地址!千叶县兴津町茂浦……” “对,是川岛喜市写下的地址。早上照会时,千叶本部的人不是说那个地方没有吻合的人家吗?喂,那家人怎么了?全都死光了吗?” 葵干大盘不耐烦,草率的答道:“也不算是一家死绝,那里本来就只住了一名女子,在昭和二十年——八年前自杀了。应该没关系吧?” 说法和仁吉的话一致。 “不一定没关系啊,而且……不知道的很清楚嘛。你也算是当地的年轻人吧?” “那里不一样。那里发生过关乎女性尊严的事件,不管是作为当地居民,或是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的成员,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关于女性的事件?怎样的事件?” “姐姐也知道吧?不过那个人……我记得是姓石田,并不是川岛。” “没关系,告诉我。在听完之前谁知道有没有关系。”木场说。 葵微微眯起眼睛说:“住在那栋废屋里的女子……不断的受到村人在性方面的凌辱。” “啊……”伊佐间出声。如果仁吉和耕作所说的那名叫芳江的女子的一生属实,那么对于葵这种立场的女性来说,应该是难以承受的事实吧。 木场不了解内情,诧异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是夜访。” “夜访啊……最近很少听说了呢。”木场抚摸着方形的下巴。 “这一带现在也听不到这个字眼了。只是放眼全国,这个习惯依然根深蒂固的残留在某些地区。这实在不是一个文明国家该有的野蛮风俗。” “因为有人夜访,所以死了吗?” “只能这么推测了。” “根据呢?” “前些年,我们读书会进行了一项访查。” “又不是刑警,干吗做那种事?” “关于那栋废屋,有些不太好的传闻。传说那里曾经以陋习作为遮掩,有过强制买春的行为。我认为那如果是事实,应该把它视为整个地区的问题,加以重视才对,若非如此,就必须洗刷死者的污名,回复她身为女性的尊严才行。如果那些流言只是空穴来风,为何要在死者身后那样污辱她的名声?拆解这类流言飞语的构造,也是分析蔑视女性的……” “我知道了,知道了,赶快进入正题吧。” 木场好像已经习惯葵的作风了。 “因为事情发生在战前及战时,调查费了一番工夫。当然,完全没有文献记录,只能仰赖证人。” “大家都忘记了吗?” “不。不完全是因为时日已久,而是当事人不愿透露。每个男人都一样,当夜访时,他们一定是意气风发的过去,但是事后一问,却又含糊其辞,默不吭声,因为他们感到内疚吧。每个人都异口同声的说,不知道,没有那种事,也没有那种风俗……” 伊佐间认识男人们之所以不愿意多说,不是因为罪恶感,而是因为问的人是葵。这要是木场之类的男人去问,他们一定会兴高采烈的炫耀过去的风流韵事吧。葵不可能了解男人的心理。 “……若更进一步追问,他们就辩称是邻村的年轻人干的,说别的村子没节操、没道德,把别人贬的一无是处。然而一到邻村去查访,他们说的也是同样一套。真是肤浅。结果摊开来一看,这一带几乎所有的男人——包括相当远的村落的男人——都可能曾经去过。” ——大家都管那里叫卖淫小屋。 ——不是在接客吗?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会去夜访。 仁吉和耕作也这么说。 这应该是事实吧。 “……我不知道那位姓石田的女子究竟陪过多少男人,而且她甚至没有办法拒绝。” “为什么不能?” “为了活下去。” “为了钱而卖春吗?” “不是的,那名女性似乎并不穷困,但是她——石田芳江女士并非当地人。她过世好几年了,所以也无法查出她的来历,已经她为何会搬到这里。但是尽管她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本地的居民似乎依然不接纳她为村里的一员,她直到最后都是个外来者。理由很简单,因为石田芳江女士……” ——只因为是人家的妾,就被闲言闲语。 “……为特定的人物提供性服务,以换得生活的保障。” “真是拐弯抹角,小老婆是吗?” “那是侮蔑的称呼。” 葵瞪住木场,木场反瞪回去:“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叫,反正不也通了吗?可是她是人家的小老婆,所以没办法拒绝夜访,这我不懂哪。” 木场问这是什么道理。 “她受到歧视,被世人不当的鄙弃。” “因为她不正派吗?这我倒懂。”木场难得的以有些感慨的口吻说道,“可是……人家的小老婆会因为有人夜访就去死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葵紧蹙起眉头,“就是石田女士是你所说的小老婆,但是认为这种身份的女人在性方面就一定不简单,这是严重的偏见!小老婆不是身份也不是阶级,只是她与特定的男性缔结接近婚姻的关系,却没有结婚而已——这是这样而已不是吗?而且之所以如此,根本就是因为男人自私。她根本就没有理由要受到不特定多数的男人凌辱!” “这我知道。”木场说,脸颊僵硬,“有这种想法的男人卑劣愚蠢,这我非常明白。不管小妾还是正室,不论是什么职业身份,不愿意的事就是不愿意。只是啊,唔,你或许会反对,可是怎么说,如果说,连男人的男字都不认识的小姑娘被那种混帐东西给蹂躏,上吊自杀的话,我还可以理解,但是……” 葵原本站着,此时她拉过椅子,坐了下来。茜仍然站着。 “不论有没有性经验,强奸就是强奸,蹂躏就蹂躏。说起来,什么女人有被强奸的愿望,只有霸王硬上弓,事后,总有办法哄女人欢心——这些全都是男人的幻想。这种事绝对不可能,不管是什么身世的女人……” 葵发挥了本领,而矶部应该会对这个发展感到欣喜。木场搔了搔头说:“你说的是没错,但我的意思是……对,是程度的问题。那是需要去死的……该怎么说……” “这并不是程度的问题。而且就算以程度来看,在她的案例中。规模……完全不同。” “容我说的粗俗一点,你是说……上过她的男人的数目吗?” “没有什么粗俗不粗俗的,就是如此。”葵的声音更添威严,“她是外来者,除了以这种形式与共同社会维持关系以外,她不被承认是共同体的一员,没有存在的价值。对她来说,想要活下去,除了接受男人的暴力行为以外,没有其他选择。这完全是强奸。到了最后,她选择了死亡。她是被时代与陋习强奸而死的。石田芳江女士是贫穷的时代与这个国家淫荡的陋习和男人的自私之下的……牺牲者。”葵那陶器般的肌肤微微泛红,说完了这段话。 加门说:“木场兄,这跟案子无关吧?”望向木场。 木场敷衍的“唔”了一声。 “哎,办案就是这样的啦。你想说要是什么事都能够一气呵成,那就太简单了,这要是有关系的话,就太凑巧了,对吧?可是啊……” 木场不服的把脸背向姐妹俩。“……拿开屏风一看,没有半个人,所以以为那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没想到凶手在拿开屏风之前都待在那儿——这次的案子是这样的事件啊,所以刚才的话也不无关系。” 加门歪起那张长脸说:“就算扯上一堆似懂非懂的大道理也没用吧,木场兄,你一贯的论调不是要靠脚走、用手摸吗?就算继续听这个人讲女权怎么样,听她上课也没有用啊。走了吧。” “去哪里?回东京吗?” “那当然是……” “容我打断一下……” 两名刑警端正姿势答“是”。葵突然生气的说道,站了起来。她原本瞥着两名公平内讧,但是他们没有建设性的对话似乎激怒了她。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恕我就此告退。我已经没有任何情报可以提供警方,而且我的家姐也很忙碌。喏,姐姐,我们走吧。” 葵催促茜,背过身去。 茜交互望着伊佐间、木场和妹妹,仓皇失措了好一阵子。 “孩子……”她接着说,“——她有孩子。” 葵闻言埋怨了一声:“什么?”回过头来。 “葵,喏,石田女士家不是有个男孩吗?我记得……” “姐姐,孩子又怎么了?”葵露出相当不耐的表情,好像在抱怨好不容易可以走了,何必又来瞎搅和。 “你说的孩子是……”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应该与过世的家姐同龄。那个孩子就读寻常小学【注】(日本旧制的小学,一八八六年起设置的义务教育学校,原本修业年限的四年,一九〇七年起改为六年)的男生班,总是被人欺负。” “你姐姐几岁?” “得年二十八。” 木场干劲十足的说了声:“很好!”然后望向加门说,“看,只要追查,不就会有线索吗?喂,根据调查报告,川岛喜市也自称今年二十九哪。那么……那个孩子后来怎么了?” “这……”茜吞吞吐吐,她可能不知道吧。 伊佐间眼见葵可能就要说出侮蔑姐姐的话来,伸出援手说:“是不是被收养了?” 木场横眉竖目,像厉鬼般恐怖的望向伊佐间说:“喂,钓鱼的,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哦……我借住的人家……” “啊,出处就先不管了。怎么说是被收养的?” 伊佐间把从仁吉和耕作那里听来的话连接在一起,将上吊小屋的灯亮着的怪谈也一并说了出来。 木场的眼睛闪闪发亮。“你说灯亮着吗?喂!” “我没有看到。” “看到的是这家的用人吧?” “……对。” 木场吼道:“喂,加门,怎么样?” “光是这样很难说什么哪。川岛的确很像个假名,不过地址又吻合。是啊,先跟辖区照会一下好了……” “没时间在那里磨蹭啦!混账东西,这种时候才要行动啊。我看下去连这件事都不知道吧。我才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听他们说什么‘不知道’、‘没听说过’咧。总之先把那个用人叫来!” “看样子也不必叫了。”葵说道,往上一指,冷冷的说了声“恕我告退”,消失在螺旋阶梯底下。众人仰望她所指的地方,耕作正绕过回廊,来到螺旋阶梯。 汗流浃背,他很急吗? “两位是东京来的警察先生吗?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不好了。有、有电话找两位。” 加门制止木场站起来:“电话在哪里?” “电话在上面,这边请。” “我去听。” 加门跑向螺旋阶梯,和耕作一起消失在楼上。 只剩下伊佐间、今川和木场留在宽广的大厅里。 伊佐间两个人都认识,他觉得眼前的状况很奇妙。木场拖着腮帮子,正在怄气。伊佐间无法判断他的状况是好还是坏。 “木场修……” “嗯?” 木场瞪了伊佐间一眼,狞笑了一下。接着他不晓得是从伊佐间只呼唤他名字的声音里察觉到了什么,从刑警面貌变换成恶友表情,简单扼要的说明了事件的梗概。 溃眼魔这个恐怖的称号,在伊佐间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似乎从平野佑吉转到川岛新造身上,再换到川岛喜市头上来了。 木场说明:“川岛新造就是榎木津口中的川新哟。”这个名字伊佐间确实听说过。榎木津就是不肯记住别人的名字,不是把人家的名字缩短,就是乱取绰号,乱七八糟的,常常不知道他是在说谁。 话说回来,连门外汉的伊佐间也觉得这三个人虽然都很可疑,却也都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目前……是喜市?”他问,木场“咦”了一声。 “……有一个叫志摩子的娼妇作证,喜市的嫌疑更深了。志摩子是个跑单帮的流莺。曾经差点被川新掐死。拒她供称,有个相貌疑似川岛喜市的人——从年龄外貌来看,这个人绝对不是川新也不是平野——这个人从好几个月以前,就在夜晚的市区里徘徊,四处寻找志摩子。私娼都很胆小,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警戒,若是不撒大钱,是很难找到的。” “可是他找到了。” “是志摩子碰上了。乱枪打鸟,总有打中的一天哪。喜市一发现对方就是志摩子,就变得相当热衷,一直问她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 “好像是战后不久的事吧,喜市一直追问那时候的事。志摩子说,要是不买,她就要回去了,喜市便掏出钱来,也不跟志摩子睡,一直问她的地址,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志摩子好像没有告诉他,一般也不可能讲出来嘛。志摩子是个泼辣货,她好像骂喜市说:‘买了女人又不睡,这个没种的臭男人,给我滚!’把钱给砸回去了。” “好凶。” “就是啊。但是喜市后来仍对志摩子纠缠不休,最后住的地方曝光了。志摩子觉得既恐怖又生气,为了报一箭之仇,偷偷跟踪喜市,找到了他住的地方。那里……” “是川新的家?” “对,喜市的老窝是骑兵队电影公司。所以喜市和川新……一定有什么关系。” “应该吧。” “志摩子不肯善罢甘休。她盘算后,闯进骑兵队电影公司。那就是发生左门町命案的那天晚上。” “但是喜市不在里面?” “是啊,在里面的是新造。志摩子怒气冲冲的一路叫骂进来,结果川新大叫:‘你就是蜘蛛吗?’扑了上来。志摩子的外号叫做红蜘蛛,她的大腿内侧好像有个刺青。” “可是川岛喜市也是蜘蛛吧?” “没错。喜市在寻找志摩子的时候,自称蜘蛛。打电话给前岛八千代的,也说是蜘蛛的使者。而新造留下的话也是……” “去问蜘蛛?” “嗯。所以啊,川岛喜市与川岛新造共谋犯案的看法,是目前最让人信服的推测,但是这两个人做的事又实在破绽百出。不过或许只是看起来这样而已,而平野的行踪依然是个谜。” 木场说“真是太奇怪了”,沉默不语。于是原本不知道是睡是醒的今川突然说了声“容我僭越”,不清不楚的陈述感想说:“那些人……会不会只是完成各自负责的任务而已呢?” “什么叫各自负责的任务?” “例如说,把人诱骗出来的任务、夺取和服的任务,还有……杀害的任务。” “任务?” “每个人负责的任务是一定的,而每个人各自执行自己的任务。若是这样的话,你们看呢?” 伊佐间一瞬间无法理解,但他很快领会过来了。 今川与他的容貌和说话口气相反,脑筋转的意外的快,动作也很灵敏,只是那奇妙的外表让周遭的人误以为他很愚钝罢了。 而那样的落差似乎让木场感到困惑,他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嗯……原来如此,那川岛喜市只负责把人诱出来和偷和服……等一下,为什么需要做这种事?和服里有什么秘密吗?你该不会想说偷和服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吧?” 今川将两道浓眉皱成其妙的形状说:“我想……应该不是,应该没有说书故事中的那种秘密。只是我认识如果妇人在睡着时被人偷走衣服,应该会进退不得,回不去了。” “的确,大商家的女掌柜也不能穿着襦袜就这么回家哪。嗯,说的也是。但是……嗯?喂,什么进退不得,被害人都死了啊,你胡说些什么啊!” “喜市不知道人会被杀吧。”伊佐间说。 木场无法理解。“不知道会被杀?可是,咦?什么意思?喜市他……” 今川补充自己的看法说:“那个叫喜市的人可能不知道计划的全貌——他可能不知道杀人这件事。除了自己的任务以外,他不知道其他人会做些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拿走和服,只为了这个目的而行动。” “所以……人已经死了,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偷走和服了,他却还是大老远跟踪老太婆去确定,完成了这件事?” “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可是老太婆只拿了一个包袱出来,一般人会想到里头装的是被害人的衣服吗?” “不会,这是个难题。只是……喜市先生是情报人员,负责确定被害人的身份和住址,同时绊住她,而新造先生负责把被害人带去那里,另一个人则是下手杀人的实行犯——如果任务是这么分配的,每个人的行动就不能说是破绽百出了。因为每个人都完成了任务。” “因为不知道杀害计划,所以喜市和川新也没必要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啊……原来如此,很有道理。不过我觉得川新的角色有点太半吊子了。把人带到卖春宿的任务,让喜市来就够了吧?只让川新负责那点任务,太大材小用了。” “或许有什么理由。” “当然有理由了,问题在于是什么理由啊,笨蛋!”木场呵斥似的说。 伊佐间并没有深思太多,说出他临时想到了看法:“或许是因为认识。” “有人认得他的脸?谁?那个……老太婆吗?喜市被多田麻纪看过,所以不适合当客人是吗?老太婆怎么会认识他?” 伊佐间只是随便想到的,木场却穷追猛打。 今川说道:“会不会是喜市先生事前委托了老婆婆呢?例如说,虽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但喜市有可能事先拜托老婆婆拿出和服。” “喜市拜托老太婆?”木场那凶猛的脸紧绷起来,“这个嘛,那个老太婆的确是个女豪杰,看准有钱拿的话,确实有可能会答应拿出客人的衣服。那么……” 木场感觉到背脊正逐渐涨满力道。“……原来如此。那么那个老太婆打一开始就和这件事有关系喽?或许不只是看到昂贵的友禅,一时冲昏头而已。这么一来的话……” 这个粗鲁的朋友现在应该正全力思考着。 “……假设说,虽然不知道是为了绊住女人还是什么目的,喜市事前委托老太婆拿出和服。老太婆会怎么做?门上了锁哪…… 对了,只要一个人睡着,另一个人出去,因为门没办法从外头锁,绝对是开着的。所以川新才会提早回去嘛!” 今川说:“就是这样。新造这个人被吩咐的任务,是佯装成客人去到指定的地点,不被怀疑的带被害人进去,被害人一睡着,立刻回去——会不会是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所以……” “所以川新不管是被人看见还是做什么,都毫无防备是吗?原来如此。这其实是为了让平野——不管平野也行——让杀手侵入的准备工作。原来如此。如果杀手来得太晚,偷走和服,就可以绊住被害人了!” “是的。但是杀人执行的以外的早——是不是这样呢?” “噢,老太婆或许打算等川新一回去,就马上进去夺走和服,但是杀手紧接着溜进房间,上了门锁,老太婆想进也进不去了。里头的人也……” “想出也出不来了。” “是啊。结果老太婆等不下去,踢破纸门,吓得魂飞魄散。她不知道会发生命案,看到尸体大吃一惊,夺门而出,想要报警。但是她途中改变主意,决定完成约定,回到现场……以那个老太婆的行动来说,这样才合理。哎呀,原来还有这种看法……” “那,会拿去当铺也是……”伊佐间说,木场拍打膝盖说:“……原来如此,或许连拿去典当也是事先说好的。这样就能解释喜市为什么会知道典当的是什么东西了。就是这样!” 木场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 虽然伊佐间莫名其妙,但木场似乎很兴奋。 伊佐间为了串场而随便说说的话,似乎让事情完满的解决了。 恶友回复刑警的表情,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这么一来,他将会超越善恶。变得无比强大。往好的方面发挥的话,是所向无敌,不过一旦失败,将演变成不可收拾的状况。 木场站了起来。“每个人都毫无脉络的各做各的事结果却描绘出一幅无人知晓的画是吗?这一连串的事件全部是已经预定好的结果吗?喂,古董商,你虽然长得古怪,倒是很让人赞叹。你的智慧我拜借了!” 今川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哦”了一声。他还是老样子,完全看不出心思。尽管被人说长得古怪,但在伊佐间看来,今川像是在害羞。 此时楼上传来怪叫声。 几乎就在伊佐间抬头的同时,加门刑警从螺旋阶梯上跳了出来。加门一边用小丑般好笑的动作绕着螺旋阶梯下来——其实他非常正经,而且惊慌失措——一边变了调的粗声大喊:“不、不好了木场兄!不晓得怎么着,电话杂音干扰,花了很多时间。可是为什么只是跨个县,电话声音就变得这么不清楚?一问之下……” “别慌啊,大叔,快点说吧!我也有别的问题要询问本部!” “高、高桥志摩子……被绑走了!” “你说什么!” 加门摇摇晃晃的绕过螺旋楼梯,来到地下,头晕目眩似的蹒跚不稳。 “她在大白天被人带出公寓!光天化日之下被绑走了!” “那个女的被人盯上了啊!这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不是再三要求派人监视吗?结果竟然没有半个人看着她?混账!” 木场大步走到加门前面。 加门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如牛的说:“哦……四谷署七条和你那边的木下老弟看着,但两三下就被突破了,溜得很快。嫌犯好像开了车子。警方虽然在都内设点盘查,却晚了一步。现在正在追踪,嫌犯人似乎朝着千叶这里过来。” 木场大骂:“那些没用的饭桶!”用力跺脚。 “嫌犯是川岛——川岛喜市吗?” “不,好像是……新造。” “这样啊……” 木场回头,望向伊佐间和今川。“……新造果然是负责带出被害人的角色。” 加门问:“什么意思?” “不管如何,那名小姐现在很危险。”今川说道。 耕作从回廊走了进来。门的后面是一身丧服的…… ——茜? 她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她一直在那里吗? 她看起来非常悲伤,这也是常态吗? 此时木场叫住加门:“喂,大叔,我们……去上吊小屋等他们!”他宣告说。“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但可不许你们在千叶的辖区乱来!”矶部叫道。 “不劳帮忙,你们找你们的绞杀魔去吧!”木场吼回去。吼完之后,他顺便叫住伊佐间说:“喂!钓鱼的,你大致认得这里的路吧?带我去上吊小屋,你知道在哪里吧?” “呃……大概。” 伊佐间晓得大致上的方位,但不知道小屋正确位置。 加门那张松驰的脸拉的更长了,他好像难掩内心的困惑。“木场兄,为什么非去那里不可?有什么根据吗?” “混蛋,直觉啦,直觉。这次的事件啊,如果不吻合,就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一旦吻合,就绝对错不了。不管是偶然还是什么……”木场断定似的说,“那里是事先准备好的地方!” 加门更加一头雾水,像个文乐人偶似扬起眉毛,垂下嘴角。 木场用下巴比比伊佐间,不明所以的叫骂:“快点准备啊,笨章鱼!” 伊佐间…… 正看着不安的望着这片嘈杂的茜。 ——她不喜欢这样吗? 她应该很讨厌吵闹吧——伊佐间心想。 茜一定希望能够极为平凡的过着俭朴安稳的平静生活。 只是从这阵子的状况来看,那是近乎奢求的愿望。 矶部好像已经忍无可忍,蛮横无理的宣告:“千叶本部全面禁止所有关系人外出!”不过警察应该没有权限拘留伊佐间和今川,他们两个会逗留在这里,完全是出于主动配合。木场当然反咬回去。 正当木场、加门、矶部三人僵持不下时,碧领着提了大皮包的阿节,从茜的背后出现。 少女仰望年纪相差甚远的姐姐说:“那我走了,姐姐。”茜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说:“你要走了吗?”片刻之后又接着说:“碧,路上小心。” 矶部耳尖的听见,转过庞然身躯,用刚才射杀木场的粗短手指指着少女说:“喂!你!要去哪里!” 茜庇护妹妹说:“家妹要回圣伯纳德学院的宿舍。今早校方联络,要家妹尽速返校,她已经休息半个月了……” “不、不许任意妄为……”矶部颤动着颊肉说。 茜露出困惑的表情说:“……这件事已经知会本部长先生了,刑警先生没有听说吗?” “没有。啊?刚才津畠接的电话吗?可是是谁跟本部长说的?” 碧从姐姐背后发出稚气未脱的声音:“一定是柴田叔叔。叔叔今早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处理好了,叫我不必担心。” “咦?柴田叔叔?……是那个柴田勇治吗?” 矶部嘀咕着说“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不关我的事了”,望向木场。 木场狂妄的笑了:“你该不会说那个小姐可以离开,这家伙就不行吧?喏,钓鱼的……你在还发什么呆!快走啊,这个糊涂鬼!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就算赶时间,这也骂的太过分了一点。 对伊佐间来说,木场的确是朋友。如果木场有困难,伊佐间也会伸出援手。身为日本国民,他也会不遗余力协助办案。但是不管任何事,伊佐间都没有理由受到强制,更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骂的狗血淋头。这根本是公私不分、滥用职权。 说起来,警官根本不应该把一般民众带去危险地点。 ——他完全不这么想吧。 肌肉刑警丝毫没有那种意识。 不过伊佐间之所以拖拖拉拉,并不是因为他感觉到危险,而是没有自信带路。因为仁吉只带他去过那附近一次而已。看木场那气势滔滔的模样,要是伊佐间走错路,肯定不会有好下场,但是今川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伊佐间的心情,说道:“伊佐间,快走吧。” 仔细想想,今川也不可能知道路。 这时,送碧出门的茜回来,或许是看到伊佐间犹豫不决的模样,为他解围说:“恕我僭越,如果不妨,能否让家里的用人出门陪同呢?他经常到那里去。” 木场说:“很好,麻烦你赶快。” 结果矶部上前插嘴说:“不行,这绝对不行!那、那、那个老头子是嫌犯,他有逃亡之虞 ,上头吩咐要好好监视他!” “你说什么……” 木场就要出言顶撞,茜急中生智说:“那么……请出门说明详细的路线好了。那里距离有些远,而且不太好找,伊佐间先生看起来好像不太知道路。” ——她明白。 该说是被看出来了吗? 人在回廊的耕作被叫过来,已经有点预备知识的伊佐间向他问路。 “那里位在村与村的交界上,地势不是很好,没事的话,没有人会过去,除非有急事想抄近路,才会经过那里。” 那里是个不吉利的地方——耕作阴沉的说。 结果伊佐间、木场以及心不甘情不愿的加门,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今川都同行了。 不过以此为契机,拘留暂时解除了,相比于留下来,说不定一起外出才是上策。 通往玄关的走廊上,可以透过黑框窗户看到构造复杂的建筑物一脚,那里一样有着黑框窗户,葵正在那儿俯视着伊佐间等人。 不知道是不是茜通知的,真佐子在玄关等着。 真佐子表示希望今川日后能够再次到访,一次又一次为失礼道歉,接着说“这是一点心意”,拿出一只信封。两个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今川坚决辞退了。 走过樱树重重的前庭,穿过坚固的大门,眼前是一条直通底下的道路,两旁稀疏的生长着低矮的褐色树木。来到门前,可以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正慢吞吞的驶过那条通往城镇的荒凉道路。今川说:“啊,碧小姐要去学校。”车子看起来像只黑色的大甲虫在爬行。这一带再过去,还有能供那样的轿车行驶的道路吗?伊佐间有些担心。就在他想着这事时,甲虫载着少女,已经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了。 回头一看,蜘蛛网洋馆还是一片漆黑。 涂装成黑色的木材,烧成黑色的砖瓦,变色成黑色的黄铜,漆黑的刻画着岁月的石头。 时间与空间固定住的油画。 苍蝇总是能够从充满黏性的绘画表面逃走了。 一行人走下道路,穿过荒凉的森林,来到坡度陡急的岔路。 经过民家,来到海边。 木场开口道:“要你作陪,真是不好意思啊。” “嗯。” “钓鱼的,我啊……” “嗯?” “……我啊,怎么样都想救那个被拐走的妓女志摩子。” “嗯?”海风吹上脸颊,伊佐间的胡子颤动着。 越海而来的风与温度和风速无关,相当刺人。 “她啊,是个不幸的女人。” “你同情她?” “混账东西,咱们彼此都没有富足到可以同情他人的地步吧?而且不幸的女人可是满坑满谷,多得数不清哪。要是见一个就同情一个,谁受得了啊。” 木场粗鲁的说完后,撒了个谎说:“我也不太懂,不过是警官的性子使然吧。” 应该是被志摩子的身世给感动了吧。木场虽然不讲理,但容易为情所动。虽然不知道他的基准何在,但就算是为了无聊小事,一旦钻起牛角尖,就会横冲直撞。木场就是这种人。另外,木场还有一项特质,他为了实现、成全自己的一厢情愿,甚至会舍弃自己的意见、撤回前言,不惜自我破坏。 木场继续说道:“听说志摩子战后很快就结婚了,当时她十九岁。老公在镇公所工作,染上肺病,弱不禁风,连征兵都没通过,在当地抬不起头来。她的老公赚的钱也不多,却死要面子,所以志摩子逼不得已,只好兼差做缝纫。” “你打听的还真清楚。”加门说。 木场答道:“废话。你们就是指问自己想听的事,他们才什么都不说。刑警需要情报,对他们来说大部分是无关紧要的事。所以如果想问出他们认为无关紧要的事,就要设身处地连一些不必要的事也聆听。先不管这个了,结果啊……” “结果呢?” “结果啊,志摩子新婚不久,就在老公外出时,被蛮横的进驻军给强暴了。老公回来后,志摩子向他哭诉,没想到反被老公斥责,说她就算咬舌自尽,也应该保住贞操,说这不是道歉就可以了结的事。最后老公甚至还说她丢人现眼,跟她离婚了。志摩子结婚连一个月都不到哪,这老公真是太王八了。这怎么能责怪伤心欲绝的老婆呢?有哪个女人被洋鬼子按住了还能反抗得了?” 伊佐间也听说过类似的事。 不只是对妇女施暴,驻留美军的犯罪事件层出不穷。即使到了现在,依然时有耳闻。但是这并不是说美军就是坏人。伊佐间认为本国人也是一样,若要说的话,是时势逼人。美军里也有好人,就算同是日本人,坏人就是坏人。因为把美军不分青红皂白的全部混为一谈,所以感觉他们特别引人瞩目,但是这里是日本,犯罪者里头当然是日本人占了绝大多数。 这种时候遭殃的总是弱者,无法保护自己的人只能等着吃苦头。像之前提到的女人受到凌辱而自杀的事,有一段时间屡见不鲜。 木场接着说:“但是志摩子这个女人十分坚强,她没有哭闹,也没有上吊,而是很干脆的看开,去了R.A.A。” “哎呀?” 株式会社R.A.A协会【注】(R.A.A为Recreation and Amusement Amociation之缩写,特殊慰安设施协会)——简称AS(Amusement Service),是出于东京警视厅的要求,政府召集花柳界的代表,援助设立的所谓进驻军的特殊慰安措施。换言之,就是驻防美军专用的花街。虽然规划了诸如舞厅、咖啡厅、桌球场、射击场、撞球场、电影院等场所,但伊佐间认为一般来说,它只被视为未外国人提供性服务的机关。 伊佐间刚听到这个设施成立的消息时,怎么样都想不通。 AS设立的说辞是这样的:压抑着欲望,成天进行杀戮的外国军人以占领进驻的名义登陆了。他们一定会袭击妇女——事实上的确真的有人袭击妇女——所以我们要防患于未然,建造一道性的防波堤——说白一点,就是把特种行业的女人塞给他们,以保护一般妇女的贞操。 伊佐间觉得这个道理很奇怪。 他觉得这件事是把美国人当成白痴看,把人家当成天灾。而且还说娼妓是防波堤,根本是把她们拿来当沙包用。 可是。听说AS在皇居前举行落成典礼时,宣言的内容是:我们自觉此一时事业是重建新日本的开始,同时也是守护全日本女性纯洁之基础事业,我们立下觉悟,克己奉公。 这就是战败后的日本国防。但是即使战败、即使标榜民主主义,仍然高喊着要为国家克己奉公,伊佐间觉得这时代委实错乱的太严重了。 因为大帽子这种东西,唯有拒绝正视现实,才能够高挂在嘴边。 错的太离谱了。 不可能行的通的。 一开始的方针似乎是优先采用艺妓、娼妓、酒家女以及卖淫惯犯——这个称呼真的很过分——这类特种行业的女性,但是就算是风尘女子,也没有人愿意委身外国人。不管对象是什么国籍,做的事还不是都一样?反正你们都是些肮脏的女人嘛——当事人敏感的察觉到这种歧视的眼光,而且慰安这种想法本身就很侮辱人。就算他们说之前都是男人上战场,这次该轮到女人效力了,但是站在女人的角度来看,那根本是男人自己要打的仗,关她们何事?事到如今,根本不可能有人肯为了国家踊跃参加。只靠特种行业的女人,完全不敷应付。于是AS决定招募一般妇女。 招募接客妇:通告新日本女性,此为国家战后处理的紧急设施之一,为进驻军慰安之一大事业,务求诸位率先协助。全面提供宿舍、服装、膳食。 伊佐间心想:什么叫新日本女性? 那种大帽子虽然没用,但是提供宿舍、衣服和饮食这招倒是奏效了。在那个时代,许多人被迫在一片焦土的城镇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能够穿着漂亮的衣服,过着受保障的生活,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为了活下去,许多平民女孩舍弃了身为一个人的尊严。过去的娼妓们也不得不抛弃她们视为职业一直坚守的自尊。良家妇女与妓女的界限变得暧昧,两方都受到了伤害。听说刚设立时,不断的有人哭泣、逃亡,甚至昏厥。但是官兵们蜂拥而至,涌向这家异国的娼馆。 这不是慰安也不是提供娱乐,只是单纯的性欲发泄的。 驻留军士兵常常因为过度放纵而引发争执,伤害事件频传。不仅如此,性病也蔓延开来。占领军当局对此大感忧患,结果还是缓不济急,最后占领军全面禁止将校进出设施。 R.A.A短短半年就崩坏了。 只留下红线青线。 俗称的“洋妓【注】(日文原文为“洋パン”(yohpan) 一般称“パンパン”(panpan) 指的是战后专为西洋人为对象的妓女,是一种歧视的称呼)”之所以激增,以及红线那类卖春地区的重建,全都是R.A.A的遗祸。 R.A.A制造出用户公娼制度的借口,产生出大量的私娼与公娼。不仅如此,别说是国防,连众多一般女性的道德观也给破坏了。 而且,日本还被烙下了这样的印象:日本没有女性人权,毫无道德观念,日本人连预防性病都做不到,是个肮脏、没有文化的民族。 这也理所当然。美国是女权扩张论的发源地,肯定不乐见这种状况。 ——做错了。 伊佐间这么认为。 “AS好像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哪。我复原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可是那里比起真的妓女,老公战死的寡妇和乡下姑娘好像还比较多哪。一定也有不少女人因为这样而毁了一生把。”加门感慨万千的说。 “是啊,可是设立的是警视厅哪……” 伊佐间觉得木场应该是感到自责。当然,木场没有任何责任,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听说里头也有一些雄心万丈的姑娘,是真心为了国防而志愿加入的哪。” “有这么奇特的妇女吗?” “听说有。志摩子可能是因为长得标致,没多久就被调到隅田川的大仓别邸了。” “哦,将校专用的……” 伊佐间听说政府接管了一栋私人别墅,作为高级将校专用的高级青楼。应该就是那里吧。 “没错。志摩子在那里结交了一个酒女朋友,好像就是个志愿军——不对,志愿酒女。那个朋友既不是为钱所困,本来也不是个妓女。但是不管心中怀着什么样的大志,被逼着做的事也都一样。忧国之士终究也只能沦落成卖淫的——志摩子这么说。” “为什么说终究?” “也不是对男人上瘾了——志摩子说世上没那种女人。而是更迫切的现实问题。AS崩溃以后,女人失去了工作。能够找到正业的人还算是幸运的,但大部分几乎都留下来在红线工作,要不然就成了流莺。原本就是欢场女子的人好像继续留在店里,但原本是良家妇女的人待不惯妓院,但也回不去原本的生活了。就算胸怀大志和美军上床,世人看待她们的眼光也是一样的。” “然后呢……” “嗯,那个女孩献身报国,志愿加入R.A.A后,无法回到原本的生活,尽管衣食无缺,却成了娼妇。志摩子原本也是良家妇女,又和那个女孩年纪相近,两个人意气相投。结果后来两个人生活都没了着落,和另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年纪也相同,本来是个学生——三个人一起租了房间,自食其力。说是自食其力,干的当然也是洋妓。真是造孽啊。” 木场盘起胳膊。“只是,志摩子很快就成了将校的ONLY,脱离了共同生活。但是那个将校没几年就抛弃志摩子回国了。之后志摩子就成了BUTTERFLY。那时,两个同伴好像已经行踪不明了。美日议和以后,志摩子就成了跑单帮的散娼了。” 所谓ONLY,指的是美军在当地的老婆。说老婆是好听,单说穿了就是小妾,根本不是能奢想结婚的关系。 而BUTTERFLY一样是以美军为对象的流莺,但没有固定对象。BUTTERFLY常常可以找到不错的老公,成为ONLY,有时候还可能从的对方手中获赠独栋房舍,过着奢华的日子。 志摩子这个人却是反其道而行。 “志摩子大腿内侧的蜘蛛刺青,好像是她最初的将校老公刺的哪。”木场说,“志摩子已经二十八了,过了三十岁的话,继续干这一行太辛苦了。不过我认识的流莺里头,年纪最大的是六十一岁,那时例外。这不是能够永远干下去的行业。” 木场望着远方水平线,伊佐间也跟着望去。 “死掉的前岛八千代也是二十八,我老妹也是二十八。但我妹妹已经有孩子了,过着普通的生活。万一哪里搞错了,她可能也变得跟志摩子一样——不,像八千代那样。一想到这里啊……”木场说道。 “那位……”今川被海风吹的屈起身子说,“……八千代女士是不是也曾经待过AS?” 木场露出意外的表情说:“八千代吗?不,我们调查过她的来历,并没有查到那样的事实。听说八千代的父母死在空袭中,举目无亲。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生活衣食无缺。父母过世后,她从就读的护士还是药剂师学校退学,靠着开布袜店的远亲说媒,嫁进了绸缎庄……” “木场兄,一般人会隐藏不光彩的往事。”加门说,“……你刚才不也说了吗?不是成为不见天日的女人,就是另谋营生,如果另谋营生的话,就会隐瞒到底。两条路只能选一条。虽然那时政府主持建立的设施,但是加入AS,在过去就等于是卖到南蛮【注】(日文原文为“唐行き”(karayuki)指的是江户时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战间,去或被卖到南方等国外谋生赚钱(大部分是妓院)的女性。)去,是被人瞧不起的。一方面戴高帽子说她们是新日本女性,一方面又好似理解的说什么娼妇也有人权,最后却说她们干的事都一样,把她们全部加以取缔哪……” 既然侥幸嫁进了大商家,一定会想要抹除那样的过去。伊佐间也这么想。 “这样啊……可是我一开始就再三追问志摩子,问她知不知道一个姓前岛的女人,她却说不知道啊。” “前岛不是夫姓吗?”今川指出/ “什么?我记得她的旧姓是……” “金井,金井八千代把。”加门回答。 “是吗……等一下,蜘蛛的使者在电话里确定过八千代的旧姓是不是金井对吧?大叔?” 加门点头,木场停下脚步。 “但是就算姓不同,名字一样的话,应该也会发现吧?我可是好好的说出了前岛八千代这个全名呢。” 加门也暂时停步。 “名字是可以改的啊,木场兄。总之,刚才这位先生说的话,或许有必要再调查一下。之前完全找不到被害人之间的共同点,只要找到连结志摩子和八千代的线索,或许其他的被害人也……” “是啊。可是……川野弓荣和山本纯子姑且不论,但最初遇害的女孩不是吧?AS是昭和二十年成立的,那时候那女孩才十岁左右哩。” “也……是哪。” 两名刑警有些沮丧的再次迈开步伐。 一行人经过仁吉家前面,好像没人在。 屋子前面的樱花还没开。 ——那道漫长的鲸幕又要拉起来了。 伊佐间心想,是是亮的丧礼。 众人快步穿过小镇。 小屋就在听的见澎湃海潮的山丘上。 那是一栋比仓库好上一点的破败小屋,小的完全如同字面形容。 天色已经逐渐转暗,伊佐间突然感到饥肠辘辘。 ——结果还是没吃到午饭。 其实这不是一般所说的饥饿感,而是不祥的预感,但是伊佐间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这件事。 尽管已经到了春天,枯野上却没有半点草木萌芽的迹象,在海上吸饱了冷气的风猛烈的刮着。倾泻在小屋上的光线也极为奇特,朦胧的影子朝四面八方投射。 气温也十分暧昧,令人无法判断是寒冷还是温暖。被风吹到的部分觉得十分冰冷,但其他地方又暖暖的。 这种景色就叫做不祥的情景,这种状态就叫做诡异,但伊佐间同样是一辈子都不会发觉。 “喂,钓鱼的,还有古董商……”木场看也不看伊佐间及今川,瞪着建筑物,压低了身体说,“你们两个到这边就好了,谢啦……” “好了?” “接下来一般老百姓只会碍事,趁着还没受伤快回去吧。不要再被卷进杀人事件里了,蠢蛋。” 人都来到这里了,事到如今才说这种官腔,也太荒谬了吧? 而且叫他们在这里打道回府,也有点伤脑筋。 伊佐间看看今川。 今川无论何时何地,摆出的表情都是一样莫名其妙,简直就像戴了个面具。伊佐间还是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加门开口了:“要闯进去吗?” “还没,没有人的气息。” “的确是没有哪……唔,虽然人都到了这里还说这种话很怪,但是木场兄,我不认为这栋小屋有问题,没有任何人住在里面的迹象。” “灯不是亮过?那么一定有人在。刚才问话的时候,那个大个子老头也说他确实看见了。” “那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至少不是好几十年前。” “唔……就算灯真的有亮过,也不太可能跟本案有关吧?关系太薄弱了。” “川岛喜市的年龄与过去住在这栋小屋的女人的孩子几乎一样,而且喜市留在中条当铺的地址也是这一带。” “是这样没错……但是反过来说,也只有这样吧?” “这样不就很够了吗?”木场说,“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 “但是拐走高桥志摩子的是不是川岛喜市,而是川岛新造啊。” “新造只是带她过来而已,他的任务只有这样。”木场说。 加门露出苦涩的表情。“不过就算新造把女人带来了,之后又会怎么样?难道他会把女人交给喜市吗?那收下女人后,喜市又会怎么做?而且这两个川岛的关系还不明朗,新造并没有兄弟伙亲戚年纪与喜市相当的啊。” “这我怎么知道?” “啊……” 黄昏中浮现人影。 木场厉声指示众人趴下。 一行人躲进草丛里。 就在两名刑警争执时,伊佐间和今川错失离去的机会了。 有两道影子。一个大得异样,还有因为另一个影子很娇小,所以看起来才显得巨大? ——那是川新。 木场和榎木津的朋友,通缉犯。 ——另一个是志摩子。 不幸的卖春妇,红蜘蛛志摩子。 她看起来并不像被绑架。 她既没有被抓住,也没有被绑住,感觉上只要她想逃,随时都能逃走。看不出志摩子行动遭到限制,也没有要逃跑的样子。 岂止没有逃跑,两个影子根本是依偎在一起。 疑似川新的影子确实是在警戒着四周,慎重的前进,但是那与其说是在提防人质逃亡,看起来更像是保护同伴免受外敌侵扰。而疑似志摩子的影子就像信赖着川新、依靠着川新似的。 “木、木场兄!”加门撩起长发,他很紧张。 “是他。他突破了封锁线,真、真的……” ——竟然跑到这种地方。 木场把细小的眼睛眯的更细,在厚实的胸膛中吸满了沉淀的空气,伸手制止性急的加门。 “……我去。” “但是……” “我去和他做个了结。”木场回过头来,表情难得一脸精悍,“如果那家伙对女人动手,就麻烦大叔上场。还有……老百姓躲一边去。” 木场站起来了。 他朝着影子高声喊道:“川岛!” 两道影子停下来了。 一阵风吹起。 声音传来。“修……是木场修吗?” “我有话想问蜘蛛,所以才大老远跑来这儿。” 一步,再一步。木场逼近川岛。 川岛撇下女人,横向大步的慢慢靠近小屋。 夕阳幽微的射入,在他的眼鼻投下阴影。 川岛比大个子的木场更庞大,手脚也很长,精实的身体没有多余的赘肉。他身上穿着军服和绑腿,鞋子好像也是军靴,上头则披了一件年代久远的皮革短外套。眼睛很小,表情精悍。应该剃光的头上冒出一些参杂着白发的头发,可能是逃亡中一直没去整理吧。川岛修长的双手朝下放四十五度伸开,张开五指,瞪着木场,慢慢的横向移动,没有破绽。川岛开口道:“你怎么……查到的?” “我可是刑警啊。逃走的家伙就追,这是我的工作。只是……我不认为你是凶手。” 木场继续缩短两人的距离。 “我……就是凶手……修。” “你不太会说谎。你在包庇谁?这屋子里的人吗?” “这……”川岛突然撞向小屋,撞破了门。“喜市!快逃!” 接着他迅速翻过身子,抓住木场。“快走!有警察!” 木场很顽强。他抓住川岛的腰,把他翻到。 志摩子陷入一阵慌乱。加门想要保护她而冲了出来。川岛甩开木场的手,扑向加门。加门没有抓到志摩子,扑倒时抓住了她的脚,志摩子尖叫。川岛大叫:“跟她没关系!你快逃!” 志摩子溜出加门的手。 加门被揍飞,木场抱住川岛。 伊佐间按耐不住,站了起来。今川跑向加门。 木场和川岛扭打在一起,志摩子避开它们似的逃进小屋。伊佐间想要追她,但靠近时被卷入混战,跌倒了。 木场揍了川岛两拳,抓住他的衣襟。 “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木场大吼,“根本没有出来!你看清楚点!你想要包庇的喜市早就不知去向了!” 川岛慢慢的望向小屋,坏掉的门里一片漆黑。没有半点人的气息。 川岛确认状况后,好像死了心,膝盖一沉,整个人颓然坐地。 木场看着他的脸。 木场好强。 “给我说明理由,你已经没办法再逃躲了。” “修……” “喜市是你的谁?” “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我爸的……妾生的儿子。” “这样啊。那不是他的本名吧?他的本名叫石田喜市吗?” 川岛抚摸着被揍的脸颊,点点头说:“没错,弟弟他……被人陷害了。” “被人陷害?” “被一个自称蜘蛛的女人……” 今川扶起加门。 加门的伤似乎颇为严重,昏了过去。 “我发现喜市被卷进了某些事,想要叫他收手,但是……事情却演变成那样。我以为弟弟就是凶手,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真相,所以逃走,寻找他的踪迹,然后……我找到了这里。” 川岛用目光指向小屋。“……弟弟是无辜的,他对我坦承一切了。所以我想揪出真凶,洗清他的嫌疑。” “结果让你自己变成凶手又有什么用?你这个蠢蛋!” 木场说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川新,你忘的东西。” 木场交给他的似乎是一副墨镜。 川岛默默的收下。 ——嗯? 有种奇怪的感觉。 伊佐间不经意的走进小屋,朝里头窥看。 里面有个男人。 “你看见我了。” “咦?” 伊佐间无法掌握状况。 这是谁? 咻——一道坏破空气的声响。 “哇!”伊佐间向后跳开三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有个尖锐的东西从小屋毁坏的门口刺了出来。 鲜血从伊佐间的左手指尖涌泉而出。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木场回头。“钓鱼的,喂、怎么?你怎么了!”木场慌张的大叫。他看到伊佐间在流血,吓了一大跳。伊佐间自己也吓呆了,他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是痛吗?还是恐怖?对了…… ——会被杀…… 瞬间,一个黑色物体从小屋里蹦了出来。是人的形状,动作有如黑豹。木场和伊佐间冲了过去,川岛站起来。 男子手中拿着凿子。 他穿着像是江湖艺人穿的黑衬衫、黑长裤以及胶底鞋。苍白的脸上眼神锐利。 “你……你是……” 木场想要行动,但男子察觉他细微的肌肉收缩,将凶器间断转向木场。川岛立刻阻断他的退路,与其对峙。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我!” “你……” “不要看不要看!” “你是平野佑吉!” “不要看我啊——!” 男子挥舞着凿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刺向川岛的脸,接着强行突破了加门和今川形成的人墙,跑了出去。 “加门!追!喂,伊佐间!喂……” 木场的动作一瞬间停住了。 他凝视小屋里面。 “……可恶啊——!”木场大声咆哮,如脱兔般追向男子。 上吊小屋的泥地上——高桥志摩子的双眼被残忍的捣穿,凄惨的尸骸倒卧在地。 ◎蓑火——《今昔百鬼拾遗》中之卷?雾 夜夜现于乡间径之火 多为狐火也。 古有雨中田蓑之岛[注] 此蓑所生之火 为阴中之阳气乎? 或苦于岁荒之民怨乎? 注:田蓑之岛为大阪附近的地名,战国时代曾经发生过一向一揆(信仰一向宗的百姓暴动),被织田信长所镇压。“雨中田蓑之岛”是取自谣曲《芦刈》中的句子。 07 07 垂头垂了好久,后颈根都酸起来了,吴美由纪总算抬起头来。 有些灰蒙蒙但仍微带春意的风从略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拂上脸颊。 抬头一看,眼前是一张鄙俗的五角形脸庞。 美由纪不知道他的身份。我没道理地就是很伟大——连他自己都这么说了,一看就知道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 听说他叫海棠卓。 不知道几岁。在美由纪这种年纪的女孩子看起来;年长的男人都一样。不管是二十岁还是四十岁,青年就是青年,中年就是中年,其他的全都是老人。分类只有三阶段而已,非常笼统。 而这种分段评价并来严密地反映出对象的实际年龄,全都是根据概略的印象所作出的判断。海棠的年纪难以捉摸。他不到中年,但也没有年轻到青年的地步。虽然不具老成的氛围,但满脸油光,一点清爽的气息也没有。 年龄不详的男子眯起五角形脸庞上的三角形眼睛,用充满黏性的视线舔也似的从美由纪的脚尖看到小腿.再从膝盖上合拢的指尖爬到肩膀,经过脖子来到脸上,然后总算停下来了。 “吴同学……没有时间了,已经没有时间了。” ——口气真令人不愉快。 仿佛铁块和玻璃彼此摩擦发出的声响。模糊难辨,口吻却充满了毫无根据的自信与傲慢,表面殷勤,实则无礼。所谓令人作呕,指的就是这种声音。 “别嫌我啰嗦,我已经从过世的理事长那里听说喽。我是为你好,想要帮你把事情压下来啊。” 真的很烦。美由纪已经把所有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不知道的事也无从说起。所以美由纪瞪着他。 “听好了,吴同学,这话只在这里说啊。你可能不知道,那位前理事长——现代理理事长柴田先生,身份相当不凡哪。正因为这样,他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最让人伤脑筋的是,他的正义感强得跟什么似的。” 这有什么好伤脑筋的?——美由纪没有说出口,瞪得更凶了。海棠的厚脸皮似乎随着年龄愈来愈厚,就算被美由纪这点年纪的小姑娘瞪视,好像也不痛不痒。 这样的逼问已经是第几次了? 美由纪从今早起,就一直处于软禁状态。 门、小窗、桌子、椅子,其他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教职员大楼的一角,位于三楼角落的小房间。 学生们模仿军营,把这里称为重紧闭房。 由于建筑物给人的印象,也有人把这里叫做拷问房。 美由纪觉得那些称呼并不夸张。 若问为什么——因为渡边小夜子就是在这个小房间遭到本田幸三凌辱的。 一想起此事,美由纪就想吐。刚被带进来时,她真的吐了。不过那时候是因为混乱到了极点,也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 美由纪从那天晚上起,再也无法相信包括自己在内的全世界了。 这种状态就叫诅咒吗?——美由纪现在这么想。 海棠那有如蜥蜴般令人不快的声音,就像在远方作响的海潮声般无可无不可,美由纪望向窗外。 十二天前。 本田被杀的夜晚。 黑圣母披着和服奔入黑暗。 本田幸三的脖子被绞断。 小夜子错乱而自屋顶跳下。 ——跳下去的的确是小夜子。 然而…… 小夜子跳下去,美由纪尖叫。接着她推开茫然伫立的织作碧,冲下楼梯。 ——我想在楼下接住她。 美由纪对警察这么说。虽然很蠢,但当时她是真心这么想。想要赶在跳楼自杀的人之前早一步抵达地面,根本是荒谬绝伦,连落语(注:日本传统演艺之一,类似单口相声,由一位表演者跪坐在舞台上说故事)里头也不会有这么荒唐的故事。 但是美由纪冲到二楼时,被老太婆给抓住了。她们在原本应该受到寂静支配的时刻,在回声极大的中庭里扯着嗓子大声寻找小夜子,宿舍里的人一定也听到这场骚动了。老太婆似乎也不得不下定决心,在上班时间外出勤。 ——不快点会死的! 那时,美由纪还这样喊着。 老太婆完全无法理解状况。 ——本田老师在屋顶上、 ——黑圣母在后面的树林里、 ——小夜子、小夜子她、 话语拆成片段,无法形成意义。 但是支离破碎、毫无脉络的话语只要累积,也能够形成大略的意思。老太婆察觉楼上和楼下都发生了非比寻常的大事、狼狈不堪。 此时…… 上方传来尖叫声。 是夕子或碧从楼上看到小夜子坠地,发出了尖叫…… 当时美由纪这么认为。 老太婆呼喊着神的名字,想要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屋顶赶去。美由纪则相反地想要往楼下跑。得尽快赶到小夜子身边,或许小夜子还有气——实际上美由纪并未如此冷静地思考,她只是一团混乱——总之她就是这么想。老舍监用力拉扯美由纪的袖子,美由纪奋力抵抗。那个时候,美由纪完全无法理解老太婆为什么要阻止她,但是现在想想,那或许是理所当然的行动。 ——在这里拖拖拉拉下去,小夜子会死。 ——小夜子会死掉啦! 她觉得应该不断地这么大叫。 美由纪完全不记得两人在二楼的楼梯间拉扯了多久。不久后就传来叫声:“不好了!出事了!” 是男人的声音,不知道是工友还是教师。 小夜子跑出夕子的房间后,已经过了相当久的时间。这段期间她们一直大声吵闹,会有人出来察看也不奇怪。 老太婆总算下定决心去楼下,抓着美由纪的手臂走下楼梯。来到二楼转角处,玄关近在眼前。几名教师正粗暴地推开玄关进来。 “有学生死掉了!发生了什么事?” 死掉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美由纪紧绷的线断了——她失去了意识。 美由纪醒来时,人躺在某房间的床上。 保健老师和校长,以及几名一脸凶悍的男人——刑警——正围绕在枕边望着美由纪的脸。 “喏,小妹妹,把事情说明给我们听吧。” 美由纪觉得要被送进监狱了。 她觉得好像说了一阵子呓语般的话。 是诅咒、有恶魔、是黑圣母——这根本不是有理智的人会说的话。而且美由纪还目击到最要好的朋友跳楼自杀的瞬间,她觉得当时会那样反应,也是不得已的。 醒来以后,大概过了半天以上,美由纪的意识才清醒过来,恢复了理性的判断力。 ——碧和夕子怎么了呢? 也是那时,美由纪才想起她们。 她们一定遭到了相同的盘问。 刑警三番两次地过来询问。 美由纪迷惑了,她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美由纪所见闻到的现实,就连亲身体验的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学园里有崇拜恶魔的团体,她们举行黑弥撒,进行卖春和咒杀,有谁会相信这种话?但是…… 山本舍监,姓前岛的东京女性,还有本田幸三,据美由纪所知,已经死了三个人。 而且那个……黑圣母…… ——不是幻觉。 该说出来吗?首先这就让美由纪筹措再三。 但是本田幸三的恶行应该被揭发。 可是,如果丑闻曝光,小夜子的名誉很可能因此蒙受相当大的损害。 与其说是可能,根本是绝对。不过小夜子也已经不在世上了,那么为了悼念她的死,不是更应该说出这件事吗? 但是…… 麻田夕子会怎么样? 是不是至少应该隐瞒卖春的事实? 蜘蛛的仆人那些人会变得如何,都不光美由纪的事。但是麻田夕子不同,美由纪不认为夕子的下场如何与她无关。虽然只认识了短短几小时,但是美由纪心里已经对夕子萌生出友情——不,萌生出近似友情的感情了。卖春的事如果此时曝光,夕子的未来将会如何? 关于蜘蛛的仆人,也应该保密不说。 结果,美由纪做出了十分半吊子的供述。 本田幸三是个不可原谅的坏人。他好几次蹂躏我已经自杀的朋友,还让她怀孕,最后唾骂她,把她赶走。我的朋友为此痛苦不堪,最后想不开,去教堂后面的祠堂下了诅咒,但是她知道诅咒成真,陷入混乱,跳楼自杀了…… 杀害本田的,是教堂后面的祠堂里安置的恐怖木像,俗称黑圣母…… “我真的看到了。” 警官笑了。 “你是笨蛋吗?混账,别开玩笑了!” “死掉的女孩的确是怀孕了,可是孩子的父亲可不是本田老师。那家伙是无精症患者,不要胡说八道了。” 美由纪觉得后脑勺仿佛被铁锤狠狠地敲了一记。 “凶手是妖怪?少说蠢话了。” “跟你在一起的织作家小姐啊,说她什么也没看见哪。” 织作碧作了伪证…… 遗憾的是,当时美由纪无法这么想。 当时她心想,如果碧说她没有看见,那么那种东西果然还是不存在的。 因为那实在是太脱离现实了,可是…… 美由纪清楚地记得。那张漆黑的脸,以及披在身上的衣服的——水鸟花纹。 ——那、那是什么?黑圣母……怎么可能…… 天使的声音,那个时候美由纪听到的碧的声音是…… 是幻觉,是幻听,是幻视,全部都是幻影吗? 是吗?那么…… 包括碧的言行在内,那天晚上美由纪所见闻的一切,可能全都是她的妄想。 对于自己的知觉和记忆,美由纪已经丧失了一切自信。她也试着拜托大人让她见织作碧,但是碧今天早上已经返家,不在宿舍里。 当天晚上,双亲来访了。 父亲非常惶恐,母亲则垂头丧气。 双亲似乎向警察拜托,说想带美由纪回家,但是被警方以还需要讯问为理由回绝了。刑警说:“她不像另一个女孩,既没有受伤,健康上也没有问题。” 另一个受伤的女孩——指的是麻田夕子吗? 夕子受了伤,憔悴至极。美由纪向警方询问夕子的状况,却因此失去了最后的自我。 ——跳下去的明明是小夜子…… 摔死的却是麻田夕子。 美由纪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听进去。 摔死的是夕子?那么小夜子还活着?美由纪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理解这铁铮铮的事实。 小夜子还活着?…… 刑警不屑地说:“你说的渡边小夜子是受伤了,可是顶多只是几处跌打损伤,手骨开裂罢了。那是不可能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伤——除非有人在底下接住她。” “而且渡边小夜子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作证说,她去找跑出房间的麻田夕子,结果麻田夕子从楼上摔下来,她是被麻田夕子给撞伤的。” 可是…… 可是……跳下去的应该还是…… 美由纪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再次混乱得说不出话来。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果然全都是假的。 后来,美由纪一次又一次地受到眩晕和恶心所折磨,甚至无法接受警察的讯问。 警察暂时离开,然后美由纪第一次被叫到这个小房间来。那时,这个充满闭塞感的房间里,坐在眼前这把老旧的椅子上的——也就是海棠现在所坐的椅子上的——不是别人,正是现在已经过世的理事长——织作是亮。 如果海棠是蜥蜴,那么理事长就是蝎子或蛐蜓。美由纪记得,理事长的眼神就像一条虫。 有着一双虫眼的男人态度下流得完全不像是一个理事长,劈头就用一种厌烦的语调说:“就是你啊?”然后他走近美由纪,用食指抵住美由纪的下巴,硬是把她的脸转向自己,直盯着她看。理事长嗤之以鼻地“哦”了一声,叫陪同美由纪一起来的老太婆离席。 门一关上,虫就露出了本性。“喏,卖春的是哪些人?” 一阵错愕,美由纪还以为他要问本田命案的事。 卖春的话,指的是蜘蛛的仆人吧。 但是美由纪所知道的情报并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麻田夕子……已经死了。 “我全都知道!不要装傻!” 理事长可能被不说话的美由纪给惹毛了,更加厉声询问,但是不管理事长说得再激动,美由纪也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的情报来源是确实的。因为包养川野弓荣的就是我啊!你知道她吧?” 这个名字美由纪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那个婊子,说什么有个办法可以大捞一笔高兴得很,没想到她说的竟然是这个学校。” 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美由纪被他昆虫般的嘴巴喷出来的酒臭味给呛住,呕吐了好几次。理事长用本田唾骂小夜子相同的话语骂道:“你这个妓女,别给我装疯卖傻!”掴了美由纪好几个巴掌。 接着椅子被踹开,美由纪跌倒在地上,理事长压了上来。如果是平常的美由纪,肯定会朝那张脸挥出几计铁拳,但是此时她正受到幻觉侵袭,感觉整个房间旋转个不停,根本无法抵抗。就像碰到鬼压床,美由纪浑身僵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只能勉强背过脸去,紧紧闭上眼睛,表达拒绝的意志。 “别故作清高了!每个女人都一样,装出一脸贞洁样!连你都瞧不起我是吗!” 为什么……男人……会这样? 地板塌陷了。房间剧烈晃动,好恐怖。 “板子下面就是无底的大海,恐怖得很哪。” 美由纪想起小时候祖父对自己说过的话。 理事长揪住美由纪的蝴蝶结,用力摇晃,然后被鬼附身了似的大吼大叫:“卖淫的是谁和谁?你们逃不掉的!别以为你们可以像杀掉本田一样杀掉我!我可是织作是亮,是织作家的当家啊!……” 美由纪以为自己不行了。 耳鸣不止,全世界所有的声音有如湍流般排山倒海而来。在声音的洪水中,门把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晰地传进美由纪的耳里。 门开了。美由纪恢复了平衡感,同时感觉到自己的背紧贴在坚硬的石子地上。 救了美由纪的是前理事长——以海棠的话来说,是地位高高在上,却正义感十足,令人伤脑筋的——柴田勇治。 前理事长一开门,突然就把现任理事长给揍飞了。 “你疯了吗?不管有任何理由,都不允许这种暴力行为!这里可是神圣的校园啊!” 在朦胧模糊的视野一角,美由纪看到仿佛正义化身般的柴田前理事长,他的背后恭敬有礼地站着一个男人,那就是海棠。美由纪虽然看不清楚,但理事长应该正瞪着柴田,大声怒吼:“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没想到是大少爷啊,这招呼还真是热情哪。这里的理事长是我,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开玩笑!你这三天都在做些什么?你想让这些女孩子曝露在世人好奇的眼光中吗?再这样下去,这所学校会……同学,来。” 柴田抱起美由纪,用手帕为她擦拭被呕吐物及汗水弄脏的脸。虫一般的理事长扶着墙壁站起来,像虫一般啐道:“哼,事到如今就算你大驾光临,也无济于事了。这所学校是我的学校。我啊,已经掌握到事件的一部分真相了,不用你插手。” “真相?这我倒要听听。来,你回去稍微休息一下。” 柴田扶起美由纪,命令海棠送她回房间。 海棠就像柴田一样,温柔地对待美由纪,但是他环在美由纪腰上的手那揉捏的感觉,以及握住美由纪的手的方式,都让人有点——不,相当不愉快。 美由纪第一自觉到自己不是男人。 走廊尽头处,老太婆一脸哀切地站着。 在这之前,美由纪几乎无法从这名老教师的表情中读出感情——看出喜怒哀乐,然而这个时候,她却不知为何觉得老太婆一脸哀伤,而她感觉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美由纪甩开海棠的手,抱住年老的教师。这完全不像是美由纪会做得事,但是那时,她自然而然地这么做了。美由纪号泣,妇人安慰她。 “我知道你们不是邪恶的人,织作碧同学已经说明事情原委给我听了。只是,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是这所学校里无疑发生里不能够发生的惨剧。而你当时正在现场,所以警察和校方都变得有点神经质,只是如此而已。放心吧,神总是……” 在看着我吗? 还是站在正义这一边? 老太婆说了这一类的话。美由纪听不清楚,不是很懂。老太婆望着海棠,说“接下来我会处理。” 美由纪在老太婆牵引下,不是回去自己在一般宿舍的房间,而是走到单人房宿舍的一室。 虽然没有多少东西,但美由纪的个人物品已移至房内,老太婆吩咐美由纪当晚起就住进这间单人房。可能是校方判断美由纪在各方面都会对风纪造成不良的影响吧。 “渡边同学就在隔壁。”老太婆说,“你的情况一直非常混乱,还没有见到她吧?渡边同学很担心你,如果你平静下来的话,就去见见她吧。只是渡边同学受了伤,千万不要勉强她。” ——碧说明了事情原委。 ——小夜子很担心我。 混乱得只有美由纪一个人……吗? 美由纪打开隔壁房间,确信自己那天晚上的体验全都不是现实。但是她也同样感觉到一股幻惑,仿佛现在体验的现实才是假的。 应该已经死掉的渡边小夜子就在那里。 小夜子的脸颊上有一大片擦伤,额头上贴着纱布,左手夹了木板,用绷带绑起来,以三角巾吊着。 “美由纪,对不起,已经不要紧了。什么都别问。只是……” 美由纪有种在看电影的错觉。 眼前的现实不是连续的。这只是一连串闪烁的幻灯片所造成的视觉错觉,不消多久,底片就褪了色,世界开了个巨大的洞。 “小夜子……那个……婴……” 她没办法说出“婴儿”这两个字。 如果那天晚上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么小夜子怀孕的事也是假的。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是这么以为的。” 那个时候,小夜子真的以为怀孕了。 那个时候?那天晚上,不是只属于美由纪一个人的幻想吗? 美由纪的思绪更加混乱了。 “我没把我跟本田的事告诉警察。美由纪,你告诉警察了吗?……” 既然小夜子活着,这件事就必须保密。但是为时已晚。 美由纪不晓得在哪里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的陷阱,向警察说了太多有的没的的事。 “我说了。”美由纪老实说。“可是我当时很混乱,我想他们完全不相信我的话。”她辩解似的加了这么一句。 那不是借口,而是事实。警察擅自解释美由纪说的是夕子和本田发生关系,然后说那不是事实,不予理会。 美由纪道歉,小夜子说“没关系,该道歉的是我”,笑了一下,然后说:“让你吃苦了,对不起。可是真的已经不要紧了,我再也不需要诅咒和魔法了。只是,夕子同学的事……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再也不需要诅咒和魔法是什么意思?美由纪追问,小夜子又轻笑了一下,说“就是那个意思,美由纪”。因为本田已经死掉了,所以再也不需要诅咒和魔法了…… 当时美由纪以为小夜子是这个意思。 而且“夕子的事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这句话,当时美由纪也不懂。难道她是说,就算隐瞒本田的事不说,也应该揭发蜘蛛的仆人吗?美由纪这么以为,向小夜子询问。 但是小夜子说:“蜘蛛仆人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保护美由纪,所以你把这件事给忘了吧。绝对不可以告诉警察和老师。” 可是…… 就算保持沉默,卖春的事也已经泄露给理事长知道了。而理事长似乎认定美由纪是卖春集团的一分子。虽然美由纪不知道详情,但是她也不晓得能够隐瞒到什么时候。 因为小夜子可能很快就会遭遇到相同的危险,美由纪把她在小房间里和理事长的对话全部告诉了小夜子。美由纪说完以后,小夜子的脸倏地失去血色,说:“美由纪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只要说你不知道就行了。不可以追究,也不可以想太多。美由纪,你抽身别再管这件事了。不可以……再继续深入。” 不可以再继续深入。 这是夕子说过的话。 此时…… 美由纪被一种妄想攫住,觉得死掉的依然是小夜子,眼前的其实是披着小夜子外皮的夕子。当然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但由于美由纪已经逐渐无法相信一切,这种想法对她来说相当具有真实性,或许也因为如此,这种想法怎么也挥之不去。 “不管对手是谁,我都会保护美由纪,我们是朋友呀。”小夜子露出阴郁的眼神,坚决地说。 翌日起,美由纪陷入妄想,觉得自己受到监视。 校方禁止她去上课,之后她的日课似乎就只剩下接受警察侦讯。她身陷软禁——不,几乎是监禁状态。不过就算不是如此,学校也很难再照常上课。因为这一连串的事件,似乎有许多学生都回家去了。 所以美由纪几乎都待在房间里,即使如此…… ——有人在看。 她还是这么感觉。 日期的感觉变得暧昧,美由纪无法正确地依序想起当时的事,但是大概隔了一天,她又被理事长叫去了。 理事长怒不可遏。 就连困惫不堪的十三岁小女孩,都能一眼看出织作是亮疲劳到了极点。即使如此,他那双淫荡、宛如虫一般的眼睛依然故我,由于充血,散发出更加强烈的恶意。 “那个女孩竟然把我当白痴。” 那个女孩指的应该是小夜子。 “每个人都瞧不起我,我没有错!” 美由纪还是一样,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理事长与其说是邪恶,更接近凶恶,当时,美由纪确实感觉到生理上的恐惧。 “我已经发出封口令了,家长那边也想办法了。到底是谁把情报泄露给那边的?我被陷害了。喂!你!我叫你!” 是亮一次又一次用双手拍打桌子。 “杀了本田的是谁?他发现了你们的秘密,所以被杀了,对吧?指挥你们这些妓女的人是谁?那家伙就是凶手吗?要是那家伙被逮捕了,你们也会受到连累,这所学校也完啦!我是在提议挽救这样的状况啊!” “说!给我说!你这个婊子!”肮脏、下流的话语。 不管被怎么责问,不知道的事情也无从答起。是亮没有等太久,一下子就死了心,接着如此说道:“好,不想说是吗?那我可以等。但是相反的,你要拿出钱来。” 这突兀的话让美由纪不只是困惑,根本是愣住了。 理事长是织作碧的姐夫——换言之,他是资本家织作一族的一员。这样的他竟然要求一介女学生拿出钱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急着要用钱。弓荣死掉以后,你们也继续在卖春吧?你们不是在卖春吗?你们真是了不得哪。可是不管钱赚得再多,在学院里也没有地方花,全都存起来了是吧?把那些钱拿来!”气势汹汹。 “我不知道。”美由纪挤出所有能够发出的声音,总算说了这么一句。 是亮对这句话过度反应,暴怒咆哮:“啰嗦!我都知道!死掉的弓荣那里也没有留下半毛钱。那个女的利用你们,赚得可凶了。那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花掉的数目!应该有笔钱的!她是被路煞给杀掉的,凶手不会带着钱逃走!那钱一定就在你们这里!” 美由纪再也受不了,她站起来,往门口退后两三步。是亮奸诈地绕到门前,左手按住门扉,右手搂住似的环绕美由纪的肩膀,在她的耳畔呢喃:“听好了,你的选择只有两个,二选一。给我听仔细!现在立刻给我招出杀掉本田的凶手的名字。若是办不到,就给我拿钱来,我只等你一天。如果你两边都不要,我就把事情公开,告诉世人你是个妓女!” 威胁,莫须有的威胁。不,这是勒索。 “我已经不管你的同伴怎么样!我要把你一个人推进地域!喏,怎么样?” 美由纪不知道凶手的名字,也没有钱可以给他。 选择不是两个,而是一个。 烂透了。 此时有人敲门,被按在门上的美由纪反射性地走向前,结果变成被是亮抱住的姿势。 恶寒窜便全身。 海棠站在门口另一头。海棠说:“是亮先生,抱歉在您享受的时候打扰,不过您现在的状况非常不妙喔。” 是亮哼了一声,推开美由纪,把海棠推倒一旁,消失在走廊上。海棠不屑的眼神刺在蹲伏在地的美由纪身上。 当天晚上,美由纪写信给祖父。 我需要钱,理由我不能说——这件事不能找父母商量,更不可能告诉教师和警察。神也不可能借钱给美由纪,更不可能告诉她杀人犯是谁。可是,她也不觉得已经不再捕鱼,没有工作的祖父会有钱。 半夜,她觉得有人在监视她。 翌日起来,又觉得没有了。 她一大早就把信托给老太婆。祖父家就在邻町,勉强用走也走得到。早上把信寄出,当天应该就会送到了。 到了下午,美由纪听到消息,说当天凌晨时,碧的父亲——也就是是亮的岳父猝死了。 听到这件事,美由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子能暂时拖延一点时间——可以不必见到那理事长了。真是叫人傻眼。虽说美由纪与死者素不相识,但是听到朋友的亲人过世,实在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事实上,那天与隔天都十分平静,也没有警察来讯问。刑警可能也没什么问题好问了吧。 应该是再隔一天的时候吧,学院一片空荡荡。校长和教职员似乎都去参加织作家的葬礼了。那时候,学生也只剩下原来人数的三分之一左右,自然显得一片冷清。 那一天,美由纪和小夜子一起来到中庭。 已经有几天没有像这样来到中庭了?当时美由纪不管怎么想,就是想不出来。 现在想想,中间应该隔了一星期或十天左右的空白,但当时她却觉得恍若睽违了十年之久。 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想说的。 美由纪连遭到是亮恐吓的事都没有向小夜子坦白。小夜子虽然说会保护美由纪,但是美由纪不认为小夜子能为她做什么,所以不想让小夜子操多余的心。 所以,两个人只是肩并肩走在石板上。 完全没有脚步声。 两人在喷泉旁边坐下。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姿势。 寂寞的庭院比从前更加荒芜。 ——有人在看。 不会错。校舍后面吗?礼拜堂旁边吗? 小夜子似乎也感觉到了视线。 这时,小夜子抓住美由纪的衣服,无言地指着前方。仔细一看,一团漆黑的东西正蹒跚地从石板地上走过来。 是身穿丧服的织作是亮。 美由纪……浑身战栗。 她完全没想到做女婿的竟然胆敢在岳父葬礼当天溜出来。 “喂,你们两个,我已经知道了。”是亮说。 口齿不清,他似乎喝的酩酊大醉。 “我总算知道你们这些妓女的头头是谁了,就是那个家伙。那个男人,是弓荣拜托我雇他的。我本来就觉得可疑,原来他就是你们和弓荣之间的牵线人。那家伙接续了弓荣的工作吗?然后本田也是他……对吧?” 那家伙,那个男的。他在说谁?美由纪望向小夜子的侧脸,小夜子浑身僵硬,瞪着是亮。美由纪从来没有看过小夜子如此凛然的表情。 “我需要钱!我已经没必要知道谁跟谁是妓女了。我不是跟你们说,叫你们拿钱来,我就帮你们保密吗!” 是亮揪住美由纪的衣襟,硬是把她拖起来。小夜子大叫:“你做什么!放开她!”抓住是亮的手臂摇晃。是亮甩开她,小夜子手上的三角巾滑掉,跌倒了。 “我现在是生死关头,要是不能继承织作家,我就会被驱逐。我已经有所觉悟了,视情况,我要把你们的事揭发,跟柴田、织作同归于尽!这么一来,所有人都完蛋啦!卖春哪!还杀人哪!你们再也没有脸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啦!” 虫的眼睛,充血、混浊的眼睛,酒臭味。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美由纪总算叫了出来。 一旦叫出声,原本压抑在心底的积郁便宛如决堤般接二连三地爆发开来。但是那根本不是有条有理的反驳,只是在重复着相同的单子。 美由纪一次又一次叫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跟我没关系!”最后终于哭了出来。是亮推开美由纪说:“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踢了她一脚。 小夜子扑在美由纪身上护住她,说道:“我知道了,你再等三天。” “我等不了那么久,两天。” “好。两天后,我会照你说的做。”小夜子说。 是亮站在原地,俯视两人好一阵子,但是几位留校的教师听到骚动,从校舍窗户探出头来,于是他再三叮咛着“两天,只有两天啊”,蹒跚地走向教职员大楼。 美由纪颤抖,哭泣,她完全无法思考。美由纪也不晓得小夜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理由和根据,她只是不停地叫唤着:“你跟他那么说可以吗?小夜子、小夜子……” 小夜子搂过美由纪的肩膀,悄声说道:“不要紧,黑圣母……都听见了。” 黑圣母…… 那张漆黑的脸。 接着小夜子微笑了。 ——这不是小夜子! 就在美由纪惊觉到的瞬间…… 她感觉到过去的一切的不安、烦躁、嫌恶和畏惧都在瞬间凝结起来,陷入无比的恐怖。这不是现实! 美由纪尖叫,离开小夜子。 这……这不是美由纪日常生活会发生的事。扭曲了,坏掉了,变形了。 美由纪在阴错阳差之间,打开了绝对不能打开的禁忌门扉,掉进恶魔跋扈的邪恶异形世界里了。她这么以为。 不知不觉间,美由纪冲了出去。 美由纪一冲进房间,立刻锁上门,钻进床铺里,用棉被盖住头。 她不住地颤抖。 她不记得哭喊了多久。 美由纪就这样哆嗦了整整一天。 她觉得听到了几次敲门声。 ——是小夜子吗?还是老太婆? 但是美由纪不敢开门。 开门之前,门外的人应该是小夜子或老太婆吧。但是门打开的瞬间…… 或许就会变成黑圣母。 这么一想,恐惧便涌上心头,美由纪吓得尖叫出声。 声音哑了,泪也干了。 那是第几次的敲门声?和之前的敲门声不同,不管敲了多久都没有停。 “美由纪,美由纪,是爷爷,爷爷来看你啦!” 幻听,这一定是幻听。 美由纪顽固地捂住耳朵,但是声音还未停歇。美由纪战战兢兢地起来,站在门前问:“是爷爷吗?” “噢,是我,仁吉,你的爷爷啊。” “真的、真的是爷爷吗?” “这还用说吗?难道我还有冒牌货吗?” 美由纪把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矮个子老人站在那里,表情看不出是在笑还是在哭。两人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美由纪不晓得这个老人究竟是不是祖父。 “美由纪,你长得这么大啦!一点都不像我这个小老头的孙女哪。上次看到你的时候,还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女孩哪,连现在的一半都不到呢。不够上次见到你,是战败那一年嘛。没办法哪。” 祖孙俩长达八年没见面了。经过这么久,不但长相会改变,记忆也会变得淡薄,美由纪百感交集。美由纪的父母与固守传统渔夫生活的老人几乎断绝来往。 没有怀念的感觉,然而一股暖意却一丝丝地填满美由纪的胸口。 “你爸也真是薄情哪,我的乖孙女遇到这种事,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刚才在外头听老师说了,真是惊死我了。外头啊,只传说山里头出现了绞杀魔而已哪。真是太恐怖了。你在哭吗?好好哭一场吧。只是,饭要好好吃啊。要不然这么高大的身子会撑不住啊。”老人说道,露齿笑了。接着他从怀里取出叠好的手巾,递给美由纪。 “这是钱。我不晓得你需要多少,也不知道够不够。里面有一万三百零五圆。够吗?” 对了,美由纪不久前才写信向祖父要钱的。小个子的老人为了拿钱给美由纪,光秃秃的头上流满了涔涔汗水,赶到学院来。美由纪一阵茫然,只知道接钱。这个金额是亮不可能满意,但是对美由纪来说,这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什么都不用说。不是说过,理由不能讲吗?那爷爷也不问。”老人再次露齿笑道。 “爷爷!”美由纪叫着祖父,号啕大哭起来。她觉得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惊惶失措的自己。 祖父说:“爷爷的朋友啊,昨晚这么对爷爷说,他说:‘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老人说“是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接着拍了两下秃头说:“爷爷不太习惯这种地方哪,信仰不同,老觉得怪怪的。”然后背对美由纪。 好小的背。 老人回过头说:“美由纪,你知道吗?爷爷是个老头子,你是个小姑娘,所以或许不能拿来相提并论,可是啊,爷爷也碰上过好几次恐怖的事。但是啊,你听好喽,恐怖的不是妖怪,不是坏人,也不是人的心啊。害怕的人是你,是自己。一个害怕的人,在旁人眼中只显得滑稽哟。” 没错。 激动错乱的美由纪,连她自己都觉得滑稽。真正的美由纪正在遥远的某处冷静地注视着哭喊的自己。 这种想法成了一个契机。 她发现监督着自己的其实就是自己,这么发现的瞬间,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的两个美由纪突然急速接近,迅速重叠在一起。 “美由纪,你好好保重啊,外头已经是春天喽。” 小个子的老人说完,把背蜷得更小,踩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然后,美由纪清醒过来了。 ——我陷在里面了。 ——我岂能就这样爬不出来! 这个世上哪有什么恶魔? 美由纪总算发现有多得数不清的事要盘算。本田幸三遭到杀害之后第九天,美由纪总算恢复正常活动了。 美由纪站起来,打开窗帘,然后她注视现实。窗外是中庭。 圣堂旁边有人影。 人影发现美由纪在看,瞬间消失了。 ——在看这里。 是制服,那么一定是那些蜘蛛的仆人,她们在监视着美由纪,这数天当中,真的有人盯着美由纪。 ——那么。 祖父说的没错,哪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 会觉得不合理,全都是美由纪的心理因素。 美由纪镇定心情,回溯记忆,仔细思考。 然后,她发现几项天经地义的事实。 那天晚上,从屋顶上跳下去的,千真万确,就是小夜子没错。 但是小夜子活着,这并不是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小夜子不是偶然保住了一条命,就是有人救了她。但是…… 不太可能是偶然。那里没有柔软的草丛,校舍的前庭全都是石板地。从屋顶上跳下去的话,不太可能有救。刑警也说过: ——除非有人在底下接住她。 就是有。 所以,一定是有人救了小夜子才对。那么那个人……是谁? 就算女生各自娇小,要接住从楼顶掉下去的女孩也不是一件易事。若非有相当强壮的体格,是不可能办到的。如果美由纪真的在小夜子掉下来之前赶到地面接住她,别说是小夜子了,可能连美由纪都会被压死。 学院里的学生全都是小女孩。美由纪在学生当中算是比较高壮的,但根本差不了太多。换言之,救了小夜子的不是学生。 救了她的人九成九是个男的。 那么是教师吗?这也不可能吧。如果是教师救了小夜子,那么现在事情没有曝光,就说不通了。 为什么救了小夜子的人默不作声? ——为什么不说出来? ——是为了小夜子的名声着想吗? 不可能。知道小夜子自杀理由的男人,只有本田一个人而已。 换言之,救了小夜子的男人有什么特别的隐情,无法出面澄清——只能这么推测了。 学园里有符合以上条件的人吗? ——有。 根据警察的话,杀害本田的凶手也是个男的。 ——那么。 杀害本田的凶手会不会就是救了小夜子的人? ——凶手。 黑圣母。 那不是什么幻觉。美由纪不是睁眼瞎子,所以黑圣母确实是存在的。不管碧怎么对警察说,那都是事实。美由纪想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既然存在,那么黑圣母就是人类。 如果这样的话……杀害本田的凶手应该还是黑圣母才对。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穿着那么荒唐的服装,其他还能做什么事?杀害本田的凶手,就是假扮成黑圣母的男人。 如果凶手是黑圣母的话,救了小夜子的也同样是黑圣母了,不是吗? 那么…… 小夜子极有可能在校舍的玄关一带碰到了凶手——黑圣母。如果救了小夜子的人就是凶手,小夜子应该也会发现这些事才对。 所以小夜子才三缄其口,不是吗? 如果美由纪是小夜子,会告发杀了自己的仇敌,甚至拯救自己性命的人吗?应该不会。而且……对方有可能是为了自己而杀人。 这么一来,如果事实被揭露,小夜子将被迫说出过去羞耻的遭遇。 还有…… 实际上摔死的是麻田夕子。 那么夕子就是在美由纪离开现场后摔下去的。美由纪在二楼和老太婆争执时,传来一声尖叫。那会不会是夕子毙命前的叫声?不管如何,夕子都是在小夜子跳下去后,隔了几十秒到几分钟后才掉下去的。 ——为什么夕子会掉下去? 公开的说法是麻田夕子是自杀的。的确,夕子很痛苦、很挣扎,也很苦恼。她可以说是被逼到了与小夜子相同,甚至比小夜子更惨的地步。那么…… 夕子追随小夜子跳楼自杀吗? ——不对。 美由纪觉得不可能。夕子没有那么软弱,会受到他人的死亡影响,突发性地自杀。夕子尽管那样憔悴、错乱,她的发言和行动依然充满了理性。 不管再怎么激昂,夕子的眼中依然留有一丝知性的光辉。美由纪觉得夕子的苦恼毋宁说是源自于理性的苦恼。所以她不是自杀的。 那么…… 有可能是意外吗? 夕子不小心从屋顶上摔落——这不是不可能的事。当时,美由纪往楼梯底下冲,但是夕子似乎相反地往屋顶边缘跑去,想要确认小夜子的情况。如果从屋顶上探出身体往下看,就极有摔落的危险。 ——不对,不是那样的。 不管怎么想都不对劲,问题在别处。 无论是小夜子活着,还是夕子死了,这些事本身都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小夜子跳楼,死的却是夕子——这种因果律的扭曲才是不合理之处。那么…… ——哪里扭曲了? 不是神……而是天使,一定看见了才对。 织作碧应该看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然而…… 小夜子的自杀未遂却被当做没这回事,只有夕子被断定为自杀。 这才是扭曲的真面目。换言之,尽管有个确实的目击证人在场,过去发生的事实与现在发生的事实之间却出现了巨大的矛盾,这种状况才是不合理之处。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夕子的死会被断定为自杀,应该是因为碧这么作证吧。 而碧把小夜子自杀未遂的事实给抹杀了。 夕子姑且不论,小夜子跳楼时,碧和美由纪都在现场。所以如果单论小夜子跳楼这件事,织作碧显然是作了伪证。这一点绝不会错。 ——碧为什么要说谎? 织作碧作伪证的理由…… 碧这个纯洁无暇、仿佛生平从未说过谎的模范生,为什么非作伪证不可?宣称小夜子没有自杀,有什么意义吗?因为碧的信仰不允许自杀吗?不对,说谎才是违背信仰的行为。那么抹杀自杀的事实,对碧有好处吗?她在包庇什么人吗? ——例如说…… 碧会不会是顾虑到小夜子才撒谎? 如果考虑到小夜子的心情,当然就不会想将小夜子要自杀的来龙去脉公之于世。既然自杀以未遂告终,那么只要是知道内情的人,应该都会想要抹杀自杀这件事吧。但是…… ——这种事行得通吗? 不管碧如何供称,只要美由纪或小夜子说出实情,就前功尽弃了。 ——不,这倒也不一定。 就现状来说,美由纪提出来的证词反而被驳回了。 这能够全部归咎于美由纪之前陷入错乱状态吗? 或者是因为碧受到大人信赖呢? ——不对…… 是因为小夜子没有说出真相。 小夜子也作了伪证,她等于是默默地补强了碧的供述,而现状的混乱正起因于此。小夜子的自杀未遂被抹消,以及夕子变成自杀,全都是伪证与沉默造成的结果。 ——然后…… 如果小夜子表示出她想要保持沉默的意志,美由纪也只能三缄其口。如果美由纪一开始就知道小夜子还活着,很有可能什么都不会说。她就是因为误会小夜子已死,才会陷入错乱,变得饶舌多嘴。所以这个时候,只要小夜子保持沉默…… ——不管撒什么慌都行得通。 只要是知道内情的人,都不能想象小夜子本人会隐瞒事实,以及美由纪会为了朋友而保持沉默。 ——那么碧她…… 碧是察觉到小夜子和美由纪的苦衷,默默配合她们?如果碧知道小夜子的隐情,这是有可能的吧。碧是为了保护小夜子的名声,才作证说没有自杀这件事吗? 不,不是这样的。碧她……应该没有说小夜子没有自杀。 ——碧同学说她什么都没看见哪。 碧是不是就像说她没有看见黑圣母一样,说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应该是说,当她抵挡屋顶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如果这种消极的伪证能够保全小夜子的名声,换作是美由纪,或许也会这么做。这……一定是这样。 ——等一下…… 碧不可能知道小夜子的苦衷。 除非本田或小夜子本人说出去,否则知道小夜子和本田之间关系的,应该只有美由纪一人才对。 而美由纪唯一一次针对这件事侃侃而谈,就是在夕子的房间的那一次。惨剧紧连着就发生了。 ——碧听见了? 当天晚上,碧拜访夕子的房间,她可能就待在房门外,那么她可能偷听到了吧。如果碧听见了美由纪在夕子房间里说出来的事,那么…… ——不…… 哪里不对。总觉得不太对劲,好诡异。 这种诡异的感觉,是因为窃听这种行为与碧格格不入?不对,不是的。不是这种事,而是…… ——碧的伪证不仅如此。 碧还宣称她没有看见黑圣母。 根本没必要连看见黑圣母的事都否定。 ——碧并不是顾虑到小夜子? 那么……碧有其他作伪证的理由吗? 理由不在小夜子,而在夕子身上吗? 如果夕子是自杀或意外死亡,碧根本没有必要作伪证。 ——假如说…… 麻田夕子是被人推下去的话…… 如果夕子的死,是伪装成自杀的凶杀案,对凶手来说,没有发生过小夜子自杀事件,确实比较方便。连续跳楼自杀这种事,以状况来说太不自然了。 ——碧她…… 不,因为这样就说是碧推下夕子,也太过于武断了吧。 当时美由纪完全没有确认过楼顶上是否有第三者在场,记忆也不明确。如果有人躲在暗处,美由纪应该不会发现。而且如果这是凶杀案,凶手绝对是蜘蛛的仆人。 ——因为我再也无法相信了。夕子这么说。 蜘蛛的仆人责怪夕子背叛,咒骂她的失败,强迫她重新加入,对她施以各种制裁。 但是在美由纪看来,夕子早就无意重回蜘蛛仆人的集团了。 麻田夕子是不是在完全成为犹大之前,遭到肃清了? 被同志。 那么,碧有可能是真凶——被蜘蛛的仆人逼迫作出伪证。 纯洁无暇的碧应该难以抵抗恶魔崇拜者的拷问吧。 ——不对。 若论可能性,碧也有可能就是蜘蛛的仆人。 ——天使就是恶魔吗? 有这种事吗?难以想象。一下子难以相信。 即使如此,可能性…… ——还是有吗? 不能断定没有。 ——但是…… 无论是被迫作出伪证,还是自发性地作出伪证,碧的供述想要成立,小夜子保持沉默是绝对必要的条件。杀人凶手会利用这种不确定的要素的伪证来隐蔽犯罪吗? 那样的话,干脆让事情变成连续自杀,还比较安全吧?就算有些不自然,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没有人目击到夕子遇害,要怎么说行不是吗?小夜子自杀未遂,不仅当事人还活着,而且还有目击者,凶手根本没有必要连这件事都抹消。只要有另一个人作证,就无法成立的话,作这种伪证根本没有意义。对杀人犯来说,这个赌注实在太大了。因为美由纪和小夜子会不会保持沉默,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难道不是吗? 凶手都料到了。 只要了解内情,不难想象她们会三缄其口——美由纪本身不是才刚作出这样的结论吗?凶手是否确信,至少小夜子绝对会保持沉默? 如果推落夕子的凶手掌握到小夜子置身的复杂状况,而且也熟知美由纪与小夜子的关系,不仅如此,甚至察觉救了小夜子的人就是杀害本田的凶手的话…… 如果凶手知道这一切,会确信小夜子在事件后将保持沉默,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若是掌握到这些信息,就可以预测出大致的事。如果凶手预测到这些,计算好一切,并让人作出伪证的话…… 可以成立,可能大幅减少伪证翻盘的不确定要素。 那么…… 知道这些事,是杀害夕子的凶手的条件。 那么…… ——凶手是碧吗? ——天使才是……恶魔吗? 虔诚的信徒,纯洁无暇的千金小姐,众人憧憬的对象。这样的碧,会是冒渎的恶魔崇拜集团的一员吗? ——就是她。 织,没错,那就是在说她。 ——还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 ——对,还有那个织…… 美由纪询问坂本百合子参加仪式的有哪些人,那个时候百合子所说的织,指的会不会就是织姬的织、织作的织呢?织所指的果然就是织作碧。无论目击到仪式的人是谁,这所学校里没有人不认得碧的脸。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难以置信——这样的情绪高涨过头,结果反而使美由纪更加确信。 ——很有可能。 那位大人——蜘蛛仆人的中心人物。 织作碧就是蜘蛛仆人的头目! 夕子看到剪报时,惊恐万状。 她并不是看到剪报而害怕,她是看到碧而感到害怕。 ——如果碧是蜘蛛的仆人。 那么推落夕子的肯定是碧。 如果碧听到了一切,那么她当然知道夕子不仅没有拉拢美由纪和小夜子加入,反而被美由纪她们给说动了。 最重要的是,当时的状况是收拾叛徒麻田夕子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美由纪一下子就冲下楼了,屋顶上只剩下探出身子,几乎要掉下去的夕子,以及心怀杀意的碧,还有本田的尸体。 ——不仅如此,推落夕子的人,当然也看见救小夜子的人。 如果救了小夜子的人是黑圣母…… 而推落夕子的人是碧…… 碧应该很快就发现对方是那个漆黑的异形才对,而黑圣母应该也目击到碧了。 ——原来如此。 所以织作碧才要宣称她没有看见应该和美由纪同时目击到黑圣母。如果要让夕子变成自杀,拯救小夜子的人会造成障碍,而且黑圣母如果被逮捕,碧自己也危险了。 美由纪陷入恍惚,她并不期望如此绝望的结论。 ——然后…… 小夜子。 小夜子在事件以后变了,美由纪无法具体地说明她哪里变了。 ——她不伤心吗? 对,小夜子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反倒是变得比以前更加坚毅,充满自信。 ——夕子同学的事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蜘蛛仆人的事,你不必担心。 对,小夜子察觉了。 把夕子的事弄个水落石出,意味着要告发夕子不是自杀,而是被杀。换言之,小夜子表明了她要与蜘蛛的仆人——织作碧作对。那个娇弱的、爱哭的小夜子竟然说出这么强悍的话来,所以美由纪才会感到格格不入吧。小夜子会这么坚强…… ——是因为有黑圣母在背后撑腰吗? 小夜子是不是落入妄想,认为黑圣母会为她杀掉所有 与她作对的人?的确,黑圣母如同小夜子所期望的杀掉了本田。所以只要小夜子希望,那个恶魔也会为她杀了那些蜘蛛的仆人吗?小夜子那凛然而且自信满满的态度,不就是根基于这愚昧妄想的自信吗? 不对……小夜子没有那么笨。 ——不要紧……黑圣母……全都听见了。 ——我再也不需要诅咒和魔法了。 ——我会保护美由纪。 不是妄想,是现实。 小夜子得到了同伴——不是七不可思议的恶魔黑圣母,而是乔扮成黑圣母的杀人凶手。小夜子与救了她的人——杀人凶手之间,有了某种交易。的确,既然有个具有实体的杀人犯在身边帮助,就不需要诅咒和魔法了。 小夜子的态度也因而丕变。 那么…… ——好,两天后,我会照你说的做。 小夜子对是亮说的这段话,是要在两天之内把织作是亮也杀掉的意思吗? 织作碧,还有渡边小夜子。 憧憬的对象与挚友。 她们…… 此时,窗外,一群陌生人映入眼帘。 ——柴田勇治。 柴田前理事长率领着一群神情严肃的男子,成群结队直线穿过中庭。尽管十分整齐,却予人一种骚乱不安的感觉,整个庭院变得闹哄哄的。 ——发生了什么事? 美由纪停止思考,盯着那群人有如蚂蚁队伍般单调的行动。队伍被吸进教职员大楼里。当最后一只蚂蚁消失,美由纪把视线移向中央水池时,传来“美由纪”的呼唤声。小夜子站在门口。祖父离去后,美由纪忘了锁门。 “美由纪,你觉得那是什么?” 她是在说刚才的蚂蚁队伍吧。 小夜子略微拖着脚走进房间。柔软笔直的发丝,浑圆柔和的身体曲线,脖子弯曲的角度,都显得格外冶艳,是美由纪所熟悉得…… 美由纪身体一僵。 现在的小夜子不是从前的小夜子了。 小夜子说那是紧急职员会议。 “不要紧了,那个理事长……” “不!”美由纪叫道,想盖过小夜子的话。 美由纪不想再听下去。 小夜子微笑,朝美由纪走去,在她的耳边清楚地说:“织作是亮死了。” 不是死了,是被杀了。不…… 是你叫人杀了他的吧? 小夜子继续说道:“我说过了吧?我会保护美由纪的。接下来是那个女的。我要为夕子同学报仇。” 为夕子报仇,小夜子果然也发现夕子时被杀的了。 “美由纪,我跟你说,蜘蛛仆人的首领啊,就是……” 小夜子把右手放在美由纪的肩上。 “我不想听!”美由纪甩开她的手。“我……” 不用听也知道。小夜子白皙的手被甩开悬在半空中,她用那只手撩起头发。 “美由纪也发现了啊。那你也知道了吧?不能原谅吧?夕子同学怀孕了。所以她才……而那个女的……” 没错,听说夕子怀孕了。 美由纪不知道夕子自己有没有发现,但是肉体的变化可能对精神造成了微妙的影响。所以夕子才会想要脱离那些恐怖得、黑暗的女孩们。 美由纪总觉得悲哀极了。 接着她想起夕子的容貌。 夕子身上遍体鳞伤,美由纪为她重新编好那漆黑有光泽的直发。两人的关系只有这么一点点。 而夕子已经不在了。带着才刚刚萌芽的生命一同消逝了。 经过了几乎遗忘的时日,美由纪才总算感觉到朋友的死亡是真实的。哀悼死亡,就等于是承受生命的虚幻。 小夜子说:“蜘蛛的仆人一直在监视着。我要在被干掉之前,先干掉那个女的……” 美由纪甩开虚幻的情感,与小夜子对峙。“小夜子,你在说什么啊?那样是不对的!那样做是错的!这一点都不像你!” “美由纪,你才是……我以为你会高兴,所以才把那个男的也……” “所以你派人去杀了他?那种事……” 就算那种人死了,美由纪也不会高兴。就算他是个可恶的家伙,也没有活该去死的道理。 “那根本就是杀人啊!” 小夜子的脸颊僵住,沉默不语。 “谁?到底是谁?”美由纪激动地问,“黑圣母到底是谁?” 小夜子从美由纪身上别开视线,往后退去。 美由纪趁机移动到墙边,墙上挂着斗篷。 “无论那是诅咒还是魔法。”美由纪接着说道,“小夜子,你想做的事根本就是杀人!没错!那家伙只是个刽子手!” “不是、不是,他是黑圣母,是实现我的愿望的恶魔。” “恶魔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这……” “小夜子,让开。” 美由纪拿起斗篷,推开小夜子,离开房间。小夜子几乎没有抵抗,也没有挽留。美由纪披上斗篷。 ——要怎么做? 房间里有小夜子,窗外有蜘蛛的仆人。 ——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不可能你会有好结果。 美由纪跑出宿舍,奔过石板地,穿过中庭,前往教职员大楼。 脚步声“喀喀”作响。 背后感觉到视线。 是小夜子吗?蜘蛛吗?还是圣母? 本田禽兽不如,是亮胡作非为,而蜘蛛的仆人们也太无法无天了。小夜子确实是被害人,可是这样做是错的。不管怎么样,都绝对不能再出现尸体——美由纪这么想。 美由纪说她有话要告诉柴田。 对方拒绝,说在开会,美由纪说事情紧急。 对方怒吼,叫她会后再来,她说是关于命案的事, 对方问什么命案,她说是理事长的命案,柴田立刻出来了。小夜子说的似乎没错,织作是亮真的被杀了。 “你是那个时候的学生吧?”晒出一身健康肤色的前理事长说,“和是亮有一点纠纷的那个学生。” 没有明确说出是被是亮施暴的女孩,是顾及到还有许多人在场吧。 柴田有许多拥护者。里面当然也有教师,还有像海棠那种莫名其妙的跟班。此外还有若干名刑警掺杂其中。 但是,拥护者里头的刑警和教师所认识的美由纪,是陷入混乱、语无伦次地重复相同证词的美由纪。可能是因为这样,就算美由纪再怎么井然有序地说明,他们也完全听不进去。而且结论非常令人难以置信,事情的经过也很难简略地说明…… 真正企图自杀的人是小夜子,夕子有可能是遭到杀害,杀害本田与是亮的是同一个凶手,是一个叫黑圣母的男子…… 这样简直和陷入错乱时的供述没有两样,只是比较说得过去——变得比较有道理而已,内容和美由纪之前说的毫无二致。 大人们说,这话之前听过了,够了。 结果就连小夜子自杀未遂的事都没有半个人相信,就算美由纪怎么极力主张,说黑圣母这个杀人凶手真的存在,也只像是在说梦话。至于蜘蛛的仆人,才一提到织作的名字,就被打了回票。 拥护者因为心怀成见,根本不把美由纪的话当成一回事,但是柴田或许因为没有多余的偏见,似乎姑且认真地聆听了美由纪的话。他的个性可能就是这样吧。 “你说你被是亮恐吓了?” 柴田曾经碰见是亮对美由纪施暴的场面,似乎觉得有那么一些可信性。 “他为什么要恐吓你?” 问题就在这里。是亮本身拥有的情报十分错综复杂,而他在发现自己的谬误前就被杀害了。而美由纪也无法好好地说明为什么她回遭到是亮恐吓。 “这个女孩好像有说谎癖。” “是妄想吗?真糟糕哪。” “连基本的教养都没有吗?” “哎,出身那种家庭嘛,本来就是个问题学生。” “这种问题学生可以放任不管吗?” “不能再让不好的风闻传出去了。” “事实上,传闻已经造成影响了。” “相关人士已经在施压了,损失每天都在不断增加。” “让这种偏远学校发生的纠纷给柴田集团造成麻烦,根本是本末倒置。” “这个责任谁要来负?就算毁了织作纺织也无法弥补啊。” “把她隔离开来。” 什么跟什么啊!这些丑八怪、满是烟臭味的男人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美由纪被撵出会场,交给老太婆。她再次被关进房间,别说是外出了,未经允许,连房间都不能踏出一步。她被幽禁了。 新的房间位在教职员大楼一楼的角落,没有窗户。老太婆始终默默无语,关上门时,只说了一句:“谨言慎行。” 美由纪的行动完全受限了。 当天晚上,新的恐吓者前来拜访美由纪。 海棠卓。 海棠似乎从是亮那里得到了一些情报。 当然,那是错误的情报,但是不管美由纪怎么说明,蜥蜴似乎就是听不懂人话,无益地对话一再原地重复打转。 海棠要求美由纪说出卖春学生的名单。 蜥蜴声明,这是为了度过这次危机,但美由纪完全不懂他到底是想怎么度过什么东西。她想,海棠八成是要拿来恐吓卖春学生的父母。 “你问错人了。”美由纪说,然后提出忠告,“要是你轻举妄动,也会有危险的。” 海棠笑了。 翌日,美由纪被叫去校长室。校长和柴田已在里面,柴田露出十分困扰的表情。看样子,他似乎去询问过小夜子,却被小夜子全盘否定了。 “小夜子怎么可能会说?” 有哪个女孩会因为别人叫她说,就老实招出自己招人蹂躏,然后杀害对方? 连这点都不懂吗?如果不懂,那就真的太迟钝了。柴田双手抱胸,沉思了好一阵后说:“其实,我也曾经从山本小姐那里听说,本田这个人有些不好的流言。” 山本小姐指的是被杀的山本舍监吧,当时美由纪怎么样都听不习惯“山本小姐”这个称呼。 “山本小姐参与妇女解放活动,所以对那类性别问题十分敏感。所以我也不是完全不相信你的话。”柴田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说。 他是在为美由纪设想把。虽然明白这一点,美由纪却不怎么高兴。柴田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愈是真挚,发言就愈没有说服力,说穿了他就是个耿直到底的人吧。因为太想要说出正确而且关心别人的道德性发言,结果到头来都变成千篇一律的样板文句。就算是政治正确,也变成了脱离现实的理想论。 仔细想想,本田素性不良的说法之前完全不被当成一回事,柴田现下却予以认同,而且虽然不到全盘相信的地步,却也说他不是不相信美由纪的话,在眼前这种状况下,柴田的发言可以说是大胆到令人吃惊的划时代见解…… 只是当时,美由纪完全没有这么想。 事实上,美由纪听到柴田所说的话,只觉得山本舍监竟然会参加妇女解放活动,真令人意外,感想仅止于此。对于山本这个人,美由纪只记得她是一个严格、不知变通的教师。柴田的话中与美由纪的现实相呼应之处,就只有这一点而已。 柴田接着说:“本田究竟有没有做出卑劣的行为,就算调查也不会有结果吧。但是姑且不论本田,过世的麻田同学……呢,她怀了孕是事实。学校里发生了不应该发生的事,我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 校长的额头笼罩着倦怠阴影,他的表情仿佛在说:这真的是我的责任吗?这样吹毛求疵、揭发事实,又有什么好处? 柴田如此作结:“总而言之,我不想认定你是出于说谎癖而捉弄我们的。” 那么就相信我啊!——美由纪心想。 柴田虽然不是个坏人,但就像是仁义道德穿上了衣服似的。什么“不能够发生”、“我希望如何”,这些话都让人这么感觉。 那一天只说了这些,美由纪就被放回房间了。 经过一个晚上,美由纪再次被海棠叫去。 接着将近四个小时,美由纪都处在软禁状态,不断重复相同的问答。 海棠一样要求所有卖春学生的名单。美由纪根本不知道,所以无从答起,但是不管她怎么说,海棠就是听不进去。 “你的那些同伴啊……”挤压喉咙发出来般的不愉快声音,又重复着相同的话,“……她们一定正伤透脑筋哟。你或许是无所谓啦,可是其他女孩子会怎么想?她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千金吧?要是我能事前了解真相的话,就不会暴露给世人知道了。这也是为了她们的家人着想,要是女儿做那种事曝光,就没脸面对世人喽。”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是卖春啊!” “不是有红线区什么的吗?” “那是公娼啊。” “做的事还不是都一样?” “混蛋,你们是学生哪!” “买的不是大人吗?” 海棠含糊其辞地骂道“这个小鬼嘴巴真刁”,瞪大三角眼。 美由纪压根儿就不打算为蜘蛛的仆人说话,也完全不认为卖春是件好事。 可是和海棠这种人说话,就让人莫名地火冒三丈,结果逼她说出了仿佛肯定卖春的话来。而且夕子说蜘蛛的仆人们所做的事并不是买卖,而是黑弥撒。那么那就不是一般所说的卖春,而是基于不同的理念——虽然美由纪不懂得崇拜恶魔算不算一种理念——的行为;再说,被这种恶心的老头子瞟着看,总教人不爽快。 所以她更引起海棠疑心了。 海棠说:“你也真是顽固。听好了,侦探就快要来到这所学校了。知道吗?是侦探哪,侦探。所谓侦探,就是挖掘别人的隐私,借此赚钱的卑鄙职业。他们从旁干涉事件,以不是当事人为借口,不需负任何责任地将有的没的事全摊在光天化日之下,为此得意洋洋哪。” 有那么糟糕吗? 美由纪读过几本侦探小说,但她不觉得侦探是那么糟糕的职业。虽然现实的侦探不太可能像小说中出现的角色那样帅气,但如果海棠的话不假,那么侦探根本就是穷凶极恶的下三滥了。 美由纪这么说,海棠强调说:“是啊,没错。能够满不在乎地揭发事件的真相的,不是人面兽心,就是不负责任。警察是公家机关,揭发真相是逼不得已的,但侦探是为了赚钱,简直就像鬣狗。那种人就要来了。而且听说那个侦探非常古怪,你们试图隐瞒的事,马上就会被揭发啦。” “这……” 蜘蛛的仆人当中,难保没有人想法和夕子相同。如果有那样的人在里面,揭发真相就太残酷了。话虽如此,美由纪也无计可施。 “……你问错人了。” 你应该去问碧——美由纪终究说不出这句话。夕子遭到杀害的事件,警察完全不予理会,而且一切都只是美由纪的想象,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碧是蜘蛛的仆人。 “我也问过渡边同学,但是她不肯告诉我。你们真的非常团结哪,团结得教人佩服。” 一点都不团结,美由纪和小夜子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了。 “只是那个女孩和你不同,昨天她对我说,让她考虑一天。虽然或许只是拖延战术啦。啊,侦探差不多要到了。不过也不可能一到就马上解决吧……” 海棠看着手表站起来。“……少说也得花上四五天吧。警察全力动员都没办法解决了嘛。对了,你也要一起过去。柴田先生好像被你的胡言乱语说动了,真是的……” 海棠绕到美由纪背后,把脸凑近她说“看看你这张脸,真是人不可貌相哪”,接着在她耳边呢喃:“听好了,你不告诉我,也千万不可以向侦探或是柴田先生坦白啊。要是告诉他们,那简直是自杀行为。如果你想说的话,就尽早告诉我。别看我这样,我的疏通能力可是比那个小毛头要来得高明多了。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喏,走吧。” 海棠说道,握住美由纪的手。 “你做什么?” “带你过去啊。” 海棠用力拉扯美由纪的手,沙哑颤抖地说:“没想到你这样的女孩啊……”美由纪把手抽回来,海棠便说:“装什么清纯?又不是处女了,害臊个什么劲!”再一次用力拉扯,硬是把美由纪拉起来。美由纪虽然不是很明确地理解海棠为何会这么想,但她觉得屈辱极了,对海棠深感轻蔑。 美由纪被拖也似的带往的地方,是她数天前闯入的会议室。 门一打开,就听见响亮的声音:“有言在先,我压根儿就不想管这件事……” 往里面望去,广大的会议室里有一张大型会议桌,几个人集中坐在一边。正面是柴田,左右时校长、教务部长、事务长。 有个男人背对美由纪。 他的右边站着一男一女。 大声说话的似乎是背对美由纪的男人。他继续说道:“……这差事根本就不适合我!那个律师还有这个益山在我耳边鬼吼鬼叫,教人伤脑筋的老爸又强人所难,所以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过来。都是因为有个怪人父亲,我才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 他好像在抗议,但感觉一点都不是打心底在抗议。 在这种严肃的状况下,柴田依然保持他一贯的好青年模样。他的脸上甚至浮现笑容,说道:“您说令尊,食指榎木津前子爵吧?哎呀,虽说您是前子爵的公子,但竟然称呼那位英杰为怪人,实在说不过去。” “哈!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一截两截?听好了,这个世上可以称为怪人的,大概也只有那家伙了。在辞典里查怪人这一项,八成都会出现榎木津干磨的名字!你连这都不晓得吗?” “真遗憾,我没有那种辞典呢。”柴田快活地笑道。 男人认真地说:“你的字典一定缺页缺得很严重。”接着更拉大了嗓门说:“可是听说这里有很多可爱的女学生,所以我还是过来了。没想到实际过来一看,竟然一片空荡荡,这简直就是古迹游览嘛!我才没有那么老气的兴趣!” “哎,请别这么说。情况是愈来愈严重,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没有那么多手臂可以借给别人。” “不是那种意思……” 这种情况,把对方的话当真的柴田反倒显得可笑。 男人以胡闹的态度继续说道:“啊,反正这个益山应该会搞定一切,放心吧!说起来,我到现在都还搞不懂我来这里干吗。跟这位女士要找人的委托混在一起,莫名其妙了。只要把那个掐人脖子的家伙消灭就行了吗?还是要抓住杀掉你女朋友的刺眼魔人?” 柴田一瞬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接着发现美由纪和海棠,站了起来,“哦,同学,你过来这里。” “嗯?” 男子回过头来,美由纪看到他的脸,有些吃惊。男子的长相如同希腊雕刻般端丽,容姿与他旁若无人的胡闹说话态度相去甚远。美由纪第一次看到相貌如此俊美的男人。 男子大叫:“噢噢,这儿不就有个可爱的女学生吗!” 站在他右边的女性皱起眉头说:“榎木津先生,能不能请你克制一下那种以容貌评价女性的发言?那种发言听了教人非常不愉快。” 女性的打扮很朴素,说的话却很严厉。 被称做甲木金的不可思议的男子夸张地两手一摊,像外国人似的回答说:“你这话也真荒谬。不管是狗还是毛虫,是马桶盖还是男人或老人,只要我觉得可爱,我就会说可爱,我觉得丑,就会说丑。只有对女人不能说,这我无法接受。可爱的东西是没有差别的!也没有国境之分!” 女人用更加严厉的语气说:“那是基于你个人的标准所作出来的判断吧?” “那当然了!可爱还有除此以外的标准吗?没有!” “你把你的价值观强加在别人身上,也会有人为此感到不愉快的。请你收敛一点。”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甲木金活力十足地站起来。“例如说,我讨厌饼干!” 他完全无视于美由纪的存在。站在甲木金旁边的年轻男子一脸受不了地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疯狂的秀丽男子服装品位也非常不可思议,打扮得就像波兰还是哪里的商人。 “……但是世人都说饼干好吃,大家都爱吃饼干。我觉得那种东西松松干干的,一点都不好吃。每个人都说好吃,但是我就是不觉得好吃,没办法嘛。但是大家都拿饼干叫我吃。这真的很烦,但是要写个‘不要叫我吃饼干’的牌子挂在脖子上更麻烦,我无可奈何,只好忍耐。可是我还是讨厌饼干,就跟这个一样。” “哪里一样了?” “就是一样!连我都可以忍耐了,没有你就无法忍耐的道理。没有吧?不,我也不是总是在忍耐。我有时候也会像这样,声明饼干很难吃。可是就算我这么声明,饼干也不会生气!” 甲木金嘴里依然唠叨着:“世人都称赞饼干好吃,真是岂有此理,计算称赞饼干,饼干也不会高兴嘛。”往美由纪这里走来。接着他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海棠说:“你最好别再想那些龌龊事啦,这个女孩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海棠起先露出呆愣的表情,接着很快地高高扬起三角眼大叫:“你、你这家伙、胡说八道些什么!” “事实上根本就没有那种不检点的事。我是好心忠告你,不适可而止一点,身体可会受不住啊。赶快把你搂在人家腰上的手拿开,人家女孩子都觉得恶心了。” 甲木金用手背拍打海棠的手臂。海棠进房间以后,手就一直环在美由纪的腰上。海棠被拍,手急忙弹开。 柴田站起来说道:“海棠,这位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榎木津礼二郎先生。榎木津先生,这是敝公司的员工,姓海棠。” ——这个人是侦探? “这、这位就是榎木津集团的接班人?” 海棠的吃惊,似乎与美由纪吃惊的次元大不相同。 美由纪感到害怕,海棠则毕恭毕敬起来。 侦探以轻佻而且充满嘲讽的口吻说:“遗憾的是,我那个笨老爸误以为他的愚笨会遗传,最不相信的就是自己的亲人。不仅如此,令人高兴的是,他最痛恨世袭制这种愚不可及的东西,所以我才能够不必接下那种无聊透顶的职务。所以满脑子下流思想的你的企图全都落空啦!不,这无关紧要。你,就是你,你是目击者对不对?” 侦探用褐色的大眼睛注视着美由纪。 美由纪忍不住回视那双眼睛,但侦探似乎不是在看美由纪的脸,而是在看她的头顶一带。 “哦?”侦探发出嘲弄般的感叹声之后,说道,“那个黑漆漆的煤炭般的变态就是凶手吧。” “啥?”海棠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恕、恕我失礼……我不知道您听到了什么,可是这是那个、小孩子不懂事,只是迷信……” “这个人不是小孩子,是女孩子。听好了,那应该是用锅底的煤灰之类的东西涂上去的。要是涂墨汁的话,会晕开,很难涂得这么黑。就跟小偷一样。喏,你把详情说给我那边的仆人听吧。我就趁这段时间去散个步再回来!益山!” 侦探一叫,年轻的男人站了起来。 “听仔细啊,这是你最拿手的吧?” 柴田也慌忙站起来:“请等一下,榎木津先生,您刚才说凶手……” “啊,我不知道名字。话说回来,那位桑畑女士的配偶还是厨房的工友还没回来吗?京极叫我务必要见他。” “我姓杉浦!”女人站了起来。 “杉浦出去采买,暂时还不会回来。”事务长一边说明,一边站起来,校长等人也站起来,结果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 ——厨房的工友? 那是在说……偷听的那个人? 侦探迅速地捕捉到美由纪的疑虑,用半眯的奇特眼睛注视她,又用鼻音“哦?”了一声。 “你知道那位桑畑女士的配偶呢,跟照片一样。那是……不是吗?长得很像呢,桑畑女士。” “我姓杉浦!” “您的配偶有穿洋装的兴趣吗?” “穿西装?没有。” “没有?那他喜欢歌舞伎吗?” “歌舞伎?哦,你刚才是说穿女装吗?总之,他没有那种奇怪的兴趣。” “这样啊。那就好,益山。” 年轻男子应了声“是”,行了个最敬礼。 “我想厨房的工友就是凶手,小心点,他一回来就马上逮住他。马上,了解了吧?再见。”侦探快活地道,早早退场了。 被留在房间里的八个人,全都愣了好一会儿。 ——那个男的是凶手? 如果这是真的,解决得也太快了。 可是…… ——那个男的…… 应该偷听到了。听到美由纪、小夜子以及坂本百合子的对话。美由纪觉得当时她们应该没有提到太多细节,但是…… ——我们想要咒杀一个人。 她记得她们这么说了。可是…… ——应该是用锅底的煤灰之类的东西。 对了,这么说来,那个时候那个男的的确拿了沾了煤灰的锅子。然后美由纪等人注意到他,他便慢吞吞地往厨房走去,不是吗?后来,美由纪和小夜子的确说了: ——请杀了本田幸三。 ——我、渡边小夜子,被本田侵犯了。 小夜子说出了诅咒的理由。她在第十三个星座石上,主动向恶魔说出了实情。但是那个时候周围并没有人…… ——黑圣母的祠堂边缘,黑色的手印。 有人,就在那里,一个蹲着的窃听者。那个手印,是沾在手掌上的煤灰痕迹。潜藏在那里的是厨房的工友。厨房的工友一路跟了过来,听见了小夜子所有的告白,然后……原来如此。 美由纪回想起是亮的话。 ——那个男的,是弓荣拜托我雇他的。我本来就觉得可疑。 ——是你们这些妓女的头头。 是亮是去年秋天上任的,如果是他录用的话,就是去年秋天以后录用的人吧。说道去年秋冬来到学院的人,就只有那个厨房的工友。 ——厨房的工友就是黑圣母吗? 美由纪想到这里,才慌忙回头,寻找侦探的背影。 那个人全都明白! 当然,门已经关上了。 待美由纪发现时,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坐了下来,一脸讶异地看着她。“吴同学,你在做什么?快点过来。”海棠傲慢地催促她坐下。侦探一不在,他的态度又变得蛮横。见风转舵的态度就像蜥蜴般卑劣。 听说年轻男子是侦探助手。他的发型很时髦,和时下的年轻人没两样,服装也十分普通,只有眼神颇为锐利。那个侦探叫他益山,但柴田介绍说这是益田先生。这种情况,通常应该是同伴的发言比较正确,但是柴田这种人不可能搞错别人的名字,相反地,那个侦探感觉像是会弄错,所以男子应该姓益田才对吗? 至于女性,就像她再三声明的,确实姓杉浦,似乎是厨房工友的配偶。杉浦女士的配偶好像从半年前就行踪不明。 “可以麻烦各位确认一下吗?”杉浦女士说道,拿出照片。校长等人依序看了照片,答道:“没错,这是杉浦。” 美由纪伸长脖子偷看,毫无疑问,照片上的人就是那个行动鬼祟的厨房工友。 “没想到隆夫竟然会在与织作家有关的学校任职。”杉浦女士说。从她的话听来,杉浦女士应该与织作家有什么关系。 “益山先生,榎木津先生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女士接着向也被介绍为益田的男子问道,“隆夫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不知道到底是叫益山还是益田的男子搔着头说:“这个嘛,我也完全不明白。” “反正一定是胡猜的。”海棠说。这个人真是表里不一。 杉浦女士皱起眉头说:“如果隆夫是凶手——这里说的凶手指的是绞杀魔吧,如果他真的是凶手,那么他就是……织作家命案的凶手吗?” 杉浦女士不待回答,自己断定说“应该就是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究竟该怎么向葵小姐交代才好……亏她劝我离婚,这下子真是糟透了。就算侦探找到了隆夫,也……” 柴田稍微恢复平静地说:“这并不是你的错啊,葵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她不会怪你的。” “计算葵小姐不怪我……”杉浦女士,更深地叹了一口气。 葵是碧的姐姐吗? 柴田重新转向益山——美由纪决定称他为益山——说道:“可是益田先生,我不懂,根据榎木津先生的说法,杉浦好像就是凶手,但是榎木津先生究竟是以什么样的逻辑推论出杉浦是关键人物的?” 益山这次搔了搔额头说:“呃,这我也没办法好好地说明。可是……是啊,这次一连串事件的特征似乎就是过于凑巧。” “过于凑巧?什么意思?” “是的。假设有一件事启人疑窦,这一定是一件很可疑的事——这样说好像很怪?不,不只是可疑,它一定会与某些事连结在一起,成为某种结论的关键。它被设定成绝对会让人起疑。当然,如果没有人起疑,就不会出现任何结果,但是它一定会让人起疑,感到可疑的人会采取某些行动,于是……” “它便会获得实体,导出某种结论是吗?” “唔,是的。换言之,连没有直接关系的人的行动都被计算在内,不管任何人怎么行动,都会导出期望的结果……” “期望?谁的期望?” “设下这个圈套的人,设下这个大规模圈套的人。” “我不太懂。”柴田说。 柴田以外的人似乎连想都没在想,但美由纪隐约明白,虽然只是隐约。 “那么……杉浦在这个情况下,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我完全不清楚哪。”益山说,这次搔了三下鼻头。然后他先声明“这是我听来的”,不太有自信地回答:“杉浦先生好像是等着被捕的角色。逮捕杉浦先生之后,就会出现新的局面,舞台将会改变。” “更不懂了。”校长说。柴田也纳闷地偏着头问:“榎木津先生怎么说?”益山发出“嗯嗯”的高亢呻吟,说:“如果您是问榎木津先生明不明白,他是明白的,他只是不肯说明。他只对结果有反应,过程对他来说是没有用的……” 益山又说:“……他说,真实是不需要道理的。不管是加是减是乘,真实就是真实,至于要怎么理解,道理就随各人自己去吧。” “真麻烦的家伙哪,”海棠说,接着挪揄道,“那只是他没办法说出个道理来吧。”他好像对侦探充满了竞争意识。 益山像个应声虫似的,心不在焉地应说“实业家真是敏锐呢”,接着说“那么接下来就来听听这位小姐的话吧”,望向美由纪,别具深意地笑了。他是个很随和的人。 美由纪主要是对益山陈述,她尽可能有条理地,合乎逻辑地说出自己的体验以及想法。她也不再隐瞒姓名,而是指名道姓地述说。仔细想想,她打从一开始就说出小夜子的秘密了,只是没有人相信而已。 益山很擅长聆听。校长和两名职员抱怨“又是那一套”,忍着哈欠听着,只有柴田专注地倾听,只差没做笔记了。 关于碧的事,美由纪没有说出结论,而是明确地区分出事实与推论。她把结论交给听的人判断,因为她觉得能够导出的结论应该是一样的。只是美由纪觉得不能够失去公平,所以并非只挑可疑的事实说,她留意自己的叙述方式,使别人随时能够反驳。 然而一提到蜘蛛的仆人,就引来歇斯底里的反应。 “荒唐,哪里有什么黑弥撒?”校长说。“这所学校里才没有什么恶魔崇拜者。”教务部长说。“织作碧同学绝对不可能做出那种不道德的事。”事务长说。“什么卖春?你妄想得也太厉害了,”海棠说,“睁眼说瞎话也该有个限度。” 美由纪狠狠地瞪着海棠,厚颜无耻的蜥蜴抽动了几下脸颊,回瞪回去。 “不能妄下论断啊。”柴田正经八百、可有可无地说了这句话之后,向益山征询意见。 “我对宗教完全不懂,所以不能说什么。只是说到卖春,若是没有寻芳客,卖春就无法成立。在封闭的学院里,而且是寄宿制的女校里,要进行卖春很困难吧。光靠这里的学生,无法直接拉客,一定要有拉皮条的居中牵线,组织的介入也是不可或缺的。我认为过世的是亮先生所提到的事,相对地就变得很重要了。那么关于那个黑弥撒集团……先等一下,美江女士,你怎么想?” 杉浦女士的名字似乎叫美江。美江双手交握,坐立不安地说:“是啊,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但我没办法提出什么适切的感想。关于基督教的女性歧视问题,我甚至还想请教葵小姐的意见,而且我对宗教也不是那么清楚……”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同学,川野弓荣和……那个叫是亮的人是这么说的对吧?呃,美江女士,那个川野女士不是管理一批私娼在做生意吗?” “传闻……是这样说的。” “所以,那样的话,那个传闻应该是真的吧。” “咦?啊,原来是这样!私娼就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咦?啊,所以才会怎么查都……” “请等一下,你们有什么证据,竟然相信这种女孩的胡言乱语!我们圣伯纳德学院里没有卖春组织!”校长装腔作势地吼道。 “请不要动怒,也不能断定没有吧?川野弓荣在做良家妇女卖春的老鸨,这可是外面的传闻。事实上,葵小姐所主导的妇女团体就曾数度拜访川野家,去确认事实,并且抗议,对吧。” 美江点头。美由纪感觉很奇妙,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碧的姐姐——葵的行动等于是在揭发妹妹的秘密。 “而且……”益山竖起食指,指向美由纪说:“……是亮先生是川野弓荣的资助者,他担任学院理事长时,川野女士硬是拜托他,录用同样是自己情妇、当时失业的杉浦隆夫作为学校职员——是亮先生是这么说的吧?” “理事长没有说他录用了谁。” 是亮并没有明确地说出杉浦这个名字。 “是亮先生就任之后录用的职员有谁?” “呃……只有杉浦一个。学校已经决定在新年度要录用三个职员……”事务长没有自信地回答。 海棠非常烦躁,他一次又一次用手指敲打膝头,频频瞄着益山,声音沙哑地说:“可是,没有证据证明是亮先生跟那个女的有关系吧?说是是亮先生本人说的,也只是这女孩的一面之词,既然是亮先生已经过世,这件事已经无从确认了吧?” 海棠好像无论如何都想避免卖春的事曝光。 益山虽然出面圆场,却说出直指核心的话来:“我不懂这位同学有什么说谎的必要。她不是非常聪颖吗?我还以为会是个更语无伦次的女孩呢。而且川野弓荣和杉浦隆夫本来就有可能是特殊关系人吧?” “是的。有人曾经在川野家见过隆夫,模样非常下流邋遢。而且弓荣女士遇害时,她的一名情妇行踪不明……” “请等一下。”柴田插口,主导场面,“我就老实说吧,川野弓荣命案里,行踪不明的情妇就是织作是亮先生。因为是亮先生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为了避免丑闻,所以对媒体施压,隐瞒下来。不过他也在私底下接受了警方的侦讯。” “会长……”海棠发出惊愕的声音,把五角形的脸往中央挤。 仿佛可以听见他“真是多嘴”的唾骂。 “原来如此。关于川野与杉浦,以及是亮先生与川野这条线索,是有旁证的呢。而杉浦先生实际上真的被学院所录用,不就代表这名同学的发言有某种程度的可信度吗?录用杉浦先生时,是怎么样的状况?” “这……是的,呃,他原本是小学老实,保证人就是过世的理事长本人……呃……至于详情就……” “不知道吗?混蛋!”海棠迁怒似的骂道。事务长恭谨地说了句“对不起”。 柴田缓缓说:“情非得已,一定是是亮先生强迫要求的吧?事务长也是没办法的。益田先生,那样的话,就怎么样呢?” “有卖春,或是相当于卖春的事实吧。” “就说请你们不要擅自臆测……” “海棠,你安静点。那么,在这个情况下,杉浦隆夫也成了关键人物……对吧?” “是啊,而他与这次一连串的绞杀事件应该也脱不了关系。还有另一件事,唔唔……” 益山再次呻吟,然后他说:“崇拜恶魔的少女是个问题呢。” 校长用力一敲桌子,说道:“这的确是个问题!”然后瞪向美由纪说:“我不晓得你是怎么讲出这种想法的,可是竟然扯这种谎,实在是太过分了!” 益山把头偏了三十度,反驳校长的话:“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呃,大家都没有发现这位同学的发言中隐含着非常重要的内容吗?” “哪里重要?”海棠问。 美由纪觉得,海棠就只会对重啊、大啊、高啊、长啊、了不起这类事物有所反应。 益山转向美由纪,问她是否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的警察。虽然不知道那是千叶还是安房的警察,但魁梧的警官们完全不理会美由纪的话。益山把有些凤眼的眼睛扬得更高,说:“真是的,他们到底是在听些什么?那不是他们管辖内的案子吗?这可是责任问题哪。” “你给我说清楚点!”海棠逼问。益田有些不耐烦地——或许他是带着“连这都不懂吗”的轻蔑说道:“就是溃眼魔啊。” “溃眼魔?你说溃眼魔怎么了!”柴田突如其来、而且夸张地反应。 益山“哇”的一声吓了一跳,却有若无其事地说下去:“也就是说,溃眼魔肯定与这所学校有关系啊。” 校长在益山话还没有说完之前就抢白道:“为什么?哦,你说那个诅咒什么的吗?那是小孩子的游戏啦。因为有教师遇害,学生也大受影响。校园被惶惶不安的气氛所笼罩。什么诅咒,根本不值一提。没必要放在心……” 益山不晓得是不是存心报复,在校长的话没有讲完之前回嘴说:“可是,川野弓荣确实是溃眼魔的被害人。还有,这所学校的山本老师也……” “嗯,是的。”柴田一脸消沉地同意说。 “……就是吧,还有前岛女士是吗?关于这一位,我不是很清楚,不过被害人就是这个姓氏。这么一来,就不得不思考一下黑弥撒的诅咒和溃眼魔被害人之间的关联性了。” “太、太可笑了。你当真了吗?什么诅咒,那怎么可能有用?太幼稚了。” “我并没有说诅咒有用,是关联性的问题……”益田握紧拳头,在肚子上轻挥了一下。“我……实不相瞒,直到半个月以前,我还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刑警,所以也较容易取得警方内部的情报。来到这里之前,我搜集了若干关于溃眼魔的资料。目前搜查进展相当迟缓,东京警视厅以被害人之间毫无关联为前提在进行搜查。” 校长极为不满地说道:“那又怎么样了?” “目前川野弓荣与山本老师被认为毫无关联。但是这两个人透过这所学校卖春的流言,彼此有了关系。也就是点与点之间连接起来了,这可说是一大突破。况且学校里事前就已经预测到第四名被害人之死……” 海棠挤压着喉咙说:“那只是一种花招吧?这种手法太简单了。听说这起命案发生三天前,报纸上就已经报道了溃眼杀人的事件不是吗?只要知道被害人的名字,就能借此行骗,只需要动点手脚就够了。像这种小姑娘,两三下就被骗了。” “你侦探小说看太多了。那么我问你,在这所连报纸都没有的学院里,要怎么样如此迅速地获得情报?就算拿到报纸,欺骗这名同学,凶手又有什么好处?就算真的是骗人的好了,那个骗人的学生也死了啊。” 海棠几乎要咬上去似的、连珠炮似的说:“所以就说这个小姑娘的话全是一派胡言嘛!这跟溃眼魔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就这么想要毁掉这所学院吗?侦探是来调查事件的,怎么能让状况更加恶化!” “海棠先生,侦探不会改善状况,也不会让状况恶化。侦探的任务是寻找真相。” 益田这么说,海棠便仰起身子,扬起下巴,转向柴田骂道:“哼,会长,您听到了吗?绞杀魔、卖春,这下子又是溃眼魔跟诅咒?这些家伙就像这样,挖掘别人的隐私,勒索金钱,是社会的败类!溃眼魔怎么样,我们根本就不在乎!” 海棠话声方落…… 一道咆哮随即响起:“海棠!” 怒吼反弹在偌大的会议室坚硬的墙壁上,化成不可思议的回声,回荡了好一阵子。 美由纪不晓得是谁在怒吼。被吼的海棠自己好像也不明白,他缩起肩膀,左右顾盼。 怒吼的人是柴田。“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溃眼魔是杀害山本小姐的凶手啊!怎么可能不在乎!你给我安静一点!” 模仿青年似乎难得表现出这种态度。 柴田露出尴尬的表情。他上气不接下气,显然平素完全不习惯吼人。海棠瞪大了三角眼,坏掉了似的全身僵硬,至于校长等人,都张着嘴巴,一脸呆样。益山充分观测现场状况后,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向美由纪使了个眼色,重新发问:“那名麻田夕子同学……是吗?那名过世的同学,她是怎么向你说明第四名被害人的?” “或许不是很正确,但我记得她是说‘听说是那个卖淫的同伙’。那个卖淫的,指的是最早诅咒的对象。” “最早诅咒的对象,也就是……” “我想是那个川野弓荣女士。” 夕子是这样说的。益山用力点头:“原来如此啊。这如果是事实,警视厅一定会大吃一惊。没有动机的连续猎奇杀人事件,原来有共通的动机!” “若是以本学院里发生过卖春行为为前提,随机杀人就会变得不再是随机……是吗?” ——没错。 美由纪对溃眼魔所知不多。 但是她知道社会上把这一连串命案称为随机猎奇杀人,也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但是已故的夕子说,其中至少有三件是蜘蛛的仆人施下的咒杀。 美由纪完全没有想过为什么诅咒会成真,如果把它当成偶然,还算是在美由纪的理解范围内。卖春姑且不论,她认为咒杀是不可能实现的。 ——难道…… 就像黑圣母一样,十字架后面的大蜘蛛也是实际上存在的吗? 只是,即使不论诅咒是否有用,溃眼魔的被害人当中有三个似乎与蜘蛛的仆人有利害关系——这是事实。 柴田以严肃的眼神沉思之后说:“你……认为这件事应该公开,是吗?” 益田仰着头一会儿,斜眼看了看美由纪,又看了看美江,然后说:“从警方的观点来看,为了将犯罪从国民的生活中排除,恢复社会秩序,当然应该公开,这是国民的义务。但是……这违反了学院的利益……不,违反了柴田集团的利益吧。” 校长大为惊慌。 以此为契机,被怒吼后一直茫然若失的海棠可能是看到校长的脸色而觉得有机可乘,又刺耳但声音模糊地大叫起来:“喂!你也帮学生想一想啊!要是这种事公开了,这里的学生的人生就完蛋了啊!校内卖春这种无凭无据的风言风语,会让许多无辜的女孩一生都遭人歧视,而充满偏见的……” “不……” 海棠的叫骂再次被柴田打断了。 “联络……警察吧。”柴田静静地说,比怒吼更有魄力。 “会长……你、你疯了吗?”海棠的声音更加沙哑,已经是喘息了。 “海棠,不能放任凶恶的杀人犯逍遥法外。而且吴同学早就已经把事情告诉警方了,这些事当局已经知道了。只是就像益田说的,他们还没有完全解读出情报而已。既然我们已经发生这些事,就应该告知警方才对。” “可是、会长,您要怎么做?难道要去跟警方说,本校真的有卖春行为,溃眼魔的犯罪动机就在本校吗?” “放心,不向一般大众公开的方法多得是,我……会透过适当的途径直接说明。” 柴田说完,悄声呢喃:“我绝对不会放过溃眼魔。” 在美由纪看来,这件事对他似乎有什么重大的意义。 益山像要解除紧张似的说:“柴田先生,我明白你的气魄。喏,你看校长都僵掉了。请再稍等一下。” “等?” “在通知警察前,有必要先进行内部调查,确认事实。就像各位说的,这是非常敏感的问题。所以我们才会过来,而且也必须向那位织作家的——四女是吗?向那名同学请教一些问题……” “哦,碧同学啊,她跟这件事没关系吧。” 校长说得很简单,美由纪有些吃惊。 从美由纪所陈述的事实,真的可以导出没关系那样的结论吗?到底要怎么听,才能够那样想?益山说:“不可能没关系吧?如果相信这位同学的证词,至少那位碧同学说了谎。” “她不是个会说谎的孩子。” “我也没有说谎!”美由纪强硬地说。 柴田应了声“是啊”,说道:“所以才伤脑筋。只是,或许碧不是在说谎,她只是搞错了。而且你也可能弄错了一些地方。例如说,对,就举渡边同学自杀的例子来说好了,会不会她跳下去的瞬间,碧还没有跑到屋顶,而麻田同学跳下去的时候,碧已经下楼了之类的……” “这……” 当时美由纪确实是惊惶失措。夕子的确是先一步抵达屋顶,但碧跟在美由纪的后面,所以…… ——没有那回事。 虽然可能只有在场的人了解,但绝不是柴田说的那样。 而且至少在夕子掉下去之前,美由纪人都停留在二楼,如果夕子坠楼前,碧就已经下楼来的话,她们应该会碰见才对。 “……不可能。” “你很有自信嘛,”教务部长说,“若要问你的胡言乱语和织作同学的证词哪边比较值得信赖,答案是很明显的。不管是论品行、成绩,还是信仰态度,哪一项你都没得比。” 你漏了家世和经济能力——美由纪心想。 这一定是影响最大的两项。 ——原来如此。 美由纪发现了,碧和她们在基本上,立足点就不同。所以碧才不必烦恼太多,她的立场让她能够充满自信地作出伪证。 而美由纪忘了这一点。 如果是碧,她在学院里无所不能。不管再怎么蛮横的要求都能够实现,她可以为所欲为。 每个人都被她没有一丝傲慢的天使外表给迷惑了,但是如果撇开这一点,碧在学院里可能成为一个专横的绝对权力者的。 “……结果还是没有人相信我吗?” “没那回事,我们是根据你的话来思考的。可是,也得见见碧同学才行……”益山盘起胳膊。 柴田重新振作似的说:“织作家里现在有警察进出,十分不便,不过今早我联络千叶本部,要求他们安排让碧在今天回学校来。织作家离这里很近,我派了轿车去接,应该快到了。” ——碧要来了。 美由纪倒吸了一口气。 她突然感觉到一股惹人厌的视线,一看,海棠正瞪着自己。很显然地,蜥蜴在着急。因为以结果来说,侦探的动向锁定在确认是否有卖春事实这一点上。 海棠站起来。“会长,恕我暂时离席。” 他想干什么? 海棠离开后,柴田问益山:“榎木津先生去哪里散步了呢?” 益山打哈哈说:“只有神才知道。” 约莫五分钟后,走廊上一片乱哄哄,几名男子进来了。其中一个走到柴田旁边,立正之后说“我们将碧小姐带来了”,接着附耳过去说了些什么。 柴田挤出笑容,说了声“辛苦了”,慰劳男子后,扫视众人,宣布碧已经抵达了。 “校长,碧今天就会回去宿舍,她现在正把行李送去房间。” 校长和教务部长面面相窥,说:“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碧。 织作碧回来了。 终于要面对她了,不详的预感充塞美由纪的胸口。 “……听说出门时,东京的刑警找上了织作家,发生了一点纠纷,所以出发才延迟了一些。益田先生,碧很快就来了。” 几乎就在柴田说完的同时,门扉打开了。 笔直的漆黑秀发,如同陶器般光滑的雪白肌肤。 大大的瞳眸反射出房间的光线,熠熠生辉。 点缀着那双眼睛的,是黑的发亮的修长睫毛。 那是个连同性都为之神夺的美少女…… 益山倒吸了一口气,屏住了呼吸一会儿后,发出一声“哦”的惊叹。 碧点头致意,关上房门,报上自己的姓名后,恭敬地行了个礼,担心地看着美由纪说:“吴同学……你的身体不要紧了吗?” 不管什么时候听,她的声音都是如此稚嫩、柔和。 美由纪凝视着碧。 没有任何改变。 没有一丝内疚。 表情也毫无阴霾。 正因为看起来略比平常忧郁,更让人觉得空灵,而正因为看起来空灵,就更惹人怜惜。 与记忆迷宫中的碧不同,亲眼看见的碧,是纯洁而且无辜的。 美由纪忍不住觉得杀人、卖春和恶魔崇拜都绝对与这个女孩无关。 结果,美由纪毫无来由地感到歉疚。就算是假的,她也想要招供说:“不好的是我,是我说了谎。”这让美由纪觉得不甘心极了。 柴田弯腰起身,请碧坐下,问道:“碧,谢谢你过来。家里一定相当乱吧,警察已经回去了吗?阿姨和姐姐们都还好吗?茜是不是十分疲累呢?” 碧端正地在椅子上坐下,非常微弱地叹了一口气后,回答说:“茜姐姐真的非常悲伤,连我看了都觉得难过。” “这样啊,真可怜,她真是不幸。”柴田说道。 茜是死掉的是亮的妻子吧。 然而美由纪再次想道,就算是那种家伙,只要是配偶,死了也会感到伤心吧。她发现尽管是亮对她做出那么多可恶的事,但是一想起他,却仍然有一股难以弥补的失落感。这若是夫妇,造成的空洞一定更大吧。 ——小夜子她……是杀人凶手。 小夜子可能忘了这种心情吧。 这么一想,美由纪便替小夜子产生了一种不当的罪恶感。碧是是亮的小姨子,她等于是失去了家人。所以在美由纪心里,她的立场变得更糟了。 柴田说:“那么,我特地请你来一趟,是因为……虽然已经问过许多次了,不过……” 碧毅然决然地说:“叔叔,是因为我作了伪证,对不对?” 所有的人都一样,一瞬间哑然失声。 碧的眼眶泛泪,但也没有夸张的悲伤。 她的态度看起来——真挚无比。 “关于渡边同学的事……我撒了谎,对不起。”碧站起来,深深低头,“违背主的旨意,说出迷惑各位的谎言,我真的……打从心底反省。对不起。” 接着她垂头坐下,再一次低下头去。 “碧,你……” “其实……”碧用有些沙哑、有些强硬的语调说道,“渡边小夜子同学跳楼了,就在我和吴同学刚赶到屋顶的时候。” ——她察觉自己可能被怀疑了。 漂亮的先发制人。 “我完全不明白渡边同学为何要做出那么可怕的事,但是不管怎么样,自我了断是违反戒律的,是罪。可是,我得知渡边同学幸而保住了一命,所以我认为是神明赦免了渡边同学……” 碧以努力忍耐的动作,把她娇小的身体缩得更小。 “……所以,如果跳楼只是她一时的过错——而且我想她应该也由不得已的苦衷——我想还是当做我不知道比较好。不管发生过什么事,如果渡边同学已经悔改,恢复了谦恭、安宁的生活,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真是慈悲为怀啊。”教务部长说。美由纪心想:那是佛教用语吧? 确实有道理。可是,那么夕子的事该如何说明? 就在美由纪发问时,碧简直就像读出了她的想法,接着说:“至于麻田同学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过世?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没看到。” “可是……织、织作同学,那个时候你……” 碧害羞地轻笑了一下:“我……真的很丢脸,那个时候……我昏过去了。” “昏倒了?在什么时候?” “嗯,吴同学跑下楼梯时,把我推向一边,我就那样晕过去了。如果我也能够像吴同学那样勇敢地行动就好了,可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骇人的景象,所以……” “看到恐怖的尸体,又看到同学跳楼自杀,会昏过去也难怪吧。那不是你这样的人应该看到的。”校长说。那副口吻就像在说这类惨剧应该要让美由纪这种人多多目睹。 碧悲伤地垂下视线,漆黑修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特别醒目。但是话说回来…… ——她完全明白。 这场演出充分发挥出她的特性。 碧的言行举止淋漓尽致地动员了她的外貌、给人的印象和立场。要在哪里怎么样行动、说些什么,才会让周围的人有何感觉、有何反应?碧完全计算好这些,然后行动。 “吴同学,怎么样?你也听到了,织作同学是清白的。你的妄想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就算真的有那个叫什么的组织,也跟织作同学无关。那么麻田同学当然是自杀的。” 校长对美由纪投以侮蔑的视线,洋洋得意地说。接着他转向碧,用有些开玩笑的语气接着说:“这位吴同学啊,坚持说你是恶魔崇拜者的头目。不仅如此,还是卖……呃,在你面前不好提这种字眼哪。然后你就把叛徒麻田同学给推……哦,这也没必要说哪。总而言之,她怀疑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真是血口喷人,蜘蛛……蜘蛛的手下?还是仆人?你知道那种东西吗?不知道吧?” 校长在笑。 碧默默地、可爱地偏了偏头,露出纳闷的模样。 ——毫无胜算。 “呃,织作同学,”益山问,“黑……不,关于疑似凶手的男人,那个人你也完全没有看见吗?” “这……我也没有看见。圣经里并没有黑圣母吧?会看到奇异的事物,是因为心中有迷惘。而且以常识来看,也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碧瞥了美由纪一眼。 “主张自己看见的都是真实,是一种傲慢。同样的,认为自己看见的事物全部存在,也是一种傲慢。” “哦,我曾经听过类似的话……”益山一脸窝囊地望向美由纪。 ——这下子…… 蜘蛛的仆人与碧之间的关联等于是被切断了。 既然夕子已死,线索也消失了,就算一切被归于美由纪的妄想也莫可奈何。从夕子那里听到蜘蛛仆人的事的,只有美由纪一个人…… 还有小夜子……吗? 闯进这间会议室,遭到幽禁以后,三天了,美由纪都没有见到小夜子。 “小夜子……” 益山听见她的呢喃,说道:“是啊,问题是那个渡边同学呢。” “算问题吗?唔,的确是个问题哪。” 校长看起来很不服气。事务长接着说:“渡边同学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是啊,既然织作同学都这么说了,渡边同学私图自杀应该是真的吧。对吧,代理理事长?” 柴田闻言,食指轻轻敲着额头说:“可是她自己说她没有自杀,那么这下子……变成她作了伪证?” 教务部长不当一回事地说:“可是本人会想要隐瞒也是当然的吧。因为一时糊涂,试图自杀,但活下来之后改变了心意,觉得丢脸而保持沉默……” “什么叫一时糊涂!”杉浦美江原本一直默默无语,此时她以充满挑衅的严厉口吻插嘴说。“听说她不断遭受到性方面的虐待和暴行,不是吗?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你应该撤回一时糊涂这样的说法!不,你应该道歉!比起有没有卖春行为,校方更应该先查明那么男性教师的性暴力行为的真相与事实才对!” 校长宣称没有那种事实,没有证据。 “有证据吧?遭到暴行的本人还活着。去问她就知道了。” “就算是真的,她也不会说吧。” “那么由我们去问如何?”美江毫不退缩,“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将会告发这所学院,并且抗议到底。责任全都在你们教师身上!” “你、你是那个……你有没有搞清楚,你可是嫌疑犯的妻子哪!而且你有什么权限……” “不管我是嫌疑犯的配偶还是凶手的母亲,都没有关系。你刚才的发言本身大有问题,女人并不隶属于男人的。就算是夫妇,也是不同的两个个体。没道理说因为是犯罪者的配偶,就必须被剥夺基本人权。不,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请等一下,美江女士。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请你改天换个地点,呃,再带着织作葵小姐来抗议吧……” 益山虽然模样窝囊,却作出了十分机敏的仲裁。 校长等人对织作的姓氏敏感地起了反应,沉默了。 益山接着说:“……总之,现在请各位优先确定刑事案件——失礼,与杀人命案相关的事实。吴同学的证词中提到,不管是本田老师的死还是是亮先生的死,都是由于渡边同学的期望所造成的,我特别重视这一点。” 无论凶手是谁,唯有这一点是不会错的。小夜子希望本田死掉是事实,而理事长的死,也是因为他做出卑劣的恐吓行径才遭到报复。因为小夜子事先就知道他会死了。 校长左右摇头说:“又是诅咒吗?” “这是杀人……”益山替美由纪辩解似的说,“……这不是怪谈也不是恐怖故事,而是杀人事件。听好了,事实上真的死了好几个人。每个人都是被杀的,所以一定有凶手。另一方面,因为有两名目击者,所以渡边同学曾经试图跳楼自杀这件事应该也是真的。但是……她人还活着,那么就像刚才吴同学说的,一定有人救了她。渡边同学有同伴。而且就算渡边同学不是实行犯,她在两件绞杀案当中,都有足够的杀人动机。那么她的同伴有可能是共犯或是事后主犯,渡边同学也有教唆杀人的嫌疑!” “原来如此。”柴田点点头,说道,“是啊……这种情况,渡边同学的证词很重要。如果她的情况还好,就把她叫过来,这样比较好吧。对吧,益田先生?” 益山闻言,露出“这有什么好犹豫的”的表情,答道:“请务必请她过来。”真是的,这些人为什么不把当事人全部集合在一起呢?这样一来,事情就可以加速解决了。 碧低声说:“对了……我刚才看见渡边同学和海棠先生走在一起。” “海棠?他为什么会跟渡边同学在一起?”柴田诧异地说。 海棠的话在美由纪的耳畔响起: ——没有时间了,已经没有时间了。 ——千万不可以向侦探或是柴田先生坦白啊。 ——不可能一到就马上解决吧。 ——昨天她对我说,让她考虑一天。 原来如此,海棠离席,是为了去找小夜子。 蜥蜴想要在侦探正式行动之前,先掌握卖春的事实吧。海棠说,小夜子昨天被他逼问以后,要求他再等一天。 他是昨天这么说的,所以约好的日子就是今天…… “啊!”美由纪叫出声来。 小夜子一定是想要杀了是亮那样——把海棠也杀了。 小夜子委托黑圣母,而且要在今天之内…… “海棠先生危险了!海棠先生他……” 海棠先生会被杀。 教务部长拍打桌子:“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又来这一套!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你爱扯谎也该有个限度。织作同学的清白好不容易才刚被证明,你又说出这种蠢话来。不许在那里胡言乱语,捉弄大人!海棠先生为什么非被杀不可?” “海棠先生误会了,他这几天一直纠缠着我和小夜子,所以……” “所以怎么样?” “我忠告他说,要是威胁小夜子,会遭到和理事长相同的下场!可是他不晓得有什么企图,完全不死心,昨天去找了小夜子……结果小夜子叫他再等一天。理事长威胁我们的时候,小夜子要理事长再等她两天。那个时候,小夜子还说黑圣母都听到了,不要紧了。而理事长在第二头来临之前就……” “原来如此!”益山叫道,“海棠先生现在的状况和被杀的是亮先生一样对吧?继本田幸三、织作是亮以后,现在渡边同学希望死掉的对象,就是刚才的海棠先生……所以渡边同学委托圣母……” “喂,怎么连你都在说这种鬼话?不要再那样胡言乱语了。织作同学不也说了吗?根本没有什么黑圣母。就算再怎么祈祷,木像也不可能会动啊。连国中生都比你还懂事。”教务部长纠结着那张脸大声说道。 益山站起来,豁出去似的挥了一下拳头,扫视众人说:“我才希望你们适可而止一点。要说几次你们才懂?黑圣母存不存在根本不是问题。校长先生,柴田先生,就算没有那种怪物,显然也有一个杀人凶手存在啊!都发生命案了啊!这位同学打从一开始就这么说了,你们为什么听不进去?对吧,吴同学?” 益山细长的眼睛看着美由纪。 ——他懂嘛。 益山说的完全没错。美由纪反而无法理解,其他人明明都是大人,为什么连这点程度的事都不懂呢? 益山继续说道:“事务长!呃,厨房的……杉浦先生预定几点回来?” “正午前……应该就会回来。” “那不是应该早就回来了吗?那么……织作同学,你看到那两个人……海棠先生和渡边同学在哪里?” “他们好像……往礼拜堂走去。” 第十三个星座石——黑圣母的祠堂。 蜘蛛的仆人进行仪式的场所。 ——碧竟然能够一脸不在乎。 继海棠之后,下一个被盯上的……应该就是碧啊。 “走吧!”益山充满干劲地说道,望向美江说,“你留在这里比较好吧。” 美江严厉地瞪着益山说:“我要去,我在户籍上还是他的配偶。” 柴田和益山带头,全员开始移动。 校长和教务部长一脸无法信服的表情,拖拖拉拉的。所以美由纪赶过他们。超过他们时,教务部长用力拉扯她的袖子,但美由纪把他甩开了。没时间理这些迟钝鬼。 不能再让尸体增加了。 不能再让小夜子继续做傻事了。 在这样下去,小夜子会…… 无机质的石板,充满压迫感的坚固建筑物,涌不出水来的死寂喷泉。将一切都反弹回去、没有一丝温柔的、监狱般的学校。雕刻在礼拜堂的诡异浮雕,以及读不出来的成排文字。 “校长!”美由纪回头叫道,“我从以前就一直想问,这上面写些什么?” 校长一脸呆样,张着嘴巴看事务长,事务长看教务部长。教务部长惊惶失措地看自己背后的碧。 “不知道是吧,那就算了。” 美由纪早早放弃他们,踩出“喀喀”的脚步声,小跑步前进,对前面的两个人说:“在后面,一定在后面!” 天蝎宫,金牛宫,天秤宫。 “这就是星座石吗?”益山说。 一绕到后面,石板地就结束了。 茂密的森林,丛生的杂草。 礼拜堂正后方,第十三个星座石。 被覆盖在赤褐色藤蔓底下的礼拜堂墙壁。 森林前面,是腐朽的黑圣母祠堂。 木头格子门的铰链依然是坏的,现在也看得见里头的黑暗。 令人忌讳的风景。 ——一如既往。 校长等人约摸在转弯的道路半途就踌躇了。 沙沙。风声。心悸。不对…… 益山说“安静”。 沙沙。气息。声音。声音? “有人,怎么回事?” “在森林里。益田先生!有人在吵架!” 柴田英勇地径直往森林走去。 益山循着稍微迂回的路线往森林深处走,他慎重地拨开草丛,观察状况。美江跑近益山身边,跟着他过去。 美由纪赶过益山,沿着礼拜堂的墙壁再向里走,在黑圣母的祠堂前停下。 馊掉的空气,腐败的泥土味、干草香以及不明所以的妄念,穿过森林扑上她的脸颊。 美由纪望向祠堂,潜藏在那里偷听的家伙。 ——竟然…… 竟然杀人! 开什么玩笑,不要把小夜子…… 不要把小夜子给牵扯进去! 就在这个时候…… 草丛里传来呻吟的声音,接着是短促的尖叫。美由纪顿时全身戒备起来,然后怀着豁出去的心情靠近圣母的祠堂。 ——在哪里? “啊!” 美由纪被什么东西绊倒,踉跄了一下,往前扑倒,她用手撑住地面。 好软。 视线滑过地面。 那里…… 躺着一具形状非常熟悉的物体。 是看惯了的近黑色的灰色块状物。 ——什么? 白皙而修长的两条物体在泥土上伸展。 是脚,是人的脚。裙摆卷起,一边的鞋子不晓得掉到哪儿去了,白色的袜子松弛,变得漆黑肮脏。双手抓着枯草,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可能是曾经扒抓过地面吧。 ——是谁? 美由纪拉高视线,从腰部移到胸部。白色的蝴蝶结松开,邋遢地垂下。浑圆柔和的肩膀线条,延伸上去的纤细颈脖…… 一片赤黑,仿佛要被拧断似的。 然后是…… “小夜子……” 小夜子…… “不……” 小夜子被杀了。 “不要……” 那是小夜子的尸体。 “不要……” 眼珠几乎要蹦了出来。 “不要、不要……” 脖子几乎完成直角。 “不要!” 黑圣母……不是小夜子的手下吗? 难道……这是诅咒别人的报应吗? “不要啊!——小夜子……小夜子……” 几乎就在美由纪尖叫的同时,某个不明物体“咚”一声掉落下来。不明物体拨开草丛和枯草,一个回转,发出沉重的声音,反弹似的跳上空中。 ——水鸟的…… 是女人的和服。 和服极为缓慢地翻动着布匹,倒在地上。 美由纪看见后仰倒下的漆黑脸庞。 白色的眼睛。 “啊……” 说时迟那时快,和服被一起掉下来的另一个东西给盖住了。“呜噢噢!”咆哮声响起。和服扑向了什么东西。 “住手!” 地面的黑块叫道,和服再一次被撞开,翻了个筋斗倒下去。是黑块把他推倒了。就在和服重整旗鼓站起来之前,黑块分成了两边。分开的另一个发出分不清是尖叫还是呜咽的吼叫,慢吞吞地移动并停下来。那是…… ——是海棠。 另一团黑块敏捷地跳起来,撞向再次袭击过来的和服——黑圣母。和服袖中伸出粗壮的白首,一把抓住撞上来的黑块。用力过猛,两个影子纠缠在一起跌倒,转了两圈后,以圣母骑在黑块上方的姿势停下来了。 黑脸,白色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女人的和服,袖子里伸出来的手臂青筋暴露。圣母使出了浑身力气,他粗壮的手指掐住了底下男人的脖子。 “噢噢噢噢!” 圣母…… ——不对,这不是圣母。 ——这……只是个绞杀魔! 绞杀魔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没涂满的眼睛边缘染成一片赤红,太阳穴上青筋暴露。 半开的嘴巴流下唾液。 “啊、啊啊……” 美由纪吓瘫了。会死、会被杀。 就在这一瞬间,绞杀魔往后弹去。他被双腿踢飞了。 踢飞绞杀魔的男子机敏地起身,旋即往倒下去的绞杀魔脸上狠狠踢去。一道竹刀劈上榻榻米般的声音响起。 “这个蠢蛋!” ——侦探! 与绞杀魔缠斗的原来是侦探。 侦探再踢了两三脚,绞杀魔在地面打滚,撞到黑圣母的祠堂。祠堂发出“叽”的一声。 “榎木津先生!” 益山和柴田总算从树林里出来了。 美江趁着混乱的空隙跑向美由纪,把她抱起来。 “小夜子她……” 校长等人听到骚动,也赶了过来,却束手无策,远远旁观。虽说状况不容他们插手,但窝囊也该有个限度。他们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 小夜子都死了。 ——什么嘛! 美由纪用拳头捶打地面。 地面没有反弹,凹陷下去。 “警察!快叫警察!”柴田叫道。事务长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侦探站起来,揪住露出牙齿、依然想扑上来的绞杀魔衣襟,一次又一次全力往祠堂墙壁撞去,建筑物半毁。 侦探退了一步说:“原来是这种机关啊。” 话一说完,侦探抓起水鸟花纹,用力一拉,把绞杀魔的和服给扯了下来。 绞杀魔像陀螺般旋转,和服轻柔地涨满了风,在侦探手边垂下。 这一瞬间,绞杀魔就像泄了气似的当场瘫痪。益山和柴田跑过来,从两旁架住绞杀魔的手臂。 侦探只是略微喘息而已。“这个蠢蛋!” 真的是……愚蠢。 “你以为变态赢得过神吗?笨蛋!”侦探说道,态度不可一世。 幻想消失了。 什么黑圣母,听了教人笑话。 仔细一看,那只是一个把脸涂黑、穿着作业服的普通男子,茫然失神地坐在地上罢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黑圣母看起来滑稽极了,真正的黑圣母正从毁坏的祠堂里嘲笑着这个小丑。 “隆夫……”美江唤道。 绞杀魔——杉浦隆夫慢慢地把那张肮脏的黑脸转向这里,他看到美江的脸,只说了一句:“美江……” “这家伙不会逃也不会闹了,这就交给我吧……”侦探晃了晃和服说,“……所以赶快把他交给警察吧!” 听到这句话,杉浦垂下肩膀,显得更无力了。 益山不知道是否相信侦探的话,认为交给柴田一个人也不要紧,放开杉浦的手臂,担心地问侦探:“榎木津先生,你要……” “我当然不要紧嘛,益山!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这家伙是凶手了吗?呆子!要是早点抓到他,女学生就得救了啊!还有,喂,你这家伙,你就是色欲熏心,才会碰上这种事。喂,振作一点!” 侦探走到跪伏在地面的海棠身边,蹲下来拍了他的脸颊三下。海棠的自我似乎崩溃了,喃喃自语着意义不明的话。他好像失禁了。 侦探失望地说:“噢噢,我做错了,我竟然救了这么不像样的男人!这家伙脑袋和外表都烂透了,早知道就不救了!” 侦探狠狠地轻蔑了海棠一顿之后,把他甩开。 没有一个人对海棠伸出援手,他完全就像只蜥蜴般爬到礼拜堂墙边,靠在爬满藤蔓的墙上,瘫痪了。他的脖子一带变成了紫色,头发和衣服也变得乱七八糟,浑身沾满枯草和泥巴,脏的要命。 柴田眯眼看着自己的心腹,接着看了看恍惚的杉浦,向侦探问道:“这到底……” “很简单。我出来散步,四处逛逛,然后走进这座森里里。结果看到一个可疑的变态背对我,蹲在那个肮脏的小屋旁,而且他旁边还死了一个女孩。” ——死了? “我正思忖该怎么做才好,躲在草丛后面,结果这个低能大色胚一脸色相地走了过来。那个女装变态掐脖子魔突然跳了出去,抓住那个无能色老头的脖子。有人在眼前被杀也实在麻烦,于是我便一脚踹飞他,结果就演变成三人肉搏战了。” “请等一下,榎木津先生,这个女孩当时已经死了吗?”益山问。 “当然死了!” “可是……碧,你……”柴田望向碧。 碧罕见地露出悲壮的表情。 碧刚才的确是说小夜子和海棠走在一起。 这是决定性的伪证。到了这步田地,天使总算不小心露出马脚了。 但是,马并没有失蹄。 “那么……是我看错了呢……”碧以哭声说道,抓住校长。在旁人看来,她完全就是个饱受惨剧惊吓的美少女。 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也只要一句“看错了”就可以蒙混过去——这就是碧的实力。 碧接着又用有些激动但依然稚嫩的嗓音说:“……但是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你以为做这种事,可以被原谅吗?神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原本恍惚出神的杉浦听到碧的话,吓得浑身一颤,把头按在地面,发出长长的呜咽。请原谅我、请原谅我——在美由纪听起来,杉浦是在这么说。 美由纪望向碧。 这个不像样的男人的呜咽,听在碧的耳里,是什么样的声音呢?从校长身后注视杉浦的碧注意到美由纪的视线,瞪了她一眼,再次望向杉浦说:“……你不会被原谅的。” 杉浦发出“咿”的呻吟声。 侦探以不输给碧的一双大眼睛望着杉浦,很快地站正,转头望向碧。他的表情十分精悍。 接着侦探头一次以严肃的声音说了:“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立刻通报?” 碧躲在校长背后回答:“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这里有尸体。” “我不懂你的意思。”碧垂下头去。 校长庇护碧似的反瞪侦探。 教务部长挡在旁边。 “哦?”侦探看着碧,一双清楚的浓眉有些悲伤地扭曲,低声呢喃,“……你也是……棋子啊。” ——棋子? 不懂他的意思。 侦探愤恨地说:“照这个样子,这种变态抓再多也没用!就算消灭这种人也无济于事,我讨厌白费工夫。过程本身会自行滋生事端的阴险案子不合我的胃口。侦探就像神一样孤高,我要再继续被小角色当成棋子耍弄了!” 益山慌了,问他什么意思。 “……这个事件不是你们处理得了的,敌人……是事件的作者,你们是登场人物,登场人物是没办法指挥作者的。” 事件的作者,他是指造物主吗? 侦探又接着说:“益山!你立刻回东京去,马上把京极那家伙给我叫来!” “找中、中禅寺先生吗?” “这不是我的工作,侦探只需要结论,解体时祈祷师的工作!” “什么?中禅寺先生会答应出马吗?” “会!叫他还在箱根欠我的人情。” “箱根?他有欠你人情吗?” “有。不过他要是上了棋盘,也会变成棋子吗?……” 侦探一脸严肃,益山跑走了。碧瞪着侦探,校长和教务部长保护着碧,美江在美由纪身旁颤抖。柴田驾着杉浦,一脸困惑。杉浦在哭,海棠崩溃,小夜子死了。这里果然…… ——是不好的地方。 美由纪这么感觉。 否哉——《今昔百鬼拾遗》下之卷.雨 昔汉东方朔,曾见异虫,名之曰怪哉。今次否哉,亦应循此名之。 08 08 忍受不了的人,连五分钟都待不住。这不是压迫感,也不能称为紧迫感。由书本形成的高墙,书本虽然整齐排放着,却有种骚然嘈杂之感,是由于被封在每本书里的妄执与道理透过书背争相声张之故吗? 益田望着京极堂的客厅书架。 布面书、皮面书、箱装书、圆本(关东大地震之后,日本出版界为了挽救低迷的书市,由改造社于一九二六年开始推出定价一圆一本的丛书,称为圆本。一时之间,各出版社竞相出版这类书籍,但很快就由于读者厌倦而退烧)、线装书。 尘埃与墨水融合在一起,形成古书特有的香气。 益田不讨厌这种气味,所以相当惬意。 主人单肘撑在矮桌上,一脸不悦地抽着烟。 益田跪坐在他对面,毕恭毕敬。 “益田,”中禅寺叫道,“就算你坐得那么僵也不能怎么样。放轻松。” “那你是愿意……” “不愿意。” 好快。 “为什么我非得收拾榎木津的烂摊子不可?我很忙的。” “榎木津先生说你在箱根山的事件中欠了他一份人情……” “才没有。要是把借的跟欠的相抵消,他欠我的还比较多。从学生时代开始,那家伙惹出来的麻烦几乎都是我在善后。我绝对没有欠他。” “请别这么说,至少听一下来龙去脉嘛,中禅寺先生。” “我在电话里听过了。” “你不是当场回绝了吗?快得要命。” “这就表示我完全无意答应。最近身边老是吵吵闹闹的,搞得我都没办法看书了。”中禅寺说道,将手中的书本翻页。 ——他在读。 益田来到这里以后,这已经是第二本书了。尽管益田气喘吁吁地赶来,中禅寺却完全不予理会。 “我打电话时,还相当惊慌失措。再怎么说,都才经历了一场全武行嘛。而且……” “你说过世的女孩吗?” “是的。太悲惨了,太遗憾了。” “益田,你……比较适合当警官哟。” “呃?是吗?” “你这个样子是做不来侦探的,益田。”中禅寺说道,又看也不看益田地说,“只是……你最好珍惜这种心情。这是我苦口婆心的忠告,侦探这门行业可不值得你抛弃这种心情执意去做。” 益田十分明白中禅寺的意思。 侦探很容易变成当事人。不,一旦参与事件,即使不愿意也会变成当事人。当事人绝对看不见事件的全貌,会不想看。若是没有直到最后一刻都要置身事外的坚持与觉悟,是做不来侦探的。 中禅寺似乎立时察觉了益田的脸色。 “是啊。客体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与主体发生关系,都会失去客观性。侦探只能避免与主体发生关系,来寻得真理。榎木津因为在不自觉当中与事件发生了关系,所以为此生气。” ——我不要再继续被小角色当成棋子耍弄了! 榎木津确实这么说过。 “……他当然会回绝这个委托,他父亲的面子也会被他给丢光吧。不过榎木津的父亲是个难得一见的俊杰,柴田财阀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做丝线买卖的。不会怎么样的。” “可是中禅寺先生,要是再继续出现牺牲者……” “益田,这件事件根本的原理与法制,与你所知道的众多事件完全不同。不管什么人以什么样的形式参与事件,结果应该……”中禅寺说到这里,头一次望向益田,然后作结道,“……都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 “没有我出场的余地——不对——不是这样,应该说就算我出场,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要是上了棋盘,也会变成棋子吗? 榎木津也这么说过。益田不懂这段话的意思,所以询问中禅寺。 中禅寺回答:“例如说……嗯,益田,你举得如果你没有来东京的话,这起事件会怎么发展?” “什么?” 会变成……怎么样呢?首先,美江的委托应该会由榎木津亲自应付。紧连着增冈来访,委托榎木津圣伯纳德学院的事。如果榎木津不在,增冈应该会单独拜访中禅寺。接下来都一样。或许时机会有些不同,但迟早都会从职员薄里查出杉浦的下落。然后榎木津受父命进入学院。 一点改变……都没有。 “我……一点用场都没派上吗?” “益田,不是的。”中禅寺说道,把正在读的书合上,“的确,就算没有你——虽然会晚上许多——但是以状况来看,应该还是会朝相同的方向发展。榎木津那人应该不会认真聆听杉浦美江女士说话,增冈先生的说明他肯定也完全听不进去。所以榎木津多半也不会看名薄,再说,他根本就记不住杉浦这个姓。但是榎木津就算不看职员名薄,当他前往学院时,就会发现杉浦隆夫,并当场断定他是凶手……” 事实上,榎木津几乎就是这么断定了。 “……从这一点来看,你也不是真凶计划中绝对不可或缺的棋子。嗯,这是当然的。希望当上侦探的前任刑警正巧拜访榎木津,这不是旁人能够料想得到的事。就算是真凶,也不例外,这是当然的。可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扬起一边的眉毛,“……多亏你在巧妙的时机巧妙地行动,所以找到杉浦隆夫的过程应该被缩到最短了。这一点是事实。” 益田接受侦探工作委托,碰到增冈并拜访中禅寺,所以没有关系的两件委托才能够马上连结在一起,短短数小时之内就找到了杉浦隆夫——这虽然是偶然,却也是事实。 “唔,我也稍微派上了一点用场……” “没错,为真凶派上了用场。” “什么?” ——敌人是事件的作者。 榎木津这么说。 “你以为你是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动,却在不知不觉间为真凶完成了计划的一部分。你为真凶派上用场了。” “咦?”益田不太懂意思。 “如果真凶的意图是发现以及告发杉浦隆夫,那么你意外的加入,完全发挥了绝妙的效果,迅速地推动了真凶的计划。” 换言之,益田所采取的行动并未帮助事件解决,而是协助犯罪计划达成吗? “可是……” “哦,当然,就算没有你,也会有一样的结果吧。不过如果换做别人,也可能采取不同的行动。只是虽说不同,人类所做的事和想的事并不会相去太远。只是迟早之别,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益田思考着不同的选项。 然而发现原本自以为应该有无限多的行动选项,在这件事件里竟然格外地稀少。 话说回来,真凶为什么要做出解决事件的布局呢? 捕获杉浦的意义是什么?…… “换句话说,杉浦不是真凶——他只是个替罪羔羊吗?” “不是的。”中禅寺以不带感情的口吻干脆地否定后,又毫无抑扬顿挫地断定说,“杉浦隆夫九成九就是连续绞杀犯。” “那……” “所以事情解决了,这不是很好吗?” “一点都不好,因为根本不明白真凶的意图啊。真凶觉得杉浦碍事了吗?我记得前些日子中禅寺先生说过,杉浦被逮捕之后,舞台就会转换,那么第二幕究竟会变成怎么样呢?” “杉浦是个引子,真凶借由告发杉浦……暗中指明了下一个凶手。” “下一个凶手?” ——织作碧,蜘蛛的仆人。 益田认为吴美由纪的推论是正确的。 那么下一个凶手就是碧。 如果凶手是碧,杉浦被举发一事,对她来说肯定是莫大的打击。如果美由纪的推测正确,杉浦应该目击到碧推下麻田夕子的一幕,而且杉浦还是卖春疑云的关键人物。 就像中禅寺说的,杉浦遭到逮捕一事,成为一个明确的坐标,点出了碧。那么,真凶是为了揭发碧的罪行,才让杉浦的存在浮上台面吗? ——这种变态抓再多也没用! ——你也是……棋子啊。 榎木津曾对碧这么说。 ——那是什么意思? 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吗? ——溃眼魔。 溃眼魔与黑弥撒应该有密切关联。换言之,碧遭到揭发——卖春组织的实情一经查明,有可能连带解决连续溃眼杀人事件。 那么中禅寺所说的下一个凶手,指的或许是溃眼魔。不管怎么样,以少女卖春为中心,杉浦杀了三个人,而溃眼魔已经杀了四个人。益田这么说,中禅寺便微微抬头说:“溃眼魔又杀了一个人。恰好在榎木津与绞杀魔格斗时,就在附近。” “真的吗……” “是今川联络我的。” “今川先生?那个古董商?” 今川曾经是箱根山僧侣命案的嫌疑犯。 益田回想起他独特的风貌。 “为什么今川先生会……” “他有事前往织作家,被卷入是亮命案,困在那里,最后被莽撞的刑警拖到危险的地方去,遭到了池鱼之殃。他真是个典型的遭殃型关系人哪。我另一个熟人也被卷入受了伤,莽撞的刑警则是我和榎木津的朋友。” “这……没想到这么多人都有关系呢,这简直就像在敦促中禅寺先生出马嘛。” “别说蠢话了,我说过很多次了,愈多人扯上关系,就愈称了敌人的意。” “所以说,敌人究竟是谁呢?” “蜘蛛吧。” 坐镇于网中央的——果然是蜘蛛吗? “那个蜘蛛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中禅寺当场回答。那么他一定是充满了不知道的自信。“……情报太少了。不……追根究底,流通的情报全都是蜘蛛所操纵的。所以不管第三者如何判断、如何行动,事情全都会照着蜘蛛勾勒的蓝图进行。” “所以你才不愿意行动吗?” 中禅寺没有回答。 小鸟啼叫。 益田思考。 所有事件都归结到织作碧一个人身上。 益田是在不认为她背后还有别人。 实际上,巧合过头的偶然再三出现了好几次。 但益田无论如何都不觉得那是在某人的意图下编织出来的必然。他不是不了解中禅寺说的道理,只是没有真实感。 益田很难去假设事件的中心有一个中禅寺所说的真凶——蜘蛛。就算如此假设,真凶的意图也完全不明,就连中禅寺也说他不知道。那么如此假设不是毫无意义吗?位于事件中心的不止织作碧一个人吗?那么…… 他还是觉得就这么袖手旁观并不是上策。 若问为什么…… 因为即使杉浦遭到逮捕,织作碧依然安然无事。 就像中禅寺说的,杉浦落网这件事,从许多角度指出碧就是下一个凶手。 但是被指名的凶手本人——碧依旧稳如泰山。碧有可能不被怀疑,就这样安然逃脱。 益田说出自己的想法,中禅寺露出极为讶异的表情问:“你说的是织作家的四女吗?” “是的。杉浦和蜘蛛的仆人,搞不好连溃眼魔也是碧所指挥、操纵的。而且……杀害麻田夕子的就是碧本人。” “这不一定啊。只是依你的话来看,情势的确对织作家的四女有利呢。只是,虽然我不知道她有多聪明,如果她与事件的关系真的就像你所说的那样,用不了多久,她一定会被捕的。实行犯一定会被逮捕的。杉浦隆夫已经自白了吧?” “他认罪了。他一脱下和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温顺无比,老实地招认自己杀害了本田幸三、织作是亮、渡边小夜子,并袭击海棠卓……” 益田回想起来。 妖怪放弃抵抗后,虚脱无力。 尽管没有被绑住,他却温顺地服从,被柴田带到会议室。 用手巾拭去黑暗之后,底下是一张肮脏且平凡的三十多岁男子的脸。 不待警方抵达,也没有人逼问,杉浦就滔滔不绝地开始述说起自己的罪状。 “我是个没用的人,我没有资格当一个人。” “我是社会的败类,是个犯罪者、刽子手。” “请判我死刑……” 接着他指着同席的美江,跪下来哀求说:“这个女人和我没用关系,我们早就断绝关系了,请放过她。” 然而当时并没有半个人有权限答应他的请求。 “他承认自己和川野弓荣的关系吗?” “这一点也承认了。姑且不论与织作碧有没有关系,学院里确实存在着卖春组织。这对校方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校长几乎都快昏倒了,只是……” “只是什么?” “他不肯说出学生的名字。” “他不是自白说他参与了卖春行为吗?” “嗯,他承认自己负责斡旋卖春,可是没有说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他说就算打死也不能说,杉浦继承川野的位置,继续拉皮条,所以他应该也知道顾客的名字等资料,但是这部分他也不肯说……” 校方现在依然以杉浦不肯吐实作为挡箭牌,主张他关于卖春的供述全属虚构。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益田觉得不论事情公不公开,他们都应该快点死心,早早承认才是。 所以……织作碧的嫌疑仍然是暧昧的。 “再这样下去,事情有可能以杉浦隆夫单独犯案作结而落幕。不,这种可能性比较大。我不认为会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会出现下一个舞台。杉浦隆夫遭到逮捕,极有可能就此结束。” “我不这么想哪……” 中禅寺望着半空想了一会儿,不久后视线转向益田,慢慢地说道:“……日本的警察很优秀。就算杉浦不吐实,也找得到状况证据,如果那个女孩参与了犯罪,就一定会浮上搜查线。既然如此。无论如何都希望警察多加把劲哪。” 接着他的视线又落向手边的铅字。 益田像要把他的视线拉回来似的说:“不可能啦。” 中禅寺不悦地说:“你直到上个月都还是警官吧?不可以小看警察机构啊。” “不是的,我不是在说警察无能。只是现在因为某些缘故,让事情无法这么顺利……现在啊,警察的行动几乎完全停摆了。” “什么意思?”中禅寺瞪住益田,益田吓得缩起身子。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中禅寺的表情非常恐怖。 “……学院不肯把杉浦交出来,说是在确定真的有卖春一事之前,不能把他交出来。” “哪有这种蠢事?这是杀人命案哪。” “学院也是拼了老命啊。如果完全相信杉浦的供述,就等于承认学生卖春的事实。学院方面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校方坚持如果有指纹等证据,就会立刻把杉浦交给警方,但是既然杉浦的动机基础是建立在学生卖春之上,就不能轻易把人交出来。 杉浦袭击海棠,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无法免去对海棠的伤害及杀人未遂嫌疑。 但是关于其他案件——三宗杀人命案,只有榎木津说杉浦是凶手,并没有任何物证,只有自白而已。不管杉浦有何证词,现阶段都不能断定杉浦就是杀害本田及是亮的凶手。小夜子命案也是一样,榎木津只是看见杉浦躲在小夜子尸体旁,并没有当场看到他掐死小夜子。 说白一点,在小夜子命案当中,榎木津也是不折不扣的嫌疑犯。学院方面如此主张。 就算是这样,拒绝交出嫌疑犯,简直是岂有此理。 晚了许多才来到现场勘验的千叶本部警察当然是气得怒发冲冠,大加抗议。但是不管他们说什么都没用。不要心怀任何成见,先搜查再说,如果查出什么,到时候我们再予以配合——校长如鹦鹉般这么不断重复。 “学生们的父母来头都不小,也有政治考虑吧。校方现在正在讨论善后对策,打算暂时先让学生们回家。” 柴田勇治似乎感到十分为难,但死守学院派的人冥顽不灵,柴田财阀的老狐狸们似乎也狡猾地在背后下指导棋,柴田逼不得已才采取了这种立场。 现在财阀的律师团一定大举进驻学院,与千叶警方吵得不可开交吧。 增冈非常忙碌,所以很有可能坚决辞退,但鼎鼎大名的柴田财阀光是御用律师似乎就有三十名以上,少了一个增冈也没有影响吧。 “……所以如果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杉浦被逮捕以后,会揭发下一个凶手,那么现况没办法那么顺利。不,就算今后警方顺利介入,还是很困难。下一个凶手十分难缠。” “你是说织作碧吗?” “是的。柴田勇治先生尽管站在一群贪婪丑怪废物的顶点,却是个相当公正明理的人。然而这样的他也认为碧与事件无关,那和女孩有一种深不可测的魔力。校长和其他的大人,每一个都对她深信不疑。” “真伤脑筋,应是有识之士者却是这种态度,陷入这种状况,这才是个问题。”中禅寺抱怨似的说,把手揣进怀里。 “中禅寺先生,你没有见过她,所以才能够这么说,而且……” “而且什么?” “黑魔法……不是警察能够处理的。” “黑魔法?” “对,那是黑魔法。” “中学生不可能使什么黑魔法。” “我当然也不认为有什么神秘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发挥作用,但是再这样下去,事情根本不会解决。碧稳如泰山,我不懂她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但是那种诡异的状况,若要形容的话,我真的很想称之为黑魔法,像我这种小角色根本是束手无策。所以……中禅寺先生,请你去学院吧。榎木津先生退出的话,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中禅寺先生了。” “你也真是啰嗦,你说我去了又能怎么样?杀人犯只是没被交给警方,但是已经被逮捕了吧?你是叫我去说服警方跟学院吗?我又不是调停人。” “这……”益田支吾其词。 中禅寺抱住胳膊说:“益田,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的忧虑。只是,我认为织作碧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坚强。嗯……是啊……” 中禅寺顿了一下,缓缓地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听你说说好了。对了,你会把杉浦证词中提到的新事实告诉我吧?” “是的。” 只要他愿意听就算得手了——益田心想。所以他注意措辞,尽可能详尽地说明杉浦自白的内容。 杉浦说,川野弓荣从一年前就利用学院的女学生大量敛财。 她们都是良家千金,而且是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卖的价钱高得吓人哪——弓荣向杉浦这么吹嘘。最重要的是少女们连一毛钱酬劳都不要,嫖姿全都留在弓荣手中,让弓荣大赚了一笔。 “再怎么说都是买的人不对。”中禅寺鄙夷地说,益田也这么想。 不管怎么说,买的都绝不是普通老百姓。 “关于这一点,杉浦怎么说?” “他说他听到之后非常愤慨。” “愤慨?” “是的,杉浦隆夫似乎曾经被女学生救过一命。我不太清楚,不过他说因为这样,他对少女有种特别深厚的情感。啊,他好像不是对少女感到性方面的兴趣,反倒给人一种崇拜少女的感觉。利用那些应该崇拜的少女来卖春,对杉浦来说,是不可饶恕的事吧。” “崇拜?” “是的,他一直重复着纯洁无垢、崇高这类字眼。还说与少女相比,自己简直是肮脏的猪、无能的蝼蚁。美江女士看到丈夫那卑贱的模样,都哭出来了。” 中禅寺“哦”了一声,作出有如榎木津的反应,接着问:“然后怎么了?” “可是杉浦没有反抗弓荣。” “为什么?他不是气得几乎无法忍耐吗?” “他是一条狗啊。” 中禅寺说“不懂”。 只有这件事,不加以说明,中禅寺也不会懂吧——益田心想。 “听说杉浦和弓荣是在浅草一家俱乐部认识的,那是去年九月的事。” “什么俱乐部?” “是好事者聚集在一起,谈论低劣兴趣、情色怪奇的秘密俱乐部。杉浦在八月底离家后,过了几天近似流浪汉的生活,然后在那家俱乐部洗盘子打扫,赚钱过日子。弓荣和那里的老板也有一腿,看到杉浦,就把他要回去了。” 中禅寺皱起眉头:“什么叫要回去了?” “就像字面上说的,就像要小狗一样要回去了。弓荣这个女人似乎是个虐待狂。而杉浦这个人,依我所见,是个被虐待狂,这就叫做臭味相投吧。弓荣一眼就看穿了杉浦这个人的本性,把他当成宠物要回去了。总觉得听了教人不舒服。” “不是什么温馨的故事。”中禅寺的表情更厌恶了。“虐待狂配被虐待狂,这是破锅配烂盖吧。于是杉浦的第二段人生就在酒吧‘渚’展开了,不过这只是表面上。弓荣的住处不例外地,有许多男人进出。她光是情夫就同时有五个人,所以要是家里老是有人待着,非常碍事。弓荣一开始好像就打算把杉浦当成拉皮条用的手下。弓荣不晓得对杉浦做了什么,可能也有了麻药希洛苯吧,没有多久,杉浦就完全被调教成一条狗了。” “益田,你的形容还真是没品哪。” “这事本来就没什么品嘛。杉浦完全对弓荣唯命是从了,他在精神不稳定的时期碰上这种事,真的很糟糕。结果调教一结束,杉浦九月下旬就被派去学院了。” 少女们所在的地方时远离人居的寄宿制学院。别说是带出来,连自由联络都很困难。杉浦每个星期假称采买,外出前往城镇,与弓荣联系,得到指令,在几日几点要带谁到哪里,然后回去,趁着黑夜将少女们诱至下界——听说做法是这样的。 “在那之前——也就是杉浦进学校任职以前,是少女们每个月一次,在弓荣指点的日子下去卖春。中禅寺先生,听说初夜的少女竟然要价六万圆,第二次以后的少女每次则要价一半——三万圆。六万圆啊,五十圆的天妇罗荞麦面都可以吃上一千两百碗了。” “不要拿那种东西作比较。” “哦,我太轻浮了。总之,弓荣是利欲熏心吧。她想要把每个月一次的频率增加到每周一次,这就是她派遣杉浦过去的理由。把手下安插在少女身边监视,近乎恐吓地加以威胁,让少女们乖乖听话……” “原来如此。” “但是……意外呀意外,没想到杉浦隆夫竟是站在少女这边的。弓荣被自己的狗给反咬了一口。弓荣因为企图落空,勃然大怒,为这件事与少女起了摩擦。这个事实,与吴美由纪从过世的麻田夕子那里听来的话完全吻合。” “你说诅咒的事吗?”中禅寺极其厌恶地说。 “对,发生了某些纠纷,那个卖淫的被诅咒了——夕子这名女孩是这么说的。然后啊,榨取少女的川野弓荣真的受到诅咒,十月中旬时被杀了。” “杉浦怎么做?” “很简单,杉浦背叛了。他的主人从虐待狂的女王换成恶魔崇拜主义的少女,成了少女们的狗。少女们咒杀碍事的弓荣,得到了杉浦这条忠犬,可以自由自在地像以往一样出于自己的意志来卖春——借用夕子的说法,是进行黑弥撒。” 中禅寺盘起胳膊,瞪着半空说:“太可笑了。” “很可笑吗?” “很可笑啊。什么黑弥撒,别开玩笑了,小孩子胡闹也该有个限度。”中禅寺不服地说。 接着他以凶狠的眼神瞪住益田:“那么杉浦对于自己杀人的事怎么说?” “他说是为了赎罪。” “什么赎罪?” “就是……” 杉浦追忆说,虽说是少女主动要求的,但是他仍然觉得帮助少女们卖春的自己简直就是个人渣。而他知道小夜子明明不愿意,却遭受到性方面的虐待后,决心设法解救她。 “他说他是偶然得知的吗?” “应该是偶然的吧,他听见女孩们在玩诅咒游戏。” “是……吗?但是这么一来,被杀害的渡边小夜子遭到本田幸三凌辱的事,就是事实喽?” “是的,本田幸三好像真的把渡边小夜子给……呃,强奸了,杉浦说他有次目击到疑似的场面,一直很挂心。” “根据你刚才的报告,柴田勇治先生说,过世的山本老师也认为本田幸三有问题?” 益田说明时,中禅寺看起来一副心不在焉、完全没在听的模样,其实他一字不漏地全听进去了。虽然和榎木津有些不同,但中禅寺也不是个易与的人物。 “他是这么说过。呃,本田不只是对学生这样,对女教师的态度似乎也很不三不四。山本老师认为有问题的好像是这一点。去年夏天开始,本田的行为似乎就很不对劲。嗯,这一点姑且不论。杉浦说他一直挂记着小夜子,就在这个时候……” “杉浦偷听到小夜子恨本田恨到想杀了他,是吧?” “好像是的。唔,从吴同学的语气听来,小夜子好像只是诅咒着玩的,但杉浦好像不这么想,因为他当场目击过。不久后,杉浦发现她——渡边小夜子想要接近蜘蛛的仆人——自己的主人,他深感烦恼。他说他觉得不能让小夜子也去卖春。” “所以他趁着渡边小夜子与恶魔崇拜者的关系还没有那么深的时候,尽早实现小夜子的心愿,杀了本田老师,对吧?” “是的。他对本田说,想要谈谈渡边小夜子的事,把他叫到屋顶上,掐死他。把脸涂黑好像是为了预防被人看到,至于那身怪模怪样的打扮,用意不明……” 还不明白他披着女人和服的理由。 “总之,杉浦杀了本田,但他晚了一步。或者说,那根本是最糟糕的时机……” 小夜子通过夕子,被蜘蛛的毒给侵蚀,完全失去了平常心,她一看到本田的尸体,就跳楼自杀了。杉浦供称说是他在地上接住小夜子的,他身上还留有当时造成的伤,益田也看到了。 中禅寺一脸无法信服的表情。“那么关于麻田夕子的死呢?” “他没有说,只说麻田夕子掉了下来。” “总觉得……太凑巧了。他的证词——或者说追忆,应该几乎都是事实吧。虽然是事实……对,里头还有一条线。” “还有一条线?唔,总之,那个时候杉浦好像对小夜子说:‘不可以死,什么都不要说,全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这应该是真的吧。是偷听的杉浦擅自杀人的,并不是小夜子教唆的。” “一开始是,但是小夜子发现了。她发现把脸涂得漆黑,穿着作业服——虽然上面披着奇怪的和服——的人是谁了。” 是亮开始恐吓小夜子之后,她便偷偷去找救了自己的黑圣母——杉浦。小夜子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应该是极具说服力地请求杉浦杀人。 “杉浦说他受小夜子之托,所以把新的恐吓者织作是亮也杀了,为了……小夜子。” “为了小夜子。” 当时是亮为什么急需要钱,理由也已经明朗了。 是亮似乎侵占了学校的营运资金,这件事曝光,他被追究责任。柴田前来处理本田遇害事件后,是亮侵占公款的事立刻被揭露。雪上加霜的是,雄之介猝死了。虽说雄之介早已放弃了是亮,但他仍然是是亮唯一的靠山,现在却一命呜呼,是亮似乎因此变得自暴自弃了。 “雄之介先生的葬礼当天早上,是亮对吴同学以及渡边小夜子动粗,杉浦撞见了这一幕……” 于是杉浦在门口埋伏,跟踪是亮回家。 他穿着那件和服——虽然不知道理由,但杉浦说当时无论如何都需要它。因为这样太醒目,所以杉浦又在上面穿了一件下田工作时穿的蓑衣,跟着是亮离开校门。 是亮是偷偷溜出葬礼来学校的,因此没办法开轿车来,是徒步走来的,所以杉浦计划在森林里抓住他,把他杀掉。但是是亮的脚程比想象中快,加上杉浦对地理环境不熟,在途中追丢了目标。 那一天,是亮好像是搭电车来的。 距离学院最近的车站时兴津站。织作家的宅子在明神岬,那里位于兴津站与此战鹈原站的中间,略靠近鹈原。 虽然算是坐过头,但是从鹈原站过去比较近。要回织作家的话,搭电车比较快。但是那个时候,是亮似乎往较远的胜浦去了。 杉浦说他没有去兴津站,而是直接往明神岬走去。 他抵达织作家时,正好碰上棺木入土。 据说织作家在自有地上就有墓地。 人非常多,杉浦感到害怕,逃走了。 杉浦原本就有社交恐惧症。 杉浦没办法,只好到寺院看看。这边治丧人员正在收拾鲸幕,依然没见到是亮的人影。杉浦不得已,在寺院里住了一晚,翌日天还没亮就前往织作家,趁着女佣和仆人不注意时,溜进庭院里。 中午时分,是亮从胜浦回家了。 然后,杉浦杀了是亮。 这么一来,美由纪的推理几乎都被证明了。 除了一点——织作碧的嫌疑以外。 中禅寺沉思着。 他总算提起干劲来了吗? “杉浦为了小夜子杀了两个人……然后把小夜子也给杀了?” “就是这里不明白啊。” 一提到这件事,杉浦就号啕大哭,完全不得其门而入。关于海棠,杉浦似乎是出于和是亮相同的理由欲加以杀害,但仔细想想很奇怪。如果理由和是亮相同的话,也就是受小夜子所托——是为了小夜子而杀人。 是为了小夜子…… 但杉浦却先亲手杀了小夜子…… 然后再为了小夜子…… “这是个难题。可能的推测有几个,例如说,吴美由纪的证词全都是骗人的。” “益田,我可以猜到你想说什么。你是说,吴美由纪和渡边小夜子的立场是可以换掉的,对吧?操纵杉浦的其实是美由纪。” “是的,被本田侵犯、怨恨本田的其实是吴美由纪……可是,这不可能。” “为什么?” “那个女孩不是那种人。” “哦?你有什么根据?印象吗?还是人不可貌相,其实你对女人了如指掌?” “根据吗?是榎木津先生说的。他说,那个女孩不是那样的……” 中禅寺说“原来如此”,接着说:“我想吴这名少女被分派的角色,就跟你和我被分派的角色相同,所以应该是不会有那种事的。” “不管怎么样,杉浦都完全没有理由杀害小夜子。杉浦不是恶魔崇拜者,而是少女崇拜者。而且他杀人的动机是为了小夜子着想。” “可是他实际上杀了小夜子,一定有理由吧。” “是这样没错……” 中禅寺抚摸了下巴一阵子之后说:“从你的话听来,就像你所想像的一样。被指明为下一个凶手的是织作碧吧……” 接着他这么作结:“……没有我出场的必要,碧迟早会被捕。” “咦?是吗?” 益田完全不这么想。就这样置之不理的话,碧不可能轻易露出马脚。 尽管如此,中禅寺却冷静地说:“是啊。益田,杉浦的供词破绽百出嘛,根本用不着直接去听。” “哦……不过那也不是警方的侦讯,全都是杉浦的独白。” “所以才有问题。如果是被警方讯问,遇到不利的问题而保持沉默,那还可以理解,但是自发性地说上一大串,却出现那么多矛盾,是怎么回事?” 被中禅寺这么一问,益田也无话可答。 “感觉不像全是假的,他应该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吧。”中禅寺说着,托着腮帮子沉默了。 “你说的矛盾,是怎样的矛盾?” “很多啊。例如说……杉浦潜进织作家的庭院后,又怎么侵入屋内?” “门没上锁吧?” “碰巧没锁吗?今川说过,织作邸内部非常广阔,复杂得像迷宫一样,连去隔壁房间都需要上下楼梯。杉浦在这栋如同迷宫般的宅子内,竟然能够直接抵达不晓得人在哪里的是亮的所在处,而不被任何人发现,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这……” 益田本来想说是“是碰巧的”,但他住口了。 只有这一次,碰巧似乎不是碰巧。那么…… ——会不会是碧带他去的? 益田就要开口之前,中禅寺接着说:“还有,问题是……杉浦为什么要在那一天杀掉本田幸三?” “那一天?” “你刚才不也说了吗?杉浦杀害本田的时机是最糟糕不过的,对吧?如果杉浦不希望小夜子与蜘蛛的仆人接触,赶快把本田杀掉不就得了?等到隐身不见的麻田夕子被拖到吴同学和小夜子面前,说出恶魔崇拜者的真相之后再动手,不就太迟了吗?可是杉浦却一直拖延到最后一刻还不行动。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呢。” “很奇怪啊。这与其说是拖拖拉拉而慢了一步,更像是在等待时机吧。有种事先说好的感觉。” “和谁说好?” “那天晚上,就会知道第三个诅咒是否会成真吧?” “是啊,但是……” “杉浦是恶魔崇拜者的手下吧?他当然知道她们某些程度的动向吧?像是她们什么时候诅咒了谁……对吧?” “这……应该是吧。” “杉浦是在前天下午偷听的,而小夜子她们积极地行动,想要与恶魔崇拜者接触。如果杉浦真的害怕两方接触,应该会立刻想别的办法,或是当天就完成行动。” “不,杉浦他……正因为他知道蜘蛛仆人的动向,所以才觉得已经来不及了不是吗?再怎么说这都是杀人,就算是杉浦,也不得犹豫再三,就在他踌躇不决时,小夜子她们突然与蜘蛛的仆人接触了。杉浦认为再这样下去,不出多久,小夜子就会被拉进蜘蛛的仆人当中,所以下定决心动手杀人……” “原来如此,这样倒也说得通。可是……麻田夕子会在那天被拖出来,应该不是偶然。我认为就是因为拿到了报纸,蜘蛛的仆人才会让夕子和小夜子她们会面。而弄到报纸的人,当然就是杉浦。” “是……啊。”益田暧昧地应声,实际上他并不了解这有什么意义。 “说起来,恶魔崇拜少女怎么没会知道小夜子她们在调查自己的事?” “那是因为一年级的——叫坂本吗?那个女孩……” “遭到拷问而招出来的吗?那么那个叫坂本的女孩的事,又怎么会被恶魔崇拜少女知道?” “这……” “不可能是那个叫坂本的女孩主动告的密吧。没有人明知道会吃苦头还去做那种事,她目击仪式的朋友立场也相同吧。” “那么……其实坂本原本就是蜘蛛仆人的同志,这样如何?” “怎么可能?同志会在不晓得有谁在偷听的图书室里讲述自己的事吗?” “这……假设说,那些传闻原本就是要陷害小夜子的陷阱,怎么样呢?” “不可能。” 当场驳回。 “小夜子她们主动接触,所以才被当成问题。如果蜘蛛的仆人不晓得小夜子等人的事,应该就不会加以理会,而且在初期阶段绝对无法预测到她们会主动接触,如果这是个陷阱,就是自掘坟墓的陷阱了。故意宣传自己的事,然后再对听到的人施加制裁吗?这有什么意义?” “对呀……” 那是个会施法诅咒的恶魔集团,就算会看穿一切也不足为奇——好像连益田都这么认定了,他被氛围给迷惑了。 这只不过是个幼稚的先入为主观罢了。 如果冷静地来看——蜘蛛的仆人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发现了吴美由纪和渡边小夜子在打听组织的事。 就像中禅寺说的,一定有情报来源。 “那么,她们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有人听到了。” “除了杉浦以外……还有其他人在窃听吗?” “不,就是杉浦。” “啊……” “如果杉浦的证词是真的,那么他确实听见了小夜子的诅咒,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小夜子与恶魔崇拜者接触,当然会保持沉默,但是如果他真的保持沉默,情报应该就不会那么快泄露出去,不是吗?而且以你的说法形容,他不是一条狗吗?是狗的话,一定会……摇着尾巴抢先向主人报告。” “杉浦把小夜子她们的事……告密出去了?” 那么一来,光是这样,事件的样貌就完全不同了。 中禅寺没有停顿太久,接着说:“还有……小夜子为什么会去屋顶?” 他问了意外的问题。 “这……是为了自杀吧?” “是吗?”中禅寺说,若有所思地抚摸下巴。连这种事都要怀疑吗? “她陷入错乱应该是事实,那种情况,人大多都会叫着去死,可是如果是真心想死,是不会说出来的。因为说要去死的人,通常都是希望有人阻止的。” “可是她真的跳楼了。” “是啊。但是那应该是她看到本田的尸体,冲动之下才会跳楼吧。” “啊……” 因为益田知道小夜子跳楼的事实,所以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如果小夜子的自杀未遂是突发性的行为,状况就不同了。那么依赖,小夜子是在跑上屋顶以后,才选择了死亡的。 “是啊,中禅寺先生说的没错。如果她打一开始就想寻死,那就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但是如果撇开跳楼这件事,小夜子没有任何人引导,就被本田的尸体给吸引过去似的跑上屋顶,的确是有些不寻常。” 中禅寺换另一只手托腮:“益田,你的意思是……如果想要自杀的话,那里是最适合的场所吗?” 正是如此。 校园里有许多高楼建筑物,但是如果想要跳楼,除了校舍以外,别无选择。宿舍总是有人,也没有适合跳楼的地方。礼拜堂和圣堂无法爬到屋顶上,有楼顶的建筑物就只有校舍。而且听说通往楼顶的门并未上锁。 益田这么说明。 “这样啊。正因为如此,本田才会在校舍的屋顶被杀。”中禅寺说,“其实不管是后庭还是校庭都可以吧。不,既然要把人叫出来,叫到森林里更方便。因为马上就可以埋起来了,而杉浦却特意在屋顶杀害本田。他是为了让人看到,才选择了那个地点,选择那里的理由,是因为那里是适合跳楼的地点……吧。” “请等一下,中禅寺先生刚才不是才说小夜子的自杀式突发性的吗?连小夜子会不会陷入错乱,冲出房间,都没有人知道了,又有谁能够预测到她会跳楼自杀?那么谁又会想到她会到屋顶……” “不是,那是为了杀害夕子的陷阱。” “什么……” 想都没想到。就算夕子真的是被杀的——益田认为她是被杀的,但他一直认为这宗命案是突发性的。 中禅寺说:“我想,这件事件原本并不是杉浦为了小夜子杀害本田,然后夕子也突发性地在同一个现场遭到杀害,而是蜘蛛的仆人设下陷阱,想要杀害夕子来笼络小夜子等人,却因为小夜子突发性的自杀而失败。原本预定要伪装成自杀的只有夕子一个人——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如果想要杀害夕子,她们随时都可以轻易办到不是吗?” 蜘蛛的仆人已经咒杀了好几个人。 中禅寺皱起眉头,表情苦涩地说:“益田,事情没那么简单。小夜子她们知道麻田夕子是恶魔崇拜少女的叛徒吧?要是随便杀掉夕子,被小夜子她们四处招摇生事就糟了。得先堵住她们的嘴巴才行。” “可是……小夜子和吴同学也一样,只要想有收拾,就可以轻易地收拾掉啊。杀一个和杀三个都一样……” “不一样。杀害麻田夕子,然后为了封口,在封闭的学院里再杀掉两名成员,这再怎么说都太糟糕了。她们没有笨到那种地步。要是尸体这样接二连三地出现,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如果连续三个人死亡,想要伪装成自杀的确很困难。 “益田,你觉得这种时候,最有效的手段是什么?” “……拉拢对方加入同伴吗?” “是啊。吴这个女孩似乎相当有骨气,蜘蛛的仆人可能认为只是威胁她,她也不会闭嘴。” “所以呢?” “所以蜘蛛的仆人不直接对她们施加制裁,而是先让她们和麻田夕子见面。从已经接受过制裁的人那里直接听到体验,比随便暴力相向更恐怖。事实上效果也的确非凡,小夜子都吓得六神无主而错乱了。” “然后……再以某种形式让她们看到本田的尸体。诅咒本田去死的人是小夜子,所以小夜子会感到罪恶——会认定本田形同是自己杀的?”“是啊。这个时候再杀掉叛徒夕子,表示要是泄露秘密,下场就是这样……轮效果,的确是非常有效。” 中禅寺说到此,又说“可是哪里不对劲”,之后陷入沉思。 益田思忖。 被隐藏的众多事实依然指向织作碧。那么杉浦并不是为了小夜子而玷污双手,而是为了蜘蛛的仆人——碧在行动。 如果这么想,无法理解的小夜子命案也符合道理了。 活下来的小夜子终究没有屈服于蜘蛛的仆人。 不仅如此,她还得知了某些秘密,不但没有成为同志,甚至想要造反。 只有杀了她。 另一方面,小夜子等于是把敌人的心腹当成自己唯一的手下挑战这场战争。会失败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杉浦他……其实一点都没有变得温顺……是吗?” “是啊。”中禅寺自言自语似的接着说,“我想杉浦隆夫在心情上几乎没有说谎吧,但是他还是主动隐瞒了某些事实。这么说来,被他袭击的海棠这个人怎么样?” “那个人实在糟糕……” 海棠这么供述:他想去找渡边小夜子,但小夜子不在房间,于是他在学院里到处寻找,结果一名女学生过来,说是小夜子托她转交的,把一张纸交给海棠。纸上写着小夜子在礼拜堂后面等他…… “所以他就呆呆地去了?” “是的,他呆呆地过去一看,结果突然被怪物给掐住脖子……” 柴田质问海棠为什么甚至在会议中离席,也要去见渡边同学,但海棠含糊其辞,只是傻笑打马虎眼。感觉无可救药。 “拿那张纸过来的女学生是……” “海棠不是学院的人,所以不知道学生的名字。他说如果看到,可以认得出来,可是总觉得太凑巧了,那是蜘蛛的仆人的同志吗?” 中禅寺装傻说了声“不晓得”,然后明白似的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也就是破绽百出,总而言之,这是小孩子画的图哪。” “什么意思?” “益田,蜘蛛的仆人不足为惧。” “是吗?” “你仔细想想。她们的计划一个接一个失败了不是吗?说穿了只不过是基于幼稚的思想做出来的粗糙计划啊。现况会如此混乱,是因为对手画的图太糟糕才引发的混乱。所以用不着那么担心。警方不用多久就会查到织作碧,碧会因为杀害麻田夕子的嫌疑遭到逮捕,卖春组织也会被揭发吧……”中禅寺断言道,“……所以没有我出面的必要。” “可是中禅寺先生,就连刚才说的那些只要稍微冷静想想,任谁都明白的事,却连警方在内,没有任何一名当事者发现啊。” “确实就像你说的,警方和学院似乎都被那个女孩玩弄在股掌之中。由我这样的第三者出面了结或许比较快,可是,益田……” 中禅寺探出身体。“……就算我出面做了什么好了。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声音压低了。 益田也探出身体。“这……继杉浦之后,下一个凶手——织作碧会被告发……不是吗?” 店主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益田将身体探得更出去。“是啊,只是织作碧被告发的时期提早了一些罢了。换言之……” “换言之?” “你是在叫我……扮演你发现杉浦隆夫时扮演的角色吗?” “咦?” “我才不要为真凶效力。”中禅寺说道,拉回了身子。 ——你也是棋子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意思是说,碧和杉浦都是一样的吗?那么无论提早或延迟,那都不是终点,只是个中继点罢了。尽快通过那里,也只是加快计划整体进行罢了。 在这个计划里,无论关系人选择了哪一个选项,都只有快慢之分,而不会对结果造成任何影响…… 益田思考着。 这种计划真的有可能吗? 假设杉浦没有被捕。 就算在那种状况下无法逃亡,但是如果榎木津没有撞见杉浦掐住海棠,想要逮住杉浦,或许不是件易事。杀人所需的时间不多,如果榎木津不在,益田等人赶到现场之前,海棠肯定已经死了。 那么……如果不管怎么发展,对结果都没有影响的话,海棠这个人不管是死还是活都无所谓。 海棠会死,杉浦会逃亡。 那么将会如何呢? 下一个会有危险的…… ——八成是吴美由纪……吗? 但是这个时候杉浦已经遭到怀疑了。 无论有没有在现场逮住他,迟早还是会捉到他,就算他销声匿迹,也只会徒增嫌疑。再加上小夜子、海棠连续遇害,校内应该会有大批警力进驻,搜查也会更加严密吧。不管怎么样,校内都会变成不适合杀人的环境。 ——那么…… 不管杉浦有没有落网,美由纪都不会有危险吗? 如果美由纪获救,聪明的她依然会发现真相,和现在一样,高声质疑碧吧。 即使杉浦一直没有遭到逮捕,碧的立场的确也和现在差不了多少,难以说是高枕无忧。 就算自以为计划得很巧妙,但本田、夕子、是亮、小夜子接连遭到杀害,这要说是粗糙也的确粗糙,结果碧被逼到了绝境。 ——如果没有任何人被杀的话,会怎么样? 卖春的事很有可能已经曝光了。 碧还是会遭到怀疑。不管怎么发展,织作碧迟早都会成为俎上肉。 而现状对她来说,绝非好的状况。感觉更像是危如累卵、如临深渊。 乍看之下她似乎非常机灵地处理,但这样一想,她的行动简直就像在自掘坟墓。 只是,即使如此,碧依然处之泰然。 如果中禅寺出马,她那种处在生死关头的安泰一定也会急速动摇。但是…… 如果事情真的就像中禅寺说的,那么这也只是如了真凶的意。所以中禅寺才会推测就算不予理会也不会有任何差别。 ——结果只是让发展提早罢了。 ——没有我出面的必要。 ——结果应该是相同的。 一切都如同中禅寺一开始所断言的,这是在绕圈子。他在听到详情之前,在非常早的阶段就已经识破事件的构造了吧。 “请问……真凶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最初也说过了吧,我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还有法子可以想。” 这也是——中禅寺一开始就说过的话。 可是这样子根本就无计可施。 “例如说,真凶会不会是企图想要摧毁圣伯纳德学院?” 如果搜查就这样继续进行下去,碧真的被逮捕的话,那所学院的信用将会扫地。如此一来,经营肯定会出问题,甚至不难想象它会被迫废校。 “不是的。”中禅寺说,“如果目的只是这样,根本不需要这么复杂的发展。那种私立学校靠的是校誉,只要散播一两个负面流言就成了,根本没必要杀人。” “那么……是仇视织作家的人的复仇吗?” “这也不太可能。操纵幺女让她做些怪事,有这种复仇吗?的确,入赘女婿被杀,而且女儿也跟命案有关,织作家被逼入了进退维谷的状况,不过……”中禅寺露出严肃的表情说,“现阶段果然还是无法下判断,也无法出手哪……” ——登场人物没办法指挥作者。 榎木津也这么说,这次中禅寺和榎木津说的话都一样。 益田说出自己的想法,中禅寺便说:“别看他那样,他好歹也是个侦探。如果和他的意见相左,就代表错了。” “那么中禅寺先生的意思是,现阶段无法阻止真凶的计划成功吗?” “现阶段……几乎不可能吧,因为根本就不知道要阻止什么才好。” “例如说,协助织作碧让她不会被逮捕如何?” “你说要帮助她吗?不行的,犯罪总是会被揭露的。临阵磨枪地维护即将瓦解的犯罪,也只是让崩坏更加提早罢了。而且我觉得真凶早已将这一点也计算在内了。规模变大的话,也只是增加那个女孩的罪状而已。没有意义的。” “那、那……我知道了,我们做出意想不到的破天荒行动怎么样?像是荒唐地加以干涉,或是鲁莽地行动。” “全世界最荒唐的侦探和全日本最鲁莽的警官都没能发挥任何遏止的作用了。连意料之外的行动都已经计算在里面了,就算胡搞一通也是没用的。” “啊……” ——不行啊。 的确,要做出完全无法预测的行动,或许意外地困难。平凡的益田连榎木津的半点行动都无法预测到,根本不可能想出什么破天荒的点子来,就算绞尽脑汁想到了,也早就全都被人猜透了吧。 “就连那个乱七八糟的榎木津都无法置身事外,被牵扯进来了。这个事件是没有外侧的。” “没有外侧?” “如果想要待在外侧,只有完全不扯上关系——不,只得连事件本身都不知道。这一点不管是任何事件,或多或少都是一样的,但是在这次的事件里,显得更为明确。” “与事件相关的人绝对无法阻止真凶——蜘蛛的企图吗?” “没错。织作碧这个女孩的确很聪明,但是真凶的才智远远凌驾其上。我认为真凶已经做好准备,就算一切曝光,计划受挫,自己也绝对不会受到牵连。当然,真凶也没有做出任何抵触法律的行为……” “那么……” 意思是要我闭嘴乖乖当个观众吗? 中禅寺有些悲伤地看着益田。“哎,益田,先等一下,不要冲动。舍妹很快就会过来了。我托她调查一些资料。就这样放任不管,的确是教人有些……不爽快哪。”中禅寺说道,隐隐地笑了。 接着中禅寺唤来妻子,要求送茶。 夫人前来倒茶,益田看着她那楚楚动人的侧脸,想起中禅寺的妹妹。他觉得敦子比起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长得更像她的嫂子。 中禅寺的妹妹——敦子,年龄与中禅寺相差颇多,是个杂志编辑。益田是在箱根山的事件中认识她的。 敦子与乖僻而且阴沉的哥哥不同,是个开朗活泼、性情直爽的女孩。听说她已经二是二三岁了,但是不管怎么看都像才十七八岁而已,是个外貌有如少年般的才女。益田非常欣赏她。 鸟儿又啼叫起来。 愈来愈有春天的气息了。 益田突兀地感觉到。 中禅寺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拿着书本,再次埋首其中。益田闻着古书的香味,眺望满是春意的庭院,短短的一段时间里,睽违已久的放松了。 话说回来,敦子去调查什么呢? 中禅寺说他事先委托妹妹调查,表示他对这次的事件已经自行采取行动了吗? 益田观察店主。 中禅寺看起来非常不高兴,但这是常态,其实他并没有不高兴——对中禅寺知之甚详的小说家关口曾经这么说明。仔细想想,应该也没有人会边看书边笑,而且在这种状况下笑眯眯的反而奇怪。拜访他的人应该大多都处于益田的这种状况下,中禅寺会感到厌倦也是当然的。 埋首在书海中生活,整日只顾着读书,却依然度不够,这与其说是爱书成痴,更像是一种病。 壁龛里放的也不是摆饰物或花瓶之类,而是成堆的书籍。 但是大小类别都分得很清楚,这部分反映出主人的性格。 书痴的房间大部分都乱无章法。因为他们把书本当成信息来源看待,这是当然的,光是处理信息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对于作为容器的书本,当然就草率以对了。益田了解那种心情,他也喜欢书,但一样是把书胡乱堆放着。那种漫无秩序、灰尘遍布的混沌反倒让他感觉舒服。但是这里的主人没有这么做,他把信息连同容器整理起来。 益田自言自语地这么说,主人便说:“如果只是当做信息来处理,连一本书都不需要。” 说的也是——益田感到信服。 如果只想要信息,去请教别人,或是去图书馆查书、借书就够了。没必要将用过的信息一直摆着,珍惜地收藏。书籍一定不等于数据吧。那么书籍是什么?就算这么问,益田也答不上来。 因为无事可做,益田伸手拿起放在矮桌底下的一本线装书。 ——《画图百鬼夜行》前篇.阳。 益田曾经听说过这本书,记得是讲妖怪的书。 翻开封面,上面印着“阳”的异体字。 再翻开一页,就是目次。 女郎蜘蛛、鼬游火、丛原火、火车、钓瓶火、晃火、姥火、逆柱、反枕…… 上面列举了一连串妖怪的名字。 ——女郎蜘蛛。 益田被吸引了。但是目次上虽然这么写,记载在目次下一页的第一幅妖怪画,左上角写的却是“络新妇”三个字。益田正奇怪名字怎么不一样,但仔细一看,络新妇旁边标注了假名,念做“jorohgumo”[注:“女郎蜘蛛”与“络新妇”的发音同为“jorohgumo”。]。 汉字是“络新妇”,却念做“女郎蜘蛛”,太莫名其妙了。 这是一幅不可思议的画。 画面的左上角生长着一棵老树。 是梅树吗?还是樱树? 老树上结了一张蜘蛛网。 蜘蛛网从中央部分变成了女人的黑发。 仔细一看,蜘蛛网本身就是模拟女人的背影。 头发中伸出六只昆虫的触手,触手的尖端各连接了一条丝线,前端各有一只小蜘蛛。 小蜘蛛喷出火来,在空中飞舞。 搞不懂哪一个才是妖怪。 不管怎么看,小蜘蛛都像是妖怪的手下。 那么妖怪的本体就是蜘蛛网了。 “中禅寺先生,这是……” “斑蜘蛛,一名女郎蜘蛛,中国名叫做络新妇——《和汉三才图会》里这么记载。画这幅图的石燕经常引用《和汉三才图会》的资料。” “你没看我这里,竟然知道我在看什么呢。不管这个,这幅画里,哪个才是妖怪呢?” “蜘蛛网。” “是蜘蛛网吗?” “女郎蜘蛛是一种会伴随孩童出现的女怪。只要冷静应对,就不会遇害,若是惊惶失措,就会毙命。它的真面目只是蜘蛛,没什么大不了的。《和汉三才图会》里记载,它艳丽的斑纹虽然很美,但那反倒显得丑陋,是因为毒性甚剧才会如此。事实上,女郎蜘蛛是没有毒的。” “哦,真是暧昧不明呢。” 到底是强还是弱,是恐怖还是不恐怖? “这是个令人费解的妖怪。蜘蛛因为诡异的外形和习性,经常被比拟为妖怪,但是流传下来的蜘蛛妖怪意外地少。或许因为它是益虫,所以反而被视为神圣的。不是有句俗话说‘朝蜘蛛见了就放,夜蜘蛛见了就杀’吗?” “听说过呢。” “根据时刻不同,神性会装换为魔性。有些地区,早上和夜晚的说法是相反的。有些地方说‘夜蜘蛛就算是父母也要杀’。蜘蛛不可能是父母,为什么会这样说呢?总之蜘蛛不是等闲之辈。” “不是等闲之辈?” ——蜘蛛不能以寻常方法看待。 “不是等闲之辈。蜘蛛妖怪可以大致分类为土蜘蛛系和水神系,所谓土蜘蛛,是对不服从朝廷的顽民的蔑称,女郎蜘蛛则是水神系的。” “水神指的是水的神明吧?为什么蜘蛛会是水神?是水蜘蛛吗?” “不是,是因为蜘蛛会结网。” “我不懂哪。” “因为蜘蛛会吐丝,让人联想到纺织。” “还是不懂。” “纺织和水神联系在一起,因为水神与七夕有关。你知道七夕吧?” “当然知道啦,小的时候我还装饰过竹叶呢。长大一点之后,碰到七夕下雨,就会心想牛郎和织女见不到面了。” “织女在天河的对岸织布。” “是啊,外层空间的浪漫呢。” “说这什么蠢话?所谓的七夕(tanabata),指的是田端(tanobata),或者是播种(tanebata),也就是水口。此外,神所穿的斋戒布称为手巾(tana)。这是因为有个风俗是在水边设置小屋‘汤河板举’(yukadana),在里面织布,织布的女孩就称做‘棚机津女’(tanabatatume)。这跟外层空间无关。” “哦,全部都是tanabata呢。” ——这…… 为什么会和蜘蛛有关系? “在过去,织布与生活关系密切。家家户户都有织布机,女孩一到十岁,就学习纺织,到了十五六岁,就开始织布。此外,织布也是祭祀水神的仪式。在栈桥上纺织覆盖全身最肮脏部位的布——这是从古老迎水神的祭神仪式变化而来的,原本是在通往海边或大海的河川、湖沼等斋河上,建造一栋浮于水面的小棚屋,被挑选嫁给神明的美丽处女就关在里面,为了即将造访的神明织布,并等待神明来访。这个织布女成为织女的雏形之一,造访的神明就是彦星[注:牛郎星的日文名称为“彦星”。]所谓‘彦’,指的就是男神。” “哦……” “这棚机津女的祭神仪式,一方面与祭祀星辰的信仰相融合,成为七夕传说,另一方面则转化为活人献祭给水神的传说等等。神的妻子居住在穷乡僻壤的水边织布,逐渐妖怪化,转变成在水底织布的女人的传说。瀑布底下传来机杼声,水底有个女人永远不断地织布——这类织机渊的传说很多。” 在水底织布的女人,织女的另一面。 “深渊的女人没有多久就从水面伸出丝线。你听说过贤渊这个故事吗?” “啊,这我知道。是不是有一个人在钓鱼时,出现一只蜘蛛,把丝吐在他的脚上?他心想不过是只蜘蛛,不当一回事,结果蜘蛛又出来吐丝在他脚上,还吐了好几次。那个人终于介意起来,拿了一根木头把丝改缠在上面。没有多久,那根木头就突然被狠狠地拉进水里,接着水里传来声音说‘聪明、聪明’……是这个故事吧?” “对,你也很聪明。这就是棚机津女与蜘蛛联系在一起的传说,你很清楚呢。看样子,你也知道天人娘子的故事喽?” “我知道我知道,就像白鹤报恩一样……” “对,但是白鹤报恩是白鹤主动过来的,而天女则是羽衣被偷了回不去,才嫁给男人的。虽然这一点不同,但这也是异类婚姻谭的一种。这些异类婚姻谭不知道为什么,都与纺织有关。” “是吗?” “是啊。白鹤也会织布,天女里面有一些也是靠着织布致富。还有蜘蛛娘子的故事,里面的妻子当然也会织布。” “蜘蛛娘子?鹤或鸟的话,还有天女的感觉,可是蜘蛛老婆,光听就觉得毛呢。” “嗯,这应该以织布统合在一起才对。”中禅寺兀自同意说,“与天人娘子——或者说羽衣传说相似的故事,世界各地都有。在白鸟飞渡的北国,女人的真面目大多被视为白鸟。但是在白鸟不会经过的南方,女人的真面目则被视为天人或海女……” 说到这里,中禅寺说道:“这样啊,是相反的啊。” 他可能在说明当中,想到了新的解释。 “由于羽衣传说的传播与铁矿产地大致符合,我原本就认为铁矿与天女降临传说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不过或许应该把制铁与花街的关联性放在一起思考才对哪……” “铁与花街?” “铁与妓女,产铁地一定都有花街。然后是……妓女与织女,花街一定都位在边境——水边。织女是神的妻子,也就是神圣的妓女——巫女。在古代,无论地位多崇高的巫女,都必须织布。偷看巫女织布被视为大忌。所以不管是白鹤还是天女,一旦被看到织布的模样,就必须离开。天人娘子的故事,其实是人娶神为妻的故事。” “什么意思?” “有趣。和你一聊,我得到了天启哪。近代化以及货币制度的导入破坏了民俗社会的规范,而天人娘子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形成的故事。若是再进一步深究,这些故事是以男性观点对民俗社会的买春卖春所包含的矛盾作出来的假性解决。” “完全听不懂。” “我也不打算详细说明。只是,天人娘子的故事形成,肯定与货币流通所造成的价值观转换有关。那么这与近代买卖春的发生原理相同……” 中禅寺说他不打算说明,却又说个不停。 “然后……如果要探讨性的问题,与姑获鸟的传承相同,还是必须把生殖与性冲动的乖离这个根源问题放在根本思考才行吧……这样啊,我记得有的姑获鸟外形是蜘蛛呢……原来如此,女郎蜘蛛经常吐火,但《三才图会》也写到这与五位鹭之火[注:一种怪火]是似是而非之物哪……” 与其说是在述说,似乎更接近思考。 “……所以女郎蜘蛛才会带着孩子出现吗?那是在呈现女郎蜘蛛当中姑获鸟的部分啊……益田,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我依稀看见女郎蜘蛛的真面目了,女郎蜘蛛在古代是棚机津女——巫女。追本溯源,是木花佐久毗卖与石长比卖这两名神女。巫女从神的身边降临到人的身边。民俗社会由于近代化而缓慢地崩坏,巫女变成了妓女……” 的确,白拍子[注:表演平安末期兴起的一种歌舞的游女。据说这种歌舞的起源是古代的巫女舞,巫女在传教表演歌舞当中,逐渐转化为以表演为主的游女。]——巫女,是妓女的别称。 “任何人都无法估量的神性,被置换为每个人都可以计算的货币。然后买春卖春诞生了,她们被剥夺了神性,取而代之地被赋予了屈辱,巫女成了女郎[注:在日文中,“女郎”有“妓女”之意。]。买春卖春并不单纯地只是经济榨取的问题,而是男人们榨取了女性身上的神性。近代化的过程中,男人不由自主萌生的性幻想所绽放出来的慌花[注:不洁果实的花。如南瓜、西瓜等的雄花。]——那就是络新妇。所以女郎蜘蛛只袭击男人。” ——只袭击男人? “仔细想想,工业革命是纺织机的开发所带来的,这实在是个讽刺的吻合。近代男性社会是借由榨取女性的神性而成立的,而女性依然只能够靠着纺织来加入这个社会。在本国,也是女工在纺织。结合女郎与蜘蛛,妓女与女工……女郎蜘蛛这个妖怪简直就像预言了近代女性史的黑暗面。” 中禅寺在怀里盘起胳膊。“而这次的事件也有卖春与纺织点缀呢。再加上女性解放论者也参与其中,这……是络新妇的事件哪。”中禅寺说道,一脸悲伤地沉默了。 约摸十五分钟,他一直维持这个样子。 不久后,檐廊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敦子从纸门后面探出头来。 敦子一开口就开朗地说:“哎呀,益田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益田回答之前,除了翻页以外动也不动的冷漠哥哥看也不看妹妹的脸,以一种带刺的口吻说:“没礼貌的家伙,好好打招呼。” 敦子睁圆了眼睛,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像个孩子般用力鞠躬说:“欢迎光临!”然后头还没完全抬起头就抢着说:“听说你辞掉了警察的工作了?” 她跨过门槛,在益田旁边一屁股坐下。 哥哥用死神吃坏肚子般的凶恶眼神瞪住妹妹说:“你这个疯婆娘,有规矩一点。”好恐怖。益田觉得好像自己挨了骂似的,但是敦子嘟起嘴唇回嘴说:“不知道是哪里的谁把那个疯婆娘当成奴隶使唤,才能坐在客厅里一步都不用出去呀?” 不愧是亲妹妹,好像已经习惯了。 益田重新望向敦子。 在箱根山时短的有如男孩般的短发留长了一些,但眉毛上剪齐的刘海感觉清纯极了。 益田的年纪和敦子相去不远,有这种感觉也很奇怪,但他觉得敦子在这短短一个月之间成长了许多。敦子的动作完全像个小孩,但后颈一带让人感觉格外冶艳。可能是因为和山里见到的时候不同,她现在穿着裙子的缘故吧。 “喂,重点是东西到手了吗?” “有啦有啦。真是的,以为我是你妹妹,就把麻烦事全推到我头上,任意免费使唤,真是会给人添麻烦。我也是个职业妇女,忙得很的。” “那是青木想要的,有什么办法?你不愿意的话,拒绝就好了啊。是谁说既然是青木先生拜托的,只好答应的?” “哥真是有够讨厌的。”敦子说着,从皮包里取出几本杂志。 益田不认识那个姓青木的人。从中禅寺刚才的口气来看,敦子所进行的调查似乎与这次的事件有关,那么是其他人找这对兄妹商量这件事吗? 敦子把杂志摆到矮桌上。 “这是去年春天出版的《近代妇女》三月号。这是敝社的杂志,所以很容易就拿到了,问题是这边——《社会与女性》。出版这本杂志的是一家小出版社,出版书籍数量很少,内容也相当偏颇,所以固定陈列的地方不多,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到。可是上面登了。还有……这个是去年十一月由吉原女儿保险工会出版的《明朗的山谷》。” “《社会与女性》?原来登在那种东西上吗?” “哥哥,你连那种东西都读了,还记下来了呢。” “唔,是啊。《明朗的山谷》……是这本吗?” “遗憾的是,这里面并没有。” “这样啊,那只有高桥志摩子一个人与众不同了呢。” “放心吧,我好好地帮你找到了。” 敦子又拿出一本杂志。 “啊?志摩子也登在《近代妇女》上吗?亏你找得到,等于是预测成真了呢,这下子全员都凑齐了。川野弓荣呢?” “川、川野?” “益田,先别管那么多,安静一下。川野弓荣没有登在哪本杂志吗?” “我当然找到了,是这个。” “糟粕杂志[注: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膻八卦的不实报道为主。由于杂志社经常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造的劣酒般,几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哪一本?……哦,原来是这个啊。” “我请鸟口先生帮忙的,哥哥要记得向他道个谢呀。” “鸟口,是那个鸟口守彦吗?”益田问道,敦子点点头。 那么就是那个三流杂志编辑兼摄影的轻佻青年,也是益田认识的人。 “中禅寺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嗯,这是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这次事件的道具。敦子,你联络青木了吗?” “我和他约在这里了,他应该来了吧。” “喂,干吗约在这里?” “人家不想把哥的话咀嚼过再说明给别人听嘛,请他直接听你说比较快吧?而且人家好歹也是个花样年华的女孩,怎么好跟男士单独两个人见面呢?” 敦子的话还没说完,中禅寺就说:“好笑,像你这种疯婆娘,就算穿上长袖和服也不像个女的。”益田对中禅寺的话大有意见,但有件事让他更为在意,所以他在唱反调之前先问道:“不好意思,请问青木是谁?” 那似乎是一个年轻男子。 中禅寺翻着杂志,冷漠地回答:“是刑警。” “刑、刑警?” 好像不是什么有浪漫色彩的内容。 中禅寺眼睛盯着杂志,继续说道:“你或许不认识,对了,山下先生的话应该认识。青木说他在去年相模湖畔大搜索时赶去支持,那个时候被那个警部补折腾得蛮惨的哪。” 中禅寺说的是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遗体搜索吧。 山下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精英刑警,曾经是益田的上司,但他在箱根山中丑态百出,被左迁到地方辖区去了。 “哦,山下先生已经不是警部补了,他被降级了。话说回来,刑警为什么会来找中禅寺先生呢?” “嗯,上次你和增冈先生来过之后,我突然在意起来,重读了一遍溃眼魔的新闻报道,结果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想起一件事?” 不是发现或是推理,而是想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我想起来了。所以我联络认识的刑警,但是他好像很忙,找不到人。青木是我那个朋友的部下,我前天才总算联络到他。我告诉他这件事,他表示非常有兴趣。” “哦……”总觉得不得要领,“……你想起了什么呢?” “被害人的名字。” “名字?” 想起被害人的名字?更让人不解了。 “哦,前岛八千代、山本纯子、川野弓荣。这三个名字,我记得曾经在哪里看过。如果只有一个人,我也不会注意到,但是三个人都有印象的话,就不太寻常了。哦……有了。” 中禅寺翻开第三本杂志。 “那是……”中禅寺翻开杂志,拿给益田看。 “这是舍妹任职的稀谭舍出版的妇女杂志。这里头有一个叫做《贞女典范》的照片企划单元连载,不过因为接到读者抗议,改变路线,现在已经没有了。这个单元原本是报道大商家或老字号的老板娘,或代仪士夫人、社长夫人,称颂她们内助有功。这里……”中禅寺指道,“……报道了前岛八千代。” 往杂志一看,上面刊登了几张穿和服的女性照片。 一张是跪坐在疑似绸缎庄柜台的地方,向客人介绍布匹的场面。还有以店家布招为背景站着微笑的模样。篇幅最大的一张是以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撑地,正要鞠躬的姿势。不知道是在迎接还是恭送顾客,表情柔和,看起来就像个女明星。 中禅寺看着这些照片说:“这些照片拍得真糟哪。” 敦子接着说明:“里面有刊登访谈,上面这么写着:呃……最近有许多妇人和先生一样忙于外务,但是这么一来,就容易疏于家中事务。我认为守护家庭,敬重丈夫,在背后支持丈夫,才是做妻子的本分……是在礼赞贤内助呢。其实就是这篇报道被人批评了。” “果然如此,所以我才会记得吗?” “被批评什么意思呢?” “它引来妇女团体的反感,说这是违反时代潮流的行为。说战后民主主义标榜的是男女平等,在这样的时代,竟然刊登这种落伍而且屈辱的报道,到底是什么心态?不,说起来,贞女这种称呼就是一种歧视。是这样的吧?” “出版的稀谭舍收到了气势汹汹的抗议,说稀谭舍理想中的社会,难道就是女性隶属于男性的不平等封建社会吗?起初好像是收到投诉。” “是个人投诉吗?” “不清楚,应该是团体吧。可是事情很快就闹大,恰好碰上地妇连[注:“全国地域妇人联络议会”的简称,成立于一九五二年。]成立,妇人会判断这对于提升妇女地位有不良影响——不过这也难说是地妇连全体的统一见解,只是觉得就算遭到抨击也无可奈何。我隶属的部门不同,不知道详情,不过最后应该是道了歉,保留原来的单元名称,改成了介绍职业妇女的报道。可是好像还是行不通,后来只撑了两三回就撤掉了。” “原来如此。那么抨击的对象并不是针对前岛八千代个人喽?” 敦子说:“我也有听到那样的风声。” 中禅寺接着拿起第二本杂志。这本杂志的封面是单色印刷,纸质和印刷、装订都很粗糙。与其说是商业志,感觉更像是同人志或会讯。 “这个……杂志名称我不记得了,不过刊登的全都是妇女解放的论文……” 中禅寺一脸严肃地翻页说。 “……在这里,登着山本纯子署名的原稿,《阶级压抑与女性压抑——根基于科学社会主义的多重歧视之解析》这篇论文。她似乎是承袭‘世界妇女’流派的社会主义妇女论者,而且非常先进。” “可是没有造成话题吧?” “是啊,杂志本事不是主流。但是她立足于她所理解的马克思及恩格斯的思想,跳脱既有的男性中心主义,试图分析资本主义体制中的压榨构造以及结构性歧视,考虑到今后的妇女解放运动发展,我认为这样的尝试十分值得重视。不过这样的内容在现今社会应该很难获得共鸣,论调也非常偏激,弄得不好会被查禁。这要是战前,肯定会被当成危险思想。” 益田试着阅读开头的部分,但是不仅铅字难读,印刷也很模糊,再加上文章难以理解,他马上就放弃了。 敦子说“关于这个”,从皮包里拿出几本相同杂志的不同期数。“哥,你看这个,是这本杂志的下一期,喏,上面有对这篇论文的反驳。你读过这篇吗?” “反驳?这我就不知道了呢。我并没有每一期都订阅,山本小姐的论文我是偶然读到的。可是目前本国有哪位能够正面迎战这篇论文吗?” “好像有一个。喏,在这里。《客体与主体的觉醒——分析更根本的歧视》,作者是……织作葵。” “织、织作?” 葵……记得她是碧的姐姐。 “原来如此,我看看……” 中禅寺从妹妹手中接过杂志,微微皱起鼻子,读了起来。不愧是中禅寺,读得很快。 “这……更难通了,感觉超越了时代三十年。可是……嗯,了不起。” 中禅寺这么说,看来妹妹的脸一下,很快又读起铅字来。 敦子加以说明:“之后论争愈演愈烈,以交互刊登反驳的形式,一直持续到山本女士过世为止。两人的论争后来开始批评起战前的《青鞜》[注:一九一一年由平冢らぃてぅ主持成立的青鞜社所发行的会刊,是日本第一本女性文艺杂志,也是女性问题的启蒙杂志,对日本的女性主义有很大的贡献。一九一六年停刊。]起始的母性主义、无政府女性主义,并把联合国军总司令部提升女性地位的启蒙式政策之空洞拿来当主题,似乎引发了议论。那也是去年的事对吧?虽说占领已经解除,但也太偏激了。” “原来如此。” “织作小姐的论点最后逐渐转移到性解放的主题,变得更加激烈。像她在山本女士过世后发表的论文,简直是惊世骇俗。” 中禅寺已经读完第一本论文,开始看第二册。益田心想他这样边读边听,看得懂吗? “还有,这本《猎奇实话》报道了川野弓荣的事。这本……” 封面上画着刺眼的裸体画,是典型的糟粕杂志。这种杂志在战后非常流行,但最近已经看不到了。中禅寺再次抬头,瞄了一眼那本杂志说:“哦,是刊登久远寺家事件的那一期,去年夏天读到的。” “是潜入采访秘密俱乐部的形式。这本杂志在下一期就被查禁了。出版社好像也已经倒闭了。啊,这里,《浅草高级秘密俱乐部——花园潜入记》。” 中禅寺说“这样啊,是浅草啊”,接着抬头转向益田问道:“益田,是不是那里,杉浦曾经工作过一阵子的变态俱乐部?” “店名我是不知道……” 旧书商自己发问,却在益田还没有回答之前,就伸手拿起糟粕杂志了。 “哦,没错呢。可是那个姓川野的女人实在太大胆了,那是她的本名吧?而且连照片都刊登了。这是本人吧?” 中禅寺把摊开的杂志交给益田。 小标题上写着“虐待狂女子的告白”。就像中禅寺说的,上面明确记载着川野弓荣的姓名,报道中更刊登了应该是弓荣的半裸照片。照片颗粒很粗,拍得不是很清楚,而且女人戴着妖异的面具,更难看出是谁,但是如果认识照片中的人,肯定看得出那是谁吧。 中禅寺说:“这个人没有一般世人说的羞耻心呢,她可能觉得这样可以替自己的店宣传吧。” 仔细一看,上面确实写着“我在千叶县经营一家叫做‘渚’的酒店”,这显然是宣传。益田随意浏览,但内容实在是不堪入目,他合上杂志。 中禅寺再次读起《社会与女性》,敦子完全不理会哥哥,径直说下去:“最后是高桥志摩子女子,哥好像猜是登在《明朗的山谷》上,但志摩子女士似乎没有待过吉原的花街。” 中禅寺边读边应声。对他来说,阅读铅字的行为,似乎等于什么都没在做。 “唔,娼妇没什么机会出现在公开场合哪。我只是想说大概只有这本杂志了,难道是《近代妇女》吗?” “对,是这个。《近代妇女》在去年夏天针对废娼论进行了访问调查。公娼制度已经废止,同时政府在和约成立时,将一直悬而未决,不断议论的取缔娼妓、全面禁止卖春等议题全数通过,《近代妇女》针对这一点,询问专家学者以及民众的意见,特别是聆听在红线工作的妇女意见,刊登在杂志上。” 敦子翻开杂志,出示那一页。 “在红线工作的妇女几乎都使用假名或花名,好像只有高桥小姐一个人堂堂正正地使用本名。她力陈废止公娼制度将有百害而无一利。这篇文章好像也引来大量的抗议信件。高桥小姐的论点非常简单明了:既然是公娼,卖春就是正当职业,换言之,妓女是劳工,不是什么卑贱的人种。但是如果废止公娼,把妓女赶出店里,她们马上就成了罪犯。如果买春卖春能够完全消失,那还另当别论,但是政府台面上不许可,私底下却许可,然后又加以取缔,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会使得众多贫穷的卖春妇女失去工作,徒然扰乱社会风纪……” “为了同时顾及国际观瞻和国家主义这两者,才会出现这种模棱两可的决议。如果这是靠虚假的解放就能够解决的问题,谁都不会呐喊要求解放了。高桥小姐的意见非常正确。” “可是……行不通吧?废娼运动家总是大义凛然的。” “娼妓有基于生活需要的劳工意识。” 敦子说:“是没错,可是这道理在社会上行不通啊。”中禅寺哼笑一声,把杂志陈列在矮桌上,向益田问道:“喏,益田,你怎么看这些?” “什么怎么看……” 益田不太懂,他顶多是对织作葵和川野弓荣的名字出现而感到在意。 “……要怎么看才好?” “很简单。这些女子,全都死在溃眼魔的毒爪下。” “哦,的确是这样呢。” “你……曾经上过杂志吗?” “没有。” “是啊,杂志不是说想上就可以上的。但是虽然种类不同,被害女子全都上过杂志,而且全都集中在去年春天以后。这……不是偶然。” “可是……就算不是偶然,要怎么样才能办到这种事?在杀害之前,推荐杂志采访她们吗?” “相反。” “相反?” “不是杀害之前让她们上杂志,而是因为她们上了杂志,所以被杀。我是这么想的。” “这……什么意思?” “换言之,这就是警察无法掌握的被害人的共通点。有没有上过杂志,一般人并不会想到,所以也不会去查。被杀的女人全都上过杂志。” ——哪有这种事? 她们的共通点是与蜘蛛的仆人有利害关系才对…… “请、请等一下,被害人的共通点,是与圣伯纳德学院的蜘蛛仆人的卖春有关……”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在在说的是不同舞台的事。” “咦?” “在你所知道的现实以外,还有另一个你完全不知道的现实。在那里,完全相同的事件是因为完全不同的动机所引起的。” “我不懂,完全听不懂!” 益田一点都不像他自己,陷入混乱中。 突然,纸们轻轻拉开了。 夫人跪坐在门外,一旁站着一名青年。 “中禅寺先生,敦子小姐,近来疏于问候,我又来……讨教了。” 青年鞠躬,在夫人引导下,毕恭毕敬地来到益田旁边坐下。夫人环顾众人,说道:“哎呀,怎么连个茶点都没有。”青年便更加惶恐地说:“请不必麻烦了,我还在执勤中。” “益田,这位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青木巡查。青木,这位是前任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益田。” 青木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益田说“幸会”。这名青年看起来十分耿直,年龄可能比益田稍长些,只是头有点大,给人一种年纪很轻的印象。中禅寺一本正经地说“这位益田目前是榎木津的弟子”,娃娃脸刑警便夸张地吃惊说:“那真是不得了。” 接着青木扫视矮桌上的一堆杂志,说道:“看这样子,你所说的那些杂志真的找齐了。” 中禅寺淡淡地说:“是找齐了。该说是不期然,还是不出所料呢?令人吃惊的是,连高桥志摩子的部分都找得到刊登她的杂志,益发不能忽视了。” 青木有些遗憾地说:“这样啊,推测获得印证了呢。” 中禅寺似乎敏感地察觉了青木不寻常的态度,已有些坏心眼的口吻问:“怎么了?” “哦,劳烦敦子小姐这么卖力地寻找,可是……” “青木,让我来猜猜吧。你已经不必再搜集这些东西了是吗?已经找到联系被害人的线索了对吧?” 青木大感意外地睁圆了单眼皮的眼睛。就像他的娃娃脸一样,连反应都像个学生。 “中禅寺先生也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只是听说川岛新造已经被逮捕了。我推测那边应该也进展到下一个局面了。” 青木露出益发惊愕的表情。 益田推测,那个姓川岛的男子可能相当于这边的事件里杉浦隆夫的角色。从中禅寺的口吻推测,那名男子被捕后,将会暗示下一个局面展开。 “青木先生……”益田询问。 益田认为,不管被多少遮蔽物阻挡、身陷多么精巧的陷阱,真相总是只有一个。所以如果这名刑警找到了真相,那么即使所循的路线不同,也应该会得到相同的结论。不,如果那是正确答案,就一定得相同。连结被害人的线索只有一条,除了圣伯纳德学院的蜘蛛仆人以外,别无其他。 “请问,你所找到的连结被害人的线索,是少女卖春对吧?”益田说。 但是青木似乎感到困惑:“少女卖春?这是在说什么?益田,你跟这起案子有关吗?少女卖春是在说什么?八千代和志摩子都不是少女啊。” “呃,就是……”益田突然感到不安。 因为他开始感觉自己所见闻的那场现实,似乎全都只是一场幻影。那么自己就像个看了电影而感动,却把它当成亲身经历大肆向人吹嘘的小丑一般。 益田不安地望向中禅寺,至少这个人直到刚才还正经八百地和益田讨论那场幻影。 中禅寺嘴角浮现一抹微笑说:“不用担心。青木,你说一下搜查溃眼魔的经过吧。” 青木端正坐姿,说了声“是”。 这次换益田感到困惑了。 青木所说的连续溃眼魔事件的状况,与益田所预期的大相径庭。里头完全没有黑圣母、诅咒、黑弥撒、恶魔崇拜主义者或少女卖春,丝毫感觉不到益田在学院里所体验到的忌讳而且黑暗潮湿的封闭感。相反地,呈现的是都会一角干涸、幽暗、充满不安的随机猎奇杀人事件。 青木说:“川岛喜市还没有寻获,平野也依然在逃,所以事件没有完全解决,但是关于前岛八千代命案,真相几乎已经厘清了。川岛喜市调查八千代的生活状况,把她约出来,然后川岛新造把她诱进多田麻纪的旅馆,最后事先侵入的平野佑吉杀了她。木场前辈的推理几乎都说中了。” 看样子,那个姓木场的是青木的上司。中禅寺的朋友,也是在千叶擅自行动的刑警。 中禅寺语带讽刺说:“青木,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长门先生不是早就说过,凶手是平野,现场还有另一个人吗?” “是这样没错……” 敦子纳闷地歪着脖子说:“等一下,青木先生,我不太了解。这……是什么构造?” “是的。这要说单纯是很单纯,说复杂也算复杂。多田麻纪还有川岛新造,每个人都凭着自己的意志擅自行动。所以分开聆听一个人的话,事情一点都不复杂,但是综合在一起,真相就变得模糊了。” “青木,告诉我那位姓多田的老妇人的供述。虽然我大致能够猜到,但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望向益田,“……为了让这位益田理解事件的构造,我想这是个最恰当的例子。” “我明白了,恰好我也还不是很明白整个构造……” 在来到这里之前,青木似乎去了那位叫多田麻纪的老太婆那里一趟。那个老太婆是个很难应付的对手,青木似乎历经了一番苦战。 年轻刑警说,他一开口就被吼了。 ——干吗?你还有什么事?还是你是来抓老娘的? ——偷窃?好哇! ——老娘已经受够在这种到处漏风漏雨的破烂屋子里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啦。 ——倒不如去附三餐的牢房里住,还要爽快得多了。喏,来绑我啊,快绑我啊! ——什么?不是来抓我的?那就快滚! ——你这种一脸警察样的臭小鬼站在玄关,客人都不敢进来了。咦? 不能用一句“她的人生观扭曲”来一语概括。老太婆有老太婆自己的正义,也有基于她的正义的道理。若说那是弱者竭尽全力的虚张声势,那也就如此了,不过也教人感觉到一种豪气。 青木将木场这位刑警得到的结论——也就是麻纪可能事先和川岛喜市说好要偷走和服,并拿去典当一事询问麻纪。麻纪不为所动,说: ——哼,怎样,这是那个木屐脸的刑警说的吗? ——我就知道,你这个小芥子才没那种脑袋。 看样子,当天晚上要夺走来访客人的和服一事,确实是事先说好的。但是在麻纪的心中,这件事与那件事——偷和服和溃眼魔杀人——是完全无关的两码子事,在她的理解中,两者完全是两码子事。 ——我没说谎啊,老娘打从一开始就没说谎啊! ——我只是没说而已,也没有隐瞒。 ——这跟溃眼魔又没有关系,根本无关不是吗? ——而且老娘偷友禅,是在凶手干掉那个女的之后啊。 ——我才不晓得什么姓平野的人哩。 命案几天前,似乎有个陌生的访客拜访麻纪。 ——什么时候?我哪记得啊?我可是老年人啊。 ——咦?是啊,是前天还是大前天左右来的啦。 ——那人说有外快可以赚,问我要不要合作。 ——名字?我才没问呢。咦? ——年纪和你差不多吧,戴着眼镜。 访客的年纪外貌,和从当铺赎走和服的男子容貌几乎一致。 所以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川岛喜市——青木说。 不过当铺老板中条高作证说男子的左脸有瘀伤,但拜访麻纪的男子脸上却没有。 ——那个男的这么对我说。 ——听说有个大商号的女掌柜背着老公在外面偷汉子。 ——那个老公是个老好人,完全没发现。我跟那个人说。 ——真不得了哪,可是这跟老娘无关。 ——结果男人就说了。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想要好好地整一整那个太太。 ——一点都不麻烦的,你也不会吃亏。 ——咦?哦,那个男的就说,明晚左右,那个女的一定会过来这里。 ——还说她穿着很贵的和服,应该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 喜市对麻纪提出的计划如下: 女人过来的话,就立刻带她去房间,然后送茶壶和茶杯过去。客人应该会在女人睡着之后立刻回去,要是客人离开房间,你就偷偷把女人的上下衣物全给剥光…… 这么一来,女人就算醒了,想回也回不去,她一定会拜托你借她外衣,但是绝对不可以借给她。不要借给她任何东西,立刻把她撵出门…… 女人逼不得已,一定会联络店里,这么一来,即使不愿意,她偷汉子的事也会曝光。就算她老公人再好,看到太太穿着襦袢待在卖春宿的包厢里,也会发生真相,而女人也百口莫辩…… 麻纪起初拒绝了,说她不想干这种麻烦事。 可是男人很顽固。他叫麻纪把偷来的和服立刻拿去当铺换钱,说虽然不晓得能当多少,但那笔钱就当成是麻纪的跑腿费。 ——那样根本就是小偷。 ——哦?才不是,老娘才不觉得良心不安哩。 ——我只是不想被卷进麻烦事罢了。 ——结果男人夸口说不必担心。 ——他说他会马上赎回和服,物归原主。 那样的话……或许不会形成什么大纠纷。当然,麻纪并没有那么老实,会全盘听信陌生男子的甜言蜜语。她没有当真,随便敷衍了几句,把男人赶回去了。 ——没想到真的来了。 女人来了。不便宜的香水味和白檀的香味,让麻纪很快地看出她不是流莺。 ——到底要不要偷?老娘犹豫了好久。 ——因为客人虽然回去了,房门却打不开。 ——我也曾经想要罢手,真的啦。 ——咦?为什么没有罢手?那当然是改变主意啦。 麻纪说她瞻前顾后了很久。但是仔细想想,这也不是要害人,而且如果男人真的照约定把和服赎出来,也不算是强盗。这只是个惩罚不忠的妻子罢了。 ——男人都回去了,房子里只剩下一个女人家,还呼呼大睡,一想到这里,老娘就感到一股无名火。 ——怎样?反正她一定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吧。 ——到处吃香喝辣,还玩男人,这臭婊子也太过分了些吧?老娘这么想。 ——知道吗?到老娘这儿来的妓女啊,全都是为了活下去而出卖灵肉的。 ——那简直是活地狱哪,这里才不是有闲太太偷情约会的地方! ——所以啊…… ——所以老娘才想在她睡觉的时候把她打起来,剥掉她的和服! ——老娘哪里不对了? “……所以老婆婆踢开纸门了。”青木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查看反应似的环视众人。 “结果那个老婆婆相信陌生男子的话,决定偷走和服是吧?可是一般来说,多少还是会起疑吧?对不对,中禅寺先生?” “益田,不是的。多田麻纪女士相当怀疑,并且观察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最后决定不偷和服,打开了纸门。她的判断非常符合常识。” “可是……和服……” “麻纪女士踢开了纸门。要是这么做,在里面睡觉的人一定会被吓醒。人一醒来,就偷不成和服了,那样就成了强盗。我想麻纪女士应该是气不过吧,明知道会吵醒里面的人,却还是踹开纸门,我想她本来是想对里面的不检点女人说教个一两句吧。” “可能是这样吧。可是放荡的有闲太太眼睛早已被刺穿,一命呜呼……”青木说。 益田望向在桌上微笑的被害人——前岛八千代。“可是,这个人是贞女典范吧?” 过世后,却得到了完全相反的评价。 中禅寺也一样看着杂志说:“多田麻纪女士并不知道这种事。她不太可能读这种杂志,也得不到这种消息。对她而言,前岛八千代只是个偷汉子的淫妇,这是她所知道的事实。而这个淫妇碰巧在她家被杀了,她一定觉得非常困扰,肯定气坏了。” 青木点头道:“麻纪老婆婆好像真的很生气。所以她虽然一时想要去报警,却又觉得不甘心,才折回来偷走了和服和现金。” 敦子说:“可是……总觉得无法释然呢,不是麻纪女士,而是……那个叫新造的人的行动。” “川岛新造已经在前天被警方拘捕了。若是心不在焉地听,新造的行动听起来一点逻辑也没有,但是如果了解新造的理由,就明白其实并非如此。这件事很复杂,首先要从新造和喜市的关系说起……” 青木再次开口述说。 川岛喜市户籍上的姓名是石田喜市,他是川岛新造的父亲川岛大作和小老婆石田芳江所生的孩子。当时正值大正与昭和的交接时期。川岛大作的正室——新造的生母在大正十二年过世,当时喜市尚未出生,换言之,芳江与其说是小老婆,不如说是没有正式结婚的继室还比较正确。 芳江不被川岛家接受的理由有几个,但听说最主要的理由是因为大作是入赘女婿。川岛家是个古老的世族,连结婚都需要获得族人的允许。此外,大作这个人本身也很忠实,认为妾就是妾,如果扶正为继室,就太乱来了。 而且还有继承人的问题。 川岛一族认为继承人只需要新造一个就够了。 芳江生下喜市后,族人对她的批判日渐严苛。 即使如此,芳江是个保守内敛的人,从来不会大声捍卫自己的立场。然而也因为这样,她坚守的立场日益艰难。 但是川岛大作这个人也十分重情义。他无法离弃百般忍让的情妇,最后决定在遥远的房总买下一块土地,每个月送钱照顾芳江母子。大作虽然是川岛家当家,但毕竟是入赘女婿,这是他能够为芳江母子做到的最高限度了。 就这样,喜市在兴津町茂浦的小屋与母亲相依为命,度过了少年时期。 然后……到了昭和十年,川岛大作猝死了。 “问题在这个时候浮现了。其实当时,川岛新造离家出走了。他从十五岁起就不学好,就此离家,下落不明……” 川岛家经过协议,决定收养喜市,让他继承川岛家。虽说喜市是妾生的孩子,没有川岛家的血统,但至少是朴实刚建的大作的孩子,总比收养来历不明的别人家小孩要来得好——川岛家的人可能是如此判断吧。 当然,这部分的情形完全是川岛新造基于推测的陈述。知道当时详情的人都在大战中悉数亡故了。 喜市不容分说地被带回了川岛家。 芳江被塞了一点分手费,独自一个人被丢弃在房总。 “然后……就像刚才说的,呃……” “你说夜访吗?” “嗯。芳江是那种境遇,所以……不过十年之间,石田芳江还是在那里忍耐着孤独,一个人活下来。可是……” 昭和二十年,石田芳江不幸的一生闭幕了。喜市被带走后,十年之间,芳江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 “另一方面,喜市健全地长大成人了。成人是成人了,但是他的哥哥新造却在某一天突然回家了。” 世事总是坎坷的——益田心想。 “那应该是开战的时候吧?”中禅寺说。 青木很吃惊,问道:“好像是的,中禅寺先生知道吗?” “我听说榎木津、木场修和川岛新造结识,是在昭和十三年左右的事。我还是学生时,曾与川岛新造见过几次。我最后见到他,是在昭和十六年十月十八日,当时他说要回老家。” “你记得真清楚呢。” 青木目瞪口呆,中禅寺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当天正好是东条内阁组成的日子。” 益田连东条内阁在那一年组阁的事都快忘记了。 既然新造回来,喜市就变得多余了。但是他没有被逐出家门,因为如果战争爆发,新造也会被征召,不能保证一定能够活着回来。 而且新造好死不死,竟然说他要去中国。喜市被当做继承人的预备品,几乎是白养在家里。关于这件事,新造表情十分凝重地如此说道: ——是我毁了弟弟的人生。 ——就算贫穷,但是与母亲两人住在一起,以石田喜市的身份活下去的话,对弟弟来说不知道该有多好。我一直为所欲为,我行我素地活到现在,但是遭殃的全是弟弟,而我对这件事一直不得而知。直到战争结束后,我才知道这件事。但是弟弟却没有半句怨言,每次见面,就哥哥、哥哥的叫我,仰慕着我。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心痛极了。 兄弟各自奔赴死地,各自生还了。新造听说喜市一复员,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房总的家——母亲身边。但是母亲不在,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搬走了,没有一个人肯告诉喜市母亲的行踪。 喜市只能看着废屋,然后离开。 后来喜市不愿意接受川岛家照顾,搬到别处,工作也一再更换。 只是,那个时候川岛家啰嗦的亲戚全都死光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好继承的了。实在讽刺。 不过喜市与哥哥新造非常亲近,兄弟俩经常见面。 然而喜市每次一换工作就会搬家,所以新造好像也不太清楚喜市的住处。新造说,大部分都是喜市单方面联络的。 就在去年——昭和二十七年五月,喜市的联络断绝了。 “……那是信浓町发生最初的溃眼魔事件的时期。新造供称,他完全不晓得喜市与与什么人往来,所以也一直不知道报纸上吵得沸沸扬扬的溃眼魔平野佑吉惟一的朋友就是自己的弟弟……” 直到今年一月,喜市又现身了。 新造说,暌违许久的喜市,不知为何看起来十分苦恼。 “……那个时候,喜市搬出原本居住的公寓,辞掉印刷厂的工作。然后他搬进新造生活起居的骑兵队电影公司,寄住在那里……” 然后,这次的事件开始了。 “喜市几乎每天出门,好像打探着什么,还要许多电话打来找他。新造也接过几次,委托传话。那个时候打电话来的女人——自称蜘蛛。” “蜘蛛?” “蜘蛛。新造猜想,喜市是被一个叫蜘蛛的女人给玩弄指使,扯进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里。” “原来如此。” “然后到了事发当晚,新造在前天偷听到喜市和八千代讲了很久的电话……” “请等一下,青木先生……”原本默默聆听的敦子打断青木,“……关于那通电话,喜市是以什么理由把八千代女士找出来,八千代女士又为何答应他呢?” 青木想了一下说:“因为八千代有着不可告人的过去。” “是卖春吗?” 中禅寺不带抑扬顿挫地问,青木“嗯”了一声肯定后,沉默了一下说:“这件事还没有确认,找不到任何证据,只是新造曾经从喜市那里这么听说,喜市似乎以此为把柄威胁八千代。既然八千代答应喜市的要求,就表示她过去真的卖过春,那样的话,也难怪八千代会拼命想要隐瞒自己的过去吧。可是……” 青木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说:“……如果目的是恐吓的话……” 接着他又沉默了。 青木烦恼了好一阵子,这么作结:“……目的好像不是钱呢。” “那么是肉体吗?”益田问。青木当场否定说:“不是的。不过喜市的确威胁八千代说,如果不想让过去的秘密曝光,就照我说的做……” “那就是一般的恐吓吧?” 青木说:“唔,也算是。” “难道跟一般的恐吓不同吗?” “有一点不一样。如果是拿这种事当把柄恐吓,通常会说‘如果想要我保密,就拿出钱来’,或者是‘乖乖听我的命令’,对吧?但是喜市却是这么说的:‘要不要像以前一样接客?价钱由你自己决定’……” “什么跟什么啊?” “很奇怪吧?我一开始说过,八千代和喜市在电话里起了争执,这就像贞辅想象的,是在交涉卖春的金额。而且根据新造听到的,喜市在砍八千代定出来的价。很奇怪对吧?” “他……没钱吗?” 青木说:“喜市很有钱,而且喜市并没有说他要买。他逼迫八千代收钱,和陌生男人上床。然后也没有明示金额,就对她杀价。照这样看,也不像是逼人卖春,榨取佣金。” 可是,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 不是为了钱,也不是想要身体,同时也不是逼对方卖身,大捞一笔。 青木开口道:“这一点先暂且不管,新造偷听到喜市与八千代漫长的密探后,担心弟弟会不会参与了什么坏事。隔天黄昏,不出所料,喜市一脸紧张地准备出门。于是新造抓住他……” ——我逼问弟弟出门要做什么,但是不管我怎么逼问,弟弟就是不肯说。 ——不仅如此,他还拼命想甩开我,怎么样都要外出。 ——我心想弟弟肯定是要去干什么坏事。 ——我不想让弟弟误入歧途。 ——所以我狠狠地揍了他好几下。 ——但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忍耐,默不作声。 “当铺老板看到喜市脸上的瘀伤,应该就是那时被新造打的。新造从喜市那非比寻常的模样,敏感地察觉到犯罪的气息,他觉得这样子不行。喜市终究不肯吐露,因此最后新造狠狠地撞昏了他,然后急忙上街。” “为什么要上街?” “新造知道喜市前一天在街上雇了一个地痞流氓。新造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好像对黑社会知之甚详。新造逮住那个家伙教训了一顿,问出了详情…… 听说喜市找那个地痞商量说: ——有个淫荡的女人,我想教训教训她。 “喜市付了那个男人一笔钱,而且多大一万圆。刚才我说喜市很有钱,也是因为有这段证词。不过不晓得他那笔钱是哪里来的。然后喜市这么拜托那个男的:明晚——十点三十分,四谷的暗坂的入口会有一个女人,你就用我给的钱买下她。我不能告诉你她的身份,但她是个良家妇女,没有什么病,这也不是仙人跳,不必担心。” 的确,目的不是为了钱。而且喜市把最重要的部分让给了别人,所以也不是为了肉体。 可是,一般人会答应这种要求吗?有利可图的事总是有陷阱的。这事未免好过头了,普通人不会相信这种可疑的委托的。如果益田是那个人,一定会拒绝。 益田说出自己的感想,青木便说“没有仙人跳会先给钱的”。被这么一说,仔细想想,骗那种地痞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如果是诈欺,应该会找更有钱的人吧。 青木继续说道:“再怎么说,对方都是地痞流氓,如果有钱拿,多少坏事都肯做。只要看到现金,大部分都会相信的。地痞听到有钱拿又有女人可以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因为喜市告诉那个人说,那个女的应该只会用几百块的价钱卖身,剩下的钱全都给他当跑腿钱。” 几百块…… 这是电话里交涉出来的结果——八千代的价格吧。益田不晓得流莺的行情,不过这表示喜市和八千代讲好只付这点钱吧。 喜市对那名男子提出了几个条件。 首先,一定要跟女人上床。 还有,交易要在指定的地点进行。 最后,要想办法让女人睡着,再先行离开旅馆。 “让她睡着?要怎么样才能让她睡着?” 敦子提出疑问,益田觉得这是个理所当然的疑问。难道要唱摇篮曲吗?而且那种情况,女人会睡着吗?益田没有经验,完全不明白。尤其是八千代的情况特殊,不管再怎么晚,她应该都会赶回家吧。 益田这么说,青木便说:“益田说的没错。没有流莺会跟客人上床之后睡着,而且八千代的立场也不能够外宿。所以,喜市给了那个男人安眠药。虽然不晓得喜市到底是打算怎么让八千代喝下,但他对男人说,总之就是要让女人睡着,再让她出尽洋相。多多拜托……” “原来如此,所以喜市才会叫那个老婆婆事先准备水壶和茶杯是吧?” 益田也一直很在意为什么要准备水壶和茶杯。 “我也这么想。不过到底是打算怎么让她喝?就算喝了,是否会立刻见效?我感到非常怀疑。” 新造问出一切后,骗男人说自己是喜市的代理人。 然后他对男人说计划中止了,没必要买女人了。 “男人听到计划中止,起先非常不服气,说:‘都已经说好了,不能反悔,是到如今说这算什么话。’纠缠不清。但新造说:‘只是稍微威胁你一下,你就全招出来了,这种人根本不能相信,约定作废。’不再理他。两个人好像吵到差点就要打起来了。但是新造一说钱不必还,男人便干脆地罢休了。那个男的好像本来就是为了钱,女人只当成是附带的吧。” 这下子,男人等于什么都没做,就平白拿到了一大笔钱,不可能会有怨言。 “安眠药呢?”益田问。青木回答说没有回收。 “新造为了预防地痞到处吹嘘,说给他的钱就当做封口费。结果男人便问:‘那药怎么办?’新造回答说不需要了,所以安眠药是男人拿走了。那个男的——因为有新造作证,昨天已经发出通缉,不过男人虽然答应了这件事,但很难说他到底有几分认真,会不会真的实行。只是新造说那个男的好像不打算带钱逃走,而是预定要去见女人。然后……” 然后新造代替那个男人去了四谷。 暗坂前,前岛八千代一个人孤伶伶地等着。 “新造并不是色性大发,只是他听了地痞的话,还是不懂喜市到底计划要做什么。所以他见了八千代,说出了实情,并询问事情的真相——问弟弟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是八千代似乎打定了主意,叫新造依照约定带她去旅馆。新造好像反而吃了一惊。” “前岛八千代知道自己的老公跟踪过来了吧?”中禅寺意外地指出这一点。 但青木也肯定这件事:“好像就是这样。那个叫贞辅的家伙真的是呆到家了,他更根本被看得一清二楚。川岛新造连他的脸都记住了。” “跟踪需要非常熟练的技术,绸缎庄的窝囊老板不可能做得到。这简直是落语中的笑话嘛。” “就是啊。八千代离开家门时,好像就已经有所觉悟了,她对新造暗示了这一类的事。八千代好像还对新造说:‘只要走出这里一步,我就完了。’” ——那个女人好像已经死心了。 ——不管问她什么,都闪闪躲躲,不得要领。 ——她看起来虽然不是娼妓,但也不完全像个良家妇女。 ——我一直以为因为工作和男人上床的女人,和因为动情而和男人上床的女人不同,是把这件事当成工作来看的,但是那个女的说不是。 ——她竟然说,她是因为迷上了我,才和我睡的。 新造这么说。 “……后来就如同木场前辈的推测。新造顺着邀约,和八千代上床,感到空虚,先一步离开了旅馆,那个时候他忘了墨镜。离开时,他在电线杆后面看到贞辅的脸。新造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忘了眼镜,所以又折回来。当时,他确实目击到躲在垃圾桶旁边监视的贞辅。” 但是…… 新造回来一看,房间从里面上了锁,纸门打不开了。于是新造敲了几下纸门,对里面说:“外头有人在监视哟。” 然而…… 听到这个亲切忠告的,不是八千代,而是杀人凶手。 “新造说,可能是那个时候他吵吵闹闹的,把老婆婆给吵醒了。不过多田麻纪好像在新造离开房间时就已经醒了。那个老婆婆对离去的客人非常敏感,所以麻纪暂时静观其变,她可能还在犹豫吧……” 新造就这样回去骑兵队电影公司了。 但是,昏倒在事务所的喜市已经不见踪影。 新造就这样在外头徘徊了整整一天,寻找弟弟,然而回家一看,仿佛埋伏着等他似的,高桥志摩子闯进来大骂。 ——我以为志摩子就是玩弄弟弟的蜘蛛。 ——所以我问:“你就是蜘蛛吗?”志摩子应道:“是又怎么样?” ——我以为这女人在耍我,气得脑门充血,扑向志摩子。 “哦,志摩子这个人也叫那个……红蜘蛛?” “是红蜘蛛。哎,就是这样,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巧合。然后,正巧当时四谷署的刑警破门而入,新造一阵莫名其妙,但是刑警大叫:‘你有杀害八千代的嫌疑!’他一瞬间就明白了。昨晚的女人被杀了……凶手一定是弟弟喜市……” 然后川岛新造逃走了。 他说他打算抢先警方一步,找到弟弟,问出真相。 新造一面躲过司法追兵,一面四处查访,寻找喜市的下落。然后他避开搜索网,终于找到位于房总的芳江的家——上吊小屋。不出所料,喜市躲藏在这里。此时,新造总算从喜市那里问出了缘由。 “据说新造找到小屋时,喜市害怕得要命……” 喜市完全没料到那天晚上去找八千代的竟然不是地痞,而是自己的哥哥。不仅如此,当他知道新造背负了杀害八千代的嫌疑后,惊慌失措。 然后,新造从喜市口中听到了来龙去脉。 “……根据新造问出来的事实,喜市在骑兵队电影公司昏倒后,在将近午夜时恢复了意识。喜市立刻前往四谷,但是那时已经没有电车,结果他抵达时已经是早上了。当喜市抵达卖春宿,看见麻纪走在路上,于是尾随其后,麻纪走进了当铺。喜市不知道哥哥的事,看到这一幕,以为事情全都照着计划进行。于是虽然历经几番波折,但他还是赎出了和服,去到卖春宿一看……” “警察已经赶到了吧?” “是到。喜市当下察觉状况有变,当下直接逃往千叶……” 新造本来认定杀人犯就是弟弟。多以他半带威胁地逼问害怕的喜市,要他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说出真相。喜市起初似乎难以启齿,但他发现哥哥怀疑自己杀人,并为自己担心,便坦率地说出一切。 “喜市坚持他虽然设下了圈套,但绝对没有杀人。他还不断重申说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杀掉八千代。” 敦子疑惑地皱起眉头说:“如果不打算杀人的话,那个叫喜市的人到底打算把前岛八千代女士怎么样?也不要钱,也不要肉体,反倒是花钱雇佣别人把她引诱出来,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青木接话说:“就是啊。看做是为了杀人才把八千代找出来,或者是为了让别人杀她而把她叫出来,是最合理的解释。不,与其说是合理,不如说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可能了。只是,新造坚持弟弟绝对无意杀八千代,深信不疑。我想他是完全听信了弟弟的话,简单地说,他是在包庇弟弟——只能这么想了。” 青木征求同意似的看着敦子。 敦子想了一下,竖起食指说:“先暂且不管喜市这个人是出于什么意图把八千代女士找出来,如果相信他的证词,他真的无意杀人的话……” 敦子说,用竖起的食指抵住下巴。“那么就变成有人利用喜市先生设下的陷阱,借机杀了八千代女士喽?那么川岛兄弟的角色就只剩下把八千代女士找出来而已。若是无意杀人,这个计划就不完整了吧?” “嗯……正是如此。关于这一点,木场前辈等人的想法也一样。木场前辈的推理是,喜市只负责搜寻,新造只负责找人,两个人都不知道杀害的事。的确,新造只是因为担心弟弟而行动,这还可以理解,但是喜市的行动就教人无法信服了。” “为什么?”中禅寺问,“喜市事实上并么有下手杀人不是吗?” “的确,喜市似乎不是实行犯。可是,他说他不知道杀人这件事,太不自然了。他雇用地痞流氓,感觉也很像伪装手段。事实上,代替地痞去见八千代的新造就被当成了凶手了。此外,现阶段最有可能是现场案犯的平野佑吉,就是喜市的朋友。而且最重要的是,喜市有杀害那些女人的动机。” 中禅寺闻言道:“这就是……连结被害人的线索对吧?” 青木沉默,点了点头。 ——连结被害人的线索。 益田所知道的线索,是蜘蛛仆人的诅咒。 中禅寺找到被害人上过杂志的另一条线索,而青木又查到了其他的——第三条线索。 “是什么样的线索?” “母亲的仇。” “母亲的仇?” “没错,喜市的行动是一种复仇。姑且不论是否有意杀人,喜市都强烈地憎恨着前岛八千代,这似乎是事实。不仅如此,喜市憎恨的还不止八千代一个人。” “难道……其他的被害人也是……” “是的。喜市所憎恨的对象,全都是溃眼魔的被害人。这么一来,要说喜市无意杀人,就有点……”青木说到这里,沉默了。 的确,如果只有八千代一个人,或许还有辩解的余地,但是如果还有其他受害人,大部分的借口都行不通了。 “所谓母亲的仇……指的是……” “是的。接下来我要说明的内容,都是新造从喜市口中问出来的事实。但是这番话警方尚未查证,也不能说没有被恣意隐蔽、窜改的部分。不过基本上川岛新造的陈述十分流畅,而且坦率……” 对于木场刑警的质问,新造路出沉痛的表情,淡然地告白。 姑且不论新造获得的情报是否值得信赖,但从他真挚的态度来看,青木认为他没有说谎。 “……新造说,川岛喜市在去年初夏再次造访了千叶。造访的理由不明,但是以时间来看,大约是最早的溃眼魔事件发生后不久。在那里,喜市从某个人口中听到母亲已逝的消息……” ——弟弟说他一直不知道母亲已过世的事。 ——弟弟的母亲在战争结束那一年自杀了,是上吊自杀的。弟弟震惊万分。 ——他被派到南方战线,所以复员时间比我早,但还是不可能赶得及回来。 ——弟弟的母亲自杀的原因,似乎是因为她屈辱的遭遇。 ——喜市的母亲芳江女士,我也见过一两次,是个感觉非常纤细温柔的人。但是听说她被许多人当成娼妇对待,最后死了…… 听说新造说着说着表情都纠结了。 “……喜市在战败后首次回千叶时,连母亲的生死都无法确认。母亲过世后八年,母子离别后十八年,喜市才总算得知母亲死亡的真相。可能是随着时移事迁,村里人的口风也松了吧。但是喜市究竟是从谁那里听说的,依然不明,关于消息来源,喜市完全不肯透露给新造知道,所以无法锁定作证的人究竟是谁……” 青木说,现在芳江的传闻已经不再是禁忌了,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只要调查,任谁都可以知道。 获知真相后,喜市极为苦恼。 为什么母亲非得过着有如娼妇般的生活不可? 难道……这是迫于贫穷的选择吗? 喜市判断这不太可能。 在喜市的记忆中,与母亲的生活是非常俭朴的。 芳江虽然没有固定工作,但大作在世时,一直都会送钱给她,而且芳江也会做一些家庭代工,或帮忙村人,赚些小钱糊口,所以每个月的生活费几乎都存下来了。而且喜市被带走时,川岛家的人也给了芳江一小笔分手费。芳江应该有不少积蓄才对。最重要的是,在母亲生活的时代,就算想奢侈浪费,也没有地方花钱。喜市实在不认为母亲会穷到非卖身不可的地步。 那么……是母亲生性放荡吗? 这绝对不可能,喜市觉得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关于这一点,新造的意见也相同。过去,新造曾经通过亲戚的口中听到有关芳江的传闻,但评价都不差。 芳江这名女子非常洁身自爱,大作在世时,她从来没有把其他男人带进家里。亲戚对芳江的评价是:不就是个妾,还守什么贞,这么守身如玉的,想赶也赶不走,反倒棘手。所以说她生性放荡绝不正确。只是,不能保证应该为之守贞的对象大作过世后,芳江在数十年之间都没有变节——新造这么说。 但是喜市相信母亲的贞洁。 所以…… 喜市认为,芳江会被村人当作娼妇对待,背后一定有什么理由。 喜市烦恼无比,而且极度憎恨村里人。他为了雪清母亲芳江的憾恨,展开调查。但是要找出逼死母亲的人十分困难,而且要报复不特定多数的对象也是一件难事。但是喜市不放弃,不断地寻找,终于查到了某项事实。 他查到有三名娼妇曾经出入母亲居住的小屋。 据说有三名年轻女子在战争中因为空袭烧毁了住处,辗转流离到千叶,住进芳江的小屋里,开始卖春。 喜市推测,会不会就是这些可恶的娼妇,教唆母亲去做那样的事? 之后,有个人出现在喜市面前,做出足以印证他的推理的证词。那么证人说,芳江似乎被那三个人逼迫卖春,恰好在芳江过世时,那三个人也销声匿迹了。 喜市作出了结论。 母亲不是自杀的,杀了母亲的就是那三名娼妇。那三名娼妇不仅逼迫芳江卖淫,芳江一抵抗,她们便加以杀害,并抢了钱逃走——这就是喜市所得到的结论。 “不知道这个证人到底是谁。换句话说,无法确认这番话是不是事实。新造老实地说,他听到这件事时,觉得非常可疑,但是喜市似乎完全相信母亲就是那三名娼妇害死的。”: 后来喜市是怎么查到那三个人的姓名和身份,新造也不知道。但是喜市把她们找出来,发誓要为母亲报仇。 “喜市所找到的那三个年轻的娼妇,名字是……”青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金井八千代、高桥志摩子,以及川野弓荣。” “川野……弓荣?”益田再次陷入混乱。 青木的意思是说,川野弓荣在八年前谋杀了石田芳江,遭到报应而被杀死吗? 不对。弓荣是因为想要利用少女卖春牟取暴利,才会与蜘蛛的仆人发生纠纷,遭到杀害巴? 然而…… 如果说喜市的怨恨是连结被害人的线索——是杀人动机的话,那么那一边的事实又该怎么说呢?难道益田所知道的现实才是虚构的吗?发生在那所学院的事全都是幻影吗?或者这一切都是…… ——偶然吗? 中禅寺说,这次的事件里没有偶然。 那么这到底是…… 青木没有发现益田大受动摇,继续说下去:“刚才我也说过了,喜市否认他杀了人。他说他计划这些,完全只是想让那些娼妇尝到苦果。喜市可能觉得如果就这么放任不管,不但他咽不下这口气,母亲也会死不瞑目,但新造也说弟弟没有想到杀人。” 喜市以千叶为中心继续调查,首先找到了住在小屋附近的川野弓荣。但是喜市联络弓荣之后没多久——十月中旬时——弓荣就被人给杀害了。 喜市大为惊愕。 如果他真的无意杀人的话,当然会吃惊。 但是喜市马上就转念,心想这是天谴。 “喜市失去好不容易找到的目标,只好继续寻找剩下的两名娼妇。为了找人,他辞掉经常请假的工作,也搬出租屋处,投靠哥哥。但是,这时喜市还没有向新造吐露任何事。关于这一点,喜市对新造解释说,哥哥和芳江没有血缘关系,而且他也不想把哥哥卷进自己的私怨,所以才默不吭声。” “可是也因为这样,新造先生反而怀疑起弟弟的行动,结果以最糟糕的形式被卷进来了……对吧?” “是的。新造被卷进来,变成了嫌疑犯……”青木说到这里,探出身体,“……新造说,继弓荣之后,八千代也遭到杀害,喜市陷入狂乱,周章狼狈。喜市本来只是计划想让对方丢人现眼,但是盯上的猎物却违背他的意思,全都被杀了。喜市一找到人,开始行动,对方就会被杀……新造说喜市惊惧不已,每天战战兢兢地担心着,害怕高桥志摩子接着会遇害。” “喜市也对志摩子设下了陷阱?” “不,他说他只是查到志摩子的住处而已。他想为母亲报仇,但是他并不想杀人,所以这下子是想行动也进退不得……” “这……很诡异呢……”益田似乎也难以置信,“……根据青木先生的说明,喜市判断弓荣被杀害是遭到天谴,也就是偶然吧?” “他好像是这么说。” “一般人会把这当成偶然吗?被世人当成凶手的平野,不是喜市的朋友吗?如果喜市真的无意杀人,这偶然的几率也太低了吧?” “是啊,我也觉得很可疑呀。就像益田说的,喜市与平野是朋友。关于这一点,喜市是这么对新造说的:‘凶手好像是我的朋友平野,可是我完全不明白我的朋友为什么要到处杀害我的仇人。’” “哪有那么凑巧的事?” “对,这实在是太凑巧了,新造好像也这么觉得。所以他这么问喜市:‘不管是不是出于你的意思,那个叫平野的人都在帮忙你复仇,关于这一点,你心里有底吗?’” 新造这个人容易为情感所左右,行动大胆,但似乎并不鲁莽,也很明事理。 “……结果喜市这么回答了:‘难道平野是在答谢我帮助他逃亡的恩情吗?’” “帮助他逃亡?” “是的。在最初的信浓町命案后,协助平野逃亡的似乎就是喜市。而且喜市也为平野介绍精神科医师,为他尽了许多力。如果平野最初是因为一时冲动而杀人,喜市会帮助他逃亡也不奇怪。虽然这部分的事实还没有经过查证,但应该可以这么推测才是。” “那么,喜市和平野并不是共犯关系喽?” “应该算是吧,唔,至少以警方的角度来看,他们两个不管怎么看都是共犯。可是喜市好像一直坚持说不是。他说他的确放走了平野,但也只有这样而已,而且平野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母亲的仇人是谁,还是很奇怪……” “不管怎么听,喜市的辩解都比较奇怪吧?从你的话听来,新造这个人似乎是个相当了不起的豪杰,但可能是兄弟之情使得他的判断力变迟钝了吧。喜市会不会是利用这一点,连哥哥也欺骗了?” 益田说道,青木露出一副“正合我意”的表情说:“不愧是前任刑警,你说的完全没错。新造不可能到了这个地步还扯谎,他八成是被喜市给骗了,可能也是想包庇弟弟吧。证据就是,以结果来说,新造参与了最后杀害志摩子的计划……” ——因为弟弟实在太害怕了,我提议把志摩子带来。 ——如果来得及,不仅可以保住志摩子一命,也可以直接问出过去事情的真相。 ——我对弟弟说。 ——见了她,和她谈过之后,如果志摩子真的是你母亲的仇人,到时候就随你处置。 ——我认为如果弟弟真的无意杀她,应该也不会对她乱来。 新造趁着夜色,经过船桥回到东京,偷了电影公司的车子,前往志摩子的住处。住处是从喜市那里听来的,而且新造见过志摩子一次,记得她的脸。新造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何根据,但他觉得只要告诉那个女人事情的缘由,她一定会了解的。 ——我认为如果说出理由,她仍然想逃的话,就表示她承认自己的罪过。 ——若是那样,就随便她去,让溃眼魔还是什么人给杀了就算了。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新造这么说。新造从志摩子所住公寓后面人家的阳台爬上屋顶移动,来到志摩子的公寓,从窗户潜入。 “……新造供称,他虽然身形庞大,但是服兵役时,负责的是特殊任务,接受过各种训练,所以很轻松地潜入了。又不是在演捕快电影,警方根本没想到嫌犯会在屋顶上。不过也因为住家十分密集,才能这么做吧。志摩子也非常大胆,没有发出半声尖叫……” ——那个女的竟然说有警察盯着她,她闷都快闷死了。 ——我直觉这个女的是清白的,那么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 ——我心想,一定要让她活着见到弟弟,解开这场误会。 志摩子顺从地跟着新造走。 新造暂时从窗户离开,坐上汽车,然后志摩子算准时机,奔出家门,坐上车子。 被狙击的当事人协助嫌犯突破警备。这种情况,与其说是被绑走,不如说更接近逃亡吧。 ——志摩子承认她曾经暂住在那栋小屋。 ——她说R.A.A关闭后,她失去了工作,和两名同事落魄地离开了东京。 ——但是她说那时那里已经是空屋了。 ——而且志摩子并没有和川野弓荣在一起。 ——她认识弓荣,但在慰安所关闭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志摩子是这么说的。 讯息错综复杂,新造说他认为是喜市调查得不够透彻。如果平野真的是为了喜市而杀人,那么他就犯下不可挽回的严重过错了。 “听说弓荣是在特殊慰安设施里担任照顾兼指导。因为里面有许多良家妇女,弓荣负责教导女孩一些知识,像是怎么应对客人,或是怎么使用避孕用品等等,这点已经查证过了,至于八千代就不清楚了。志摩子也没有说出跟她一起去小屋的两名同事叫什么名字。只是,她说弓荣并没有跟她在一起。关于这一点,益田,你怎么想?” “志摩子小姐……也被杀害了对吧?” “是的。新造突破警戒线,前往喜市等待的房总小屋——也就是喜市的母亲以前的住处,志摩子也暂住过的小屋。他把志摩子带去那里。哎,完全没有人想到他们会去那里。喜市虽然把那栋小屋的地址写在当铺的账薄上,但是警方在那个阶段还没有查出新造与喜市的关系,而且向辖区照会,辖区也说那个地址无人居住,但是啊,令人吃惊的是,木场前辈就在那栋小屋前面监视着。” “好厉害,”敦子说,“木场先生完全猜中了呢。” “是的,木场前辈这次的行动完全命中要点。可是,新造和木场前辈都万万没有想到,平野佑吉竟然会躲藏在小屋中。” “喜市更加可疑了呢。总而言之,新造先生等于是听信了喜市的花言巧语,掉入陷阱,为喜市把下一个猎物虏获过来,对吧?” “是的,新造完全不觉得受到欺骗,但是照常理来看,他就是被喜市给利用了吧。新造要带志摩子去小屋,这件事只有喜市一个人知道,而平野就在小屋里,这根本无从辩解嘛。” “那么,青木先生的意思是,喜市与平野做了某些交易,他们两个果然还是共犯,是吗?” “与其说是共犯,不如说喜市无疑就是杀人的首谋吧。虽然不明白三名娼妇是否真的曾经犯罪,但是喜市相信这是事实,并且企图复仇。那么连结弓荣、八千代、志摩子的,就是喜市的妄念。换言之,喜市为了替母亲复仇,利用平野,接二连三犯下杀人罪行——这么一想,立刻就说得通了。” “青木,不要只凭臆测发言。”默默聆听的中禅寺出声劝诫青木。 青木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中禅寺以冷酷的语调说:“你说连结被害人的是喜市的妄念,那么山本老师又怎么说?” “山本纯子和一开始的矢野妙子,是平野单独作案的。后来喜市大概收留了平野,协助他逃亡,然后作为代价,要平野听他的指挥行动吧。” “就算喜市曾经帮助平野逃亡,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后来两个人有联络啊。” “中禅寺先生,虽然你这么说,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益田刚才也说过了。弓荣遇害时,喜市不可能没发现那是平野干的。喜市是在明白一切的状况下,对八千代设下陷阱的……” 中禅寺以无言的威严制止青木,说道:“喜市应该是在八千代女士遇害后,才发现平野犯下的杀人案与自己的计划重叠在一起。所以他才会停止行动,躲进千叶的小屋里。” 益田不同意,反驳说:“可是,报上不是报道说杀害川野弓荣的是平野佑吉吗?喜市完全没发现的话,就太奇怪了。他明明知道,但是却主张他不知道,太不合理了。任谁听了都会起疑的。” “益田,你这么说不对。保证是在第三名被害人——山本纯子遇害后,才报道杀害川野弓荣的凶手是信浓町的溃眼魔——平野。我把报纸全部重读了一遍,在事件初期,完全没有提到平野的名字,也没有称凶手是溃眼魔。连续猎奇杀人溃眼魔平野佑吉这个名号登场,震惊社会,是在山本纯子遇害以后,正确地说,是过年之后。” “那么……中禅寺先生的意思是,喜市有可能一直没有发现杀害自己的仇人的,就是自己的朋友吗?” 听到青木的疑问,中禅寺如此断言:“喜市不知道。他如果知道,肯定会大吃一惊。但是那个时候,他应该认为这也是上天的安排吧。” “你是说他认为这是偶然吗?” “应该是。听好了,当时,三名被害人当中,有两名与喜市无关。在这种状况下,一般人的感觉应该是讶异:怎么会这么巧,川野弓荣竟然也是被害人之一。” “应该……是吧。” “所以喜市真的是无意杀害这三名女子吧。若非如此,他后来应该也不会对八千代女士设下陷阱,或寻找志摩子小姐的住处。” 中禅寺更加明确地断定:“川岛喜市与杀人事件无关。” 青木盘起胳膊说:“可是他有动机……” “把怨恨当成杀人动机,这样想太单纯了。如果喜市利用平野进行杀人计划,根本没必要一直露脸。喜市只要确认女人的所在处就够了。尽管如此,喜市却大刺刺地暴露自己的相貌,安排杀害地点,甚至雇用地痞流氓当共犯。平野已经是总所周知的随机杀人凶手了,喜市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不是吗?他只要在小巷子里还是哪里杀掉她们就行了。” “是这样没错,但是……” 青木好像无法理解,益田也还不明白。敦子也说:“我不懂呢,哥。如果喜市无意杀人,那么他究竟是想做什么?他说他不打算杀人,也不希望有人死掉,那么如果他只是把人叫出来,难道那只是单纯的恶作剧吗?” 中禅寺说:“真是笨,喜市是怎么对多田麻纪说的?” “他说他想要整整那个太太。” “他对街上的地痞流氓又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想要……教训教训淫荡的女人。” “他对新造又是怎么解释的?” “他说他计划要让八千代尝一尝苦果。” “他不是那么样一次又一次坦白说出来了吗?喜市是真的想让八千代丢人现眼、教训教训她的。” “也就是……哥是说,喜市那个人对麻纪婆婆还有地痞流氓说的都是真话喽?” 妹妹一脸吃惊,哥哥满不在乎地看着她说:“就是这样。喜市只是为了让她们在社会上以及精神上遭受打击,促使她们反省过去的恶行,才设计了这场精巧的计划。特别是八千代女士,喜市应该是想要羞辱她才对。” “羞辱?” “没错,喜市想要羞辱她。若非如此,八千代女士要用多少钱卖身,根本就无所谓。喜市不是拘泥于她卖春的金额,顽固地与她交涉吗?” “是啊,可是……” “这有什么意义呢,哥?” “喜市一定是想让前岛八千代贱卖她身为女性的尊严。” “身为女性的尊严?” “没错。那些女人羞辱自己的母亲,逼死自己的母亲,现在竟然完全抛弃了过去,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喜市见状一定难以忍受。所以他逼迫八千代像以前一样接客,而且不许她开高价。你现在虽然当上了大商家的正室,但以前是个卖春的妓女吧,不许你忘了过去——喜市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他要女人承认自己根本值不了多少钱。换言之,女人卖身的价格愈低,喜市愈满足,就是这么回事。” 价钱自己决定——决定的原来不是卖春的价钱,意思是叫女人决定自己这个人的价钱吗?然后喜市对八千代定出来的价格砍价,这是种“你根本不值这个价”的诅咒。故意雇用地痞流氓,也有他的用意在吧。让八千代和不晓得哪里来的男人上床——这不晓得哪里来的男人里头,充满了喜市的怨念。这根本就不是青木所说的什么伪装。 喜市对流氓地痞提出的“一定要和女人睡”的条件,还有“女人应该会用几百块卖身”的话,若是放在这种意图下来检视,甚至让人有一种恶魔般的感觉。用一点小钱卖身给陌生下贱男人的呢,才是真正的你——喜市是在这么诅咒着八千代吧。 “是啊,最后则是夺走她的衣物。喜市对多田麻纪女士所说的话,应该就是他的计划内容。八千代女士失去了衣物,想回家也回不了。一切都会败露,八千代女士在社会上的名誉一定会扫地,或许会被休掉。这就是喜市的复仇。喜市应该是打算赎出和服后,在一旁观赏八千代那惊慌失措的丑态。若非如此,他不会去到四谷。除非已经在别处安排好不在场的证明,否则明明有其他实行犯,不会有哪个傻瓜还呆呆地跑到现场来,对吧?而且喜市还在当铺的账薄上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姓名呢。” 这的确很奇怪。 不是临时起意的犯罪,而是巧妙地经过设计的计划犯罪里,喜市所采取的行动实在太粗糙随便,太没有整合性了。如果纵观计划全体,喜市没有杀意的假设显然欠缺了中心,但是若以部分来看,喜市无意杀人的推测又比较说得通。 青木陷入茫然。他很清楚,却还是不懂吧。 益田也是一样。 他不懂到底是哪里不懂。觉得好像没有任何谜团,却无法掌握整体。所以益田说出自己的想法,敦子和青木也同意益田的话。 中禅寺露出彻底瞧不起人的表情说:“益田,真伤脑筋呢。青木和敦子姑且不论,你应该明白才对啊。你不是知道一起事件,构造和这起事件如出一辙吗?” “咦?我不知道啊。” “益田,你在说什么啊?听好了,把川岛喜市当成渡边小夜子,把川岛新造当成吴美由纪,把平野佑吉当成杉浦隆夫来想想看……” “咦?” 以为完全没关系的事件中的登场人物突然混了进来,益田大为慌乱。简直就像虚构与现实混在一起,扰乱了益田的思考能力。 中禅寺露出更加伤脑筋的表情说:“你还不懂吗?渡边小夜子憎恨本田幸三和织作是亮,恨到想杀了他们。而杉浦隆夫仿佛在为小夜子实现愿望,杀害了他们。吴美由纪担心小夜子,参与事件,却落得被怀疑的下场。杉浦与小夜子认识,而小夜子从途中开始,发现凶手就是杉浦,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任何正式的交易,而且杉浦似乎也不是为了小夜子杀人……” 这是青木过来之前,他们在谈论的事件概要。 “……这另一方面,川岛喜市憎恨八千代和弓荣,恨到想杀了她们,平野佑吉像在实现喜市的愿望似的,不断地杀人。新造担心喜市,被卷入事件,遭到怀疑。而平野和喜市是朋友,喜市在过程中发现凶手就是平野,但两者并没有共谋的迹象……” 这是刚才谈论的事件梗概。 “……好像!真的好像!” 中禅寺说:“岂止是像,根本是一样。” 的确,这两件事件似乎有着相同的构造,简直就像一对镜像。那么…… “嗯?可是……请等一下。那么也就是,平野并不是为了喜市而杀人的喽?” “正是如此啊,益田。就像杉浦的背后有织作碧,平野的背后也有别人。因为看不见那个人,所以整体看起来才会扭曲。而那个人的背后……” “换言之,这起事件就像我所涉入的事件一样,真凶另有其人吗?那……” ——是络新妇吗? “益田,想的没错。多田麻纪绝没有照着川岛喜市说的做,街上的地痞流氓也没有执行命令。而新造更是为了阻止弟弟的计划而任意行动。即使如此,前岛八千代还是被杀了。每个人都擅自行动,川岛喜市策划的计谋也全都失败了,却只有背后的蜘蛛的大计实现了……” ——蜘蛛的仆人的圈套全数失败了。 ——即是如此……结果应该还是相同。 “不管什么人怎么行动,结果还是不会改变……这起事件也是一样的吗?” 中禅寺点头。 青木大为惊慌:“真、真凶?真凶不是平野佑吉吗?” “不是。川岛喜市不是蜘蛛的使者吗?那么真凶就是蜘蛛。这么一想,川岛喜市所占的位置也很清楚了吧,益田?” 与喜市应对的人物——小夜子被杀了。 “你是说川岛喜市……会是下一个被杀的人?” “喜市会被杀!”青木大叫。 中禅寺说:“这无法断定。依我的推测,目前喜市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接近蜘蛛,蜘蛛不可能就这么袖手旁观。是要杀、要放,还是要封口,蜘蛛一定都已经想好对策了。总之,应该尽快拘捕喜市和平野才对。青木,这方面处理得怎么样了?” “当、当、当然已经通缉他们了。但是喜市的行踪完全不明,平野逃进森林里,已经加派了许多人手搜山,不过关于喜市,连他是何时离开小屋的都不知道……可、可是……” 青木按住额头。“请、请等一下……” 年轻刑警似乎完全慌了手脚。“……可以说明给我听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机关?发……发生了什么事?” 中禅寺以平静的声音,要求益田说明学院发生的事。 益田于是开口述说。骨架变得明确,要素也经过整理,比第一次说明更容易多了。 青木一定陷入与刚才的益田相同的感觉。对青木来说,如果学院里发生的阴暗潮湿的事件是真的,那么他正在搜查的干燥无比的事件就是虚假的了。 “难以置信。”青木说。构造相同,但构成的要素完全不同。仿佛彼此交错,又像完全乖离。除了点以外,没人任何重叠。尽管如此,这两起事件的根基应该还是相同的。 益田一说完,青木立刻叹了一口气,问道:“这……是同一起事件吗?” 中禅寺的回答非常冷淡:“当然。” “可是……中禅寺先生,一起事件有多数的动机,这实在太荒唐了,我完全无法想象。有一边的线索会不会是为了隐藏真正的线索,是人为捏造出来的障眼法?” “不是的。的确,这两件事件彼此遮掩,但两边都是真实的。只是若要说是人为的,两边都是人为的。” “可是,就拿川野弓荣来说,如果她是因为——少女卖春吗,因为少女卖春的利益纠纷而死,那么喜市这个人对于事件来说,根本是不必要的。除非喜市是意图隐瞒少女卖春而扯出这些瞒天大谎,否则这两起事件之间根本看不出任何整合性。” 敦子也同意青木的话:“例如说……对,两个人或两组人马想要杀同一个人,并为了狙杀同一个目标而行动,这是有可能的。如果目标只有一个人,那还说得通,但是目标是复数的话,实在是说不过去,要杀的人那么巧全撞在一起……” 哥哥开导妹妹似的说:“你听好了,蜘蛛仆人那些少女确实和川野弓荣起了纠纷,我想这是事实。但是她们只诅咒了弓荣。另一方面,喜市认定弓荣是杀母仇人,这也是事实。可是喜市也只是怨恨,或想要羞辱对方。” “什么只是……” “我说的没错啊。少女们和喜市都有动机,并且做出计划,还执行了,但是下手杀人的都不是他们。一边执行的是杉浦隆夫,另一边杀人的九成九是平野佑吉,所以杀人本身并没有撞在一起。” “这、这太奇怪了,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掌握这种乱无章法的计划!” “是啊。可是正因为如此……这次的敌人才难以对付啊,青木。” 中禅寺沉默了,所以益田代为说明。 在络新妇的圈套里,不管是什么人,作出什么样的行动,结果都不会改变,所有关系人都会被卷进来——益田没办法巧妙地说明。 仔细想想,现在虽然演变成这种状况,但是益田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首先,他不明白蜘蛛的目的何在。中禅寺明明不明白蜘蛛的目的,又怎么能识破蜘蛛的存在呢?难道中禅寺因为不想被扯进来,所以才编造出一套他最擅长的诡辩吗?益田一边说明,一边愈来愈感到不安。 敦子说:“这……可是实在太难以想象了……” 益田也觉得这是难以想象的事。 “……不管选择了无限增加的哪一个选项,都能够修正轨道的程序……这是不可能的。” “没那回事。” “可是哥不是总是说,预测是不会说的,预知是不可能的吗?” “你说的没错。预知、预言根本不值得一提,预测也一样,无论几率有多高,也不一定就会中。就算十次里有九次都中了,最后一次落空的话,一样是白费。这若是赌博,不管运气再怎么好,只要最后一次落空就全完了。即使如此,命中率还是有九成,以几率来说并不低。虽然不低,却完全不可靠。” “那么,在众多关系中各自行动的事件中,要任意牵引结尾,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吧?谁会怎么行动,也只能依靠预测了啊。” “不对。这不是预测,是预先布网。” “布网?” “蜘蛛的手法是,事先暗中在四面八方施加压力,好让关系人能够按照他的意思行动。这种情况,分歧一样有无限多,但蜘蛛的手法是,只有落网的人才加以有效利用,而没有落网的人就予以忽视。” “忽视?” “是啊。换句话说,这个计划的前提是棋子的行动永远会失败。蜘蛛认为棋子一定会失败,并事先采取对策、设下防线。这个圈套只有棋子成功时才会启动——是以预测会落空为前提而拟定的计划啊。” “原来……是这样啊。”益田总算了解了。 中禅寺接着说:“就是这样。一开始,蜘蛛就认为喜市的作战理所当然会失败,事先采取了对策。所以不管多田麻纪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行动,或是半路杀出川岛新造这类程咬金,都无法阻止蜘蛛的计划。每个人都自由自在地行动,但他们的行动等于是事先都被料到了。另一方面,如果喜市的作战成功了也无妨,对蜘蛛的计划没有影响。” “可是……那么哥,那个蜘蛛的加护岂不是不需要喜市这颗棋子了吗?” “当然需要了。” “拿喜市当障眼法?还是诱饵?” “也有这种成分在里面。例如说,调查志摩子小姐的住址,确认八千代女士的身份,这些作业利用喜市来进行是很有效的。不,是绝对必要的。” “那种事蜘蛛也可以自己来吧?” “蜘蛛自己什么都不会做的。蜘蛛只会设下陷阱,在正中央等待猎物上门。”中禅寺这么说。 “可是……哥,你说布网,但喜市这个人所怀抱的怨恨,源头要追溯到八年以前呢。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事实,但是难道连三名娼妇杀害喜市先生母亲一事,也是蜘蛛策划的吗?” “应该不是。只是,把这个讯息提供给喜市的,无疑就是蜘蛛本人。蜘蛛应该知道石田芳江死亡的真相,川野弓荣并非三名娼妇之一应该是事实,而蜘蛛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 所以喜市八成是被骗了——中禅寺呢喃似的说。 “我想蜘蛛利用了实际上发生的事件的一部分,恣意窜改过去,来操纵喜市。只是,我不说从八年前,但蜘蛛一定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计划了。不是几个月前才开始,一定是花了好几年计划的。” “可是哥……”敦子穷追不舍,“这我可以同意,但是……小夜子同学又该怎么解释?蜘蛛不可能预测到小夜子同学会怨恨本田老师,而且小夜子同学的情况和喜市不同,蜘蛛没办法欺骗她。本田老师会不会对小夜子施暴,这应该没有人预料得到啊。” 听到妹妹锐利的质问,哥哥满不在乎地回答:“只要有学生怨恨本田,不管是谁都可以。让小夜子同学成为怨恨本田的角色的,就是本田自己吧。” “我不懂意思。” “蜘蛛先以某种形式逼迫本田,再给予他诱饵。听好了……你们似乎误会了什么,真凶操纵的并不全都是加害人那一方。反而说,感觉上蜘蛛是积极地在操纵被害人。” “被害人?可是……姑且不论最终目的是什么,真凶希望被害人死掉吧?” “当然了。但是包括被害人及加害人在内,没有人知道蜘蛛想要抹杀的究竟是谁。所以如果有其他人以其他的动机杀人,蜘蛛就绝对不会被怀疑,因此蜘蛛为了制造出自己以外的人理所当然会杀害被害人的状况,操纵被害人自发性地做出某些行动,以招来第三者的怨恨及憎恨。蜘蛛希望借由这么做,赋予第三者想要杀害被害人的动机吧。” “什么跟什么啊?”青木发出怪叫声。 真的有这么迂回曲折而巧妙地犯罪吗?这种事一般根本想不到,就算想到了,也不会去实行,就算实行,也不会成功吧。益田所知道的命案,是更直接、更突发性的。 “蜘蛛对于本田幸三及织作是亮、川野弓荣,应该是直接或间接地发挥影响力。而且……蜘蛛的计划会自我增殖,像海棠就是个好例子。他就像是自告奋勇,成为被害人替补。他的生死对于蜘蛛来说,根本无所谓。” 海棠还活着。他对蜘蛛而言,真的就像个可有可无的附录。 “蜘蛛应该没有参与任何具体的犯罪行为,也没有做出任何抵触法律的行为。蜘蛛借由巧妙地操纵情报,玩弄掉进陷阱的猎物,使他们自发性地进行犯罪,走向自我毁灭之途。” “让碍事者收拾碍事者吗?” “对。而且是让他们自发性地如此行动,所以就连实行犯都没有发现自己是在为谁效命——这就是这样的事件。” “哥,你所说的自发性我不明白。难道蜘蛛是对他们下了催眠吗?你说蜘蛛连目标不照自己的意思行动的情况都算进去了,这我不是无法了解,可是如果要目标全都自发性地行动,那么前提不就是要操纵别人吗?” 的确是这样吧。 中禅寺突然说出奇怪的话来:“举个例子好了……益田,假设你现在感到尿急。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这突如起来的离题发展,让紧张的众人都愣住了。益田呆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回答说:“我会借用府上的洗手间。” “太好了,你不会在客厅这里解决吧?”中禅寺慎重地再次确定。益田也再次回答:“不会的,不过如果喝得烂醉就不晓得了。” 结果中禅寺扬起一边眉毛,提出不可思议的问题:“这个行动是出于你的意志吗?” “这……当然是出于我的意志啊。” “是啊,并不是我强制你这么做的。可是不管是在厕所解决还是在客厅解决,排尿原本是一种生理现象。如果换作禽兽,不管在哪里排泄,都不会遭到指责。你不是禽兽,而是有理性的人,而一般人不会再客厅做这种事,所以你不会这么做,对吗?” “托你的福……呃,不对,你说的没错。” “这是一种咒术。并没有任何人强制你要在厕所排泄,你却仿佛理所当然地会到厕所小解。就算没有任何人监视你,你也会这么做吧。这看似你的意志,其实并不是。” “这……这样吗?” “因为决定要在厕所排泄的并不是你,而是习惯这种诅咒,文化这种咒术。你被下了在厕所排泄是理所当然的咒。” “哦。那么如果这个咒术解除,我就会变成一个像猫狗一样随地大小便的人吗?” “会啊,要试试看吗?” “不、不必了。可是……” “那么,假设我企图要让益田在庭院小解。这种时候,青木,换成你的话,会怎么做?” 青木一脸认真地困惑了相当久,说:“我会请益田在庭院上厕所。” “益田,如果有人这么对你说,你会怎么做?” “呃,我会拒绝吧。不过如果听到理由,心服口服的话,或许会听从。” “看人家怎么说,或许你会听从是吧?如果有人说:我不能告诉你理由,可是无论如何求求你,然后不断说服你,你会怎么做?” “看程度吧?如果被人苦苦哀求的话,唔……” “如果有人威胁说,如果你不在庭院小解,就掐死你的话呢?” “我会照做。” “我想也是。在这些情况,你不是被青木哀求,就是被强制才这么做的,所以并不是你自发性地做出来的行动。” 中禅寺说到这里,不怀好意地笑了。“那么,例如说这样如何?青木和我两个人在客厅。然后我不疾不徐地对青木说:恕我失礼,请转过去一下好吗?然后走下庭院。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我好像在庭院里小解。青木,你会早呢嘛应对?” 青木好像更加困窘了。“我会问理由——不,我可能会心想或许有什么理由,默不作声……不知道欸。” “就算你问我理由,我也闭口不语,不加说明。然后,我就这样暂时离开了。此时,益田来了。” 益田虽然莫名其妙,但觉得好像很好玩。 “中禅寺先生离开了吗?” “对,然后益田又感到尿急,他起身去借厕所,但是厕所的门却打不开。不管是叫还是敲门,都没有响应,里面好像也没有人。于是你一脸苍白地回来了,然后你会怎么做呢?” “哦,我会问青木先生吧。说洗手间打不开,问他知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木,你会怎么回答?” “咦?哦,我会说,我也不太清楚,可是主人刚才好像在庭院里小解。” “喏,益田,你会怎么做?你已经快要忍不住了。” “我……会在庭院小解。” “是吧,等于是你自发性地在庭院小解了,没有任何人强迫你。这是你靠着体验及传闻得到的情报,自己下的判断。” “是啊,情非得已。” “这个时候,敦子来了。敦子,你会吓一跳吧?” “会是会……这话题好下流哟。” “是啊,蛮粗俗的,很没品呢,就连你也会觉得益田是个相当下流的人吧。此时我回来客厅,大骂:混蛋,你在那里干什么?益田,你会怎么辩解?” “咦?呃,我会说因为厕所坏了,对不起……不,这状况也太惨了吧。” 一点都不好玩。 “惨到家了呢。但是,这时我却对你们说:我离席时一直待在厕所里,因为肚子痛才没有出声,可是就算感觉不到有人,我也是在厕所里。然后我更加愤怒地指责说:你这家伙只要有人在厕所里,就会满不在乎地在别人家院子里小解吗?” “可是……青木先生他说……” “那个时候,我其实是用在庭院里小解的姿势给盆栽浇水。益田会责怪误会的青木吗?青木既没有强迫你,也没有求你。他只是搞错了,完全没有说谎哦。” “那,我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东西了……” 被敦子轻蔑,还把中禅寺骂了。 “没错,这就是我的目的。” “咦?” “如果这是我为了让敦子轻蔑你而设下的陷阱呢?” “什么……” “我意图使你做出脱离常轨的行动,破坏益田龙一的名声。我的证词全都是假的,但是益田不知道,青木也不知道,敦子当然更不会知道。而你照着我的企图……自发性的做出了脱离常轨的行动。”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青木说。 “哥,你还是老样子,真是拐弯抹角呢。可是我明白了,这就是蜘蛛的手法对吧?” “对,这才是洗脑。洗脑这个字眼最近经常听到,常给人一种强制的印象,但是被洗脑的人完全没有受强制的感觉和义务感,是彻底自发性行动,才能够叫做洗脑。蜘蛛完全掌握了洗脑的精髓。” 青木以忧郁的声音说:“虽然有些模糊,但我了解敌人的手法了。可是……蜘蛛的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我知道的话,最初早就告诉你了。只是听过你们的话,我大概看出雏形了。” 中禅寺说道,端正坐姿。“所谓事件,就像纺织品。纺织品是以经线和纬线编织而成的,这叫做经纬。但是经线纬线各只有一条的话,是织不了布的。一匹布里有着无数条的丝线,我们各自站在线与线交叉的点上。而我们往往是从那一点循着单独一条线前进,自以为明白了一切。这是很大的错误。” 中禅寺用手指抚摸矮桌。“想要完成美丽的纺织品,需要使用许多颜色的丝线,并且细细地加以编织。有时候旁边的线的颜色会完全不同,特别是这次……纺织布匹的可是蜘蛛啊。” 真凶——络新妇。 “所以这次我们就像在循着蜘蛛网探索一样。” 中禅寺说,滑动食指,在矮桌上画出呈放射状交叉的四条线。 “把它想象成一般的蜘蛛网来看吧。真正的蜘蛛网是放射和螺旋所组成的,不过这是观念上的蜘蛛网。这是以在中心交会的放射状纵线,以及围绕着纵线的数条同心圆状横线所组成的网。你们各自位在不同层级的横线与纵线的交叉点上……” 中禅寺画了好几个同心八角形。“……假设益田在最外面的横线,而青木在内侧的横线好了。你们各自循着横线在探索,只要循着横线走,就会与纵线交会许多次。交会点上有关系人,因此可以逐渐发现各项事实。事件暴露出各种面相,不断变化,但平行的两条横线绝对不会交会在一起。也就是说,你们绝对碰不到彼此。不仅如此,只循着横线走的话,只会绕上一圈,结果又回到原来的点。青木,你懂吗?” “是的。我的情况是,从平野佑吉沿着川岛新造、川岛喜市追查下去,最后又回到凶手是平野这个最早的结论,对吧?” “是啊。这种情况,如果没有发觉自己已经绕过一巡,就会再绕上一巡。原地兜圈子转。” 益田也非常了解这一点。 大致上的结论几乎都已经在一开始就提出来了。怀疑、烦恼、调查,结果又回到最早的结论。他觉得原地绕圈子转的焦躁感在这次事件中特别强烈。 青木可能也有相同的感觉吧,他说道“|换言之,我还是有可能继续觉得喜市可疑,然后怀疑新造,结果又回到平野,陷入这样的无限反复当中吗?” “没错,可是……这起事件设计得十分巧妙,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在恰好绕上一巡的时候,关系人会发现可以纵向前进。” “什么意思呢?” “例如说,在益田的案子里,是小夜子遭到杀害,以及杉浦遭到逮捕。这么一来,既无法怀疑小夜子,也无法怀疑美由纪,再回到杉浦的时候,众人就不得不注意到下一个层级的横线——织作碧。然后才循着纵线,往更里面一层前进。” 的确…… 现在再去怀疑碧以外的人,简直就是种愚蠢的行为。 可是如果小夜子还活着的话呢?如果杉浦没有被捕的话呢? 视情况,小夜子有可能成为最有嫌疑的人,美由纪也无法例外。 如果不明白杉浦真正的意图,对碧的怀疑也会动摇。 所谓步上新的舞台,指的是这么一回事吗? “……另一方面,青木那边的案子则是捕获川岛新造,以及平野佑吉现身吧。但是关于这边的横线,我也觉得蜘蛛似乎打算在川岛喜市出事以前,让关系人在原地打转。不管怎么样,也只能保护喜市,抓住平野,找出他们背后指使的究竟是谁了。” “我认为完全就是这样。可是中禅寺先生,如果这起事件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呈现蜘蛛网的构造,那么真凶就位在网子的正中央喽?”青木目不转睛地盯着中禅寺说,“……那么中禅寺先生,我们是不是应该只沿着纵线前进?这么一来,就可以一直线追溯到真凶……不对吗?” “原来如此,确实有理。” 不绕到岔路去的话,前往中央的距离其实很短。 可是中禅寺说:“但是这行不通。就算循着纵线走,也很快就会碰到与下一条横线交会的点吧?可是掉到网上的我们,无法判断那里是不是终点。如果笔直前进,就会超过,如果往横线前进,又会绕上一圈。如果要判断交会的点到底是不是网的中心,就只能离开网子俯瞰了……” ——只能够不参与事件,找到真理。 “……可是我们被线缠住了,无法逃离网子,客观地来看。所以我们只能够慎重地重复脚踏实地的动作,不断地往内侧的线前进,徐徐提高舞台的层级,最后抵达中心……” ——蜘蛛就在中央。 “……所以不知道何时才能抵达中央,而且我想抵达的时候,就是事件结束的时候。” “怎么这样……” 赢不了,防不了,无法指挥作者。 “纵线有好几条,每一条线都准备了完全不同的剧本。这些人全都依照蜘蛛的意志往中央前进,不管怎么挣扎都是白费。办得到的事只有一件:就算顺了蜘蛛的意,也要尽早检举实行犯,被害人愈少愈好。” 青木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垂下头去。 敦子担心地看着他,说:“哥……就没有什么法子吗?” 中禅寺一脸严肃地望向庭院,简单地答了一声“没有”,然后把视线转向矮桌上的杂志。 “不过,或许发现这些杂志是件好事。我觉得这些杂志是目前能够知道蜘蛛企图的唯一一条线索。不过没有任何确证,或许也派不上用场哪。”中禅寺说。 小鸟啼叫。 纸门另一头传来夫人的声音。“有客人来访……可以请他过来吗?” 中禅寺讶异地朝着纸门问:“是谁?” 纸门开了。夫人跪坐着,旁边坐了一个身穿和服、长相诡异的男子。 “今……今川先生。” 来人是今川雅澄。 今川把额头按在榻榻米上,殷勤有礼地说:“疏于问候,前些日子承蒙中禅寺先生多方照顾了。” 接着他抬起头来,对夫人恭敬万分地道谢后,又殷勤地说了句“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扰了”,然后才进客厅。他看到益田和敦子,说道:“益田先生,你辛苦了。”又问:“敦子小姐,你的伤好了吗?” 今川不知道益田已经辞去警职。敦子在箱根的事件中受了轻伤,他是在慰问这件事吧。 中禅寺没有任何说明,指着青木说:“这位是警视厅的青木。”又对青木说:“这位是古董商待古庵,今川。”然后他眯起眼睛问道:“今川,怎么了呢?千叶警方已经释放你了吗?” “那里现在闹得天翻地覆,根本没空理会我。我被忽视了,所以溜了出来。如此罢了。” 除了被拘禁在学院的绞杀魔的移送问题外,还有溃眼魔正拿着凶器在山谷中逃窜,状况刻不容缓。警方应该正总动员进行搜山,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现在应该正忙得不可开交。 中禅寺略微拱起肩膀,缩起下巴:“那么……你今天过来,有何贵干呢?” 益田和青木往左右避开,今川在中禅寺正对面规规矩矩地跪坐下来。 他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更像头穿着和服的珍兽。 “其实……”珍兽开口了,“我有两件事想拜托中禅寺先生。” “哦?” 珍兽表情纹风不动,圆滚滚的眼睛直盯着中禅寺。中禅寺丝毫不为所动。 “其一……” 他到底要拜托什么? “……我想请您鉴定我所购得的神像。” “神像?是你在电话中说的,从某位老人那里购得的来历不明的漂流像吗?” “是的。” “日本的神明本来是没有像的,也没有固定样式,所以很难断定。即使这样也无妨吗?” 今川以湿黏的语调说“无妨”。 中禅寺呢喃着:“那一带是天富命吧。如果是女神,应该是天比理乃咩命吧。” 四下充塞着不可思议的紧张感。 鸟儿振翅飞起。 “那么……另一件是……” “另一件是……”今川依然表情不变地说,“织作家……” “织作?” 青木把手撑到榻榻米上。 益田倒吸了一口气。 “我想请您解开织作家的诅咒。” 拜托您——今川再次低头行礼。 “织作家被天女下了诅咒。” ——天女?不是络新妇吗? “司法人员就快要吊车到幺女碧小姐身上了。” ——警方不用多久就会查到织作碧…… 中禅寺刚才的预言说中了。 益田的担心似乎只是杞人忧天。 “的确,她似乎犯了罪。所以她应该受到审判,并为此赎罪,但问题是,随着状况逐渐明朗,织作家对于碧小姐的待遇愈来愈冷酷。太太为了守住家门,而三女葵小姐为了保住体面,打算割舍碧小姐……” 碧失去了后盾吗?那么……碧会失势,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次女茜小姐拥护碧小姐,受到孤立。这不是正常一家人该有的样子,再这样下去……那个家会瓦解。” 今川淡淡地以大舌头的语调如此作结,益田战战兢兢地把视线移向中禅寺。 这个人不会行动的,不管谁再怎么拜托都没用的。就像拒绝与其他流派比试的将军家武术指导,不管是哭求还是苦苦哀求,都没有用。增冈、榎木津、益田、青木,已经好几个人恳求他拔刀相助了。不动如山的旧书商打开他的金口说:“今川,这个委托……是你的主意吗?” 古董商微笑说:“是伊佐间出的主意。他受了重伤,左手指差点被切断,却还待在织作家里。他这次一点都不像他,对织作家非常执着。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中禅寺想了一下,问道:“那么钱谁来付?伊佐间吗?” “我来支付。” “祈祷费很贵的哟,而且是随我开价。” “无妨。把织作家的书画古董全部出售的话,会是一笔不小的金额。无论您开价多少,我都会照付。”今川说道,把脸向前探出。 中禅寺缓缓地凝视矮桌。“解除诅咒,并不等同于维系一家人。这一点你明白吧?” “我明白。” “……是吗。” 中禅寺卖足了关子之后说:“我答应。” “中禅寺先生,你、你答应了吗?”益田惊讶地出声。 中禅寺说:“我又不是答应你和榎木津的委托。” “那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益田,说起来,你拜托方法根本就错了。我可是做生意的,才不想做白工。而且我既不是探究真理的求道者,也不是解决事件的侦探,更不是站在打击犯罪的立场。我的工作……” 旧书商以阴阳师的眼神盯住益田。“是除魔。” “这……这在这次事件也有效吗?中禅寺先生要驱逐什么?要……驱逐络新妇吗?从谁身上?” “络新妇不是俯身妖怪,没办法驱逐。” “那么……”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我就主动跳进蜘蛛的陷阱吧,然后斩断缠绕在小蜘蛛身上的丝线。蜘蛛的手下变成了妄念的俘虏,棘手得很,只能从他们开始,一个个除掉坏东西吧。只是……今川,我有言在先,我做得到的顶多只有这点程度。俯身妖怪被除掉的瞬间,有可能变得更加不幸,而且几率很大。即使如此……也无所谓吗?” “这……情非得已。” “是吗。但是不管直接还是间接,我都不希望有人因为我的行动而死掉。青木。” “是。” “用不着我说,希望警方更加竭尽全力。再怎么说,那里都有个杀人凶手横行,他已经杀了五个人了。” “我、我明白了。” “敦子,不好意思,可以再麻烦你几件事吗?” “只要哥哥愿意出面。” “你调查一下织作家的家系,不用追溯到太远。查一下上一代和上上一代当家是从哪里入赘过来的,还有织作家成员的经历,愈详细愈好。职历、学历、病历,连不必要的资料都要彻底调查清楚,我们手上没有武器。……益田。” “什、什么?” “榎木津在那里吧?” “对。他、他是目击者。” 中禅寺静静地站起身来。 “好,首先是织作碧。欲咒他人,须掘二穴[注:此为日语中的俗谚,有害人害己之意。意思是说,如果要诅咒他人,必须觉悟到自己也会遭到报应而死。因此必须掘好两个墓穴。]……她的处境很危险。只是……我的行动当然也被计算进去了吧。”中禅寺说。 09 09 学校是石制的,冰冷无比。不管是墙壁、地板还是天花板,每一处都是平滑、笔直的,而且坚硬。简直就像监狱——不,这里已经…… 完全是个监狱了。 美由纪被囚禁了。 几乎没有学生留下。 众多的家长、教师、校方人员、警察、律师以及莫名其妙的大人们谠论侃侃地彼此吼叫着,他们的叫声反弹、增幅,大到化成振动冲击身体,而不光只是听见而已。吵死了,烦死了。 体面、道义、法律和戒律都不管美由纪的事。 ——小夜子死了。 然而尽管失去了挚友,美由纪却无法沉浸在阴郁感伤的情绪里。就像重新体认到夕子已死时一样,她只感觉到一股难以弥补的失落感,好空虚。仿佛用布巾包起空掉的便当盒,珍惜无比地抱在怀里似的。 闹得沸沸扬扬。 黑圣母——杉浦隆夫虽然被逮捕了,警察却没有立刻赶来。教师们见机不可失,审问起杉浦来。美由纪心想,这应该是警察的工作才对。 因为那个时候,小夜子那扭曲的尸体还倒在礼拜堂后面。一想到此事,美由纪觉得快疯了。尽管如此,对此毫无所觉的教师们却不理会侦探和益山的大力主张,完全没有好好看守遗体。职员之间的联络也不周全,校内转眼间陷入恐慌状态。校长底下的职员全部行动起来压制学生,此时,警方大批赶来,混乱到达了巅峰。 美由纪被禁止和警方接触,再次被幽禁到教职员大楼的房间。杉浦好像被监禁在拷问房。益山早一步出发去东京,侦探则被留下,似乎同样被软禁在教职员大楼。那个怪人侦探好像被那些愚蠢透顶的教师们搞到厌烦不已,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听从了。而让美由纪有些吃惊的是,连碧也被吩咐不要外出。 校方似乎打算彻底拒绝警方介入。 ——他们是笨蛋吗? 法治国家不可能任由他们这样目无法纪。 只是,校方也明白这一点,却仍然如此应对,他们准备背水一战。就连那个模范青年模样的柴田前理事长,都摆出一张苦不堪言的经营者嘴脸。 理由很简单,因为学生卖春是事实。 杉浦的供述——证实了美由纪的推理,她的推测准确得令人惊奇。 首先,学生卖春真有其事。但是杉浦拒绝供出名字,关于他与碧的关系,也三缄其口。所以如果美由纪的推理中有得不到证实的部分,就只有碧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这一点而已。 即使如此,校方依然坚称没有卖春这回事。 美由纪起初还以为碧仍旧在发挥影响力。不管有多少证据,有几个证人,只要碧说白就是白,说黑就是黑。这个女孩是个女巫,拥有迷惑人心的魔力…… 她这么以为。 但是,事实上却不尽然。 校长、事务长和教务部长表面上虽然还是阿谀奉承,但是在听过杉浦的证词后,美由纪觉得他们对碧的态度有点改变了,总觉得变得有点疏离。柴田会那么苦恼,一点都不像他,会不会也是起因于对碧的疑虑呢? 美由纪的心境变得复杂。 随着杉浦做出供述,校长和柴田也不得不承认学校里真的发生了美由纪所说的事情吧。如此一来,就算校方人员再怎么见风转舵,机会主义而且保守,也一定会察觉真相。杉浦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情势等于是默默地在指认着碧。 杉浦的供述有九成符合美由纪提出的推理。这种情况,剩下的一成怎么想都没道理会落空。如果这是合乎逻辑的推论,那么包括碧的参与在内,一切的事实应该都会完全符合才对。所以,美由纪认为如果真的有卖春组织、真的有恶魔崇拜主义者,然后夕子真的是他杀的话,卖春组织——恶魔崇拜主义者,然后夕子真的是他杀的话,卖春组织——恶魔崇拜集团的中心任务果然还是碧,而且碧就是杀害夕子的实行犯。 学校那些人也还有点头脑,应该想得到这点事,而且一定已经想到了。但是,这个结论对他们来说却是再糟糕也不过的结论。 光是发现卖春一事就够糟糕了。 不过,如果卖春的是一般学生,只要处分那些学生就够了。 校方还可以展现出严格指导的态度,来肃正纲纪。只要把罪行还原为学生个人的责任,为督导不周一事道歉,也可以向社会保住校方的体面。或者可以使出哀兵政策,说因为部分学生不检点,连累大多数善良的学生,使她们遭到不当的轻蔑,校方深感遗憾。 但是…… 织作碧是不能够切割的人物。 织作碧是学校创立者的孙女,又是理事长的小姨子,同时更是财经界大人物的女儿,不是能够简单就切割的人物。 如果要切割,就必须连织作家都一并切割才行,这需要莫大的觉悟。问题是,学院根本无法与织作家切割。两者与其说是勾结在一起,倒不如说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体的。 碧的丑闻是致命性的。 站在校方的立场,不能轻易承认这个事实。承认这件事等于自杀,如果办得到,校方就算动手脚隐蔽,也要埋葬这件事吧。这……不是为了碧,不管碧是否期望,这都是为了学院。可是,问题并不是单纯的行为偏差,而是连续杀人事件。这不可能压得下来,或是敷衍了事。 所以,校方虽然明白这是事实,却依然否认,同时拒绝把杉浦交给警方,这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好拟妥应对方法。他们非常清楚无法瞒天过海,却依旧抵抗。 碧现在能够不受质疑、不被揭发、保持安泰,已经不是由于她自己的魔力,而是拜织作家的魔力——政治力所赐。 就算如此,警方也不可能一直唯唯诺诺地听从,所以一切的事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对,只是时间问题。 终结会在今天还是明天到来?或者是现在立刻?状况分明如此紧迫,众多关系人却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摸样,可能也是因为大部分都已经放弃了挣扎吧。 碧似乎也敏感地察觉到这样的氛围。在美由纪的眼中看来,随着时间过去,原本总是挂在她如同洋娃娃般可爱的脸上那充满自信的微笑,也徐徐变得淡薄。当然,那或许只是美由纪多心,也有可能是她希望如此的愿望所造成的错觉。美由纪或许希望碧和自己一样也是人,既会懊恼,也会感到挫折。 ——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美由纪根本无从想象。 美由纪一直以为碧在做戏,但是说不定其实碧非常害怕。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美由纪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甚至怜悯起碧来了。 真是不可思议。 觉得碧强大得不可侵犯的时候,美由纪甚至觉得她很可怕。美由纪的证词完全不被采信的时候,她也觉得碧很可恨,甚至嫉妒起碧悬殊的地位。碧那大无畏的演技令她不快,而且面对碧楚楚可怜的容貌,她甚至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内疚,然而…… 美由纪深深地感觉到,人活在世上,真的不是仰望着别人,就是俯视着别人。碧总算降临到美由纪的视线所及之处了吗? ——不只是这样。 ——碧看起来仍然不像个杀人凶手。 虽说不能够以外表来判断一个人,但是碧那空灵的容貌依然拒绝着他人的怀疑。当状况变得不利,碧空灵的气质似乎更加发挥出效果。 ——即使如此,这个女孩依然是个天使吗? 美由纪也这么觉得。 那一天…… 小夜子的双亲和警方一同赶到,他们哭叫、嘶吼、颓丧,然后恸哭。 美由纪实在无法直视他们。 美由纪的父母也在夜里赶来了,但是美由纪不被允许和他们会面。 那个时候,美由纪只听到校长等人在门外肉麻地说道: ——不要紧,完全不必担心。 ——这件事必须迅速而且慎重地处理才行。 ——令千金是重要的证人。 ——她与犯罪并没有关系。 ——等到查明事实后,我们会立刻联络。 ——请相信敝学院。 双亲竟然就这么相信了,美由纪简直不敢置信。美由纪本人的确不要紧,但也不是不需要担心,她不想被别人擅自断定自己的状况。但是美由纪并不会怨恨或轻视父母,她想学院应该没有联络双亲,要他们马上赶来。校方一定说了当初把他们赶回去时相同的说辞吧。 所以父母甚至不理会校方的说辞,担心美由纪而赶来看她,就很令她感激了。父亲和母亲都是善良的人,美由纪入学时,父母一定是哈腰鞠躬地请校方收留美由纪的,而且区区一家小小水产公司的社长,不可能顶撞有财阀做后盾的贵族学院,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美由纪反倒想起了应该完全没有被知会的祖父。 ——碧不会想见家人吗? 美由纪这么想过好几次。 织作家的人还没有来拜访过学院。 后来,碧一直是孤单一个人。她喝蜘蛛仆人的那些同志分开了,她的士兵杉浦也被拘捕了,学力、操行和信仰都派不上用场。现在的织作碧只剩下她的家世、财力、政治力——以及容貌这些干燥无味的后援而已。 翌日,剩下的学生几乎都被送回父母身边,警察对这一点大加抗议。不交出嫌疑犯,也无法询问目击证词的话,根本无从办案——美由纪认为警方说的完全没错。 对于警方的抗议,校方辩驳说,不能将与犯罪无关的一般学生毫无防备地留在现场。他们说,虽然已经拘捕了疑似凶嫌的人物,但是在了解详细情形之前,不能作出任何判断,如果警方能够保留在学校的百名以上的学生绝对安全,也不是不能考虑把学生留下,但是如果做不到,让学生留下来就太危险了。 这或许也是正论,美由纪不太懂。不过这绝对不是校方的真心话,而且平常的话,这种拖延战术根本不可能行得通。这也是因为学院背后有柴田财阀撑腰,才能这样讨价还价。 美由纪心想:碧现在在哪里呢?她在想些什么呢?面对落幕,她是不是正一个人害怕得发抖呢?或者是…… ——她正满不在乎地拟定下一个计策呢? 不过应该再也没有其他方法可想了。 然后,第三条的早晨来临了。 外头还是老样子,吵吵嚷嚷。 警察终于正式行动了吗? 只要找到任何一项证据,杉浦就会立刻被交到司法人员手中。如果小夜子的遗体中检验出杉浦的指纹,或者是符合本田幸三和织作是亮遇害时检验出来的指纹,那就是闭幕的信号。 待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美由纪完全掌握不到状况。 敲门声响起。 “来了。” 虽然就像囚犯,但美由纪不是嫌疑犯,所以房间没有被锁住,但是美由纪为了预防万一,总是从里面上锁。 开门一看,老太婆站在那里。 “吴同学,校长请你过去。” 美由纪说“我马上准备”。 说是准备,也只是穿上外套而已。 老太婆憔悴万分,一副随时都会倒下来的模样。 即使如此,老仆还是对着羔羊说:“要不要紧?振作点哟。”美由纪心想,该鼓励的人是自己才对。而她的想法也是对的,老太婆在坚硬的走廊上蹒跚了两次。 校长室的接待区里除了校长、事务长、柴田以外,还有一个身穿和服的贵妇人。 校长一看到美由纪,就露出极其古怪的表情来。 “吴同学……过来这里,你可以下去了。” 老太婆默默行礼,关上房间的门。 美由纪以有些僵硬的动作走到校长旁边,等待指示。 校长叹息,顺便介绍美由纪:“夫人,这位是吴美由纪。吴同学,打招呼。” 美由纪战战兢兢地行礼,然后望向妇人。 ——好……可怕的人。 “我是织作碧的母亲,你是吴美由纪同学吗?”妇人说,“……你似乎遇到了不少可怕的事,已经平静下来了吗?” “呃……是的。” 姿势端庄而高雅,态度毅然决然。 眼神中没有丝毫内疚,真挚而且强有力。 美由纪没有任何内疚之处,也没有什么好羞愧的,回视过去就是了…… 不行,美由纪垂下视线。 “吴同学,怎么啦?妇人说无论如何都想听听你的说辞,才特地过来。你怎么不像平常那样滔滔不绝啦?或者是……你有什么心虚的地方吗?喂,我在问你啊!” “校长,好了。发生了那么多事,美由纪同学一定也累了。美由纪同学,请坐吧……” 事务长说“遵命”,搬出椅子。美由纪一坐下,柴田便说:“不用紧张,阿姨人很温柔的。” 妇人开口了:“可以让我听听美由纪同学你的意见吗?” “意见……吗?” “不用顾虑。把你看到的、感觉到的,照着你想的说出来就行了。我不会责怪你的,放心。” “可是……” ——这教人怎么启齿嘛? 直接去跟碧说就好了啊,所谓诚惶诚恐,指的就是这种感觉吗?美由纪垂下头去。 “碧同学她……” “你不必在意她。我虽然是碧的母亲,但也是学院创立者的女儿,现在我是以织作家代表的身份站在这里的。” “咦?” “就算是孩子,犯了错就是犯了错。如果行为逾越了能够酌情的范围,就理当受罚。如果碧真的做出了什么恶行,伤害了传统悠久的本学院的名誉,就必须处罚她。而且她也为你添了许多麻烦吧?” ——这真的……是母女吗? 总觉得……好冷酷,毫不留情。虽然明白她说的道理,但是平常人是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割舍的。 美由纪错失了契机,犹豫不决,校长再次深深叹息,慵懒地,告状似的说道:“夫人,您看,她又像这样支吾不语了,这个女孩说的话一点都不值得相信。所以……” 就在校长如叹息般吐出毫无劲道的谩骂时,妇人打铁般清脆嘹亮的声音响起:“校长……你一点识人之明都没有吗?” “什么?” 校长在额头挤出一堆皱纹,望向织作家的妇人。 “这个女孩不是个会满口谎言、愚弄大人的孩子。你竟然看不出来吗?你这个样子,竟然还能够担任校长。” “恕、恕我直言,夫人,如果这个学生说的是真的,那、那么碧小姐……” “那个孩子……很会迷惑人心。你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却一直担任教师吗?碧入学时,我应该已经明白交代过你,千万不可以因为她是织作家的人,就对她另眼相待。该纠正的就要纠正,该斥责的就要斥责……你都没有听进去吗?” ——迷惑人心? 这是做母亲的人说的话吗? “美由纪同学,可以请你告诉我吗?” ——好讨厌的视线,无法拒绝。 美由纪断断续续地、小心遣词用句地说明。 冒渎基督的集团,称为黑弥撒的卖春,以及它所引发的纠纷、为了解决纠纷而施行的咒术、数件命案发生,印证咒术成功。麻田夕子的背叛及死亡,小夜子的参与及自杀未遂。杉浦假扮成黑圣母所进行的犯罪。本田幸三的恶行以及报应。织作是亮的恐吓行为及其下场。海棠的灾难与小夜子的死。堆积如山的尸体…… 在这些事件中心忽隐忽现的织作碧。 死了好多人……真的死了太多人了。 织作夫人自始至终都以清澈的眼神注视着美由纪,美由纪每次一对上她的视线,就别开眼睛。 “……没有证据呢。” “没有,这只是我的推测。所以如果是我搞错的话,对碧同学她……呃……” “你以为一句搞错就可以了事吗?” “校长,请你节制一点。”织作夫人盯住了校长,“说起来,根据勇治的话,这位美由纪同学打从一开始就非常公正,慎重地声明或许自己的推测有错,请校方调查,然后才开始作证的,不是吗?当时你应该也在场吧?” “是、是这样没错,可、可是万一搞错的话……” “应该没错吧。” “咦……可是……这……” “怎么样?事到如今还那么仓皇失措的,成什么体统?把碧叫来就知道了。勇治,可以请你把她叫来吗?” “阿姨,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不管是亲人还是女儿,犯罪就是犯罪。虽然碧还未成年,但是如果她真的做出那么骇人的行为,就必须让她尽早赎罪才行。事情拖得愈久,对你们造成的麻烦愈大。这已经造成你们的麻烦了吧?” “是的,可是碧她……” “织作家的人再继续给柴田财阀及柴田相关企业添麻烦,对织作家也不是件好事。这所学院也是一样的。虽然学院是家父织作伊兵卫所创立的,但现在实际上经营的是柴田家,而且还有是亮的丑闻。说起来,如果学院因为这种理由而关闭,也违背了家父的遗志。织作家的丑闻,请让织作家自己作出了结。一切事情,只要询问本人就知道了。” 柴田踌躇片刻,说:“我知道了。” “美由纪同学,真的……很对不起。”织作夫人温和地说道,向美由纪微微点头。 ——碧她……失去最后的后盾了。 ——如果被自己的家人放弃,她就再也没有任何依靠了。 ——这样……真的好吗? 美由纪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该说的话,也没能好好招呼,就被柴田带出校长室了。 “请问……”美由纪不知道该向柴田说什么好。 柴田走在半步之前,他回过头来,以忧郁的眼神说:“不必担心,阿姨是个公正无私的人……” 然后他回过神似的看着美由纪,恢复了一点模范青年的模样说:“嗯……对不起啊,吴同学,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如果更早一点认真思考你的话,或许渡边同学也不会惨遭横祸了。一想到这里,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是……我的责任……” 他虽然在笑,眼神却很严肃。 “啊、呃……” 美由纪并不是想这种道歉,所以再一次开口,但是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柴田。 柴田说“等会儿可能还要找你问些事情,你待在没有窗户的房间,一定很闷吧”,把她送到理事长室。 “你暂时待在这里吧,你已经两天不见天日了吧?这里的话,看得到校园,你就喝个茶什么的……哦,那里有茶。在我过来找你之前,请待在这里吧。” “可是,呃,那个……” “我知道你不会逃走的。” 柴田说完,转过身去。美由纪当然不打算逃跑,相反地,她觉得十分寂寞不安,只是…… ——不说出来他不会懂。 美由纪觉得柴田绝不是个坏人,他只是迟钝罢了。 美由纪孤单一人被留在装潢得异常豪华的房间里。 ——那样真的好吗? 美由纪想问柴田的不是关于自己的事,也不是小夜子的事。 而是关于碧的事。 例如说,碰上了莫名其妙的状况,于是努力作出假设,试图理解,结果自己作出来的假设接二连三地获得印证——美由纪认为这是认识世界一种非常正确的方法。但是,为什么余味会这么糟?为什么会感觉这么难以置信? 不是合乎道理就好的。 假设说,在预测的阶段,预测本身是正确的。 但是预测这件事本身搅乱了丝线,结果招来了不同的结果——有没有这种可能呢?柴田说,如果美由纪的推论在早期获得采信,就能够避免惨剧发生,可是真是如此吗?至少现在的美由纪认为,她所采取的行动,根本无助于平息现在发生的悲惨事件。她反倒觉得是自己的行动使得事件发展成现在这种状况或诱导事件变成这样。 ——如果碧不是元凶…… 美由纪真的能够笃定自己的想法不是天大的误会吗? 不能。美由纪会不会是因为没有人相信自己,所以才卯足了劲去证明?证据就是,现在每个人都相信美由纪,美由纪却感觉到身负重责,慌乱不已。她觉得非常沉重,甚至想要把之前所说的话全部撤回。 ——如果碧不是元凶的话…… 例如,美由纪能够断定没有其他人偷听她们在夕子房间的谈话吗?她能够断定小夜子跳楼的屋顶上,没有其他人潜伏吗?就算碧说她昏倒是骗人的,她会不会是被谁逼着作出伪证的? 说起来,关于溃眼魔与蜘蛛仆人的关系,不用说是结论,美由纪连仔细查证都没有。美由纪不由得说出口:“如果碧不是元凶的话……” “不可能。” “哇啊!”美由纪吓到差点要昏倒了。 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嗯,不错的尖叫,你很有天分!” 理事长的大椅子一个旋转。 在那里,侦探顶着一张宛如陶瓷人偶的脸,不可一世地深深坐在椅子上。 “侦、侦……” “对,就是我!女孩子都喜欢呀呀尖叫,但是就我来看,我还是比较喜欢‘哇!’或‘噢!’这种尖叫。你叫得很淳朴,很不错!”侦探说道,站了起来,双手用力往上伸展。 “你、你一直在那里?” “我在睡觉,也只能睡觉了,无聊死了。这个椅子又大又软,不适合工作,是睡觉用的!你也来这儿睡吧。” 侦探说道,踩着轻快的脚步声,离开理事长座位,来到美由纪所在的接待区,粗鲁地把茶壶里剩下的茶倒进旁边的杯子里,一口气喝干。冷掉的茶在桌上泼洒出一大片,但侦探一点都不介意。 “多难喝的茶啊。对了,你是……” “我、我叫吴、吴美由纪。啊、呃……” “告诉我名字也没用啊,美代子同学。话说回来,你把那个叫吱作还是做作的女孩给……” 侦探半眯起眼睛。“……噢,你是那个女孩尸体的朋友啊。哎,虽然可怜,但是就算再遗憾,尸体也不会复活了。你要更积极地活下去啊。嗯?你蛮积极地嘛。” 虽然莫名其妙,但美由纪觉得自己受到鼓舞了。 尽管美由纪什么都没说——和柴田完全相反。 这时,美由纪才发现美代子指的好像是自己,而做作说的好像是织作。 “碧同学……织作碧同学她……” “那个叫墙壁还是天花板的小姑娘是被操纵的人偶,她做了很多坏事。所以……” 侦探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粗鲁地在接待用的椅子上坐下,跷起二郎腿来。即使如此,他看起来还是非常帅气。 “……你用不着烦恼,去见那个……穿和服的妇人就行了吧?” “和服?” 是说碧的母亲吗?可是“那个”指的是什么意思呢?美由纪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被看透了,忍不住拉紧制服的衣襟。 “莫名其妙哪,没有凶手。我实在是无聊死了,本来想在啰嗦的家伙过来之前解决,可是又觉得麻烦。”侦探说道,睁开大大的眼睛。 “啰嗦的家伙?” “对,不过是我叫他来的。只有我一个人被扯进这种没品的事件,怎么教人气得过嘛。” “是……侦探的同伴吗?” “侦探?别说傻话了好吗?在这个世界说到侦探,就只有我榎木津礼二郎一个人啊!你学过神是独一无二的吧?那家伙要说的话,是死神吧,还是恶魔?” “恶魔?……善良的恶魔?” “不善良,口若悬河。”侦探说道,站了起来。 恶魔……要来了吗? “听好了,这个世界总是顺其自然的,所以你不必感到自责。因为顺其自然,所以究竟会变得怎么样,其实我早就已经看透了,但是为了不让它顺其自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需要那个人。详细情形你就去问他本人吧!” 侦探说完莫名其妙的话之后,高声宣言“我要睡了”,又回到椅子上。虽然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美由纪觉得轻松了一点。 椅子回转之后不到一分钟,就传来嘶嘶鼾声,他好像真的睡着了。美由纪进来的时候应该也有鼾声,只是没有人会想到竟然有人睡在这种地方,所以她才没有察觉那是鼾声吧。 美由纪望向窗外。坚牢的建筑物就算没有人迹,看起来也毫无起色。建筑物要有人住才算是建筑物,没有人住的建筑物会变成废墟。但是这座构造物如此屹立不摇,连废墟也成不了,简直就像……遗址还是遗址。 ——碧现在…… 正在和她的母亲谈些什么呢? 敲门声响起,门很快就开了。 柴田在那里,他后面的是垂头丧气的…… 织作碧。 柴田一脸严肃,以低沉的声音说:“吴同学,可以请你和碧谈一下吗?” “我?……为什么?” “这个嘛……碧。” 柴田说到这里,把碧从半开的门推进房间。碧就像空气似的,毫无反抗地被拉到柴田前面,低着头,无声无息地进到房间里。接着柴田把美由纪拉到走廊,在她耳边呢喃似的说:“其实啊,吴同学,碧还是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阿姨——碧的母亲不相信她的话,阿姨几乎全面支持吴同学的推理。可是我也非常了解碧,觉得她实在有点可怜。当然,我也相信吴同学你说的事件梗概。所以我想让你们两个人谈一谈,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个折衷的意见。如果可以的话,碧的母亲也会接受吧。所以请你直接和她谈一谈好吗?”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人虽然善良,但果然还是少根筋。 一边是揭发犯罪的人,另一边是被揭发的人,要怎么样整合意见?难道他想要一个“我干了一半,另一半不是我干的”这种半吊子的回答吗? 走廊另一头传来叫声:“代表!” “其实现在警方——不,千叶本部的本部长和东京警视厅的刑警带了大批警官过来了。我一开始就主张要把事件交由警方处理,但是事到如今……没有找到真相,就全权交给他们处理,我实在是于心不安。而且……还有碧的事。” 柴田忧心忡忡地望着碧的背影。 ——太贪心了。 柴田勇治是个贪心鬼,他想要让真实与信念并存。 美由纪说的好像是真的,柴田想要相信她的话。另一方面,他也不能抛弃守护学院的大道理,以及身为经营者的信念。此外,还有想要相信旧识织作碧的感情在。 真实、信念、心情——这些绝不是能够同时并存的事物。 有些信念会在真实之前屈服,有些心情也会在信念之下被压抑才对。 柴田却无法割舍任何一个,所以应对才会这么样的半吊子。 只是,美由纪没办法好好地表达,但是她也没有什么话对碧说。侦探叫她不用在意,但是美由纪现在没有确证能够断定碧就是犯罪者。不,她没有去这么断定的意思。而且碧的母亲不相信女儿的话,却对美由纪的话照单全收,究竟是在想什么?美由纪实在不明白。 柴田说:“吴同学,拜托你了。”走廊另一头传来嘈杂的声音,可能是和警方起了口角吧。'“代表、代理理事长!”叫声传来。柴田苦涩地望向走廊彼端。 “喏,碧,你和吴同学谈谈吧,就像你刚才对阿姨说的……” 碧顽固地低着头。 是演戏吗?还是真的? 叫唤柴田的声音第三次响起,这次很近。教务部长从走廊跑过来。 “代理理事长,不好了。听说从杉浦的个人物品中采到的指纹和织作邸的书房采到的指纹吻合……警方要求立刻把杉浦交给他们。” “律师团呢?” “已经不行了。而且,呃,听说有凶恶的罪犯可能潜藏在附近。” “凶恶的罪犯?警方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吗?” 柴田轻咬下唇说:“我明白了,我去处理。”然后拍拍美由纪的肩膀,以令人肉麻的话作结说:“不管遇到什么事,都竭尽全力吧。”硬塞也似的再次把美由纪推进理事长室。 柴田露出恳求般的表情后,静静地关上门。 “……到底要叫我怎么办嘛!”美由纪对着房门叫道。 声音反弹,不久后消失了。 变安静了。 什么竭尽全力嘛,根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忽地,背部一阵收缩。 ——视线。 有人在看。 ——碧。 碧在背后,美由纪感觉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她战战兢兢地回头,视野缓缓地旋转。 天使依然面朝地面站立着。 黑发失去弹性,笔直地朝下伸展。 看不见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在哭。 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她在哭。 是母亲的话让她受到打击吗?还是因为失去了一切的后盾,感到害怕? 或者是…… ——她真的是冤枉的? 美由纪踏出一步。“织……织作同学。” 没有回答。 那个侦探说,碧做了不好的事。 但是侦探完全不了解碧。 如果碧与事件无关的话…… 如果她因为莫须有的冤屈,深深地受到伤害…… 那么,那个时候…… 美由纪为了使差点崩坏的自我恢复过来,拼命地作出假设。美由纪会不会因为过度的一厢情愿,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过错? 那么…… 美由纪走近碧的身边。 “碧……碧同学?啊……” 她……没有哭? ——她在笑? “呵呵呵呵呵。” 碧在笑。 织作碧在笑。 “吴同学。” “咦?” “吴同学,那个时候……”声带尚未发达的稚嫩音色,“……你说你不相信神,对吧?” “碧同学,你……” “呵呵呵,很好。” “你……你果然……” 碧——是蜘蛛的仆人。 美由纪一瞬间僵住了。 碧轻柔地抬头。 天使就站在那里。 笔直的乌黑秀发,淡雪般的白色肌肤。 大大的眼睛里,倒映出僵住的美由纪。 眼睛上是黑得发亮的修长睫毛。 连同性都为之神夺的美少女。 ——没有……丝毫没有…… 任何改变。 “……那个时候,我就非常中意你了。虽然大家都把同志两个字随口挂在嘴边,但毕竟都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罢了。根本没有人真的不信神。” 美由纪后退。 碧微笑,踏出一步。 “……这所学院的学生,全都是些得天独厚的女孩。她们觉得就算稍微玩一下火,也有办法收拾。她们不会去到没有退路的地方,也觉得没有什么事是不能挽回的。那种预先准备了退路的冒渎,根本不是冒渎。那不是黑弥撒,也不是魔宴,只是低俗的游戏罢了。那不是恶魔崇拜,只是行为偏差。几乎所有的同志,都在心里为神准备好了位置……” “神的位置?” “是啊。可以回去的地方、良心、爱情——要怎么称呼都行。无论做出再怎么冒渎的行为,都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准备好一个逃避的地方,好让自己觉得这不是真正的自己——这根本是骗人的。我憎恨神,所以我的心中没有神。所以我可以毫不在乎地说谎,也可以杀人。麻田夕子那种人,我绝对不会放过。” ——是她杀的,是这个女孩杀的。 “是你……把夕子同学……” 碧以清澈悦耳的声音笑了。“是我把她推下去的,就像你所想像的。” 接着她轻飘飘地移动到门前。 她阻断了美由纪的退路。 “你、你为什么要把夕子同学……” 碧突然以严峻的语调不屑地说:“那种半吊子的行为不能原谅!” “你、你把别人牵扯进来,还……” “我打从一开始就三番五次地声明,她们只要有一点不愿意,没有坚定地决心,就不要成为同志。可是没有任何人退出,夕子同学似乎也非常乐在其中。所以我判断大家都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当人,要污蔑神了。我把每个人都当成我的同志,可是那都是假的。夕子骗了我,她根本没有下地狱的觉悟,只是觉得好玩……” 碧把一双大眼睁得更大。 “如果不是真心冒渎神明,为什么做得出那种事?那种神经才教我无法理解。要是怀了孕,就要毫不踌躇地堕掉——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却做出那种事,根本是完全不把这个世界放在眼里。如果心里还有一点道德伦理,还有一点身为人类的感情和爱情……就绝对不能够做出那种事,不对吗?” “是……是啊,所以……”所以夕子已经决心罢手了。因为她还有人类的情感,所以才想要脱离。 “所以怎样?”碧说,走近一步,“吴同学……你应该了解吧?” “我、我不了解……我才不懂!” “你不是不信神吗?” “可、可是恶魔也……” 美由纪倒退一步。 背后……对了。 ——侦探在后面睡觉! 只要把侦探叫起来,他就会…… 动弹不得,美由纪吓坏了。 “……我应该说过我也不信恶魔!”美由纪大叫。 侦探没有起身的迹象。 碧笑了,然后她说:“我让你……看过证据了吧?” 证据,诅咒,成堆的尸体。 “那、那些都是碰巧的!如果不是碰巧的话——对,那只是杀人事件罢了啊!是人干的!凶手都抓到了,我看到了。那不是什么黑圣母,是杉浦隆夫。是厨房一个不起眼的中年男子干的!” “是啊,连我都被吓到了。那天晚上……那个人的模样……” “吓到?……” “因为我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会杀人。那个人是虫,没用的爬虫。所以我想试试他究竟派不派得上用场,只是想拿他来吓吓你们罢了。可是他……一批上死人的衣服,立刻就成了真正的恶魔。真有趣,实在是悖德到了极点。” “真正的恶魔?……死人的衣服?” “对。他穿上我赐给他的忌讳衣物后,才能够舍弃人的身份。我命令他把本田老师叫出来,教训他,把他打昏,然而他却把那家伙给杀了。所以……那是恶魔干的,恶魔是站在我这边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 当时,侦探一扯下那件女性和服,杉浦就突然停止抵抗,变得温和。简直判若两人…… 那么…… 那件和服才是施加在杉浦身上的诅咒吗?杉浦隆夫被碧的咒术操纵而杀了人吗? 那么溃眼魔…… “你总算明白了吗?我能够随心所欲地使唤恶魔。只要我希望,无论是什么事,使魔都会替我完成。我只是心想叫她们死,不管是川野弓荣还是山本纯子,每个人都死了。” “骗、骗人……” 漆黑的发丝宛如吸收了黑暗,白皙的肌肤近乎死白。 空虚的瞳孔倒映出僵在原地的美由纪。 眼睛上黑得发亮的修长睫毛,被恶魔附身的美少女。 这个女孩不是天使。 这个女孩…… ——是恶魔。 “我是在诅咒中降世的恶魔之子,恶魔站在我这里。只要我遵照古老的仪式召唤,奈落[注:梵语naraka音译,也作捺落迦,即地狱。]之王随时都会为我效命。” ——不要。 “杉浦绝对不会供出我,警察没办法逮捕我。不管校长还是母亲,只要和我作对,都一样会被赐死。蜘蛛恶魔之灵,我以神圣复活和堕入地狱之人的苦恼,召唤、命汝至此。回应我的欲望,为了逃离永恒的痛苦,汝须遵从此一神圣仪式。贝拉多、贝洛阿多、巴尔宾、噶布、噶波尔、阿嘎巴,起来,站起来……” 碧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步一步地逼近美由纪,那张仍然充满稚气的可爱脸庞,让美由纪感觉到无比恐怖。 “住手!” “不要。如果你不了解我的心情,那么你也是个碍事者。去死吧!你、校长、柴田叔叔、母亲,我要把大家全都杀了。” “不、不要……” “你怕吗?不信神的你,这种时候会依靠什么呢?谁会救你呢?吴同学?” 碧不断地逼近过来。 “没有任何超越者能够拯救人。喏……” 碧兴高采烈地把手伸向美由纪的脖子。 呵呵呵呵。不要、不要。柔软的手无声无息地…… 美由纪用指尖确认背后的障碍物。 是理事长席的大办公桌。白色的、纤细的手指…… 碦哒一声。 瞬间,碧的视线越过美由纪。 “谁……” 她往后跳去,美由纪回头。 “吵死啦!这叫人怎么睡嘛?喂,你,水无月同学!你应该相信的超越者不就在这里吗?这个蠢货!” “侦……侦探先生。” 侦探背对窗户照进来的夕阳,揉着眼睛灵敏地站起来。 侦探开口道:“如果你是魔法师的话,就变头驴子还是小鸟来看看啊,变不了吧?我不晓得你有多厉害,可是想要赢过我,可能还需要修行个四百万年的魔法吧!我才不怕什么恶魔哩……” 侦探眯起眼睛看着碧。“……什么?根本不是恶魔嘛。” 侦探把眼睛眯得更细了,碧以充满憎恶的眼神瞪着侦探。 美由纪被宛如不同世界的两个生物包夹在中间,屏息僵住了。 侦探突然露出悲伤的表情:“那并不是恶魔啊,你……太可怜了。” “可怜……” 碧伸长纤细的脖子,稍微抬起端正的脸庞,凝视了侦探一会儿,没有多久就像断了线似的,浑身松弛,盯着侦探摇摇晃晃地后退,来到门边。 “……你是在可怜我吗?” “我没办法赞扬一个骗子啊。” “……你是在瞧不起我吗?” “我同情你。” “是一样的。” 碧反手抓住门把。 “喂。” 侦探出声的刹那,门“啪”一声打开了。碧仿佛没有一点重量,被外头的风给吸出去似的离开了。侦探说“你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踏出一步,但他发现一名巨汉正塞住门扉似的挡在那里,停下动作。 开门的是那个人,美由纪的心跳莫名地加速。 配合心脏的跳动,世界忽明忽暗。也无法看清男人的轮廓,只有听觉变得敏锐无比,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觉得刺耳。 ——碧呢? 开门的男子望着碧的背影,呢喃:“那不是织作家的女儿吗?”然后他望向室内,一看到侦探,就发出又高又哑的声音来:“喂!礼二郎,你这个大呆瓜,跑到这种地方搞什么鬼!” 侦探原本摆出就要开跑的姿势,闻言又重新站直,双手叉腰,神气兮兮地说:“啊,是你,箱子男!你干吗在这种节骨眼开门?人都给跑掉了不是吗?” “跑掉?那是织作家的女儿吧?难道连你也说她是凶手吗?喂!” “哼,我才懒得跟你说明。” “你能向什么人说明什么鬼?我跟你认识了二十年,从来没有一次听懂过你在讲什么屁,混蛋!” “那是因为你是颗豆腐脑!” “闭嘴啦!说起来,她干吗要逃?你对人家做了什么吗?” “我会对那种小鬼头做什么!” “谁知道你会做什么来?不过就算她跑了也不必担心,她离不开这栋建筑物的。这所学校里塞满了教师、律师和警察。而且千叶本部在怀疑织作家的女儿,不会放她走的。” ——警察也怀疑碧了? 男人笨重地走进房间。“理事长不在吗?嗯?这是学生吗?你是这所学院的学生吗?” 男人有着一张下巴宽阔的国字脸,鼻子很尖,眼睛细小,胸膛宽阔,手臂粗壮。他穿着敞领上衣和外套,黑色的鞋子穿得都磨损了。 ——这个人就是侦探说的……恶魔? “花子同学,这种人就是叫做刑警的野蛮笨蛋。” “花子?” “对。看啊,多么丑陋的国字脸!” “啰嗦,你这个人来疯。要我在你那张轻薄的脸皮上踹个五脚吗?不管这个……” 男人转向美由纪。 侦探找来的似乎不是这个人。 男人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你就是那个目击证人的学生吗?我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 男人取出警察手册打开,出示给美由纪看。“我是木场刑警,正在搜查溃眼魔的事件。” “也叫笨蛋修。” “你闭嘴!你是……呃,花子同学吗?” “我叫吴美由纪。” “根本不一样嘛!你这个笨蛋,不要再随便乱叫别人的名字了。你是吴同学啊。呃,千叶的警察说的话完全不得要领。不晓得他们是想抢功,还是真的不明白,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而且他们在那边跟校方不知道吵些什么,僵持不下。所以我想直接询问你们。” “溃眼魔……” “嗯,溃眼魔现在潜伏在这一带。” “这……一带?” 溃眼魔。对现在的美由纪来说,溃眼魔与头上长角、有尾巴的恶魔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她听到溃眼魔是实际存在的。就觉得好像发现了想象中的生物一般。 “加上今天,大搜索已经连续进行四天了。警方从四面八方进行搜山,溃眼魔那家伙不可能突破包围网,他一定还潜伏在这附近。” 木场刑警把一双小眼睛眯得更细,用力抿嘴。侦探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说:“失手了哪,很不甘心是吗?” “噢,我太大意了。那家伙……在我面前杀了女人逃走了,我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哦?你生气了吗?” “混账东西,那家伙杀了五个人哪!噢。” 刑警好像决定不再理会动不动就插嘴捣乱的侦探,指着接待区,要美由纪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 “我是偷偷跑过来的,没时间胡闹。听千叶那些家伙说,溃眼魔袭击的被害人全都和这所学院有关系。但是之前进行共同搜查,也开过好几次会,却一次都没有提到这件事。我实在相信。” “就是……” 美由纪简单地说明事情经过。 但是刚才与碧之间发生的事,她说不出口。 碧告白出一切了, 可是…… ——简直就像一场梦。 并不是多久以前的事,就发生在刚才而已。 然而美由纪心中已经被一种想法支配,认为刚才发生的事一定是某种误会。意思从非日常猛烈地往日常摆荡回来。这代表她刚才的体验有多么地脱离常轨。 悸动平息了。 刑警苦涩地说:“又是诅咒那一类的吗?可恶,我最痛恨这种的了。这根本是京极的工作嘛……” “我叫他来了。” “叫他来?你吗?” “对,就是我。这个事件里有另一个造物主,世界不需要两个神。换言之,我不好出手,所以我叫他过来。” “别说得那么不可一世的。你这家伙,有哪一次派上用场吗?” “总比你有用吧。” “混账东西,你给我闭嘴。” 看样子,这两个人就是这种关系,彼此咒骂是他们之间的常态。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朋友,但是刚才刑警说他们认识了二十几年,美由纪实在是难以想象。 “可是……总觉得不明不白哪,连个平野的平、川岛的川字都没出现啊。”刑警露出严肃的表情,歪着头纳闷着。 然后他显露出近乎痛苦的懊恼。 此时…… 一阵小跑步声从走廊传来,开着的门边出现一个长相松垮的男子,探头望进理事长室里面。好像不是警官。 “木场兄!原来你在这里。你也过来一下,已经没办法了。” 刑警慵懒地仰望来人。“干吗?那跟我们无关吧?” “并不是无关啊,千叶本部开始主张说绞杀魔和溃眼魔是相同的一连串事件了。” “那有什么不好吗?也不会碍到什么啊。” “当然会了。喏,溃眼魔的动机。” 刑警在眉间和鼻子上挤出一堆皱纹说:“我刚才从这个女孩这边听说了,说是卖春哪。” 似乎也是刑警的马脸刑警不等木场全部说完,抚平稍长的头发说了:“跟我们这边的搜查内容完全不同对吧?川岛新造的供词……会不会全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我不是调查过了吗?”木场刑警不悦地说。 马脸刑警以独特的动作走进来,不客气地打量着侦探和美由纪,说:“可是这里的状况和川岛的供述完全不合,这太奇怪了吧?” 侦探以他一贯的态度问刑警说:“川新怎么了吗?”但木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别吵啦。所以呢?” “所以说……如果这两起事件是相关的,那么绞杀魔事件应该由共同搜查本部来接手,由千叶东京联手调查才对吧?可是那样的话,形式上必须由警视厅来接管才是,本部长会是你们那边的大岛部长吧?” “哪里接管还不都是一样,那种怪东西就送给千叶吧!”木场刑警吼道。 马脸挥挥手说:“不行的。不管怎么样,溃眼魔的搜查本部和绞杀魔的搜查本部都必须合并才行。千叶的人员会重复……” “喂,很复杂欸。凶手现在怎么了?不是已经抓到了吗?” “听说被关在这栋建筑物的一个房间。就算是现行犯,但一介学校法人把嫌疑犯逮捕监禁起来,也太胡来了。这是违法行为,是人权问题。千叶那些家伙似乎默许校方这么做,但轮到我们接手的话……” “我说加门兄啊,如果是决定要交出凶手,要我们护送还是警戒,我就过去。可是我们是来这里捉溃眼魔的。我刚从这个学生那里听到原委,总算了解千叶那些人在讲些什么了,不过这完全不同的案子吧?那个织作小姑娘杀掉学生,而被抓的凶手杀了教师,就是这样。可是,溃眼魔就是溃眼魔……” 木场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小眼睛说,“我不知道什么卖春、冒渎、诅咒的,可是最早的矢野妙子好像没有被诅咒哟。而高桥志摩子怎么说?难道她也是被诅咒的吗?” “可是其他的被害人有共通点……” “那么川岛喜市那边也有啊。青木联络我说,麻纪阿婆就像之前古董商所推测的,是被喜市教唆的。那不是诅咒。” 马脸说:“是啊。” “所以,那个小姑娘跟绞杀魔就交给千叶吧。如果那个男的是真凶,人也已经被捕了,只要被逮捕,迟早都会招供的。东京那边的人等到这之后在行动也不迟。”木场说道,盘起胳膊。 远方传来吵闹声。 “嗯?已经吵完了吗?有行动了吗?”马脸刑警说道,站了起来。 “怎么了?不寻常哟。” 气息逼近过来。 众多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 石子地、墙壁、天花板都在鸣响。 好几名警官跑过门的另一头。 混在警官当中,一名丑陋的巨汉跑了过去。 木场看到他,从室内大叫:“喂!矶部!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跑过去的男人折返,一边蹒跚,一边将膨胀的脸孔从门边探进来说:“你们在干吗?现在可不是玩耍的时候!” “我们又不是在玩,我在问你发什么事了?” “绞杀魔从监禁房里跑掉了!” ——杉浦……逃走了? 他想要干什么?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是逃走了吗?” “当然是逃走了!难道人会凭空消失吗!” 男子说完,又摇晃着庞然身躯跑走了。 木场猛地站起来,另一名刑警也追上去,侦探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女学生!” “走……去哪里?” “是啊,去这所学校最适合自杀的地点。” “最……最适合自杀的地点?” 他在说什么? 适合自杀的地点? 难道杉浦要自杀吗?美由纪虽然不太明白,但说到最适合自杀的地点,就是小夜子跳楼的…… ——校舍的屋顶吗? “就是那里,他人在那里。” 侦探这么断定,但美由纪什么都还没有回答,也没有时间问理由或思考。美由纪站起身时,侦探已经离开房间,催促说:“太慢了太慢了,快点过来。” 侦探的步伐很大,而且跑得很快。 沉重的脚步声在四周反弹,后面跟着美由纪轻巧零碎的脚步声。 “侦、侦探先生!” “什么事?女学生?” “请解释给我听!” “不需要解释!” 警官忙碌地赶过美由纪与侦探。她和侦探没有被责骂,也没有被阻挡。 玄关大厅挤满了乌合之众。 校长的声音传来:“门是锁上的!是谁说什么不管对方是谁,把门锁上加以监禁是犯罪的?我为了学生的安全,不顾你们的咒骂,还是慎重地上了锁啊!人不可能跑掉的!” “那门为什么开着?人不就逃走了吗?” 我不知道,是你们这些警察开的!开什么玩笑,是你放走的,这是帮助逃亡!竟然血口喷人,诬赖我是罪犯,给我修正!这所学校竟然如此蛮横无理,根本不是法治国家该有的学校!——谩骂叫嚣、冷嘲热讽漫天飞舞。 侦探斜眼望着他们,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绷起脸来,不屑地说:“女学生,彻底蔑弃那种东西吧……” 看样子,他已经放弃记住固有名词,决定以属性来称呼。 “……没有人品,发生事件时,就不会被分派到什么好角色。小角色们觉得无聊,所以才会像那样气呼呼的。在生气之前有事要做,去做该做的事的话,就没空乱生气了。” 侦探灵巧地避开彼此叫骂、扭打在一起的刑警和学院职员,超过他们的时候,大声叫道:“你们这群笨蛋!” 但是那群人本来就在彼此叫骂着“笨蛋”、“白痴”,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有个人把他们摆在一起诽谤。场面一片混乱。 ——找到了!在后面,绕到后面! 怒吼声,楼上又有好几名警官跑下来。众人一团混乱,有半数跑出玄关,剩下的跑过走廊。柴田站在楼梯上,极为慌张忙乱。柴田背后是杉浦的妻子——美江,一名千叶的警察正搂着她的肩膀。 “女学生,快出来,会被笨蛋们围住!”侦探说道,走出玄关。 两人来到中庭,背后是教职员大楼。 左手边是单人宿舍,以及古老而巨大的圣堂。 接着是礼拜堂、厨房与餐厅。正面是圆形喷泉。 喷泉对面是三栋宿舍,宿舍后方是果树园。 温室、菜园。通往校门的路。 右手边是老旧的校舍。 学校形同铜墙铁壁,堂皇有如神明冷彻真理的具现。如此坚牢的构造物对人类来说,实在是太过于强大了。 小夜子被它反弹,夕子被它撞开。 侦探轻快地跑过石板地。 然后他用力跳上喷泉池边缘——美由纪曾经与小夜子并坐在那里,长满了苔藓的石制边缘——然后望向校舍屋顶。美由纪也来到侦探身旁,同样踮起脚尖拉长身子,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于是她也学侦探站到喷泉边缘上。就在美由纪爬上边缘的时候,侦探已经向校舍跑去了。 “侦探先生!” 校舍的正面玄关。 门扉的缝隙。 一晃。 颜色,花纹,色彩。 暗褐色的石制大楼,染上了一点淫靡的色彩。 ——黑…… ——黑圣母。 和服——死人的衣服。 杉浦隆夫穿上了被诅咒的衣服,再次化身为恶魔。那么…… ——这是碧干的。 警官们从教职员大楼三三两两地跑出来,接着后门也有警官接二连三地出现。在那里!往那里去了!不要让他跑了!人在哪里…… 柴田及校长等人跑了过来。众多的小配角在校园里四处乱窜,狂乱得就像蚂蚁窝被挖开的蚂蚁一般。漫无秩序的分子在坚硬的构造物内部横冲直撞,到处反弹。道理内侧的痴愚。 “在那里!在校舍里面!”美由纪叫道,伸手指去。 “……他在校舍里面!” 刑警耳尖地听见。 “里面?杉浦在里面吗?” “呃……和服、有和服……” “和服?什么和服?”柴田一脸苍白地转过来,“吴同学!怎么了?” “侦探先生他……” “榎木津先生追上去了吗?他追进校舍里了?津富先生,快叫警官!那女孩——碧有危险了!” ——碧? 有危险? “杉浦把碧抓来当人质了!吴同学,你不是和碧在一起吗?为什么和她分开了?” “碧变成人质了?” ——假的。 这是碧为了起死回生而做的戏…… “碧果然与事件无关,那个男的……” 不对,不是的。碧她…… ——说不出口。 美由纪说不出口,她说不出真相…… 真实总是无法诉诸言语。 “……那个男的到底是怎么逃出房间的?”柴田自暴自弃地叫道,前往校舍。 把杉浦放出房间的是碧,然后碧给了他死人的衣裳,设下最后的圈套。一切都是碧设计好的,可是……她到底要怎么收场? ——最适合自杀的地点。 碧会自杀?不对。 ——杉浦绝对不会供出我。 ——警察没办法逮捕我。 ——我要把大家全都杀了。 她要杀掉杉浦,不对,为了把一切都葬送在黑暗中 ,碧要把自己伪装成被害人,让杉浦自杀。 “在屋顶!一定是在屋顶!” 美由纪踏上夕子流过血的石板地,冲进校舍。 校舍内部充满了诡异的气氛:宁静的兴奋、嘈杂的寂静,无法预测的预定调和。 符合预测的意外状况…… 柴田穿过警官形成的人墙。 美由纪跟在柴田后面,一起穿过去。她跑上不会吸收冲击的石制阶梯,美江从背后跟上来,美江一定是甩开了刑警,说她不需要借助男人的力量。但是美江不明白,愈是坚强,反弹的力道也就愈大。 美由纪经过与老太婆争执的楼梯转角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感觉就像做梦一样。那一定是梦。 在通往屋顶的楼梯底下,聚集了许多人。 坚牢的容器里,沉淀的空气凝固起来,只有那里的密度变得浓稠。沉重的紧张高涨,光是移动视线,似乎也会受到空气抵抗。 最前方——几名警官举枪戒备着。 美由纪凝目希望,看向准星的前方。 楼梯的最上阶。 通往屋顶的门前。 杉浦隆夫——架住了织作碧。 色彩鲜艳的水鸟花纹飘动,他以歌舞伎演员招牌似的姿势站着。 肮脏的脸并没有涂黑。 取而代之的,碧漆黑的发丝摇曳着。 水汪汪的眼睛睁得老大,蓓蕾般的嘴唇微微颤抖。 她惊恐的表情宛如冻住一般。 纤细而白皙的脖子上,粗鄙的拇指和食指、中指掐了进去。只要杉浦的指尖稍微用力,似乎就能够把碧的脖子一把拧断。 另一方面,杉浦神情空虚。眼睛焦点涣散,嘴巴半开,发狂似的激烈喘息。他的脖子不安定地摇晃着,偶尔会突然双眼圆睁。 不管怎么看…… 都不像是在做戏。 “隆夫!”美江叫道,“隆夫!住手!不要做那么恐怖的事!” “快住手!”美江尖叫,但是她的声音被充满黏性的空气给拽住,连回响都没有就消失了。 杉浦“噢噢”咆哮,碧发出“咿”的微弱尖叫。 粗壮的手指掐的更紧,纤细的手指不停地颤抖。 ——闹剧。 这应该是一场闹剧…… 这是做戏…… ——难道……是认真的? 不能被骗,美由纪屏息。 警官们全都放低了腰,重新拿枪瞄准。 “住……” 杉浦用左手举起碧,把她挡在自己的脸旁边,拿她当盾牌。 右手指深深地掐进脖子里。 “……住口!” ——他是认真的? “隆夫!” “不行,不要刺激他。” 津富刑警抓住美江的肩膀,她甩了几下肩膀抵抗,但可能是被涨满的异常空气给慑住,一下子就沉默了。 动作停止了。 全员停止了。 全员的神经都集中在杉浦的手指动作。木场刑警分开警官,来到美由纪旁边。 木场以厉鬼般的凶狠表情瞪着杉浦,声音沙哑地问:“……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 陷入胶着。 柴田和警官全都汗流浃背。 杉浦不可能会杀碧,碧不会死。 杉浦应该很快就会打开那道门,冲上屋顶。然后照着吩咐,自己一个人跳楼。一定会这样的,一定……可是…… ——他是认真的吗? 紧绷——不符合这种气氛。比起紧张感,更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颓废倦怠感。即使如此,令人透不过气的僵硬怎么样都松弛不下来。美由纪甚至忘了眨眼,眼睛好干。 ——这不是闹剧……吗? 那只手是认真的吗? 时间停止,刹那间化为永恒。 就在美由纪这么想的瞬间。 喧嚣如同涟漪般从楼下悄悄地潜近,不久后化成了嘈杂的噪音。 时间流动起来。 美由纪眨了几下眼睛,回过头去。 人墙分开,一个戴着银框眼镜、长相醒目的西装男子如向导般出现了。后面有两名男子并肩站着,一个是娃娃脸的年轻男子,另一个则是有着一副不可思议长相的和服男子。 两人往左右让开,那里站着一个身披黑暗的——死神。 黑色的和服外套,衣摆底下露出的服装也是漆黑的。 他…… 是侦探找来的人。 杉浦一瞬间露出痴呆的表情,随即戒备起来。 津富和警官也露出奇异的眼神望去。 场面动摇了。 死神仰望杉浦,就这么无言地解开和服外套。银框眼镜男子从柴田后方附耳过去,急急地说了些什么,柴田瞪大了眼睛。死神望着杉浦,将和服外套递给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 黑色的简便和服、黑布袜及黑木屐,只有木屐带是红的,手中的短外套也是黑的。 死神从怀里取出手背套戴上。 然后他将黑色的短外套一甩,穿上。 沉淀的空气一口气被搅乱了。 “你吊人胃口……也吊得太久了吧。”木场说。 男子穿过警官之间,走向楼梯。 警官好像搞不清楚状况,像是客气地左右退避。最前面的警官也失去了矛头,放下手枪。 男子站在前头。“杉浦先生……”声音很嘹亮。 杉浦没有回答,眼睛像野兽般布满血丝,掐住碧的脖子的三根指头更用力了。 碧浑身瘫痪,那双睫毛修长的眼睛大大地睁着。 ——那是…… 水汪汪的黑色瞳眸,虹彩在一瞬间收缩了。 ——她在吃惊。 预料之外的敌人出现,碧动摇了。 “你被不好的东西给缠上了哪,可是杉浦先生,没必要连你都死。以那么丑陋的模样死去,你也心有不甘吧?附在你身上的妖怪……” ——他看穿了。 “……就让我来驱逐吧。” “附、附身妖怪?” “没错、附身妖怪。栖息在此世与彼世境界的,为害世人的恶物。” “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死人的使者。亡者似乎正在彼岸左右为难着,说她只有一件襦袢能穿,寒冷极了。所以……” 咯。 男子踏上阶梯一步。 “……把那件友禅还回去吧,还给……前岛八千代女士。” “什么!”木场叫道,“喂,京极,那是……” “安静。”男子以手势制止木场,然后说,“诸位警官,他不会杀害人质,可以请你们稍微退后一些吗?” 咯。 男子走上阶梯。 “不要过来!我、我会杀掉这女孩!” 杉浦的手指用力,碧挤出稚嫩的叫声。 “救、救命……” “我就是这个打算。” 碧很快就沉默了,闹剧对死神不管用。 “这游戏真差劲……玩弄大人是不对的。杉浦先生,这个女孩和你在寻觅的女孩完全不同。你要寻觅的人就像你所知道的,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你……你在说什么?” “去年夏天……一个女孩被卷进不幸的事件里,香消玉损。年纪、外貌虽然不同,但是这个女孩的长相或许酷似那个女孩。可是,杉浦先生,她们是不同的两个人。这一点你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吧?拿这女孩当做死人的替身,也太可怜了。” “你……知道她吗?” “我们有点缘分。” “你……是谁?” “我刚才也说过了,我是死人的使者,为了厘清死者与生者的分际而来。杉浦先生,因为你,这个女孩完全身陷其中了……” 碧的表情奇妙地纠结在一块。 “……世上有许多境界,可是所谓境界,多半是暧昧不清的。然而有一个境界,若不遵守,世界就无法成立,那就是生死的境界。听好了,人只要被杀就会死。所以……” 咯。 “不要杀这个女孩。” ——咦? 杉浦的指尖松开了。 碧睁大了眼睛。 “碧小姐,你的魔法又失败了。杉浦先生直到刚才都是……真心想要杀掉你的……” 碧的一双眼睛睁得不能再大,转动脖子,凝视杉浦的脸。 “……就像他杀掉本田幸三及渡边小夜子那样。” 杉浦的表情变了。 杉浦的右手放开碧的脖子,抱紧她似的,把脸埋进她的头发。 ——这……到底怎么了? 美由纪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就这样悄悄地扫视周围。柴田、木场、刑警以及校长,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碧,这个人只有在没有穿着那件和服的时候,才是你顺从的仆人。碧,听好了。杉浦先生现在惟有穿着那件和服,才能够是杉浦隆夫。他不是因为你的魔法而杀人,他是以自己的意志杀人的。” 咯。 “不要!”碧大叫,“不要!连你也要……” “碧,你……”柴田颤动着沙哑的喉咙说。 迟钝的模范青年心中发出了碎裂的声响。“……你……喂,难道你真的……” 一瞬间,碧以那双杏眼瞪了柴田一眼,大叫:“放开你的脏手!”溜出杉浦粗壮的手臂,狠狠地掴了他一个耳光。 “骗子!没用的废物!” 碧挥舞双手,不断地殴打杉浦。“去死、去死!”碧大叫着,粗暴地试图从杉浦身上扯下和服。杉浦想要逃开,身子一个回转,撞上了门。碧抓着和服,就这样被甩开,撞到墙壁。 杉浦开口了:“我……我是个废人,是个人渣。我一无可取,什么也做不到,没有资格当人!所以……” “那样的话……”碧叫道,“你给我去死!” 黑衣男子冲上前去,抓住碧的手臂,把她扯过来,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 “你适可而止一点!等一下再处理你。木场修!”男子说道,把碧推开。 木场分开警察冲上来,架住陷入茫然的碧。 但是杉浦早了一步,他打开门扉,跑出屋顶。 男子追向杉浦。以此为契机,警方动了起来,美由纪也跟上去。 ——杉浦想要杀碧? ——他不是碧的手下吗? 可是碧叫他去死……杉浦他…… 美由纪来到屋顶。 就像那一天,追着小夜子上楼的那一天。 警官们吃惊地呆在原地,柴田以及抓住碧的手臂的木场跟着美由纪走上来。 风好强。 男子的黑袖子随风摇摆,他伫立在屋顶。 杉浦蹲在本田的尸体先前倒卧的地点,他的右手被扭到背后,肩膀被按住了。制住他的是…… “侦……侦探先生!” 侦探不是追在后面,而是抢先一步爬上屋顶,等着防患于未然。 “那边的女学生,就像我说的吧,我总是对的,相信我吧!”侦探大声而明朗快活地说。 然后他望向黑衣男子说:“太慢啦,你这个足不出户的家伙。” 男子表情不变,回嘴说:“难得看你派上用场。” 人群三三两两地上来了。 木场刑警抓着碧的手臂出现了。 碧她…… 抱着死人的衣裳,压低了脸朝上瞪着世界。柴田如同废人般望向碧的脸。 “碧……你……”接不下去了,“怎么回事?榎木津先生,请你说明!碧,你到底……” 这个发展在各方面似乎都超过了柴田的承受范围。至于接着上楼的校长等人,好像甚至连摆出人类的表情都没办法每一个都像戴了能剧面具似的,面无表情。美由纪也相去不远,她并没有冷静到可以嘲笑他们的地步。 侦探回答柴田的问题说:“说明不是侦探的工作,这个男的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的。别管那么多了,杵在那边的警官,你们到底要劳动我多久!” 警官没有上司的指示似乎就不会动。津富和其他刑警总算出面,吩咐部下架住杉浦,而杉浦总算被警察给套上逮捕绳了。 此时,警官左右分开,出现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中年男子。他的背后…… ——碧的母亲。 织作家的妇人更加坚毅,以凌厉的眼神盯着女儿。 校长和柴田茫然走近。中年男子来到木场和碧的面前说道:“我是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的荒野警部,你是木场巡查部长吗?我从大岛那里听说了。多谢你的协助,请把女孩交给我……” “交给你?什么意思?” “我们推断,麻田夕子是遭人杀害。我们正与校方交涉,要校方把这名女孩当做重要关系人交出来,结果就发生了这场骚动……” “然后呢?” “你是织作碧吧,我们差点被你的演技给骗了,看样子你是自掘坟墓了。从你刚才丕变的态度来看,那个绞杀魔和你是什么关系,也不言而喻了……” 确实,黑衣男子刚才说的话,使得碧与杉浦之间的关系败露了。那个场面不管怎么看,杉浦都是听命于碧,至少他们两人不是人质与暴徒的关系。而且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于碧采取的自发性动作而曝光的事实,无从辩白。 木场开口道:“我不太懂哪,这个案子可以光凭你们的裁量处理吗?不好意思,我不这么认为,而且这跟我的案子也有关系。喂,京极……” 黑衣男子默默无语。 碧的母亲注视着他的侧脸。 木场没有行动,于是荒野警部指使津富以及木场称为矶部的刑警把碧带走。木场意外地没有反抗,但是碧紧紧地抱着死人的衣裳,浑身僵硬地抵抗着。两名刑警说着“喏,过来”,硬是抓住碧的手。 “你干脆一点!”如此出声恫吓的,竟是碧的母亲。 碧望向母亲。 即使如此,她的表情依旧美丽。 碧将那张童稚白皙的脸转向荒野警部,诅咒似的说:“对我做这种事,你别以为你可以善终。” 黑衣男子极为悲伤地望着她虚张声势,呢喃说:“你好像还不明白哪……” 接着他走到荒野警部面前。“……警部,敝姓中禅寺。” “……你是什么人?” “一介祈祷师。” “附带一提,我是侦探!” 荒野警部一脸苦涩,轻蔑地望向侦探。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请一般民众不要做出逾越本分的行为来。刚才……你也不是出于什么根据或确信才那么做的吧,幸好最后是成功了……” ——不对。 刚才黑衣男子是确信会变得如此才行动的,美由纪看得出来。如果当时黑衣男子不在场的话,警方究竟怎么打算收拾那个场面?不可能没有任何人牺牲。那场人质骚动,几乎已经确定是碧为了逼杉浦自杀而演出的一场戏,而且如果杉浦不肯听令于碧的话…… ——碧早就已经死了。 不是杉浦就是碧,一定会有一个人丧命。 警察却没有看出这一点。 男子开口道:“我真是惹人嫌呢,我并不打算妨碍警方搜查,只是……” 男子——中禅寺望向杉浦。 “……照这样下去,杉浦先生和碧恐怕是不会招供的。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既然我已经接下这个工作,我就必须拯救这两个人当中至少一个才行。请……给我一点时间。”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么我以警方的说法来说明吧。我知道关于案件的某些事实,我想向各位报告这件事,能否请警方安排。” “我们欢迎提供消息……” “但是我有条件。请将现在在场的所有关系人集合到一处,我再公开详情。” 木场得意地笑了:“警部先生啊,我忠告一句,你最好照着这个人说的做。这家伙精通诅咒作祟,忤逆他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哟。喂,京极,一个小时可以解决吗?” “只救其中一个的话。”中禅寺说道,视线转向楼梯出入口。 他的视线前方,那个长相不可思议的和服男子,正深深地、毕恭毕敬地对他低头行礼。 织作碧的母亲皱起了眉头凝视那个人。 美由纪感觉到一阵恶寒,仿佛背脊冻住了一般。 因为风非常冷。 警察似乎答应了中禅寺的提议。 是看到事态暂时解决而放心了吗?或是柴田表示出强烈同意的意向之故?直到人质骚动之前,杉浦和碧的移交问题好像都没有解决,结果两个人都平安无事地——活生生地——交到了执法人员手中,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杉浦隆夫、织作碧,荒野警部与津富、矶部这两名部下,柴田代理理事长、校长与事务长、教务部长,木场刑警与另一名东京来的刑警,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和娃娃脸的男子,戴银框眼镜、装模作样的男子,侦探与祈祷师,以及……碧的母亲和美由纪。 出去警官、律师及学院职员,还有这么多的人在上演着疯狂的戏码。 他们似乎选择了圣堂作为收容为数众多的关系人的场地。首先由荒野警部领头,超乎必要的大批警官包围着两名嫌疑犯,往圣堂移动。木场跟在后面。校长和柴田以及陷入茫然了。 中禅寺仔细地观察景观和建筑物。美由纪望了他一会儿,不久后从屋顶上的舞台下来了。 碧的母亲在楼下。尽管女儿被捕,她似乎更在意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的动向。男子似乎发现妇人正盯着自己,在玄关门口走近妇人身边,深深地低头行礼。妇人以眼神指向上方,问道:“今川先生,那位先生是那个……” “是的。我了解夫人的心情,但是再这样下去,事情也不会解决。” “这是茜的意思吗?” “不是的。有时候不说清楚真相,结果将会扭曲。目前的状况,也是过去的秘密所造成的扭曲,所以现在应该将其导正为是,恕我僭越,但我认为碧小姐与其就此殒命,倒不如被逮捕要来得好。” “我也这么认为。”妇人说道。 此时,侦探跑向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今川,说着“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管什么时候看,你这张脸都够奇怪的”,嘲笑了他一番,于是妇人行了个礼,离开校舍。 美由纪也跟上去。 “美由纪小妹……” 益山站在校庭里。隔了三天不见,总觉得益山变得不客气了。 “啊,中禅寺先生。” 中禅寺走出校舍。祈祷师以穿透性的锐利视线瞭望校庭,他的视线锐利得仿佛连坚牢的墙壁和石板地都能够穿透。中禅寺眯起眼睛,佩服似的短短“哦”了一声,说道:“建得真讲究。” “什……什么东西?” 中禅寺没有回答益山的问题,滑行似的在石板地上前进。美由纪不知为何,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益山追了上来。 柴田与一脸呆滞的校长等人也接着出来。 黑衣男子在泉水处暂时停步,再次环顾四周。美由纪也跟着扫视。 无机质的石板地,干涸已久的喷泉。 空无一处的宿舍大楼,单人房大楼,教职员大楼。 果树园,温室,菜园,厨房与餐厅。 老旧的校舍,巨大的圣堂,礼拜堂。 “礼拜堂……是那一栋吗?” 中禅寺凝目望去,他的视线停留在礼拜堂诡异的浮雕以及象形文字上。 “哦,地占术[注:地占术(Geomancy)泛指一切利用土地魔法所进行的预言体系。利用石头或树枝等,以呈现出来的形状对照十六种特定的图形来解释,并进行预言。]吗?”中禅寺呢喃,脱离前往圣堂的行列,朝礼拜堂走去。 “你、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啊。” ——他看得懂! “上面写些什么!” “不想死、想要钱之类的……” “咦?” 信口开河吗?上面刻的不是俭朴、正确的神的话语吗? “你说什么?” “上面刻的都是这些没用的牢骚话。” “真的吗?” “真的。这是……星座石吗?”黑衣男子找到天蝎宫的石板,蹲在前面。“Tristitia,悲伤……大地。” “咦?”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哦,还有啊。” 金牛宫的石板。 “Lsetitia,喜乐……风,好像不是想操作什么,这是装饰吗?” “什么意思?那是什么?” 中禅寺依然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吴同学。你是吴美由纪同学吧?” “是的……” 中禅寺倏地转身,眉间挤满皱纹。他的眼睛如同野狼,一张脸毫无血气,看起来相当不悦。 “可以请你告诉我这里的七不可思议吗?” ——他突然说这些做什么啊? 尽管觉得狐疑,美由纪还是顺从地回答:“吸血的黑圣母、十三块星座石、流泪的基督画像、打不开的告解室、滴血的厕所、自己弹奏的钢琴,还有十字架后面的大蜘蛛。” “这些分别在哪些地方呢?” “是的。黑圣母是在……” “在这座礼拜堂的后面吧?除此之外的是在哪些建筑物里呢?” “基督的画像在图书室旁边……” “也就是校舍里面吧?图书馆是对面右边吧?” 中禅寺望向校舍。 “是的,会自己弹奏的钢琴在教职员大楼。” “教职员大楼?不是音乐教室吗?”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 “滴血的厕所呢?” “是单人房宿舍一楼里面的厕所。” “打不开的告解室是在圣堂还是礼拜堂呢?” “在礼拜堂。真的打不开,不过我们都认为那只是一间没有使用的房间,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告解室。学生不会去忏悔。” “我想也是,这里并不是基督教的场所。” “咦?” 他是不是满不在乎地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十字架后面的大蜘蛛是在圣堂吗?” “是、是圣堂没错。” “原来如此。那么黑圣母是附加上去的吧。” “附加上去?” “是啊,还有第十三块星座石本来也是没有的。宿舍的……嗯,最左边的建筑物有没有什么不可思议?” “咦?最左边?靠餐厅的建筑物吗?” 似乎美由纪原本居住的宿舍大楼。 “啊,这么说来……我记得刚入学时,听说那里的楼梯会多出一阶。” 这个怪谈是她从小夜子那里听来的。 “就是那个……”中禅寺说道,“……不可思议原本是这六个吧。” 中禅寺这么作出结论后,站了起来。 益田跑过来,绕到他前面说:“中禅寺先生,那是什么意思?太奇怪了,那样不就变成六不可思议了吗?” “奇怪?什么叫奇怪?又没有法律规定,怪异的数目有几个又有什么关系?无论是六个还是十二个、一百个都无妨吧?” “可是说到不可思议,平常不是都是七个吗?” “才没那回事。” “哪有什么三不可思议还是五不可思议的?” “益田,如果真要说的话,这世上根本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祖父说过的话。 美由纪重新望向中禅寺的脸。 中禅寺扬起单边眉毛。“把七视为特别的数字,这种习俗应该没有那么古老。有几个都无所谓,益田。”黑衣的祈祷师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 益山——但中禅寺叫他益田,所以益田应该才是他正确的姓吧——露出非常不服气的表情说:“是吗?可是……对了,基督教的罪不是有七种吗?对不对,美由纪小妹?” 美由纪答道“是”。 中禅寺说:“是这样没错,但是怎么能把原罪和不可思议拿来相提并论呢?日本开始流行起七这个数字,是在近世以后吧。不过古时候确实就有奇数的咒术,像是七五三[注:男孩在三岁及五岁、女孩在三岁及七岁时,于当年十一月十五日到神社参拜并祝贺的习俗。]、七夕、七枝刀[注:石上神宫收藏的铁剑,据传为四世纪时百济赠送给倭国(日本)的祭祀用剑。]等等,基本上虽然古老,不过像父母的七光[注:指父母的权势、庇荫。]、七变化[注:一种歌舞伎变身舞蹈,由同一名舞者迅速地变换七种角色。]、七曲[注:形容迂回曲折的道路,意近九弯十八拐。]、七道具[注:有各行必备道具之意。]等等,都不是那么古老的。” “可是不是有七福神[注:指惠比寿、大黑天、毗沙门天、弁财天、福寿禄、寿老人及布袋。]和七观音[注:佛经中的七观音,即千手观音、马头观音、十一面观音、圣观音、如意轮观音、准胝观音、不空羂索观音。]吗?那是日本的吧?而且不是很古老吗?” “七福七难是仁王经中的教诲,所以是佛教。七福神的成立,也是最近的事。而且成员换来换去,常有变动,现在虽然大致上固定下来,但福寿禄和寿老人重复了。如果把他们算做同一个,那就是六福神了。此外,如果把经常轮替的弁财天和吉祥天两边都算进去,那就成了八福神。七观音也是把原来应该交替的准胝和不空两边算进去,才是七观音。但原本是六观音。七不可思议也是一样的。”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过六不可思议的。” “是没听过。没有那种东西……或者说,没有人会用那种算法概括或称呼。说起来,七是一种数字的咒术,而不是图形的咒术。这里被设下的,是图形的咒术。” “图形?” “对。例如说,七曜纹虽然是七,但那是在六角形中心加上一点,才成为七。五角形或六角形很常见,但七角形很不安定,所以没有。” “这……” “换言之……不出所料,织作碧是被操纵的。就是这么回事。” “完全不懂。”美由纪和益田异口同声地说。如果是碧操纵别人还可以了解,但说她是被人操纵,美由纪无法信服。 中禅寺双手抱胸,想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是啊,这六个不可思议几乎呈现等间隔,它们与中央的泉水也是等距离,这是六角形。换言之……” 中禅寺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六角形。 “……圣堂的十字架、宿舍的楼梯、教职员的大楼的钢琴,连结这三者的话,应该可以构成一个正三角形……” 接着他连接六角中的三点,画出三角形。 “……然后连结礼拜堂的告解室及单人房宿舍的厕所,图书室的画,也同意可以构成一个正三角形……” 最后同样画出一个倒三角形。 “这六个点形成了巨大的六芒星。” “六芒星?” “对。和小宇宙三构成体相互贯通的大宇宙三构成体,所罗门的封印。或者叫大卫之星。” “大卫……之星?” “美由纪同学,这就是答案。喂,益田。” 益田答道:“在。” “你可以从礼拜堂后面把黑圣母拿来吗?别担心,不会很重的。” “咦?……把……黑圣母……” 把黑圣母拿来? “你不愿意吗?” “也不是不愿意……不,我才不要,那好恐怖。那是诅咒的神像欸,会吸血的。” “你是笨蛋吗?操什么心,那只是块木头罢了。” 中禅寺完全不承认其神性。益田朝美由纪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面色有些苍白地走进旁边的小径。 圣堂传来呼唤中禅寺的声音。 “喏,我们走吧。把你的事件作个了结,你也应该尽早逃离这个蜘蛛网才对。” 中禅寺说道。 两人进入警官看守的入口。 这栋建筑物也非常坚牢。柱子充满装饰性,一样记载着美由纪看不懂的文字。呈拱形的天花板上垂吊着巨大的蜡烛吊灯,正面是一个巨大的扉型装饰,学生们称之为祭坛——它完全就是个祭坛,前面是十字架。此外还有一个被称做祈祷台的讲台。 呈现半崩坏状态的众多关系人,极为邋遢、稀稀落落地坐在成排的椅子上,看起来像一排缺了牙的牙齿。 最前排坐着杉浦,他被四名警官围住,并绑上绳子。他的正后方是荒野警部。稍远处坐着碧,她被两名刑警左右包夹。碧的母亲坐在离女儿很远的角落。 斜后方是柴田与学院相关人员。今川和疑似东京来的刑警坐在一起,只有木场一个人没和他们同坐,镇坐在正中央。 侦探不在。 中禅寺扫视全员,踩出咯咯脚步声,站在讲坛前。他仰望十字架。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那么我们开始吧。”黑衣男子打断荒野警部的话。 嘹亮的声音反弹得格外响亮。“集合在这里的各位,都是发生在这所学院的连续绞杀事件,以及发生在千叶及东京的连续溃眼杀人事件的关系人。这两起事件呈现多层并列,或点与点之间相接,有时候遁隐背后,有时候浮现台面,彼此遮掩,彼此烘托……” 美由纪不太清楚溃眼魔事件。 “……当然,若是俯瞰这两起事件,就可以发现它们其实是同一起事件。然而如果降到人的视点来看,这些都只是个别的事件。所以你们的所见所闻皆是事实,而这些事实又彼此抵消。首先,请各位留意这一点。” 感觉好像在上课。 “……我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因为没有完全把握住这个构造的人,应该会认为我接下来所说的话是完全无关的事。追查溃眼魔的搜查员,一定会觉得杉浦先生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杉浦先生的确与溃眼魔无关,但是如果排除杉浦先生,溃眼魔事件就会出现缺口。” 荒野似乎想要提出异议,但他暂时忍住了。 中禅寺看出他的脸色,先发制人:“我所说的话,绝不是毫无关系,也不是毫无必要,不过对于理解能力较差的人来说,听起来或许只像是无聊的陈年往事,或是毫无关系的知识。那样的话,也无可奈何……” 美由纪觉得这种情况,事先这么宣告是有效的。这么一来,学院那些人和一部分的刑警也只能认定如果听不懂,那就是笨蛋。他们的虚荣心和自尊心似乎超乎常人,一定会拼命想要理解,就算无法理解,也会装出了解的样子吧。 不管怎么样,都可以变得安静些。 ——说穿了就是国王的新衣的诈骗师手法呢。 美由纪恍然大悟。 “首先……我们先来整理发生在这所学院的事件吧。这所学院有崇拜恶魔的少女,她们称之为黑弥撒,进行放荡的仪式。这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是事实了……” 校长等人似乎很不服气,但没有说话。 “……仪式中的一部分有性行为——这就是少女卖春。此时,出现了一些人,可能会对仪式造成妨碍。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被溃眼魔所杀害,然后在某一个时间点,由绞杀魔承接了这个工作。这是这起事件的某一面。” “请等一下,”柴田发言说,“这与我所知道的事实不同。校内有恶魔崇拜主义者一事,我承认,可是杉浦对我作证说,他是为了雪清渡边小夜子同学的怨恨,还有除掉怨恨渡边同学的人,所以才杀人的。他清楚地自白,他是为了避免渡边同学为报仇雪恨而与恶魔崇拜者联系,才做出这些事的。但是照你刚才说的,绞杀魔是为了恶魔崇拜者而杀人。这……” “问题就在这里。仔细想想,这两边都算是正确答案。应该看做渡边同学与蜘蛛仆人的利害关系一致才对。而杉浦会动手杀人一事,恐怕与主线完全无关。” “什么叫主线?” “本人就在这里,直接问他比较快吧。杉浦先生,你杀害了本田幸三、织作是亮、渡边小夜子……这是事实吧?” 没有回答,只有喘息声作响。 “你为什么杀了他们?你有没有杀他们?” 喘息转为啜泣,在一声“呜呜”的呻吟后,杉浦答道:“是我杀的。” “为什么呢?” “因为……” “你不能说,对吧?” “是……呃,不。” “你的意思是,你杀人的理由就像柴田先生所说的?” “……是的,我、我是为了……” “为了小夜子同学?那么为什么你连小夜子同学都杀了呢?你用你那双手、你的十指,掐住了小夜子同学的脖子。你捏断她的骨头,扭断她的脖子,把她给掐死了吧?” “是……是……是的。” 中禅寺来到杉浦面前。 然后把脸凑近过去说:“好吧,杉浦先生,我们暂时先把命案搁到一旁吧。然后……是啊,来回顾一下往事好了。” 杉浦诧异地抬头,黑衣男子以锐利的视线直视那双不带知性的混沌瞳孔。 “关于你,我知道一些事。听说你以前是个小学老师,你自认不是个胸怀大志的教育家,也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教师。事实上,你的妻子美江女士也作证说,你是个无可无不可的平凡老师。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这……”杉浦支吾其词,从中禅寺的注视中别开视线。 他的侧脸暴露在美由纪的眼中。 ——杀死小夜子的人。 不可思议地,她不感到憎恨。 过了半晌,杉浦呢喃地说:“……或许是吧,可是,那样还是太自命不凡了。我连幼童都比不上,是个愚笨的人。是的。” “可以说说理由吗?”中禅寺说。 “有一天——我忘了确切的日子了,但是从那天起,我没办法去学校了。我没办法解释得很好。我认为小孩子很天真,很可爱,但是我到现在都还是觉得学校很可怕。” “你害怕职场、害怕学校……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小孩子很可怕。” “你觉得他们可爱,却也觉得可怕吗?” “我怕的不是学校,是小孩。我一定是对自己失去了自信。像我这么愚昧低劣的人,真的能够教养儿童、有资格指导或教育儿童吗?首先要有自信,才能够指挥别人做这做那不是吗?但我并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我的言行举止不足以成为孩子们的模范。” “把自己想成一个低劣的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那只不过是一种借口罢了。没办法,我就是很差劲,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这只是借口……” ——他是恶魔,口若悬河。 就像侦探说的。 “……而且你说的恐怖,实在是一种很模糊的形容。负面的感情全都可以归结为恐怖这个词汇。请你说得更具体一点。” “就算……你这么说……” “例如说,他们加害于你?” “是……的,我感到危险。小孩子掐住我的脖子,虽然只是在玩,可是我好难过。可是这时常发生、稀松平常的事,我无法忍耐。所以,我果然是个差劲的人。” “又是差劲吗?可是,事情真的就像你说的吗?如果没有恶意或杀人意图,就算对方是儿童,只要叫他们住手,他们就会住手了。” “……可是他们不住手。我说住手、不要这样,可是他们不听。” “不听……原来如此,这就是恐怖的真面目呢。” “咦?” 杉浦好像在思考。 然后他似乎想到了。“啊……或许……就是这样。我发现他们听不懂我的话,一瞬间,我的心情也完全无法传达出去,我搞不懂这些孩子,顿时感到无比恐惧。我觉得孩子们看起来都像听不懂人话的异形,我打倒好几个学生,逃走了。” “是啊,你确信不可能透过语言传达意志,陷入不安了吧。然后……你逃走了吧?” “是的……就像字面上形容的,我遁逃了。我逃离了孩子、学校、妻子、社会、自己、世界上的一切。内子为了让我回归职场,尽心尽力地照顾我,但是问题根本不在那里。我不是失去当老师的资格,而是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内子愈是滔滔不绝地晓之大义,我就愈是丧失自信……” 美江的表情僵硬了,这是在说她。 杉浦不知不觉间变得饶舌。 这就是这个人——祈祷师中禅寺所使用的技法吧。而且……虽然话题已经远远地脱离杀人事件,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埋怨。 ——这就是他的目的。 既然他是祈祷师,那么除魔就是他的工作。 刚才他也说过,他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祈祷师说:“你因为沟通不全,逃离了孩子们。恐怖这种感情,是为了逃避或想逃避接触对方所产生的不快感而萌生的。但是,让你感到不快的对象扩及到了成人。请告诉我其中的理由。” “我也不知道,这只是因为我是个不适应社会的人吧?我终究只是……”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自卑是一种逃避,而不是说明。那么我换个问法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大人的?” “咦?” “区别儿童与成人的境界在哪里?” “这……” “你是不是变得无法明确地界定出该逃避的对象?你先是失去了基准……” 杉浦沉默了一阵子。 然后他小声地说“对”。 “就……就像你说的,我迷失了儿童与成人的境界。不,不只是这样,我迷失了一切的基准……” 杉浦仿佛决堤似的滔滔不绝起来。“的确,我很苦恼。我只不过是多活了几年,只不过是这样,就能够自信满满地斥责孩子们吗?成人就是无条件地比儿童伟大吗?如果没有这样的特权,我就无法那么做。那么……” 杉浦开始粗声粗气起来:“……那种特权又是依据什么基本赋予的呢?我搞不懂这件事……然后一切都搞不懂了。例如说,男人和女人,哪边比较了不起?如果男女有高下之分的话,那么一个人因为是男人,或因为是女人,就可以被赋予这样的特权吗?我被教导身为一个男人应当要如何,但是不管怎么看……” 杉浦回头望向美江。“……作为一个人,内子都比我更优秀好几倍、好几十倍。内子参与社会,独立自主。那么,男人的特权又是什么?而社会又是什么呢?如果工作的人比不工作的人了不起,就表示有钱人比穷人了不起。可是,这对贡献社会又有多少价值呢?我完全不懂!” 杉浦甩开警官的手站起来。“请你告诉我!区别自己和世界的境界到底在哪里?” 中禅寺说了:“你连这都不懂吗?” “没……没有人告诉我。只有人告诉我,说为国家而死,为陛下而死才是美德,但是战争一结束,又叫我去赚钱,说在经济上独立自主才是身为一个社会人的条件,像我这种无法适应社会的人根本是个人渣!” “我明白了,你无论如何都想当个人渣就是了……”祈祷师说。接着他低沉地、以清晰的发音说:“……美江女士抛弃了你这个人渣,你成了孤单一人。然后杉浦先生,你遇见了那个女孩——柚木加菜子小姐,对吧?” “呃,喂,京极!”木场刑警站起来,“你给我说明!难道这跟去年的事件……” “嗯,没错。如果没有那起事件,就不会有今天这起事件了,木场修。” 木场吼也似的说:“你说什么?”荒野问道:“那起事件是指什么?”祈祷师回答:“是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柴田先生也非常清楚吧?” “我、我知道。可是为什么那个女孩……” “杉浦家就在柚木家隔壁。对吧,美江女士?” “是……的。” “等一下,我们不知道那起事件的详情,就连警察内部也发出了封口令,千叶本部根本就排除在外,我们完全不晓得那起案子!” “没必要知道事件的概要。只要知道去年夏天发生了这样一起事件,而那起事件与这里的几个人有关,这就够了。我、榎木津、木场刑警和青木刑警、益田及增冈律师,当然还有柴田先生……以及杉浦先生,都是关系人。” 中禅寺离开杉浦身边。“只是,杉浦先生表面上与事件无关。除了我以外,刚才我所提到的这些人,都列名在柴田财阀顾问律师团所制作的报告书里面。但是里面并没有杉浦先生。他只是偷窥而已,偷窥了邻家……” 杉浦依然站着。 “……然后他认识了加菜子小姐,对吧?” “那个人……不是孩子,也不是大人。她不是孩子,所以我不怕,她不是大人,所以不烦人。不仅如此,她也不是女人或男人,她只是个……美丽的人。属性在她身上是暧昧的。那个时候,美江正好弃我而去,我对他人的恐惧与日俱增,连饭也不能好好吃,我对于不拒绝我的她感到兴趣,然后……” “然后,你偶然目击到加菜子小姐被掐住脖子的场面……对吧?”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杉浦头一次露出哭泣以外的表情。 而中禅寺……初次得意地笑了。 ——感情。 杉浦隆夫恢复了感情。惊讶、悲伤、发现——他借由不断地回顾自己,徐徐地恢复了人格吗?染上了乌鸦般漆黑色彩的黑暗向导绕到杉浦的座位后方,从背后对他呢喃:“怎么样?杉浦先生,你看到了吧?” “看……看到了。” “那是什么样的情景呢?” “白……白色的、纤细的脖子,被柔软的手指掐住。” “然后怎么样了呢?” “她、她痛苦地挣扎。” “她真的很痛苦吗?” “与其说……是痛苦……” “与其说是痛苦?” “更……更接近恍惚……” “你以为……她死了吗?” “我以为……她死了。” 杉浦的脸一直是无为、无力、面无表情,此时却变得一片潮红。 “绝对死了,我以为她被杀死了……”杉浦睁大松弛的眼睛说。 状似愉快。 “但是,”中禅寺严厉地打断了他的愉悦,“但是她还活着,那只不过是对她怀抱着爱恨参半感情的家人的恶作剧罢了。对吧,木场修?……” “不要问我,混账。” 木场刑警似乎对那起事件有着特别的感情。 就连美由纪这种迟钝的女孩都能够察觉这一点。 “你被逼到了绝处。成人与儿童、男人与女人、社会与个人。你把差异置换为阶层,然而那种阶层构造又已然崩坏,你在看到她之后,得到了一个结论。她的存在拯救了你。” 中禅寺从杉浦背后谆谆告诫似的说,“你似乎曾对柴田先生说过,你被女学生救过一命,指的就是这件事吧。她是尚未完全成为大人的孩子,却又是个不能够称之为孩子的女人。然而若要说她是个女人,又太过年幼,当然,她也不是个男人。她独当一面地谈论世事,确实低踏在地面,独立生活,但是没有生产力,也没有经济能力。属性的暧昧,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境界。因为她是个彻底的境界性存在,所以使得境界失效了。然后,她更踏越了平常绝对无法超越的一线……” “无法超越的一线……” “生与死的境界。尽管被杀,她却仍然活着,她站在生与死的夹缝间。” ——我是为了厘清生者与死者的分际而来。 这个人一开始这么说过。 ——人只要被杀就会死。 他也这么说过。 “你不是迷失了境界,而是站在境界线上。不管是成人还是儿童、男人或女人、社会或个人、生或死——你哪边都没有去,而是一直伫立在正中央……在柚木加菜子的咒缚下。” “站在……境界上?” 那么他当然看不见境界。 “你为何会站到这种地方?这一点先暂且不提吧。你予以神圣化的加菜子对你下了什么神谕吗?” “她……” 杉浦已经完全被祈祷师掌握在手中了。 “她说掐住她脖子的是她的母亲,但是她的母亲老早就已经去世了……” 毛骨悚然。 “……她对我这么说:从和服里伸出来的手,是母亲的手——是从冥界里伸出来的死掉的女人的手……” “原来如此,编的真妙。”祈祷师冷冷地说。死人的衣裳伸出来的手,全都是来自冥界的女人的手——女人的手?女人…… “所以你就拿这个当理由是吧?” “理由……”娃娃脸男子——他似乎也是刑警——问道,“这就是他行凶的时候要穿上女性和服的理由……吗?” “表面上。” “表面?” “若是借用某人的说法,那就是用来解放受压抑的深层的圣具,但我不喜欢那种粗俗的解释。不管怎么样,杉浦先生无疑是通过邻家的少女,获得了女性和服、女学生、以及绞杀这些关键词。此外,在他不稳定而且迫切的精神状态中,死的绝对性动摇,死亡,杀人的意义也变得稀薄——应该把这些也考虑进去。” 杉浦沉默不语,他正受到批评。 “这些就暂且不管吧。杉浦先生后来的动向,就如同柴田先生及校方所获得的信息。你的精神虽然有一段时期逐渐好转,然而由于失去了救世主邻家姑娘,再次失去均衡,你逃出了小金井的住处。” “我看到幻觉,不……那不是幻觉,白色的手一直伸出来。不知道是小孩子的手、母亲的手,还是女人的手……” “那是女人的手。原来如此,看样子你受到很深的影响。然后你在浅草的秘密俱乐部遇到川野弓荣,透过川野,你被派到蜘蛛的仆人身边。然后……事件发生了,你杀害本田老师,杀害织作理事长,杀害渡边小夜子同学,袭击海棠先生……然后被拘捕了。” “是的。” “你说你对川野弓荣所作所为感到气愤。” “我觉得她所做的事不可原谅。” 杉浦开始恢复知性了。“……就像你刚才说的,我现在能够像这样活着,全是托那个人的福。对我来说,与那个人同年纪的女性,是神圣无比的。然而川野弓荣却让她们去卖春……所以当我听到那个荡妇死掉时,我感到痛快极了。” “你虽然这么说,却对弓荣唯命是从。有个说法,说因为弓荣是个虐待狂,而你是个被虐待狂,是吗?” “我是个差劲的人。你说我这样说是在逃避,但是我就是这么差劲,若不逃避现实,连呼吸都没有办法。我是个人渣,是社会的败类。那个女人看穿了这一点,收留了我。每当她欺凌我,我就重新确认到自己有多么差劲,然后感到放心。我来到学院,确实是为了做卖春的中介,但是大部分是出于自暴自弃。所以我并没有背叛川野弓荣的感觉。” “原来如此……换言之,你来到这所学院之后,邂逅了更完美的饲主,对吧?新的饲主,是你所崇拜的少女。而且又是恶魔崇拜主义者,是不折不扣的虐待狂。可是真奇怪,你和这些女孩相处,难道不会觉得自己崇拜的偶像堕落了吗?至少我所知道的柚木加菜子——你心目中的圣少女,并不是那种女孩。” 中禅寺缓缓地望向某处。 视线的前方是碧。 碧脸部朝下,忍耐着什么。 “……你还是不能说出……你所侍奉的少女的名字吗?” “这……我绝对不能说。” ——对此杉浦绝对不会自白。 “那样也好。只是,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所接触到的,只有蜘蛛仆人十三名同志里的其中一个而已吧?你真的不知道其他的同志是哪些人,对吧?” “这……这……” “我认为管理卖春的川野弓荣,知道名字的少女应该也只有一个。弓荣虽然斡旋卖春,但她没有必要知道名字。而从蜘蛛仆人的角度来看,她们是为了冒渎神明这个目的才这么做的,根本没有想到要别人指名,所以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吧。因为她们甚至没有拿钱……” 其中一个,那是…… “……所以你并不是蜘蛛的仆人这个组织养的狗,而是中心人物专用的狗,对吧?而那个人物,只有她一个人没有进行卖春行为……对吧?” 有那种事吗?碧她…… “……我有根据。让女巫服侍、让女巫舞蹈娱乐的中心人物,不是女巫,而是恶魔才对。女巫是恶魔的使魔,所以会做出淫荡的行为娱乐恶魔,但恶魔不必特别去这么做,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冒渎。” ——我…… ——是在诅咒当中降世的恶魔之子。 碧确实这么说过,可是…… “所谓蜘蛛的仆人……就是那个身为恶魔的中心人物率领的仆役组织吧。所以那个人才会自称蜘蛛。” “中禅寺先生……那么……” “青木,别冲动。那个女孩不是真正的蜘蛛,她只是宣称自己是蜘蛛罢了。怎么样?就算不必说出名字,你也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你只知道那个女孩对吧?然后……” “你说的没错,她是纯洁的!” “原来如此,这样就行了。听好了,杉浦先生,其实你不论男女,都一样讨厌。你惟一能够容许存在的,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只有少女。本田老师凌辱了少女,他对你来说,是令人憎恨到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恨的对象。所以尽管你只是被命令要教训教训他,却把他杀了……” “教训?喂,你怎么知道他被这么命令?说得好像你亲眼看到似的……”荒野警部说道,但中禅寺说的是事实。 可是这件事应该只有美由纪知道才对。 黑衣男子嗤之以鼻道:“很简单。那场屋顶上的闹剧,是为了威胁小夜子同学以及那里的美由纪同学,并杀害麻田夕子同学而设下的陷阱。本田是诱饵,用不着杀他,只要让他昏倒,或是把他眼睛蒙起来,绑起来就够了。就算是中学生,也知道无谓的杀人有多么危险。杀人需要许多善后工作。对吧?杉浦先生……” 杉浦点头。 “原先的剧本是预定把三个人引诱到屋顶上,让她们看到本田老师,心情大受影响,然后夸示蜘蛛仆人能够随心所欲地处置任何人,再把麻田夕子同学推下楼——不,命令别人把麻田夕子推下楼吧,我想。小夜子同学会跳楼自杀,是意料之外的事吧。” “但是,要怎么把她们引诱到屋顶上?” “很简单。只要利用某些方法,告诉她们本田在屋顶上就行了,她们一定会去的。事实上,应该就是直接告诉跑出房间的小夜子同学吧?” 小夜子奔出房间时,碧就站在楼梯的转角处。 当碧与小夜子错身而过,对小夜子说了什么,让她不得不往屋顶去。用那稚嫩的声音。 美由纪的悸动徐徐变得剧烈。 “你将本田视作少女的敌人,加以杀害。所以……如果只针对本田命案,你那番为小夜子同学杀人的发言应该不能算不对。但是,你一开始偷听小夜子同学和美由纪同学的话,并向主人告密,现在又说你是为了小夜子同学而这么做,是不是太可笑了一点?” ——杉浦他……告密? 那么,黑圣母——杉浦——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站在小夜子那边过。只是小夜子一厢情愿地误会了。 ——不是为了小夜子。 那么,小夜子怎么会死得瞑目呢? “你和本田扭打时,憎恶之情高涨,冲动之下杀了他吧。或者也是因为你穿上了那身和服?” 杉浦恐怕正以气息窥视着碧的反应。 他没有转头,但是他的意识集中在碧的方向。美由纪看起来如此。 “那件和服……” 是碧现在抱在怀里的死人衣服。 “……我听说那是一个死掉的女人的衣服。一穿上它,我感觉到自己仿佛变得不是自己——不,仿佛变回真正的自己一般,兴奋极了。我与其说是为了拯救那个渡边同学,不如说是以为那个人报仇的心情杀了那个男的。凌辱少女的家伙……我无法原谅。” “这样啊……”中禅寺露出怜悯的表情。 美由纪心想,那双制裁了凌辱少女的恶人的手,不久后就掐上了少女的脖子。这岂不是互相矛盾吗?可是,那双手也曾经拯救了数天后被自己杀害的少女一命。这表示他对小夜子…… ——还是有那么一点感情……吗? 但是似乎不是。 中禅寺更加冷酷地说:“……其实你想要接住的,是掉下来的麻田夕子同学吧?如果说你是在逃走时碰巧遇到自杀的人掉下来,这也太凑巧了。杉浦先生,你为了不让自己的饲主成为杀人凶手,所以在底下等待,准备接住被推下楼的夕子同学,对不对?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掉下来的竟是小夜子同学。紧接着夕子同学掉了下来,你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应该救助的夕子同学摔死了。就算是你,也没办法一次接住两个人吧。” ——然后小夜子误会了。 愚蠢——太过愚蠢的误会了。 “……然后是第二个被害人——织作是亮。他从某处获知了卖春的情报,当然成了碍事者。于是,你的饲主看上你杀害本田的本领,命令你去杀他。虽然这也是小夜子同学的希望,但你能够断定这也是为了小夜子同学吗……” ——他不是为了小夜子,根本不是。 小夜子还说是为了美由纪。 “……杉浦先生,你就像你证词中说的,在校园目击到是亮先生对美由纪同学施暴,于是你追了上去,这是真的吧。但是,你并不是跟踪是亮先生……” 中禅寺说到这里,严厉地瞪向碧。 “……而是直接去请示主人吧?或者你是去报告,然后你的饲主立刻命令你杀人,我是这么认为的。若非如此,就不合逻辑了。因为你的主人那段时间并不在学校了。” 杉浦跑去向碧报告理事长的动向。 然后碧命令他杀人,于是他动手了。 ——这跟小夜子根本无关。 美由纪莫名地愤怒起来。 “然后……轮到小夜子同学了。那天早上,你谎称外出采买,离开学院。然后你从饲主那里接到指令,叫你杀掉小夜子和海棠。” 是美由纪遭到海棠逼问的时候。 美由纪的心跳加速,她觉得小夜子太可怜了。 “你接到指令,回到学院,叫出小夜子同学。已经不再纯洁的小夜子同学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崇拜的少女,只是个女人罢了。她对你而言,反而是个主动亵渎了少女纯洁身体的冒渎者。所以……” “等一下!”美由纪站起来,踩出响亮的脚步声,来到杉浦面前。中禅寺没有阻止她。 “请让我说句话。你因为小夜子不是处女,所以杀了她?你真的是因为这种愚蠢的理由,杀掉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杉浦垂下视线,一脸阴沉。 左右的警官慌了手脚。 “回答我!” “没错。那个女孩不是神圣的少女,她是个肮脏的女人。所以……我用这双手杀了她。” “混蛋!”美由纪一拳揍上杉浦。 总算感到憎恨了。这个男的不是被人操纵的,他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杀害小夜子的。小夜子死了,那头柔软笔直的长发、浑圆的肩膀,都再也看不到、摸不到了。 小夜子死掉了…… ——我要怎么弥补这种失落感! 美由纪蹲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中禅寺站在她旁边说:“杉浦先生,你总是这样,轻蔑着女性。就算被她揍上一拳,也是罪有应得吧。美由纪同学,可以了吗?” ——轻蔑女性? “柴田先生,就像你所听到的,杉浦先生并没有说谎,就像他在自白中说的,他的动机是为了小夜子同学,同时也是因为受到恶魔崇拜者命令。但是,这些都是他自发性的行为。杉浦先生,你是凭你的意志杀人的。” “没、没错,我、我是依我的意志杀人的。我是个人渣、是蝼蚁、我是肮脏的猪猡……” ——那个人是虫。 ——没用的爬虫。 “……我是杀人凶手、我是个差劲的、没用的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杉浦先生,你适可而止一点!”中禅寺大喝。 余音回响。“你应该已经受够这样贬低自己了。” “受够?……” “我说的不对吗?所以你刚才……才会真心想要杀害人质吧?你心想就算是这个女孩,也已经不是神圣的少女了,她是杀人凶手,和你一样是人渣,人渣才没有资格侮蔑你……对吧?” “不、不对。她是……”杉浦偷瞄了碧一眼,“……只是个人、人质,我做了对不起……” 汗水,颤抖,恐惧。 “你要说她跟你无关吗?杉浦先生,你不是虫,也不是狗,更不是丑陋的猪猡。你这样诽谤自己,就等于是对女性特质的一种冒渎!” “女性……特质?”杉浦的表情像是想起了什么。 美由纪用手拭泪,起身移动到讲坛旁边。美江似乎对于女性,轻蔑这类字眼有礼了反应,慢慢地站了起来。 “隆夫……”美江出声。 中禅寺来到美江旁边。“这位美江女士是你的配偶,对吧?” 杉浦狼狈不堪。“是的……不,不对。那位美江女士曾经是我的妻子。她、她因为嫁给我这种低劣的人,平添了许多麻烦,一定也吃了相当多的苦。我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过意不去,连她的脸都无法正视,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她一点错都没有,请你、请你们放过她。” “隆夫!” 中禅寺制住美江的动作。“我明白,美江女士也很明白。可是你的配偶应该不愿意看到你这样侮辱你自己。若问为什么……” 中禅寺说到这里,望向门扉。“……因为你贬低自己 的真正理由,完全是因为你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歧视而且封建的观念,认定女人就是比男人低等。不仅如此,你更发现你的心中有着难以压抑的女性特质。女人是低劣的,而自己拥有女人般的特质,换句话说,自己是低劣的——就是这种愚不可及的推论不正当地束缚、贬低、折磨着你。你本来根本就不是什么被虐狂,你……” 一道砰然巨响传来。 “你是个女装变态!”门大大地打开,侦探站在那里。 他指着杉浦。“你想要变成女人,想得不得了!这种人世人称之为变态。可是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侦探大声关上门。益田守在门口。 杉浦回头,用一张孩子般的表情看着益田的动作。然后他转回身体,环顾众人。侦探大步走来,接着说:“想穿女装就穿,想化妆就化嘛,你这个笨蛋!那样可以就满足的话,你就是个开朗的变态!每个人都这样的嘛,阴间[注:在宴席中服侍客人,出卖男色的少年。]和男色狂热者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侦探大声说出结论,在最前排正中央坐下。杉浦就像失了魂似的瞪大眼睛,张着嘴陷入茫然。 “没错。你的本性就像他说的,是个律己甚严、诚实的人。你把战前的教育奉为圭臬,认为男人就是要雄壮威武,就这么不抱任何疑问地活到今天。所以你一直默默地扼杀着占据了你心中极大比例的女性特质。即使如此,你的女性特质还是没有消失。你纵然想成为女人也没有办法,于是只好借由贬低自我来取代。” “啊……” “你一直专注于隐蔽真正的自我。你为了掩盖自己的女性特质,不让世人发现,你学到了许许多多的方法。态度、习惯、嗜好,以及语言。你必须耗费大量的语言,才能够欺骗、说服真正的自己。为此,你比任何人都对语言不通这件事感到恐惧。因为只要剥掉语言这层外衣,你就只是一个丢人的男人——只是个劣等生。” 咯,祈祷师踏出声响。 “区分世界与个人的境界是运动——经验。惟有勤勉不懈地累积经验,境界才能够明了。” 咯。 “成人与儿童的境界是咒术——语言。惟有获得凌驾现实的语言,才叫做大人。” 咯…… “为何你不得不受到加菜子小姐的咒缚,一直待在境界边缘?答案很简单,因为你原本就居住在非男也非女的境界边缘……” 黑木屐的声音响起。 “杉浦先生,其实你应该非常嫉妒柚木加菜子。与自己丑陋,充满阳刚味、粗野的肉体相比,加菜子拥有近乎完美的美丽容姿和优美而可爱的动作。最重要的是,她和你一样,有着纤细的精神与敏感的感性。如同玻璃工艺品般纤细的感性放在你身上,只是一种低劣的象征,只能够是娘娘腔的极致,然而若是放在她的肉体当中,评价就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黑衣男人伸出手指,“……你深深地嫉妒邻家的少女,所以你想要成为穿着和服,杀害圣少女的圣母——冥界的女人。你想要成为女人,掐住少女的脖子!我说得不对吗?” “没错……”杉浦悄声说。 接着他抬头,第一次大声说话了:“没错!你说得完全没错!我一直想要变成女人。我想要穿漂亮的衣服,我想化妆,变得漂亮。可是那些全都不是身为男人的我被允许的,如果说出来,只会遭人嘲笑,然后我认识了内子,才知道以那种角度看待女性,是一种瞧不起女性的想法。认定女人就要穿着漂亮衣服的想法,是一种侮辱、一种偏见……” 杉浦的激情爆发开来。 “那么……那么我心中这种难以割舍的欲望究竟是从何而来?内子说,认定女人都要化妆,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要温柔婉约,是从男性的角度构筑起来的单方面的文化,是男性强加于女性的蛮横妄想,是侮辱女性的歧视行为。我了解这个道理,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化妆、打扮、表现的温柔婉约如果不是女性的特质,是一种低劣的事,那么强烈地想要这么做的我这个男人又算是什么?那我岂不是一个拥有低劣欲望的低劣人种了吗?” 黑色恶魔不为所动地说: “男女之别,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性别差异了。当我们说一个人像个男人或像个女人时,已经产生了超越性别的价值判断。这两者虽然相反,但原本并不是阶级性的。你认为你低劣的那一部分,其实是一种特性,不是劣性,也不是属性。会有女性抗拒这种特性是理所当然的,而有男性喜好这种特性,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 说到这里,恶魔放低了音调。“每个人都拥有男性特质和女性特质。” “每个人都有……” “没错。这是均衡的问题,只是哪边的程度较强,哪边较为显著,这部分有个人差异罢了。女性特质较强的男性并不低劣,也不一定因为是男人,就理所当然会充满男子气概。男人就要雄壮威武,必须充满男子气概才行——这也是愚昧的歧视,是一种毫无根据的偏见。这些观点,只在某个特定的场所和时间——文化当中,才有意义。” 接着,恶魔再次流畅地述说:“听好了。男人必须雄壮英勇,而雄壮英勇优于温柔婉约——这种扭曲的想法,是在最近才变得理所当然的。这一类的观点,在国家沉侵于战争这种愚行的时期都一定会出现。这种观点背后隐藏着一个阴谋,目的是为了让男人默默地上战场、默默地牺牲。这等于是一种时代所进行的洗脑——诅咒。” “我……” “容我重申,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低劣的人,也没有异常的基准。有些社会学者把罪犯认定为异常,将他们排除到一般人理解的范畴之外,这种态度才应该受到批判。如果犯法,可以加以惩罚,但是法律是从外在支持社会的规范,绝不能够涉入个人的内在,剥夺人的尊严或加以批判!所以……” 恶魔的呢喃贯穿了杉浦。 “……你犯下了杀人这种无法饶恕的大罪,这是必须受到追究,并严厉处罚的行为。话虽如此,你无论如何都还是应该舍弃自己是一个低劣人种的想法。你不是虫,也不是狗!” 咯…… 木屐声响彻堂内。 杉浦好似崩溃地跪倒下来。“啊,我……我杀了那个少女。我用我这双手、我的手指,掐住了她的脖子,拧断了她的喉咙,杀了她。我杀了她、我杀了她,我杀了她啊……” 黑圣母恸哭不止。 黑衣男子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不久以后严厉的口吻问道:“教唆你杀人的恶魔崇拜者是谁?” 杉浦抬起头来,开口了:“是……织作碧。” “好了。”中禅寺说。 没有人吃惊,每个人都已经知道了。 有种绕了好长一段路,总算抵达目的地的感觉。 但很显然地,中禅寺的目的不只是单纯地要把碧逼入绝境。事到如今,就算杉浦作证,也成不了决定性的证据,而且即使杉浦不开口,现在这种状况,碧也不可能逃得掉。 所以…… 美由纪认为,让杉浦隆夫在碧面前亲口供出织作碧这个名字,本身就有意义。这就是黑衣祈祷师的工作。虽然没有妖怪或幽灵登场,但是纠缠着杉浦隆夫的坏东西已经被驱逐了。美由纪觉得一定是这样的。 中禅寺静静地、严肃地开口道:“杉浦先生,无论如何,你都杀了三个人,你罪大恶极。虽说你在杀人时处于心神丧失状态,然而这是你主动招来的结果,无法推卸这个罪责。一想到被害人家属的悲伤,你的罪更是深重。” 杉浦对着空无一物的空间道着歉。 中禅寺站起来,对美江说:“美江女士,你打算怎么做?如果你想要离婚……这里就有律师。” “我……决定不离婚了。”美江毅然决然地说。 杉浦哭泣的脸转向妻子。 “我不说把隆夫逼到这种地步的是我,可是看样子,我也有责任。我不去理解他的苦恼,只会满口大道理,一个劲地责备他。我不断地对他说,不参与社会的人很差劲,不像个男人的男人很差劲。以充满歧视的态度对待他的,就是我。” 美江笔直地看着杉浦。“我只是用我批判的男人的视线看着他,真是惭愧。我虽然高唱着要提升女性的地位,但是看样子,我其实轻蔑着我心中的女性特质。我没有对女性特质作出正当的评价,结果只是在礼赞男性特质罢了。我不知道隆夫能不能出狱,但是如果他能够偿还自己的罪,回归社会的话……我会等到那个时候。名字怎么样都无所谓,名字跟个人的主义、主张是没有关系的……对吧?榎木津先生。” “当然了,桧山女士!”侦探背对她说,杉浦美江热泪盈眶,微微地笑了。 ——这个人身上也有什么东西被驱逐了。 美由纪这么感觉。 然后美由纪发现自己对杉浦的憎恶也消失了,模糊的不安一时凝固成憎恨这种形态,然后…… ——被驱逐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说说的驱逐俯身妖怪。祈祷师的巧言利口就像他所宣言的,不是炫耀知识,也不是解说或解谜,而是驱逐俯身妖怪的咒文吧。如果听漏的话,就无法洁净身心。那么…… 下一个猎物是碧吗?…… 碧被警官挡住,看不清楚她的样子。 天使已经没有退路了,就算做垂死的挣扎也没有用了。 只是…… ——只救其中一个的话。 祈祷师一开始也这么说过。 ——意思是无法从碧身上驱走妖怪吗? 那么接下来究竟…… 美由纪望着阻挡在神圣场所的男子。 死神开口了:“这是……杉浦先生的故事,是这起事件当中,属于他的真实。” 木场抱怨似的说:“可是以一部分来说,也太长了吧。喂,如果关口在这里的话,光是刚才的话就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了。” “川岛兄弟也是一样吧,不,木场修,你也是相同的。由于一点契机,肉体派刑警为了洗刷朋友的嫌疑,孤高地挺身而出,对抗巨恶——这应该会大受欢迎吧。” “不要在那里胡说八道!” “不过不只是木场修,现在集合在这里的各位,除了我与榎木津以外,每个人应该都有不输给杉浦先生的戏剧性故事。但是这些个人的故事,包括杉浦先生的故事在内,都与事件的整体……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柴田问道,“怎么可能没关系呢?杉浦是实行犯哪。如果他打消杀人的念头的话,就不会发展成……” “不会有任何改变的,真凶应该已经想好其他对策了吧。若问为什么,因为杉浦先生的行动全都在真凶的掌握之中。” “真凶?是指这个……”荒野警部指着碧。 中禅寺无视于他,说道:“听好了,这次的事件,愈是深入追查关系者的为人、人生观或价值观,就会愈莫名其妙。对于这起事件的设计者来说,登场人物的性格,只是不确定要素之一罢了。那种不确定的、只有意识到才会出现的幻影般的东西,只是一种妨碍。所以这起事件并不是那一类的案子。如果以犯罪小说来比拟的话,真凶所编织出来的……就是一个完全不需要描写人性的作品。” 众人好像都无法理解。 中禅寺望向碧,然后看向她的母亲。 没有变化。女儿低着头,母亲十分坚毅。 祈祷师移动到杉浦旁边,问道:“杉浦先生,我听说你在去年夏天——加菜子小姐从邻家消失以后,你工作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你在哪里工作?” 杉浦虽然哽咽不已,却很温顺地回答:“是的……我在印刷厂工作……不过只工作了一星期左右。” “在那里……你是否对谁说了加菜子小姐的事?” “咦?哦……那个时候好像毒性消失了似的,我觉得身心轻松了一些……对了,那里有个青年,很擅长聆听别人说话……我想我告诉他了。” “你也说了从和服里伸出来的女人的手吗?” “我想……是的。那个时候,我置身于日常当中,所以觉得我和那个人——加菜子小姐之间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似的。” “那家工厂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在信浓町……一家叫做酒井印刷厂的工厂。” “什么?”马脸刑警出声叫道。 “聆听你说话的青年叫什么名字?” “咦?呃……他姓川岛。” 木场敏感地有了反应。 “我记得是川岛——川岛喜市。” “怎么可能!”马脸敲打椅子。 “为什么会冒出川岛喜市来!”他怒吼说,“不可能有那么凑巧的发展!” 中禅寺不理会他的兴奋。 “我说过了吧?这并不是凑巧,也不是偶然。杉浦先生……应该有人介绍你去那家工厂工作。是谁?” “这……这……我不知道。” “听你放屁!”马脸吼道。 木场安抚他。“喂,加门!不要这样。这是我的拿手好戏才对,被你抢先吼光了,我岂不是没有出场的份了?喂,杉浦,当时你应该是个失业的疯癫汉才对,而且这种时期,哪有可能那么刚好找到工作?现在就连知名大学毕业的学士大人都找不到饭碗,离不开家,连话都不会说的你怎么可能那么顺利找到工作?” “是的,所以当然是……有人介绍我去的,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可不是的!” “呃……我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喂,不要给我说这种半吊子的屁话!难道路上有职业介绍魔在闲晃,一碰到人就硬要介绍工作给他吗?喂,杉浦!” “那个人是……拜访邻家的客人……” “拜访邻家……喂,京极!” “木场修,是去年那起事件发生的时候。当时你每天都往神奈川跑,介绍他工作的当然是柴田财阀的关系人吧。增冈先生……” 被称做增冈的男人戴着银框眼镜,看起来装模作样,他以异样急促的口吻回答:“哦,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认为当时的负责人是我,所以我当然知道,但不巧的是,我不认为除了我以外的关系者,会单独拜访那家人。那起事件发生的第一天——也是我与木场认识的日子——从那天开始,我就忙翻天了,我甚至呈上提案书要求派一个助理给我,结果还是没能如愿。” 木场没什么劲地回答:“你还是老样子,讲话够快的。” “慢慢讲话只是浪费时间。木场,中禅寺,我想这件事你们应该不知道,所以我趁现在告诉你们,那家酒井印刷厂,柴田律师团委托他们印刷有关武藏野连续杀人以及柴田耀弘遗产继承问题的报告书。” “真的吗?” “真的。因为印刷数量少,要是委托大型印刷厂,又有泄漏机密的顾虑,所以才委托那里。柴田集团底下并没有印刷公司,但是数据是要分发给老板等大干部的,又不能用手写,而且也浪费时间,所以我们寻找多少有点关系的小型印刷厂。” “是什么呀的关系?” “唔,我不记得了呢……嗯……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家印刷厂的经营者是织作是亮先生的大学同窗!我想起来了,中禅寺!” “喂喂喂!增冈先生啊……”木场刑警虽然出声,却好像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如此……杉浦先生,那时,你似乎就已经被分派了角色。成为这次事件的演员之一。你被真凶给选上了。” “选上?” “是的。那时,蜘蛛已经布下了网。若是一根两根地小心把线解开,那还有救,但若是没有发现,就会被拉紧深渊里……而你就被拉进去了。另外,可以请你告诉我,你离开家之后,是怎么去到浅草的俱乐部花园,认识川野弓荣女士的呢?” “我……听到加菜子小姐过世的消息,再次失去了均衡。然后,好像是八月底吧,我被幻觉侵袭,离开了家。我在路上彷徨了好几天……肚子饿得快死了,所以我去了酒井印刷厂。” “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怕。而且虽然只有一点,但印刷厂还有薪水没付给我。” “然后呢?” “因为我一直擅自休假,也担心可能拿不到钱,但印刷厂的老板付给了我全额。然后老板对我说,如果我没办法做白天的工作的话……把那家店介绍给我了。” 中禅寺的表情变得凶恶。“这应该也不是偶然。介绍给你的店里有川野弓荣,弓荣会收留杉浦先生,然后把他送进这所学校,还有前岛八千代的和服会送到他的手中,全都不是偶然。杉浦先生……” “是的……” “你会怎么行动,当然是出于你自身的判断,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去年夏天以后,出现了一个第三者,他把你的选项缩小到不能再小了。” “那是……什么意思?”柴田按住太阳穴说。 “这一切……都是顺着真凶的大计发展。杉浦先生不晓得自己遭到诱导,完全是自发性地采取了能够实现真凶计划的行动,而且还远超出真凶所希望的。结果就如同各位所看到的,杉浦必须负起责任,偿还自己犯下的罪,而真凶却稳如泰山。就算我们齐聚一堂,绞尽脑汁,也只是为实现真凶的大愿做出贡献。” “这不可能……”柴田说道,“……就算杉浦先生是毫无自觉地受到诱导,但我觉得这次的事件不可能是被意图引发的,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不管再怎么优秀的经营者,都无法预测到这么远。就连经济,这种人所构筑出来的系统,一旦活动起来,也无法预测它会如何发展。更何况人的行动是随心所欲的,不是能够予以数值化的。无法数值化的事物就无法预测。的确,这起事件里是有一些不像偶然的偶然,但是它们仍然是偶然。” “柴田先生,这个事件的构造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庞大。”中禅寺说。 “什么叫庞大?是你一开始说的,这两起事件是同一起事件的意思吗?” “柴田先生,不是那样的。就连这两起事件,我们也只能够察觉到它的一部分而已。” “你的意思是还有吗?” “连有没有都无法预测。就算还有其他事件发生,我们甚至完全没有察觉,所以也无法把它们放在一起思考。” “还有其他相关的事件发生吗?”荒野警部混乱了。 就连警察也被祈祷师的舌锋给攫住了。 “我想,视为有应该比较妥当吧。而且已经有那么多人牺牲,发生在台面下的事情,连确认都十分困难了。那么我们……还是无从得知。” “那么中禅寺先生,像是渡边或本田的事,还有呃……卖春的事,都是这个庞大的事件的真凶所吗……” “那当然也在真凶的计算当中。” “怎么可能……”荒野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那种事,要、要怎么计算?” “真凶虽然播种、耕种、浇水,但是并不理会将结出什么果实、由谁来摘取。这就是敌人的手法。舞娘不知道主办人是谁而舞蹈,演员不知道节目单而演出。小说的登场人物几乎不可能知道小说的标题……我们是舞娘、是演员,也是登场人物。” ——登场人物没办法指挥作者! 中禅寺说道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以有些寂寞的动作转动身体,说道:“了解了吗,织作碧小姐?” 碧没有反应。 “你也只是受人操纵罢了。” 碧什么也没说,头也不抬一下。 “你并不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在行动。” “呵呵。” “你只是在为某人效命罢了。” “呵呵、呵呵呵呵。” ——她在笑。 “真的……”未发达的稚嫩嗓音,“……好有趣,太有趣了……” 碧抬起头来,白皙的脸上满是微笑。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可以这么从容不迫? 是什么让她如此冷静? 美由纪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深处,那股不明所以的恐惧再次萌芽了。 碧以她一贯的口吻说:“真是饶富兴味的一席话,不过那跟我没关系。” “碧,你、你还在说那种话……” “不是的。柴田叔叔,我并不是在说我不承认自己犯下的罪……” 碧轻巧地躲开警官的手站起来,轻飘飘地转向众人。 坚牢的建筑物景观倒映在她漆黑而浑圆的瞳眸里。 “……那个废物杉浦说的没错,我就是恶魔崇拜主义者——蜘蛛仆人的中心人物。每天晚上,我举行魔宴。我说是黑弥撒,要同志女孩卖春。同志们与男人交合,尽其所能地暴露出丑态、舞蹈、狂叫、吐出冒渎天主的淫荡词句,尽其所能地娱乐我。咒杀了四个女人、两个男人、还有渡边小夜子的也是我。诅咒很有效的,除了海棠以外,全都死光了。如果不交给那个废物的话,海棠也早就死了……” 柴田站了起来。“碧、你……” 碧转向他,她的表情好天真无邪。 柴田说:“……你不适合这种话。如果只是玩过了头,赎罪就是了。你其实是一个温柔又坦率的好女孩不是吗?谁都会一时糊涂而犯错……” “你给我闭嘴!” “碧……” “叔叔,你为什么会蠢到这种地步?那种连小孩子都想得到,教人头皮发麻的话了,连一丝真理也没有!那种话连没有心的动物都无法抚慰。像你这种对自己毫不怀疑的愚者,只看得到世界表面的丑角,只会厚颜无耻地宣扬正义、毫无神经的迟钝男人——我最痛恨了!” 柴田哑然失声,但是数秒之间,他还露出“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的表情,不过没有多久,他就甩了甩头,静静地坐下。在近处只是一径茫然的校长和事务长看到柴田的摸样,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只是玩玩,能做出这种事吗?叔叔会因为好玩而杀人吗?会因为好玩和男人上床,因为好玩而怀孕、烧死生下来的小孩吗?我绝对不是在玩!我以憎恶的心情,诅咒这个世界!” 柴田露出小孩子挨骂般的表情。 “喏,怎么样?叔叔,对我投以各种轻蔑的话语吧!侮辱我吧!嘲笑我、责骂我!我一点都不痛不痒。因为这个世上所有污蔑的语言,对我来说都只是赞扬!” ——她是女巫。 不,是恶魔。 听说恶魔——是堕天使。那么…… 这个拥有天使脸孔的女孩,是比任何人都适合成为恶魔的角色。愈是美丽、愈是纯洁,圣性就愈是会转换为魔性。 恶魔女孩高声大笑:“要逮捕我吗?好啊,各位,非常好。可是刑警先生,法律能够……制裁诅咒吗?” “别、别开玩笑了!” 忍无可忍,荒野警部战了起来。“你的嫌疑是杀人罪,而且刚才又加上了一条教唆杀人罪。什么诅咒!” “呵呵呵,你有证据吗?” “什么?” “碧同学!”美由纪叫道,“不要再说了。你刚才不是……” “如果我说那全都是骗你的……美由纪同学,你能怎么办?” “咦……” “不管是那个男的作证,还是你作证,都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不是吗?怎么样呢,刑警先生?” “可恶……” 荒野陷入困惑,他被碧的容貌给迷惑了。他太小看碧了,他一定是认为像碧这种小女孩,只消稍稍一扭,就会哭着招出一切。 美由纪望向中禅寺。 祈祷师极为悲伤地看着碧。 ——他怎么了? ——侦探呢? 侦探盘起胳膊,凝然不动。 木场刑警还有其他人,全都陷入沉默。 吵闹的只有千叶的刑警以及柴田和美由纪而已。 “祈祷师先生!侦探先生!”美由纪叫道。这样下去好吗? 碧又笑了:“没用的,美由纪同学,这些人什么都不能做。好吧,我就招吧。推下麻田夕子、杀了她的人就是我……” 麻田夕子。 这时,美由纪才想到了。 真正为小夜子做了什么的,其实只有她——麻田夕子一个人而已。 “……我狠狠地把她推下去了。就在夕子同学吐完气的那一瞬间。那么一来,就没办法尖叫出声了对吧?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掉下去了。然后就像个坏掉的玩具,摔烂了……这样你们高兴了吗?” “恶……恶魔……”恶魔尖锐地大笑。 美由纪心想:原来她发得出这种声音。 瞬间,美由纪害怕起来了。 碧更大声地说:“我本来想要为你们隐瞒到底的,没想到事情曝光了,这所学院也到此为止了。怎么样,校长先生?您觉得如何呀?” “碧……碧……” 校长放弃了外在的一切知性、教养及人生,暴露出原本的老丑模样。教务部长和事务长似乎也完全崩溃了。 “你……” “你们明明打从心底侮蔑着学生,还说什么爱啊祈祷的,教人作呕!要我为了受支配而去信仰,免谈!太可笑了。每晚污辱着神明、耽溺于淫行的学生,一到早上就一脸虔诚地做礼拜,而你们教师则一脸正经八百地监视着。在看的人是我!” “你……”校长从椅子上滑落,他好像想逃走,腿都软了。 教务部长和事务长的椅子也咯咯发颤,追随着校长似的想要逃离碧的视线。 “难看,难看极了……” ——为什么不阻止她? 祈祷师和侦探、律师都没有动弹。 “碧……碧,你……继承尊外祖父的遗志,是个虔、虔诚的……” “叔叔,事情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在说这种话?没错,我曾经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可是……这是咎由自取,我在这所学校成了恶魔。我们起初非常认真地学校,我们曾经是研究圣经的团体,可是,愈是学习……就愈莫名其妙。” 碧盯着校长,校长吓呆了。 “女人,是恶魔对人类设下最邪恶的圈套……”碧高声说道,“……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一切恶德的胚芽,女人全都是娼妇。女人有着狮子的头、蛇的尾巴,胴体上满是熊熊燃烧的火——老师,您知道这个吗?” 校长不可能答得出来。 “这是一个叫做马波德的基督主教所写的,《十卷之书》第三部《关于恶女》。那么您知道这个吧?‘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 “那是耶和华说的话……” “没错,是《创世纪》。怎么样?你们可曾有那么一次想过这段话的意思?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了。基督教对于女人的蔑视,可以追溯到这里。我来到这所学校,确实地学到了,女人是多么地心狠手辣、淫乱、轻信、非理性、悖德——都是你们教的。图书室里要多少文献都有。” 碧指着校长。“我们询问你们好几次:女人的存在本身是卑贱的,比男性背负了更多的原罪,只会妨碍男人的信仰,那么女人正确的信仰,只有舍弃女性的部分,成为一个像男性般的修女而已吗?你们是怎么回答的?” “呃,这……” “你们只要学好礼仪修养,打扮朴素整洁,反正都是要嫁人的——你们这么回答我们。只要成为一个温柔慈爱的女人就行了,没必要去想些艰涩的事,要做一个不负良家子女身份的女人——脑袋空无一物的你们一脸得意地这么回答我们。那么,这些夸张的建筑物是为了什么存在的?只要关在这种地方,然后唱唱赞美歌,神就会洁净这罪孽深重的身体、拯救这污秽的灵魂吗?” 有点……情绪上来了,碧被自己说出来的话诱发,激动起来了。这…… ——这就是目的吗? 美由纪很在意祈祷师的动向。 中禅寺静静地注视着碧。 碧以嗜虐的视线到处扫视。“没人能拯救我们,看着我们的不是神明,只有愚劣的教师,所以我决定相信恶魔。同志们也都成了女巫。我们遵循古老的仪式,决定信仰恶魔。” “太、太愚蠢了……什、什么女巫……” “女人……在蒙昧、欺瞒、轻佻等方面,远远凌驾男人,她们与我们勾结,来弥补肉体方面的柔弱,以进行复仇。女人利用妖术,来满足无穷尽的放荡情欲。魔宴里充满了成群结队参加的女人……我可不许你们说没有女巫。” “等一下,”中禅寺打断碧,“那不是《女巫之锤》[注:《女巫之锤》(Malleus Maleficarum),十五世纪时两名基督教修士兼宗教审判官克雷默(Heinrich Krarner)及斯普伦杰(Jaccab Sprenger)所著的拉丁文书籍。书中力陈女巫数目远多于男巫,并详列识别女巫的方法,成为猎巫的依据,并加剧了猎巫的风潮。]吗?你是在哪里读到这本书的?” “你真清楚呢。这所学院里,这类书籍不知为何堆积如山。《所罗门之钥》(《雷蒙盖顿》)、《洪诺留之书》——全部都有。连《创世纪之书》、《光辉之书》和《秘法开显》都……” 中禅寺发出毫不感动的感叹:“这些书怎么会……”然后他沉默了。 碧瞥了他凝重的表情一眼,接着继续说道:“呵呵呵,女巫是存在的。证据就是……那些都死了,不是吗?” 荒野微弱地反驳:“那是……是溃眼魔干的!对不对,木场!” 木场无视于他。 碧微笑了。“没错,那是那个人——叫什么溃眼魔的家伙干的吧。那么我问你们,为什么那个溃眼魔要照着我所诅咒的顺序,到处去杀我所诅咒的人呢?” “那是因为……” “那个叫川野的妓女既吝啬又鄙俗……那头母猪神气起来了。我们要求她保密,代价是同意她收钱,结果她马上就抖起来了,竟然说如果我们不希望秘密曝光,就要多接一点客人。那时,我并不在乎就这样让一切揭穿。但是同志们说不行,她们拜托我诅咒她、咒死她。我一开始也完全不相信什么诅咒,但是,恶魔被召唤了。” “恶魔……” “对……然后那个女的死了,这是真的。既然诅咒成真,就表示恶魔真的存在,我们与恶魔的契约成立了。每个人都很害怕,有许多女孩说不想再继续下去了。然后……我发现了,只有我一个人是认真的,其他人都只是在玩罢了。我不允许,所以心志不坚定的同志,都被我烙下了女巫的刻印。” 女巫的刻印。 夕子左肩上的……红色痕迹。 “……我想让她们见识见识地狱。她们出于好玩参加魔宴、进行黑弥撒,困扰的可是我。既然契约已经履行,已经不能退出了。” ——和夕子的话好像。 碧是不是也在害怕? 外表虽然完全看不出来,但以为不可能有效的诅咒仪式竟然真的发生效用,这下子完了——她会不会是这么想? ——已经无法退出了。 ——这不可能是碰巧的! ——你能够背负着女巫的烙印活下去吗? 结果,碧、夕子、小夜子都是一样的。 美由纪望向中禅寺。 祈祷师在侦探面前蹲低了身体。 侦探朝着他的耳畔说了什么。祈祷师眯着眼睛,望着说个不停的碧。碧兀自滔滔不绝。 “揭发秘密的山本老师,以及接着前来勒索的叫前岛的女人,全都死了。这是偶然吗?不,诅咒是有效的,恶魔也是存在的。就连那个男的……” 碧指着杉浦说:“……也照着我的心意行动。那个人——杉浦,他虽然是川野派来的,却在第一天就抛弃川野,归顺于我。而他听到川野被我咒杀,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我立刻就察觉,这个男的是我的使魔,是恶魔派遣给我的使魔。证据就是,这个男的什么都做!他是狗,是虫!” “住……住口!”美江大叫。 碧嘲笑她说:“可是这是真的嘛。我叫他吃土他就吃,我弄伤他,他就高高兴兴地流血!” 杉浦垂着头忍耐着。他与其说是在忍受屈辱,不如说更像是痛切地悔恨。 杉浦隆夫刚才被卷入中禅寺所说的话语之中,从自虐的深渊里生还了。 碧一定不想承认这件事吧。 ——碧很寂寞。 美由纪这么觉得。同志们说穿了也不是真的恶魔崇拜者,每个人都站在地狱的边缘,发现时,竟然只有自己一个人注视着地狱的深渊,其他人都闭上眼睛,随时准备拔腿逃跑。所以碧用恐惧束缚她们,命令她们跟她一起待在地狱边缘。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半个人留下。碧在事件发生更早之前,就是孤单一个人了。 对于这样的碧来说,杉浦这个人…… ——或许比她想象中的…… 对她更重要也说不定。虽然不正常,至少两人还有扭曲的交流存在。所以刚才那场骚动的时候…… ——不要!连你也要…… 背叛我吗?——碧是不是想这么说? “杉浦!你应该明白才对,你是我的使魔啊。你好像被那个祈祷师的诡辩给迷惑了,可是他说的只是一派胡言。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听对吧?一般人被吩咐杀人,会毫不犹豫地杀吗?你……” “我……我不是一般人,可是我清醒了。我是个罪犯……但是我再也不是蝼蚁了!” 杉浦怜悯地看着碧。 “什……什么?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以为……你可以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吗?……转、转开你的视线!立刻!” “杉浦先生不会再听从你的命令了。”中禅寺说。 此时,美由纪领悟到这个发展也是祈祷师的策略。没有听众的独白,只会逼迫碧自己而已。 祈祷师静静地站起来,在幽暗中清楚滴显现他黑影般的姿态,离开侦探身边,对着几乎错乱的少女开口道:“杉浦先生乍看之下,是听从你的吩咐,作为你的傀儡进行犯罪,但是事实上不是这样的。你并没有任何魔力,而且黑魔法在日本是无法施行的。仪式这种东西,深刻地受到时间与场所两者影响。拥有万能之理的是神,而不是恶魔,所以你也只是饰演了被分派的角色罢了。你只是位置稍有不同,实际上与杉浦先生毫无二致,只是颗棋子……” 祈祷师站在碧的旁边,送上冷冷的视线。 碧终于到达极限了。“闭嘴!” “闭嘴、闭嘴!”碧甩开两旁的警官,“我不知道你是祈祷师还是除魔师,可是你想要驱逐恶魔是吗?太好笑了。如果是附在人身上的恶魔,或许可以驱逐,但是我本身就是恶魔。不可能除得掉……” “……你这话真有意思。” 中禅寺总算开始说出咒文了。“你一直说着恶魔恶魔,但是你说的是Devil(恶魔)吗?还是Satan(撒旦)?或者是Demon(恶灵)?又或者是Lucifer(冥王)?这些全都不同。起源不同,角色不同,属性也不同。不过现在都已经完全混同在一起了。如果恶魔自从太古就存在,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混乱?你所学到的禁书、魔法书之类的,都是在十二世纪到十八世纪之间所撰写的,而那段时期的中期——十五世纪左右,正是恶魔学最为兴盛的时期。至于为什么会是这个时期,一方面是因为印刷术的发达,一方面也因为基督教社会陷入不安定,教会为了顺应时势,重新整顿教义,受到这样的背景影响,使得恶魔成为重要的学问,并得以体系化。从这个时期开始,混乱就已经萌芽了……” 碧被祈祷师的话语卷进去,表情惊惶不定,好像快溺死了。 “混乱的源头是语言,翻译使得许多类似的事物被统合了,并扩大了微小的差异。事实上,日文翻译里这些词汇全都是‘恶魔’,类似的部分被统一了。此外,那时基督教吸收了大量的异邦神坻,将其塑造成敌对者,离散统合得更为剧烈,这些事物就这么以混乱的状态被体系化了。所以在处理这类文献时,必须特别小心才行。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记述,都一定是以先行的某些文献作为参考来撰写的,而先行文献所参考的文献也是一样。像这样往前追溯的话,可以再某些程度上矫正后世的误谬及捏造,但若是囫囵吞枣的话,什么都得不到。这些情报由于一再的复制与窜改而劣化,就算再怎么热心学习都没有用。” “没有……用?” “对,没用。”祈祷师说,“追本溯源,何谓恶魔?恶魔与包括本国在内所有和基督教乖离的文化圈中跋扈的妖怪恶魔之类,是彻底不同的存在。所谓恶魔是基督教中神的敌对者、基督的相对者。” “没错,所以……” “……但是虽然与基督敌对,恶魔也并非拜火教徒或诺斯替主义者所说的善恶对立的二元中的一元——邪神。这些邪神的位置与善神是对等的,两者的力量相抗衡,因此二元论的世界里,善与恶经常是彼此争执的。” “基督教……也是一样的。” “基督教是一神教,不承认有任何事物的力量能够与神相抗衡。所以二元论被排挤掉了。全能的神,同时也必须是完美的创造主,因此恶魔也必须是神所创造的才行。如果恶魔不是神所创造的,神就变得不完美了。在基督教里,连邪恶的事物都只是在神所允许的范围内存在。所以恶魔只是为了衬托神,为了把善正当化而存在的。换言之,我们必须知道,恶魔之所以被允许栖息在这个世界上,只因为它被赋予了圣职者的任务,因为它能够将基督的存在正当化。” “你说创造恶魔的……是神?” “对。恶魔原本就是神的仆人,责罚罪人,长相凶恶的天使,正是恶魔的原型,看守者——监视众生的天使也是一样的。这些勤勉的天使,由于他们肩负的职务,被赋予骇人的形象,更名为恶魔,以完成他们的职务。恶魔只是造物主的一部分。” “不对,我所说的恶魔,是更古老的……” “你是说基督教形成以前被信仰的邪神吗?这也伤脑筋哪。在基督教入侵之前,那些邪神并不是恶魔,而是神袛。在基督教传入以后,才变成了恶魔。基督教是一神教,不承认从前镇守在当地的异邦神袛。换言之,基督教成立之后才有恶魔,之前是没有的。如果要称之为神的话,就必须脱离基督教,在其他宗教的范式中谈论才行,那样的话,标榜反基督教是很奇怪的。” “一点都不奇怪。” “很奇怪啊。你是恶魔崇拜主义者吧?你并没有学习基督教以外的民族宗教教义,所以如果要提恶魔的话,就一定得拿基督教来作为基本。恕我重申,恶魔是神所创造的,它的角色是神所分派的,而基督教的忧郁就在于这里。如果恶魔是神所创造的,那么恶魔绝对赢不过神。因为恶魔一开始就被设计成在不可能得胜的范围内与神敌对。但是如果敌对者太软弱,相较之下强大的神也会变得软弱。” “神会变得软弱?” “对,粉碎强大的敌人,这样的神是伟大的,但是如果拿软弱的小角色当敌人,塑造出来的神的形象也只能是矮小的。于是,恶魔便被设定成一个拥有强大能力的神的敌对者。这样一来,神也就能够成为伟大的存在。然而恶魔也是神所创造的,结果就变成强大的邪恶的根源也是神明……基督教背负了这种二律背反的纠葛……” 碧连插口的机会都没有,也没有时间反驳。 真正是恶魔的话语。 祈祷师继续说道:“……此外,基督教还背负了另一个构造相同的纠葛,那就是女性原理的问题。基督教基本上受到男性原理支配,有着轻视女性的构造,这一点不容否认。事实上,就像你刚才说的,过去曾经有过那样的时代,难以置信的歧视发言能够到处横行,女性特质被彻底地否定、歧视。然而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忘记,过去曾经有过赞颂圣女的风潮。当然,不管再怎么赞扬,那都不是在正视真正的女性特质,几乎都只是礼赞对男性而言理想的女性罢了。但就算不否认这一点,曾经有过将女性神圣化的冲动,也是个事实,圣母信仰就是一个例子。赞颂又贬低——这两种完全相反的女性观同时并存,毁誉、褒贬几乎在同一个时期到达巅峰。” 碧退缩了。 “那当然就是中世纪的……猎巫的时期。”黑衣男子接着说,“一方面把女人捧成圣女,一方面又把女人视为女巫,加以排斥。这里也存在着二律背反。恶魔会与女巫连结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就这样,恶魔学完成体系化,被应用在猎巫上。女巫的背后有着先行的信仰——宗教仪式,曾是信仰对象的土地神也被恶魔化了。所以所谓魔宴,有时候就是先行宗教的祭祀仪式。只是因为理观不同,看起来让人觉得恐怖罢了,它们原本是非常健全的宗教仪式的。此外,我们也必须考虑到在仪式中所进行的医疗行为——疗愈与魔法的关系。” “疗愈……与魔法?” “对。魔法与科学,原本应该视为同义才对。白魔法是自然科学,黑魔法则是神秘学。你了解其中的差别吗?” “咦……” 听到白魔法是自然科学,很少有人会不感到困惑吧。 魔法……就是魔法。 碧回答:“白魔法是为公众施行,黑魔法则是为了个人的私欲所使用的魔法……对吧?” “就当做是吧。所谓白魔法,说穿了就是原理、原则已经清楚明白的魔法,而黑魔法则是原理和原则还封在黑盒子里的魔法,这么想就行了。原理、原则已经明确的话,任谁都能够使用。这就是公众与个人的差别。白魔法——疗愈的技术自古以来就由女性司掌,这是医疗行为。但是负责疗愈的女人们,她们的技术——医术,被男性——也就是体制——给剥夺了。原理与原则从魔法中被切离,成为科学,而失去原理的魔法,则全都成了黑魔法。这黑魔法的黑盒子里,后来被塞进了各种神秘学。而时期正好重叠的恶魔学便紧紧地嵌合在这里,恶魔——女巫——仪式——魔法,这样的组合就完成了。” 碧的魔法被解体了…… “所以这类事物被刻意地打压,变成你所说的冒渎的事物,是在更后面的时代。当然,这些事物在之前也存在着,但意义不同。单纯的蔑视女性,单纯的信仰扭曲,单纯的先行宗教的仪式——原本只是这样罢了。这些事物后来会融合在一起并归结于反基督这样的形式,只是因为后世的人在解读这些事物的原型时,都以他们当时的常识来判断,并改写历史,如此罢了。因为反基督这种想法要成立,先决条件是基督教本身必须先建构出确实的理论才行。没有圣餐礼,就不可能有反圣餐礼。黑弥撒看似与古代的恶魔,古代的咒术相结合,事实上只不过是弥撒的抄袭罢了。” “抄袭……” “它除了讽刺体制以外,没有更大的作用了。” “黑弥撒才不是那么随便的……”碧微弱地反击。 “你会那么想,是因为身为现代人的我们,用我们的邪恶去予以再解释,而那样的事物,其实都只是一种幻想啊,碧。而且……就算真的有你所说的那种邪恶的神秘力量,在这个时代、这个地点也是行不通的。崇拜恶魔的恶魔崇拜主义者,除了在基督教构筑的世界观通用的时间以及场所以外,是不会发生任何效力的。就如同没有正统就没有异端,没有恶魔就没有神明,没有神明……也不会有恶魔。” “可是这里是圣域,是基督教坚牢的学校……” “很遗憾……这里并不是基督教的圣堂。” ——这里并不是基督教的场所。 他刚才在外面也这么说过。 听到这句话,校长忍不住插口了:“不、不许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到处都写着啊。省略法[注:省略法(notaricon)为一种卡巴拉数秘学,取文章或单字的首字母创造出新单字,或相反地加以复原。]和数值换算法[注:数值换算法(gematria)是一种卡巴拉数秘学,用来解读圣经文字中隐藏的意义,将构成希伯来文单字的各字母置换为数字并相加,据信数字相等的单字性质相等。],四处都设下了粗略的卡巴拉[注:卡巴拉(Kabbalah),犹太教神秘学。]魔法结界。” “卡巴拉?骗……骗人!”碧大吃一惊似的,环顾建筑物内部。 美由纪也跟着张望。 装饰过度的柱子,墙壁上刻着看不懂的文字。 呈拱形的天花板上垂挂着巨大的吊灯。 正面是扉型的装饰祭坛。 前面则是十字架。 祈祷台。 “没错。你刚才说的《创世之书》、《光辉之书》以及《秘法开显》,都是卡巴拉的入门书籍吧?你不会读希伯来文吗?” “希伯来文……”柴田战战兢兢地问,“你说这里不是基督教……” 祈祷师断定地说:“这里是犹太教——而且是形式古老的犹太教寺院。不,正确地说,是按照对古老形式的犹太教寺院的想象来建造的建筑物。” “犹太教?” “所以很像,但当然不是基督教。更进一步说的话,这应该与犹太复国主义或正统派犹太教都无关,是地下犹太教徒所盖的建筑物。” “怎么会……” “碧,是到如今,再摆出那种表情也没用了。你在最根本的地方就搞错了,不,该说你误会了吧。犹太教是一种民族宗教,信仰隐秘的唯一神(Ain Soph),遵守神所赋予的法律,只有与神缔结契约的选民能够被拯救。那里虽然有十字架,但这里并没有基督。” ——这六个点形成了巨大的六芒星。 ——和小宇宙的三构成体相互贯通的大宇宙的三构成体,所罗门的封印。或者…… “大卫……之星?” 美由纪想起来了。 中禅寺说,这就是答案。他还说:换言之,不出所料,织作碧是被操纵的。 “没错。喏,那里也写有四字神名[注:Tetragrammation,即THWH,用来代表上帝之名的四个希伯来文字母。现今普遍被译为“耶和华”,但实际上犹太人并不敢直呼此名,皆以Adonai(主)代称子,故实际发音并不确定。]吧?是Adonai啊。所以就算在这种地方侮辱基督,也是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啊。” “我不信,我不相信!” 碧甩开警官。警官站起来,守在她的两侧。碧看着中禅寺,但并不是在瞪他。 “就算你不相信,事实就是如此,无可奈何。就连你们称之为第十三块星座石的那个玩意儿,也跟所谓的星座——黄道十二宫无关。” “可是……上面有星座的记号……” “虽然与星座宫相对应,可是那是地占术的记号印。” “地占术……” 在星座石那边,中禅寺也曾这么说。 “上面刻着并排的点吧?那原本是读取土地魔力的法则来进行预言的占卜形式。观察石头或小树枝等掉在地上的物体,对照十六个形状来解释,那里只是并排着十六种印记罢了。虽然好像弄丢了三个,但那个估计是重复的处女宫、金牛宫及天秤宫吧。根本没有任何不可思议。” ——什么……什么第三十个星座石嘛! 美由纪开始觉得荒唐无比。那么,之前那种诡谲不详的气氛究竟是怎么回事? 中禅寺说到这里,望向校长,但他可能是受不了校长那崩溃的神情,转向柴田问道:“柴田先生,这里正中央的泉水,本来是天然的对吧?” “呃,是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所学院里本来就有那个泉水,所以水池就建在那里。喷泉其实只是一种设计,实际上并没有涌泉。我是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所学院的七不可思议的六个点,是围绕着泉水所画出来的巨大六芒星。我认为它原本是为了封印泉水而设下的大规模咒术。喂!益田,还有今川!” 今川被叫唤,答了一声“是”,拿着一个紫色的大包袱,上前来到讲坛。益田好像一直站在入口处等着,他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跑了过来。 他的怀里抱着巨大的木块——黑圣母。 碧的脸纠结在一块。 中禅寺对益田说:“你这不就好好地搬来了吗?”益田搔搔鼻头应道:“托你的福。” 中禅寺把黑圣母放到祈祷台上。 充满光泽的木制神像,一张脸就像涂了好几层墨汁般地漆黑。虽然称之为圣母,却不是圣母玛利亚像。脖子上戴着玫瑰念珠,胸前挂着十字架,但它看起来实在是与基督教无关。 即使被取出黑暗的祠堂,还是一样诡异恐怖。同时那也是曾经让美由纪为之胆寒的恶魔——杉浦的化身。 美由纪望过去,杉浦一脸不可思议而且悲哀地望着黑色木像。 中禅寺对柴田问道:“柴田先生,这是什么?” “是黑……圣母像。” “唔,这个回答也不能说不对。。只是它原本并不是以单体来祭祀的,这座像似乎是成对的。”中禅寺说,把今川拿来的包袱摆在黑色的神像旁,解开打结处。 紫色的布往四方摊开。 里面…… 是一尊白色的圣母。 大小几乎相同,姿势也相同。是一座垂发像。 从它的外观来判断,就算是门外汉也看得出它们是成对的。 表情较为优雅一些。 “这是这次事件当中,真凶惟一无法预测到的事吧。这座白色的神像,是美由纪同学的祖父吴仁吉先生年轻时在海上捡到的,前些日子呗今川以一万日圆买下来了。” ——爷爷他? ——里面有一万三百零五圆,够吗? 是……那些钱。 “年代有些无法断定。日本的神明原来是没有形体的,御神体不是石头就是镜子之类,被称为依代[注:依代也称凭代,为神灵降临后俯身、栖身之处,多为树木、岩石等。],并不是神明本身。这类神像,是受到佛教的影响所制造,数量相当稀少,所以也没有特定的样式。不过这尊神像并没有在海里漂流太久,涂装脱落的程度以及腐蚀都不多。换言之,这座像是在这所学院成立时,被丢弃到海里的吧。我一开始看到这座神像时,原本以为这是宗像三女神[注:指宗像神社所祭祀的三女神,为田心姬命、湍津姬命、市杵岛姬命。另,“命”为日文中对神明的尊称。],其他还有两尊。但是来到这里后,我总算明白了。” “知道这是什么了吗?”今川问。 “知道了。这尊白色的,是妹神木花佐久夜毗卖;黑色的这尊……是姊神石长比卖。” “石长比卖?” ——是日本的神? 听到的瞬间,不祥之感立刻从漆黑的木像消失了。形体和颜色虽然没变,但一直到它属于日本,它立刻就成了神明。 “没错。她们是地袛——大山津见神[注:日本神话中的山神。]的女儿,一对姐妹神。其于秀起浪穗之上,起八寻殿,而手玉玲珑织经之少女[注:此段文字出于日本史书《日本书纪》。是以汉文撰写。]——她们是最古老的织女,织女的原型。她们嫁给了天孙迩迩艺命[注:迩迩艺命是日本神话中天照大神的孙子。奉天照大神之命,自神所居住的高天原降临高千穗,统治日本的国土。汉字亦写作“琼琼杵尊”。],是神的妻子。” ——织女的原型? “是怎么判断的?” “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只留下一尊?石长比卖因为容貌丑陋,被迩迩艺命嫌弃,但是她就如同她的名字‘石长’两个字所示,是象征永恒不死的女神。另一方面,木花佐久夜毗卖长得美丽,司掌荣华繁荣,这些特质被分成了白与黑。建造这座建筑物的织作伊兵卫先生对于生命似乎极为执着,在各处调满了祈祷的文字,祈求着不想死,想长命百岁。他丢掉了代表繁荣的妹神,却留下姊神,是因为姊神是象征长寿的女神。他为姊神建造了祠堂,挑选了一个宛如监视着学院的位置祭祀。” “原来如此,可是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些女神?” “这是我的猜测——我想这个地方原本是织作家的圣地,泉水一带是祭祀场,被挑选出来的织作家的女子闭关在那里,等待客人来访……换句话说,那个泉水是机织渊。” “机织渊?” “所以才会有蜘蛛涌出来。” 中禅寺说道,望向益田和今川说:“这个问题暂且到此为止。接下来的事,必须等看过敦子的报告之后才能鉴定……” 他接着说下去,“……但是无论那个水池原本是什么,都几乎可以确定,这所学院不是依据基督教的精神所盖的建筑物,而是某人为了封印原有的信仰及风俗,基于犹太教的秘仪及占卜术而建的。不过用的是相当自成一格的方式……” 一直吓软了腿的校长坐在石板地上,竭尽全力抵抗说:“可、可是盖这所学校的织作伊兵卫先生,是个虔、虔诚的基督教徒……对、对吧?” 碧的母亲…… 美由纪一直忘了她的存在。 那个坚毅的母亲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聆听这席话?美由纪如果站在她的立场,一定会无法承受。 妇人的眼神有些阴暗,不过那或许只是因为堂内的光线昏暗所致。 妇人没有沉默太久,开口回答:“家父……虽然是个虔诚的教徒,但包括我只在内,家里没有任何人清楚父亲信仰的究竟是什么。所以如果这位先生这么说的话,或许就是如此,即使如此,父亲的成就也不会因此被抹灭。” “夫人……”校长只说了这么一句,又瘫坐到地上。 然后愚昧的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梦呓般地说:“这里竟然是犹太教……”环顾堂内。 “所以,碧,不管你再怎么翻阅中世纪的魔法书,实践魔法,也完全不会有效果的。这里没有基督可以让你侮辱,也没有恶魔会倾听你的诅咒。操作环境一旦不同,软件就完全无法发挥功能。如果原理不同,不是发生错误……就是崩坏。” “才……”碧往前屈身,叫了起来,“……才没有那种蠢事!” “如果你还是不相信的话……我来说件有趣的事吧。你知道进行招灵的黑魔法师,最让他们费尽心血的是什么吗?他们最害怕的就是触怒反复无常的恶灵。他们就像你说的,以为为了私欲使用魔法就叫做黑魔法师,但是事实上他们只不过是在服侍恶灵罢了。魔法书上所记载的魔法师彻底的自我放弃,其实是为了不被恶灵伤害,并拘束恶灵而想出来的苦肉计。” “那又……怎么样?” 狂妄的自信已经从碧的身上消失了。 “也就是说,恶魔顺从神的旨意,而魔法师则顺从恶魔的意思。不管你怎么挣扎,其实都是……顺着某人的意。” 碧摇头。“我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 祈祷师不让碧又说话的机会。“那么我问你……碧,把黑魔法传授给你的到底是谁?” “咦?” “你所读的魔法书,原本是不可能放在学校图书馆,而且是基督教图书馆的禁书、魔书之类。基督教的文献姑且不论,但是不可能会有卡巴拉的资料。有人告诉你,而你发现了隐藏在学院某处的那些书籍,然后研读了它们,我说得不对吗?” “这……” “那些书是不是在打不开的告解室里?” 中禅寺完全看穿了。 “为……为什么你会……” “这是再简单也不过的推理。六芒星的每一个点,都位于相当半吊子的地方,我认为那些地方原本是用来藏匿不想被人看见的东西的。楼梯、厕所、钢琴,这些地方藏了些什么,我并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没必要知道,但是至少这里——圣堂的十字架后面,似乎有什么不想被人看到的东西。我想告解室也是一样的。” “在这里?什么在这里,你不是第一次来这座圣堂……” “校长,真伤脑筋哪。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中禅寺踩出脚步声,走进祭坛。然后他仰望上方,说道“啊,不要紧”,接着一鼓作气地打开了装饰扉。 装饰品哗啦哗啦崩倒了。 “哪里打得开……”校长错愕地说,他一直是个睁眼瞎子。装饰扉里面呈架子状,因为很黑,看不太清楚,不过似乎放置了一些东西。 “当然了,记载着十诫的门扉中,放置着《塔纳赫》[注:TANAKH,犹太教的圣经。]的书卷,是惯用手法了。喏,这是《律法》,这是《文集》,这是……” 中禅寺出示古老的书卷,“……这样子……随便得简直不能说是藏,不过这里是十字架后面,藏的人可能觉得这样就好了吧。不管怎么样,既然这里有这些东西,那么告解室里一定也有什么。然后……” 中禅寺接着指向黑色的神像,“……这尊长寿的黑色女神面朝告解室安置。从位置来推测,这尊女神所守护的,是那个房间里的人。” “那里有什么人?”柴田问道。 “房间是为了使用而建造的,所以那个房间应该是学院创立者——伊兵卫先生的秘密房间。” 祈祷师重新转向碧:“碧,卡巴拉相关书籍和魔法书就是在那个房间找到的,对吧?” “是……的。” 中禅寺将门掩上一半,背对着碧问:“告解室的钥匙……是谁给你的?” “这……” “不能说……是吗?” 这样的话,和杉浦是一样的,碧果然也只是颗棋子。 “即使如此……恶魔……还是存在……”碧到了这个地步,依然不放弃抵抗,“……你所说的事,我都明白了,我似乎是个可笑的丑角。可是就算道理上是那样,恶魔还是存在的。因为我那种毫无意义的冒渎行为和咒术……真的生效了。因为……” 泪水如淡雪般滑下脸颊。 ——这不是演技。 是与小夜子和夕子相同的泪水。 祈祷师静静地说道:“它本身就是个圈套。” “圈套……” “为了折磨你的圈套。你也听到杉浦先生刚才说的话了吧?同样地,溃眼杀人也是借由人的手,出于其他的动机而进行的。” “怎么可能?……可是……这个……如果真的就像你说的,那么这个,这个东西要怎么说明?” 碧拿出死人的衣服。“就像你说的,是前岛八千代的衣服。” 水鸟花纹展开来。 “不只是这个,每当诅咒实现,恶魔就会把杀害的对象的遗物拿来。山本老师的眼镜、川野弓荣有刀刃的鞭子……” “那些东西是怎么送过来的?” “这、这是诅咒成真的隔天……放在星座石上,作为证据,通知咒术成功了……是恶魔送来的……” “我已经说过了,那不是星座石。我虽然没看见,不过白羊宫的话是Puer,是代表少年的印记,要不然就是刻着Fortuna Minor,代表小吉兆的印记。恶魔又不是邮差,会把咒杀的证物放在代表少年或小吉兆的石头上吗?那只是真凶派人拿去放的罢了。” ——那么,真凶的手下…… 在这所学院里吗? 碧没有出声,只是扑簌簌地不断流泪。 祈祷师静静地接着说:“如果你无法信服……我来问你另一个问题吧。首先……川野弓荣是怎么和你联络的?是她主动找上你的吗?” “她、她为了赚钱,一开始就企图利用女学生买卖春……所以……” “就算是这样,她为什么会找上你?她知道你举行崇拜恶魔的黑弥撒吗?” “那是……碰巧……” “不可能是碰巧。这所学院里有多达两百名以上的学生,她从这里头选择了你呢。普通人会选择身为学院首席,又是学院创立者的孙女,同时家境富裕的千金小姐作为卖春的同伙吗?不会。” “这……” “还有,山本舍监为什么会知道你们的秘密?难道有人告密吗?” “她、她看见弥撒……” “怎么可能?那么为什么只有麻田夕子同学一个人被她逮住?而且,如果她责备你们深夜集会,那还可以理解,为什么她会立刻就把这件事跟卖春连结在一起?” “啊……” “山本舍监一定是派不上用场的本田老师的后备人选,所以……一定有人告密。” “有人告密?谁……为了什么……” “他们两个人是棋子,要把蜘蛛仆人的组织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使其瓦解,并把你逼入绝境。因为你很聪明,若是就这样置之不理,你一定能够一直顺利地继续下去。” “瓦……瓦解?” “对,秘密泄露出去了。本田老师应该在相当早的阶段——对,去年夏天,就已经得知卖春的情报了。但是他去不知道为什么,把矛头转向渡边同学,完全耽溺在淫行中,一点追查卖春核心的迹象也没有。于是山本舍监突然被挑中了,她的情报来源就是真凶。” “怎么……可能……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制造出现在发生的这种状况。这个舞台,是真凶所期望的发展。对了,还有你为什么要诅咒第三个目标——前岛八千代女士?你应该不认识她才对。” “我收到……恐吓信。” “恐吓信?原来如此。不想让事情曝光的话,就照我的话做……是吗?可是八千代女士并不认识你们,那个时候,她正遭到其他人勒索。” “骗……骗人!” “不是骗你的,是真的。织作是亮先生会掌握到关于卖春的情报,也不是偶然吧。是亮先生与川野弓荣关系密切,然而川野在世时,是亮先生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学院里发生了什么事。如此缺乏洞察力与调查能力的人,不可能在本田老师死后短短一天就掌握到这些消息。不出所料,是亮先生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解开误会。被误会的美由纪同学等人也因此蒙上不白之冤,不过对真凶来说,是亮先生和美由纪同学都是一个阻碍……所以恰好。” 碧摇着头,想要从祈祷师身边逃离,她一边后退,一边撞到椅子,来到通道。警官们慌忙追上她,抓住她的左右胳膊,但是已经不再用力架住她了。的确,碧这样实在太可怜了,警官看起来完全是在欺负她。 碧以哭声叫唤着:“骗人……骗人、骗人……可是……你说我……是被那个真凶……操纵?我绝对……我绝对不相信!” “真凶就是把钥匙交给你的人。” “骗人、骗人骗人……才不是!那我……” 碧一边摇头,一边后退。美由纪待在祈祷师身旁,看到碧那依然惹人怜惜的动作,反而同情起来,终于无法按捺地走到碧的旁边。由于真凶这个第三者的出现,碧总算——总算变得孱弱哭泣,美由纪一定是把小夜子和夕子重叠在她身上了。 邋遢的校长等人和痴呆的柴田,以及刑警们望着这一幕,杉浦也回头看着碧。 “……我……是为了什么……” “碧同学……”美由纪出声。 美由纪来到在碧的两旁戒备的警官时,祈祷师说:“已经可以了,你……”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他露出温柔的眼神。“……你没有推下麻田夕子同学,对吧?” “咦……”碧的呼吸停止了。 杉浦一惊,抬头看着碧的侧脸。 “我……把她……推下去了。” “当然,你一开始是打算把她推下去吧,可是你没办法动手。” “我……才没有……” “就算你想,也办不到吧?麻田夕子同学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被逼迫到极限,然后小夜子同学又在她面前……” ——跳楼。 “而你从背后逼近。夕子同学看到步步逼近的你,浑身战栗……因为太过于恐惧,失足摔落了……不对吗?” “为什么……你会……”碧一次又一次摇头。 ——碧没有杀夕子? 如果……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她的告白…… 是毁灭性的虚张声势,然后…… “是……是一样的,是我杀的,是我杀的。因为我……我的魔力把她给……” 是罪恶感吗…… ——这个女孩有她自己的道理。 美由纪在近处看着女孩哭泣狂乱的表情。 黑衣男子踏出一步。 碧冻住了。 “如果要称它是魔力,那确实是一种魔力,但是魔力必须要有受到影响的对象才能够成立。对于那时的夕子同学来说,你确实拥有魔力,但是那也只是这样罢了。是只限于那个状况,那个场面的事……” “可是……为什么……” “你没办法对我们有所隐瞒,中学生想使用魔法……还早了四百万年……是吧?” 祈祷师转头问道,侦探坐着大声说道:“没错!” “我……是照着什么人的意思……卖春……杀人……可是……” “这可能一时难以置信,而且我也非常了解你不愿意相信这当中没有你的自由意志,但是如果不相信,道理就说不通了……” 祈祷师又踏出一步。“……真的是很残酷。被逼到绝境、被教导魔法、被放进强迫实践的环境,一旦实践,就真的实现……要救人不相信才难。而且事关人命,不是一句恶作剧就可以了事的,如果有人照着自己诅咒的死了,任谁都会深信不疑的。” “你说这只是假象?”碧的双臂无力地垂下。 死人的衣裳轻柔地摊在石板地上。 “一切都……” “把……”祈祷师放柔了语气问道,“……把告解室的钥匙交给你的人是谁?那个人……” “骗人、我不信,只有这件事我绝不相信……只有这件事……” 祈祷师目不转睛地看着碧泪湿的脸庞说:“好吧,那么……这件事就照着你所相信的吧。要把一切都从你身上驱离……似乎太残酷了一些……” 接着,他背对碧这么作出结论:“喏,去偿还你的罪吧,就算你没有杀人……你也做了太多不好的事。” 碧从警官之间蹒跚地后退,顶到了门,就这样崩溃似的,无力地蹲坐下去。美由纪跑过去,想要搀扶她,但是两名警官抢先一步,再次抓住碧的胳膊,有些踌躇地把她拉起来。不过他们似乎还是无法拿起绳子绑住碧,或是用力架住她。不管碧做了什么,她毕竟都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 碧紧紧握住死人衣裳的衣角,面朝下伫立了一会儿,不久后以颤抖的哭声说:“好……很好,是我输了。我会赎罪……我会说出事实。” 抬起来的脸上是哭泣的表情,但十分毅然。 “……没错,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不,我一直祈祷着这天到来,或许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做出那种事的。川野女士说要揭发卖春的时候,其实我并不想诅咒她的。因为那时,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中禅寺回头。荒野问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明白吗?”声音沙哑,“很简单,这么一来……那个家也完蛋了……” 泪湿的眼睛里浮现憎恶的神色。“……不被祝福的家——受诅咒的织作家的名声就此完蛋了。对吧……母亲?” 碧伸手指去。 美由纪望向她指的方向,令人吃惊的是,碧的母亲正背对着女儿,看着正面祭坛打开的门扉。女儿都变成这样了,她竟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母亲!”碧叫道。尽管哭泣却依旧毅然的女儿,紧盯着坚守沉默、同样毅然的母亲。 母亲慢慢地回头。碧再次厉声说道:“……织作家的名誉、地位和传统,一切都将一败涂地,对吧?只要能够实现这个愿望,我变成怎么样都无所谓。真是太好了呢,母亲……” 眼神冰冷,态度从容不迫。 “你……”碧十分激动,“……你说话啊!” 母亲总算——总算站起来了。 “不要再做傻事了,真难看。” “难看?”碧浑身发抖,“你说难看?” 牙齿合不拢,连声音都在发抖。 “难看的是谁,母亲!竟然能摆出一副良家太太的模样。出生在那种肮脏、像野兽般、血脉受诅咒的家里,你还能像那样不可一世,靠的全都是钱和名声对吧?但是那一切也都到此为止了!因为我犯下了不可弥补的大罪!” 碧的一双大眼睛睁得不能再大。 母亲毅然地承受着她疯狂的视线。“别再自命不凡了。代代累积下来的织作家名声没有那么脆弱,不是你一个人犯下那点罪过,就会被撼动的。到头来你根本没有杀人,也没有卖春不是吗?不要再玩这种游戏了。老实认罪,遵从法律,接手制裁吧!” “夫人,别再说了!”中禅寺怒道,“你不明白你的女儿现在是什么状况吗?这女孩已经不能够再……” 碧一面颤抖,一面把手伸进制服里。 母亲瞪着祈祷师,堂内一片紧张。 啪!——仿佛风被撕裂的声音。 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警官低声尖叫,蹲下身去,声音接连响起,另一名警官往后仰倒。一阵风刮过堂内,碧跳了出去,抓住离她最近的一个人——美由纪。即使如此,美由纪还是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美由纪的视野当中,只看到脸上流着血团团转的警官,以及按着脸挣扎的另一名警官,还有急忙站起来的荒野、矶部、津富,张着嘴的柴田、踢翻椅子往这里过来的木场、今川和益田,还有灵敏地绕到后面的侦探。而中禅寺的话不晓得为什么,听起来好遥远。 “你无论如何都要我全部除掉吗?” 美由纪的五感徐徐地恢复正常。 好像有谁抱住了自己。 脖子上有异物感——一个物体的尖端,冰冷而凶暴。 自己被尖锐的东西抵住了。 美由纪把视线移向自己身上,她看见水鸟花纹。 和服里伸出一只又白又细的手,握住一条像黑色鞭子的东西。鞭子的尖端抵在脖子上,美由纪——被死人的衣裳包裹住了。 有一股白檀的香味。 这个味道…… ——是白粉的味道? 是那个叫八千代的人的衣服。 黑圣母已经不在了。 那么,这白色的手是…… ——来自冥界的女人的手。 耳畔响起颤抖的稚嫩声音。“什么嘛,什么、什么嘛!明明就是个淫荡的女人,不要说得那么义正辞严!没错,就算这里没有恶魔,我也是恶魔!所以任何人都没办法惩罚我!我不是人。我诅咒人、诅咒天主、诅咒世界,是拥有污秽灵魂的恶魔之子!抓得到我的话就试试看啊!” 碧…… 美由纪总算了解状况了,碧穿上死人的衣裳,把刀刃抵在美由纪的喉咙上。 “这是川野弓荣的遗物,她留下来的鞭子。喏,母亲,我现在伤了人了。你看到了吗?我现在要杀掉美由纪同学。怎么样啊?” ——杀掉? “碧,住手!你想干什么!放开美由纪同学!”母亲初次对女儿发出严厉的叫声。 但是美由纪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脖子被锐利的尖端顶着。 “母亲,你总算叫出声来了哪!是啊,杀人伤害的话,是重罪呢。那么一来,织作家就危险了呢!” “碧!不要再说傻话了!放开美由纪同学!” “喏,看吧。比起做女儿的我,你更担心美由纪对吧?当然啦!像我这种可恨的女儿,最好早早死掉算了嘛!” ——怎么回事? 碧心中的这股黑暗是什么? 是祈祷师说不要驱逐的部分吗? 那里没有神的位置吗? 碧开口了:“美由纪同学……” 未成熟的、稚嫩轻盈的声音。“……对不起,把你给卷进来了,可是你也有错……我好羡慕你……” 羡慕? “……请你去死吧。” 冰冷的东西紧紧地陷进脖子里。 “住手!你误会了……” 祈祷师…… “……你会如此诅咒织作家,是因为你对你的身世感到怀疑吧?那么你误会了!” “对身世感到怀疑?什么意思……” 只听得见说话声。 这声音是碧的母亲吗? 耳边响起叫声。“别装傻了!你这个妓女,你以为我不晓得吗?你们夫妇是多么肮脏的一对夫妇,我有事多么污秽的人……为什么要让我出生!是为了让我这么痛苦、为了折磨我吗?” “你……你在说什么?这是在指什么!碧,给我说清楚!” 碧的母亲慌乱了。呼吸急促。碧的心跳传了过来。 “我听到了,我全都听到了,我是个肮脏的孩子。你无论如何都要装傻到底是吧?那好!我就说出来吧!给我听好了!” 碧拿美由纪当盾。 ——和杉浦同样是棋子。 现在的碧和杉浦隆夫岂不是完全相同? ——这就是那件衣服的…… 这就是死人衣裳的魔力吗? 美由纪狭窄的视野一角看到黑色的神像。 ——神像,原来有两尊啊…… 碧改变方向,美由纪的视野跟着旋转。白色的神像掠过视野。 心中怀抱着黑暗的少女,与围绕着她的大人,围绕着她的全世界为敌。 孤立的少女使劲全力大叫:“我是父亲织作雄之介与姐姐织作紫生下来的孩子!对吧?” 令人忌讳的话语在坚牢的构造物种反弹,一次又一次穿进美由纪的耳朵里。 这就是黑暗的真面目吗? “你在……胡说什么……” “才不是胡说。一开始,我怀疑我听错了。然后我苦恼、悲伤。我不愿意相信,所以私下调查了。我出生的昭和十五年,姐姐有一整年都离家不在。那个哪里都不去、也不工作,一直待在家里的姐姐竟然一整年都不在!” “那是因为……她生病……” “我知道,听说是长期休养?太可疑了,那是借口!她是在别的地方生下我!” “没有那回事!” “紫姐姐一直对我很好,我几乎是被她抚养长大的,而不是被你!可是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简直是毛骨悚然!肮脏!禽兽不如!我诅咒姐姐,诅咒父亲,诅咒那个家!然后诅咒比什么都污秽的我自己!所以我只剩下这条路可以走了。除了肯定邪恶,肯定冒渎,我没有可以让自己正当化的方法了!什么嘛!我恨死所有人了!大家都去死吧!” 一紧。 喉咙…… “碧,那是捏造出来的!” ——中禅寺……先生。 黑衣男子从众人当中踏出一步。 ——他要……驱逐吗?驱逐得了吗? ——他的表情好悲哀。 “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把我的魔力和使魔都抢走了!所以我……我只能这么做了啊!” 鞭子前端的刀刃刺激着美由纪的喉咙。 “住手!我刚才也说过了。你绝不是什么恶魔,你不可能成为恶魔。你仔细听好,已故的紫小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她本来就不可能活太久,更不可能生孩子。” “你骗人!我听都没听说过!” “这是个秘密。对吧,夫人?” 碧的母亲…… 母亲的一脸坚毅顿时陷入狼狈。“……没错,医生说她——紫只能够活上十年。因为太可怜了,我们没有告诉她本人,当然也可能告诉其他女儿。我们觉悟到那天迟早会来临,所以将这件事保密,至少让紫在世时能过的无忧无虑,不害怕死亡。” “碧,就像你听到的,紫小姐不可能生孩子的。所以她才连学校都没去,也没有就职,一直待在家里。她不是保守,也不是内向,而是只能够这样。关于这件事……柴田先生,你也知道吧?你和紫小姐的婚事会告吹,是因为织作家坦承了这个秘密吧?” “是……的。只是如果被当事人发现就不好了,所以表面上当做是两家条件不合……” “骗人!那场婚事告吹,也是因为父亲把姐姐给……” “这不可能。根据资料,你不可能是紫小姐和雄之介先生生下来的孩子,血性不符合。你不是父女相奸生下来的悖德的女儿,只是你自己这么认定罢了。你是雄之介先生和这位——真佐子女士的孩子。” “我……我不信!这个人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温柔的话,甚至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碧!”母亲叫道,伸出颤抖的手。 ——她也有她的爱。 美由纪对于不去理解的自己感到羞耻。 “你——只有你是我和雄之介所生的……孩子,生下你的是我。只有这一点……你要相信,一定要相信!所以……” 碧的手放松了。“可是……可是那样的话……” 祈祷师的声音响起。“碧,告诉你这个谎言的人……和交给你告解室的钥匙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那么在那时,你就已经……” “不要!那是……我……”碧的身体离开了。 美由纪动弹不得。 “骗人,你骗人,那……那……” “你被骗了,那个人……就是真凶。” 警官行动了。 “住手,还不行!”中禅寺叫道。 “砰”的一声,门扉打开,世界骤然一转。 美由纪被推开了。一片嘈杂声响起,全世界蜂拥而上。美江跑过来,侦探跳过美由纪似的冲向外头,刑警们奔跑,木场的哑声响起。喂,抓住那个女孩!混账东西,不要拖拖拉拉的!堂内不停地旋转。看不懂的希伯来文,坚牢的构造软绵绵地扭曲。 如果世界是事先预备好的,如果自己不是自己思考、自己决定、自己行动的话,如果没有决定权的话,那就形同不是自主地活在世上,而只是被豢养着。而如果被准备好的世界全是一场谎言…… 看见的世界、听见的世界、闻到的世界、触摸到的世界、相信的世界不一定就是真实。美由纪也明白这一点,但是除了看、听、闻、摸、相信以外,她不知道还能够怎么去认识世界。既然碧如此相信,不管有多么地艰难、痛苦,那都是碧的现实。碧在那个现实当中,自以为以自己的意志活着。就算那个世界是一场谎言,是只属于碧一个人的,但是对碧来说,直到刚才的那一瞬间,那都还是她的现实。 碧——受到欺骗,迷失了人。受到迷惑,迷失了神。而就在刚才,她失去了在虚饰上竭尽全力虚张声势所建立起来的现实与世界。 与其失去世界,不管再怎么痛苦难过,倒还不如……永远被欺骗…… 所以……那个祈祷师才会说…… 现在还不要驱逐。 尽管如此,明明就只差一点了。 死人的衣裳不断地旋转。 极其缓慢的,花纹好漂亮。 白檀的香味里掺杂着白粉的味道。 碧的四周,另一个世界的居民围成圈子旋转着。恶魔与女巫跋扈的淫靡世界里,不适合干燥且粗俗的警官。所以碧才会那样不停地旋转,她借由旋转,画出自己的境界,取回只属于她的世界…… 美由纪同学、美由纪同学、美由纪同学。 “美由纪同学!”美江的叫声把美由纪拉了回来。 侦探在大叫。“你们在碍事!不要太过分了!” 碧背对泉水,早已陷入狂乱。 她被大批警官包围,挥舞着鞭子。 只熟悉野蛮案件的粗鲁警官们,不晓得该如何对待失去了世界的纤细少女,他们很困惑。圈子逐渐缩小,却找不到出手的契机。碧的母亲即将陷入错乱,中禅寺拉起她的手,想要进入圈子中心。侦探推开警官,试图开出一条路。木场怒吼:“你们让开!吓唬小女孩做什么!给我住手!” 枪声响起。 当然只是鸣枪示警,但是这已经足够摧毁碧早已龟裂的心了。 “不要多事!”中禅寺恫吓警官。 碧嘴里吼叫着,冲进警官当中。不明就里的警官一阵胆怯,一个人的脸颊被割伤,恐惧导致混乱,圈子分开,碧冲破了那一角。 “那个怪房间在哪里?”侦探叫道。 碧朝着礼拜堂狂奔而去。 受谗言所惑,失去了神、失去了人、失去了世界的白面堕天使,披着恶魔赐予的死人的衣裳,跑过硬质的石板地。 艳丽的水鸟花纹摆动着。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轻飘飘的。 看起来好慢好慢。 但是那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它就像是被剪下来的一格底片,一直映照在美由纪的视网膜上。若问为什么,因为飞毛腿侦探和刚健的刑警,以及多到不能再多的警官,都没有一个人追得上碧。 一瞬之间——碧跑进礼拜堂了。 侦探和木场追进去,刑警和警官接着进去。那似乎也只是相差几秒的事,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之间。 “怪房间?原来如此……那里——礼拜堂里有告解室……不好了!”中禅寺叫道,如脱兔般赶往礼拜堂。 美由纪也挣脱美江的手,追了上去。 “怎么了!抓到了吗?”中禅寺进入礼拜堂,随机大叫。 惊人的回声响彻整个堂内。众多人聚集在角落,回答的是侦探。“在这里!她跑进去了!” 侦探踢着右边角落的木制大门。 那里就是怪房间——打不开的告解室。 侦探朝着四周的警官怒骂:“你们这些笨刑警!交给那个人就好了嘛!连时机都不会抓的笨蛋,没有资格参与事件!” “榎,你让开!”木场刑警说道,用身体冲撞门扉。 钝重的声音响起。 “可恶!” “喂,把门打开!立刻投降!”荒野靠过来,一边敲门一边大叫。木场瞬间脸色大变,揍向荒野。 “混账东西!你会不会说话啊!你是白痴吗?” 荒野按着脸颊,哇哇哀叫。 柴田带着碧的母亲进来,她一脸惨白。 柴田虽然憔悴,但他立刻认清状况,伴随妇人前往门前。美由纪想追上去,却忽然回头望向中禅寺。 中禅寺呆立在原地。 不健康的一张脸面如死灰。 接着,戴着手背套的手掩住了嘴。 ——他…… 预测到什么了? 母亲蹒跚地前进,左右分开没用的警官,站在打不开的房间门口。 母亲仿佛疟疾发作似的剧烈颤抖。 “碧,已、已经可以了,我完全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了,所以……” 没有气息,美由纪难受极了。 那个房间,是只属于孤单的碧的房间。受到恶言摆布,陷入绝望的碧,在那里遇到了恶魔,并把自己比拟成恶魔。然后…… 这一切全都是……某人的阴谋。 ——怎么会有这么残酷的事! 美由纪跑了出去。 她一直梦想能够在礼拜堂里奔跑。 她一直梦想能够在圣堂里大声喊叫。 她一直梦想在神圣的地方喧闹。 但是不管怎么吵怎么跑怎么叫,这样一点都不爽快啊! 只有喀喀喀的脚步声响起。“碧、碧……”母亲呼唤。 美由纪走近她,逼近打不开的房间门扉了。 叽——声音响起。 “碧!” 门扉开启,露出披着水鸟花纹的背影。 背影大大地晃动了一下…… ——就像棒子倒下一般,朝着美由纪这里,仰面倒落。 和服的袖子轻轻膨胀,又萎缩下去。 细柔而漆黑的秀发在石地上散开。 “碧……” 如淡雪般白皙的肌肤。 黑得发亮的修长睫毛、浑圆而漆黑的眼睛。 右边的瞳孔倒映出礼拜堂的天花板。 左边的瞳孔,深深地……插着一把黑色的凿子。 “碧!” 蓓蕾般的樱唇颤动了两三下,停止了。 “不……不……”母亲发出不成声的尖叫,覆住女儿似的倒下,美由纪瘫坐下去,望向门里。 门里有一个如黑豹般的男子。 “不要……不要看我!” 男子不是要攻击在看他的美由纪,而是打算袭击碧的母亲。 “平野!你这家伙!” 木场扑上去,男子敏捷地避开,伸手想要拔出贯穿碧的眼窝的凶器。侦探踢开他的手,木场随即抓住。男人转过来,木场使劲全力揍上他的脸。男子弹飞似的撞进警官之间,被数人给制住了。木场分开警官,又一把抓住男子的胸襟,揍了他三下。 “你到底要杀掉多少人才甘心!” 拳头第四次挥起时,被中禅寺抓住了。 木场回头,用一双小眼睛瞪住他。 中禅寺默默地从木场手中抓过男人的衣襟,以死神般的眼神瞪着那张脸。 他紧紧握住拳头,但是握住的拳头没有举起来。 中禅寺低低地、诅咒般地说:“你这种人……根本没有人要看。” “咦?”男人静止了。 中禅寺推开男人,转向碧。 矶部和东京的刑警扶起碧的母亲,警官围绕着碧。蹲在碧身边的津富回过头来,摇了摇头。中禅寺看也不看刑警,抱起碧——碧的尸体…… 他小心翼翼地脱下死人的衣裳。 接着他拿着那件衣服,宛若幽魂般站起,以一脸恶鬼的表情再次走到男人的面前,将死人的衣裳高举在他眼前,朗声说道:“怎么样!有谁在看你吗?” “不要看……不要看我!” “原来是这种机关!”中禅寺说道,把衣服披盖在男子头上。 “看着你的是这个!我绝不会从你身上驱走任何东西。喏,快把这个男人带去别处!”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我……” 男子号叫,扔掉衣服,接着被数十名警官按住,绑上绳子。 即使被绑住,男子依然叫着“不要看不要看”,痛苦得快昏厥似的扭动身体,苦闷不堪。荒野仍然瘫坐在地上,就这样指示部下把人带走。 “京……京极……”木场望着碧被移出去,出声说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再早一点……” “不是你的错。” 木场表情紧绷,骂了一声“可恶”,踢上石板地。悔恨轻易地被反弹开来。今川和益田、柴田茫茫然地站在入口附近。 “缩小包围圈,把他逼到这里的是警察。可是……没想到他竟然会藏在这种地方!那个女孩好死不死……” “不是那样的,平野一直把这里当做他的根据地。如果再早一点发现的话……而且这不是巧合,和服上有机关,这是准备好迟早要用上的陷阱。” “难道刚才的事……也是计划的一环?” “嗯。结果我们也照着蜘蛛所设计的行动了。那件和服原本就不是要给杉浦,而是为了让碧穿上才送给她的。换言之,这一幕被设计成若不引发这桩惨剧,就不会结束。这件事才是——碧遭到杀害才是——发生在这所学院的夸张闹剧闭幕的信号。” 侦探问道:“那么舞台又要变换了吗?” “是啊……如果平野招供的话……不,用不着问平野,我已经知道操纵平野的下一个凶手是谁了。” “是谁?” “是织作家……不化妆的女人……”祈祷师这么说道。 美由纪蹲下身去,贴上脸颊,石子地非常坚硬,非常冰冷。 泪水泉涌而出,渗进地板中化开,美由纪…… 看不清楚世界了。 百百目鬼——《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下.明 《函关外史》云:一女生来手长,屡盗人钱,手立生百鸟目,是鸟目之精也,名之曰百百目鬼云。 《外史》为一奇书,志函关外之事,一说百百目为东都之地名也。 10 10 有一种鲸幕绵延不断的错觉。 白色与黑色的墙壁,窗框外是漆黑的树木。 另一头是格外光辉灿烂的汪洋大海——抑或天空? 巨大的太阳明亮得叫人惊叹。尽管无论如何绽放光芒,都敌不过太阳,却依然皓皓闪耀。不过即使是日轮,亦无法酝酿出这片静谧皓白的世界,因此这片诡异的朦胧光线确实是月亮的魔力所带来的。 鲸幕摇晃。 是夜樱在骚动。 如果夜风太烈…… ——蓓蕾尚未绽放就会被吹散了。 方才,织作碧死了。 听说是被溃眼魔捣穿了左眼。 ——怎么会有那种死法? 那个有着一双肉食般眼睛的男子,把割开伊佐间无名指的凿子打进那个有如洋娃娃般少女浑圆漆黑的眼睛里吗? 那个男子…… 一想到这里,伊佐间手指伤口就隐隐作痛,无法再继续躺下去。 他不是感到悲伤,他与碧的关系并没有那么深。 但是那一幕历历在目。 ——那我走了,姐姐。 ——碧,路上小心。 就此生离死别。 如今回想,茜送别时露出的寂寞神情,更让伊佐间感到不忍。 听说榎木津、木场和今川,还有中禅寺都在现场。伊佐间有点责难地想:明明有那么多人在场,为何竟无法阻止惨剧?但是伊佐间并不了解状况,无法有任何确切的感想。 ——不是的。 伊佐间心想,反倒是因为他们在场,所以碧非得在今天殒命不可吧。 据传,这一家受到诅咒。 伊佐间不太明白,不过他觉得家里的诅咒或许就像不知不觉间压在头上的腌菜石,与个人的自由意志没有关系。无论石头有多沉重,由于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所以人们并不会对它有所抵抗或批判。 然后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徐徐扭曲变形。 构造物徐徐地扭曲变形,不久后将从脆弱的部分逐渐崩解。被压出来的破损即使微不足道,也无法填补。构造物为了维持自己的构造而产生的龟裂,愈是填补,就愈会给其他部分造成多余的压力。显而易见地,不久后构造本身将会崩坏,只有迟早的差别。所以今天的惨剧即使没有发生,也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造访吧。 但是,它却在今天发生了,原因是…… ——石头被拿掉了。 因为中禅寺解开了诅咒。 压在头上的石头被取下,大部分的人都会感到松一口气吧。但有时候并非如此。 所谓扭曲变形,是抵抗偏颇的加压,为了保持平衡而产生的吧。换句话说,若是急剧地修正,或是一口气排除压力,可能连那不安定的均衡都给破坏。 如果不想破坏长期累积而成的巨大扭曲,并矫正成原本的形状,还是只有花时间慢慢导正一途。 所以,尽管中禅寺知道那么多,却迟迟不肯出马。 那么今天碧会死亡,也是伊佐间的责任。 透过今川,请来不愿出马的中禅寺的,就是伊佐间自己。面对吱咯倾轧的扭曲,他无法袖手旁观。 伊佐间已经在这个扭曲之中待了好几天了。 伊佐间的手指受了伤,立刻在村子里的诊疗所接手治疗,但还是发了烧,结果回到这栋蜘蛛网公馆来了。其实伊佐间还有其他无数的选项,而且虽然自家很远,但也不是回不去的距离,不过…… ——我想看到结局。 伊佐间这么想。伊佐间生来就是个不执着的人,不管付出的感情有多深,都不会一直拘泥下去。然而…… ——我是受了天女的诅咒吗? 只能这么想了。在这数天中,伊佐间对织作家的女性所抱持的偏见也消除了。 茜十分勤勉,把伊佐间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令他觉得过意不去,阿节虽然粗心大意,但个性开朗率直,让人讨厌不起来。真佐子虽然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但那是因为她贤明而且慎重,不会成天腻在别人身边,而是直来直往,反而让伊佐间觉得舒坦。 说到贤明,葵也贤明过了头,无可挑剔。硬是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就是太正直了。通常一个人的主义与主张,并不会与外貌及言行完全符合,然而葵却几乎是表里一致,如此罢了。伊佐间认为会讨厌葵的人,是因为自己有着不必要的执着和成见。至于因为她是女人,所以看不惯她的聪慧,这类偏见根本不值一提。 完全没有难相处之处。 每一个人其实都非常普通,然而…… 在这个家里却扭曲了。她们并不是被古老陋习囚禁的反近代分子,然而一旦成为一家人,她们就崩解了。家族的魔力、土地的磁力、血缘的咒力——伊佐间不相信这些以修辞表现的无意义力量,更不相信什么超自然力,即使如此,他还是深切地感觉到一股难以违抗的重压,以及压力所造成的扭曲。这令他难以承受。 警察一天上门好几次。 恰好就在伊佐间糟溃眼魔袭击时——绞杀魔出现在碧的学校。杀害了一名学生,并遭到拘捕。学院比警方早一步前来向真佐子报告,但是信息似乎有些混乱,与警察陈述有许多矛盾。片段的信息令人无从掌握事件全貌,碧好像也没有危险,但是那时,碧的立场似乎十分微妙。 警方的态度转趋强硬,葵与执法人员的对立益形激烈。不过他们立足的水平落差太大,说是对立,但争论的焦点完全对不上来。葵抨击警方对待老百姓的态度,以及他们对犯罪本身的认识不满,警方则回击葵不合作,并将她蛮横的态度视为是在隐瞒某些不可告人的隐情,不断攻击。 没多久,警方就提出要求,要将碧作为重要关系人带走。 听说学院拒绝配合搜查,也不肯交出碧,但这种目无法纪的行为原本就不可能行得通,警方要求织作家以监护人的身份说服学院。对于警方的要求,葵回答说她们不干涉学院的方针,但对象是未成年少女,因此这个问题必须慎重处理,要警方出示把碧列为关系人的明确根据。对此,警方的说明如下: 是亮遇害当天…… 是亮从前天开始,就一直流连在胜浦町的酒吧里,早上十点才回家。当时,伊佐间和今川正在古董房间里鉴定物品。是亮回家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但是好像还是没喝够,又在大厅里喝起威士忌,葵非常厌恶这个不肖姐夫,一看到他,就关进自己房间里了。茜和阿节人在厨房里。 碧好像和是亮一起待在大厅。 这里出现了两个问题:雄之介在世时,是亮一次也没有进去过书房。还有,是谁告诉是亮有古董商前来鉴定的? 厨房里的阿节和茜听到是亮大声叫道:“那个死老太婆竟然擅作主张!”茜闻声,才离开厨房。阿节也印证这个说法。 葵一看到是亮回家,立刻就关进自己房间了。那么可以告密的只剩下碧一个人。碧平常几乎不和姐夫交谈,为什么偏偏这一天却向他打小报告?…… 当时,碧是不是试图设计是亮前往书房?是不是她把绞杀魔藏进书房里,再引诱是亮去那里?…… 警方似乎做出了这样的理论。当然,警方没有说得很白。都是葵问出来的。碧一开始就承认她待在大厅里,似乎灭洋必要旧事重提,但当初警方只拘泥于行凶时的不在场证明,完全不当一回事。 但是警方真正的意图在于其他。 警方怀疑碧的,其实是杀人的罪嫌。 这个消息并非是由警方告知,而是学院——应该是柴田集团的首脑所带来的。 据他说,碧可能与学院里发生的教师命案、学生命案以及学生集体卖春的案件都有关系。 警方认为杀害学生的实行犯就是碧。听到这件事,连真佐子,葵还有茜都大为讶异。 经过商议后,织作家割舍了四女碧。 割舍…… ——家母和舍妹都想要把碧抛下。 那天晚上,茜哭着对伊佐间这么说。 所谓割舍,不是织作家同意将碧作为重要关系人交出去这样单纯的意思。 而是亲情上的问题。 ——如果碧真的犯了罪,就应该让她赎罪。 ——就算是一家人,如果包庇她,道理上就说不过去了。 ——可是,就算她是个罪犯,女儿还是女儿,妹妹还是妹妹,不是吗? 真佐子断定说:碧就是这样一个孩子。 葵放弃地说:必须迅速且适切地收拾善后。 茜说她无法理解这样的母亲和妹妹。家父过世、外子也过世了,这种时候最仰赖家人支持,然而家人却这样四分五裂——茜说着,泪如雨下。 从碧开始的龟裂,暴露出一家人的扭曲。 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身边,所以伊佐间一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是女儿卷入杀人事件,母亲和亲姐姐却不去探望,仔细想想,这的确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说起来,她们应该没空照料伊佐间才对。碰到这种状况,不管是真佐子还是茜或葵,都应该立刻赶去关心才对。 听说真佐子和葵都忙着处理雄之介与是亮过世所带来的大量事务性问题。 ——我太无能了。 茜还这么说。 茜不会会计,也不懂经营。她不了解股票和行情,就职的经验也很少,只曾经在是亮搞垮的公司里做过两个月类似社长秘书的工作而已,也没办法对家务有什么贡献。但是,听说母亲和妹妹强硬地叮嘱茜说:就算是这样,你去了学院也帮不了什么忙,所以用不着去,除非你去了会让状况有所好转。 伊佐间也这么觉得。就算这个只会哭着不断道歉的人去了学校,也不能改变什么吧。 可是…… 即使如此,一般来说,还是会让她去吧。伊佐间没办法确切地形容,而且这件事若说不值一提,也的确是不值一提,可是他觉得非常难以承受,感到非常心酸难过。这是很难得的事,所以伊佐间才会请今川去找那个人。而他来了…… 今早,真佐子前往学院。好像不是去救碧,而是去叫碧放弃挣扎。 然后,碧死了。 夜樱摇曳。 一通电话带来了碧的死讯。 葵哑然失声,茜陷入错乱,耕作一片茫然。 阿节抱住了头,放弃一切的工作。 就这样,这座馆里的时间停止了。扭曲的家维持着最后的均衡。 ——差不多了。 伊佐间前往玄关。 真佐子要回来了,是木场通知的。 伊佐间慢慢地弄清楚蜘蛛网公馆的构造了。 屋子里有好几个开口,然后有多少个出入口,就有多少条线。与房间的大小无关,和楼层也无关,走廊和楼梯不算在内,这些地方都只是连接门的外侧和里侧的漫长连接点罢了。有两道门的房间也只是通道,惟有两道门当中有一道门通往外面的房间,才是那条线的起点。 而这些成串的房间——线,集中在某一个地方。 那里是线的终点。伊佐间不晓得总共有几条线,但是好像有一个房间,所有的线会抵达那里。那里就是这个家的中心。那里的门的数目,应该与开口的数目——线的数目一样多。伊佐间一开始以为大厅就是中心点,但是不对。大厅只在一楼有三个出入口,以及楼梯井的二楼有一个出入口而已。换言之,大厅只是某条线与另一条线交错的交叉点罢了。有四个门的房间全部都是交叉点,与直线交叉的横线则是封闭的。从横线的房间,只能透过交叉点的房间移动到直线再出去。 把这些摊开在平面上的话确实会形成放射状,或者会变成蜘蛛网的形状也说不定。 ——立体而且放射。 他总算明白今川说的话了。 伊佐间从房间通往房间,循着线来到玄关。 走出玄关,经过樱花庭院,来到大门。 朦胧的樱花树在两旁布满了整个庭院,背后则耸立着像以胶固定住黑夜般的漆黑洋馆。坚固的门扉另一头,稀疏地散布着低矮的褐色树木,中央被一条没有岔路的道路贯穿。 走上这条道路的人,全都被这座蜘蛛之馆所牵引、缠绕、动弹不得。就算想离开这座洋馆,缠住手脚的蜘蛛丝也充满黏性,绝对无法解开,身为苍蝇的伊佐间被囚禁在这座拥有蜘蛛网构造,犹如绘画般的洋馆中,直到它完全干透之前,都无法逃脱。 他这么幻想。 茜站在庭院。 结果,这家的女子一直穿着丧服。颜色与洋馆相同,从头到尾都融入其中。次女茫茫然盯着门扉的方向。 伊佐间悄悄地来到她身旁。 茜的视线穿透门扉,看着另一头。“她……死了……” “嗯……” “她是那么低惹人怜爱,她喜好幻想,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可是她一直很寂寞。家母对她很冷漠,而我和她年纪相差太多,不晓得该如何与她相处。我觉得……我好像一直把她当成洋娃娃对待。”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茜说。 门开了。 ——木场。 木场用一种看不出是愤怒还是不悦的表情瞪着伊佐间,说道:“伤怎么样啦?” 伊佐间出声回答之前,门扉大大打开,真佐子进来了。 真佐子紧紧依偎在一个陌生的青年身边。茜走过去,想要搀扶,却被挡开了。真佐子虽然憔悴,但气势依旧。 “母亲……” “死了……她……她死了。葵呢?马上把葵……” “我在这里……”背后传来金属般的声音。 回头一看,那里站着一个一如既往的人形模特儿。 “……必须立刻采取对策才行。考虑到目前的状况,应该立刻关闭那所学院才是。我已经联络好相关人士,最好马上研拟方针,决定今后该对外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才是。正好柴田代表也来了,我们立刻……” “等一下!” 伊佐间吓了一跳。 因为茜大声说话了。“葵,碧……碧她死了啊!” “所以我正像这样处理善后啊,没时间等了。” “你的妹妹被杀了啊!” “是的,而且不只是单纯地被杀,而是闹出惊世骇俗的丑闻后死去了。所以收拾善后才更加困难重重,你难道不懂吗?这类原本与企业无关的杂事,有时候会对企业造成巨大冲击的。由于个人的行为不检,造成企业的损害,这实在太愚蠢了。”葵仿佛在朗读讲稿似的说完后,拉起真佐子的手。 茜抓起母亲的手。“母亲,还有葵……你们这样还算是有血有泪的人吗?碧才十三岁而已啊!姐姐去世、父亲也走了,家人一个个离世了,你们难道不觉得寂寞吗?不觉得悲伤吗?” “姐,可以请你适可而止一点吗?”葵的词句既坚硬又锋利。“你到底明不明白织作家和柴田家对社会有多么大的影响力?连我们在这里争辩的时候,也分分秒秒地在失去社会上的信用!” “这……”茜甩开母亲的手,瞪住妹妹,“……这是你基于你所主张的扩张女权什么的想法吗?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 葵的眉间露出不快的神色。“请别说傻话了。我是以一个社会人士、一个企业人士的身份发言的。这种事哪分什么男女?这只是单纯的公事处理罢了。” “不要把妹妹的死当成公事处理!”茜忍住哭泣,颤抖地说。 “姐姐,”葵发出困扰的声音,“如果感伤地嘶喊大叫,就能够解决事情的话,任谁都会哭叫。但是不管是哭还是叫,战争都没有结束,不是吗?就算女人再怎么动之以情,诉求着要孩子和丈夫回来,社会也不予理睬。这是一样的。你以为只要哭着说自己死了妹妹,世人就会原谅一切吗?如果我现在放弃工作,成天哭泣……只会被批评女人果然不中用罢了。” “别人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如果连为家人哭泣一天、哭泣一个小时的温柔都没有,才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的话……那么我情愿继续当个没用的女人!” “是啊,姐姐是个没用的女人。既然没用的话,你就躲到一边去,继续哭你的去吧!” “葵,你说得太过火了。”青年——应该是柴田勇治——说道,“茜,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昨天的干部会议里,葵被正式任命为令尊的继承人了。她现在是织作纺织机的社长。另外,虽然还只是暂定,不过雄之介先生从前在柴田集团里担任的许多职位,也决定由她来继任。先不说性别,考虑到她的年龄,这也是不得了的拔擢。她是最年轻的干部,所以……请你体恤一下她的立场。” ——葵的立场。 茜垂下头去。 柴田在葵的带领下,搀扶着默默无语的真佐子,消失在洋馆中。茜一直垂着头,伊佐间不晓得该说什么,站在她旁边。 “喂,钓鱼的……” 都忘了木场在旁边。 伊佐间望去,旁边不只有木场,还有四谷署的加门刑警以及两名年轻男子。他记得其中一名是木场的部下。 “木场修。” “京极有话转告你,那家伙一个小时后就会过来啦。” “中禅寺他……” 木场察觉伊佐间的话没有下文,转向茜说道:“喂,你的妹妹等于是被警察给害死了。就算我道歉,应该也不能弥补你什么,不过……对不起。” 木场向茜道歉。 “碧她……” “现在正在接受司法解剖,只差一点就可以救到她了哪。而且虽然无法免除教唆杀人的罪嫌,但是她好像没有杀人,也没有卖春。所以啊……” 木场说到这里,突然背向茜,朝着加门大吼:“喂,大叔,你要在那里发呆到什么时候?快点去逼平野招供啊!叫那家伙一五一十全招出来。你从去年五月就一直在追查溃眼魔的案子吧?你不去侦讯,要叫谁去啊?” “可是木场兄,你自己不也……” “别管我了,而且我早就被排除在外了。这次的事件是以现行犯逮捕,重要的是能不能让之前的四宗命案提起公诉。这些全都是四谷署和千叶的案子,我们帮手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木场把加门推出去,望向部下说:“青木,你也去。” “我留在这里,前辈和加门兄一起去吧。前辈对那家伙……” 木场才刚对伊佐间等人说完“只有高桥志摩子,我一定要救她”,志摩子就惨遭杀害。木场当时的模样,伊佐间印象深刻。 木场打从心底愤怒。 那个叫青木的部下一定是顾虑到木场心中的怒火,因为溃眼魔又再度在木场的眼前犯案了。 然而,木场狠狠地对青木骂道:“混账东西,不要讲得一副你很懂的样子!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懂什么!听好了,警察只要抓住罪犯,送交给检查机关就结束了。警察怎么能因为不甘心,就去向罪犯诉苦抱怨?不管是难过还是悲伤,抓到罪犯就结束了。没有这点觉悟,怎么当得了公仆?平野落网了,我对那种人已经没有兴趣了。” “可是……前、前辈不想从平野那里听到真相……” “真相是由法院决定的,我对那玩意儿没兴趣。我……”木场仰望洋馆呢喃,“……只想会会蜘蛛。” “蜘蛛?”茜反问。 “嗯。有人说你的妹妹还有其他人,全都是被蜘蛛给操纵的。”木场微微转头,不悦地答道。 茜露出苦恼的表情说:“被蜘蛛操纵?意思是说……碧的背后有幕后黑手吗?有……其他人操纵着她吗?那就是——蜘蛛?” 木场重新转回来说道:“是啊,真丝悲哀。从头到尾,全都是谎言,竟然把年纪那么小的孩子逼到那种地步……你听说过她从别人那里拿到钥匙的事吗?” “钥匙?” “学院里打不开的房间的钥匙。” “打不开的……告解室……” “你知道吗?” “我和葵……都是那所学校的毕业生。”茜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茫然离去。 “她好像快撑不住了哪。”木场说。 结果加门离去,两名年轻人留了下来。 呆站在原地也不是办法,伊佐间带领刑警们到自己借住的客房去。葵、真佐子和柴田三个人应该在大厅商量事情,也没看到阿节和耕作,伊佐间只好带路。众人经过白与黑交互掠过视野的走廊。 年轻男子——听说他叫益田——开口了:“木场先生,你怎么想呢?” “想什么?” “如果蜘蛛在这栋屋子里的话……” “一定在吧。” “那么就是刚才那三个人里面的其中之一。” “应该是吧。” “母亲,以及两个姐姐。她们有理由陷害妹妹吗?” “这点倒还看不出来。” “我认为,蜘蛛会不会其实并不存在?” “不存在?”木场停住脚步。 “是的。这次的事件,构造的确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一样。只有在真凶构筑的道理上,所有的事象才能够稳妥地分布。但是,它的中心是一个空洞,那里并没有活生生的人……” “那有什么?” “思想或是概念,这类没有形体的……” “哈!那种东西连拿来填肚子都不行。” “例如亡者的……遗志之类的。” “幽灵会打电话吗?至少川岛喜市是直接接到蜘蛛的指示的。” “这……如果对喜市下指示的,是刚才过世的碧的话呢?” “什么?” “那个女孩自称蜘蛛,而且她操纵着杉浦。她会不会利用母亲的遗恨这类无中生有的讯息,同样地操纵喜市?这是主线的一种伪装。然后平野也……” “笨蛋,那女孩被平野给杀了啊。” “可是,碧手上有那个房间的钥匙吧?那么把平野藏在那个房间的,会不会就是碧自己?” “可是,那她为什么……” “杉浦不是也想杀害碧吗?或许平野也像杉浦一样,已经厌倦了。” “平野厌倦了?” “是啊。织作碧是一切事件中的傀儡神,而操纵着碧的就是——织作伊兵卫……” “他人都死了,老早就死了吧?” “你看那栋犹太教的建筑物。魔法的源头就是伊兵卫,不是吗?碧由于某些契机,拿到了钥匙,不知不觉中被伊兵卫的遗志所操纵……” “那近亲相奸的谎言又怎么说?” “那是预言。可能有什么冒渎的或疑似这样的记载,然后碧把自己套进里面了。” 木场露出像是信服,又难以信服的表情。 伊佐间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伊佐间离开通往自己起居的客房路线,绕到阿节的房间去。他想请阿节送茶,敲了敲门,往里面一看,阿节竟然在收拾行李。 “小节……” “我不干了,不好意思。” 她好像哭过了。 这也难怪。短短半个月之间,主人一家就有三个人离奇死亡。就算不是杀人事件——不过伊佐间觉得如果这不是杀人事件,反而更恐怖——也教人毛骨悚然,这也不能责怪阿节吧。 但是这下子就没办法麻烦她送茶了。 “这个屋子被诅咒了。客人,我给你一个忠告,你最好也快点逃。”阿节一脸严肃地说。 “嗯……” 阿节好像看到伊佐间背后木场那张如鬼瓦般的脸,说“你是刑警先生吧?那张脸我想忘都忘不掉”,快步走出房间。 “我有话要告诉警察。老实说,要是就这么辞职不干,还真有点寝食难安。不好意思,你愿意听我说说吗?要不要泡个茶?” “茶不必了。” “这也,那我就不准备了。这个,你看这个。不只是看,你就拿去吧。” 一个泛黄的信封摆在像是茶柜的家具上,阿节捏起它,交给木场。 “这是什么?” “刑警先生之前——五六天之前吗,还是四天前,不是来过吗?那时我不是我带路的吗?当时,你说了神明对吧?一个姓川刀还是什么人……” 木场仔细地观察信封,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呼”地朝信封吹气,打开封口。 “……后来茜小姐一直很介意,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耿耿于怀,然后叫我再去检查一下紫小姐的遗物。” 茜的话,似乎会为此烦恼不已。茜的善意也是有可能招来骇人的结果的。 “哦,她不是说喜市的信——遗物已经处理掉了吗?那这是……” 木场的气势逐渐消失,最后沉默了。“那到底是什么?”益田望过去,青木则推开他,探出头去。 “这东西是在哪里找到的?” “就紫小姐的房间啊。虽说遗物处理掉了,也不是把整个房间打掉吧,床啊书桌的都还留着,椅子啊衣柜的也都还在。衣服虽然没有了,不过还是有很多东西。” 木场的表情变得有如厉鬼般凶暴。“什么时候找到的?在房间的哪里?” “就刑警先生来了以后,小姐马上吩咐我去找,所以应该是隔天吧?不是隔天,是隔天的隔天。所以是大前天吗?哎哟,好复杂喔。” “别管那么多了。然后呢?” “然后,我想赶快把它交给警察,可是气氛非常险恶。客人也知道当时那种气氛对吧?我交得出去吗?才交不出去哩。” “东西到底是在哪里找到的?”木场怒吼。 “书桌抽屉,最上面的抽屉。” “问题是……这是不是真的哪。” “前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木场狠狠地瞪了伊佐间一眼,然后把信封交给青木。 “是织作雄之介的手记,上面写着关于石田芳江之死的若干内情。不晓得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上面写的是不是事实也很难说。而且就算事实……会怎么样呢?有什么意义吗?这东西为什么会在长女的房间里?” 青木严肃地读完后,交给益田。 “这……那喜市他……” “彻头彻尾被骗了,被蜘蛛给骗了。” 木场才刚说完,阿节就大叫:“讨厌啦!我最怕蜘蛛了!” “有什么……”伊佐间问木场。 “哦,雄之介在文中述怀写道,石田芳江自杀的原因或许就是自己。上头压根儿没有提到三名娼妇,那三名娼妇的事全是胡言乱语。这跟织作碧一样嘛。喜市也因为捏造出来的过去,被蜘蛛给操纵了!” 木场骂道:“混蛋!”用拳头捶打膝盖。 四人来到房间了。 从伊佐间的房间窗户,可以看到刚才待的正门。从上方俯瞰,庭院就像一片大海。这栋宅子是飘荡在樱花大海上的方舟,但是这艘船不会动。若是把漂浮在浪头的船当成定点固定,那么世界就会随着波浪的起伏摇摆。 青木开口道:“益田,你人太好了。我不认为会有那种结局,可以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死人的遗志上,皆大欢喜地收场。这个事件背后一定有个邪恶的、活生生的人。去年的事件就是如此,那起事件的中心,有一个与种种事象都没有关系的——邪恶的真凶。” 益田说道:“我曾经体验过一个没有中心的事件——虽然有实行犯,但事件全体却是以和犯罪无关的符码连结在一起,那真的好难熬。虽然有杀人犯,但事件里却没有罪犯,就算解决,事件也不会终止。我想起了那起事件。” 伊佐间思忖。 毫无关系的众多念头、妄念、执着和欲望,是有可能像一幅画般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的。这就像沙漠中的风纹虽然是偶然形成的,却会模拟出几何学的设计般,一切都是神的旨意说造成的残酷巧合的恶作剧。 从他们的话来看,这次的事件里,神明的位置上端坐的是一个人吗? 木场说:“世上的事乱七八糟,看起来莫名其妙,但有时候其实是依着单纯到不行的道理成立的。但是道理虽然单纯,嵌合在道理中的事象并不明了,所以答案会有好几个。认定真实就只有一个,是一种狂妄。你们所体验的事,搞不好其实只是众多答案当中的一个罢了。如果你们不是像我这种只会依照经验法则看待事物的笨蛋,就不要心存多余的预测。我只相信我所体验的事,但根据情况,我甚至连我的体验都不相信。预测虽然能够当做一个指标,却成不了结论。” 伊佐间不懂他这番话的主旨,却觉得似乎颇具说服力。他认为有些现实,惟有放弃理论才能够接受。 但是就像中禅寺说的,这样的现实也绝非不可思议。既然事情发生,就应该是遵循着某些单纯明快的原理发生的。但是复杂的分析有时候会带来巨大的误差。只因为初期设定的数值有那么一点不同,得到的解答就变得天差地远。所以人们才会不断地说“这世上真是不可思议”吧。 “那是刚才的……茜小姐吧?”益田问道。 望过去一看,茜和耕作正在大门旁边神情严肃地说些什么。 “那个长得像外国人的……是出门先生?”青木问道。 木场答道“对”,年轻刑警便说:“和是亮先生长得一点都不像呢,因为我看到的是照片吗?还是距离太远?”伊佐间这时候才想到,他们父子的确长得一点都不像。耕作不知为何一副狼狈万分的模样,离开茜的身边,到别处去了。 夜樱……骚然不安地战栗着。 ——来了。 在苍白的月轮照射下,通往低色温的异界陷阱的道路上…… 阴阳师一身比黑影更加漆黑的装束,现身了。 后面,跟着能够看见不属于此世之物的侦探。 引诱他们前往陷阱的向导,是古董商。 ——来了。 然后,伊佐间总算——总算感觉即将迎接尾声。 据说俯身妖怪会左右一家的盛衰。 家运隆盛,就会出现俯身妖怪。 那么…… 若是将之驱离,一家将会毁灭。 这是世间定理。 这个家,接下来就要毁灭了。 “走吧,钓鱼的。” 木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紧地裹上刑警的铠甲,离开房间。益田和青木对望一眼,跟上前去。伊佐间望向苍白的天空和大海,以及漆黑的樱树形成的鲸幕后,追了上去。 有……丧礼的味道。 门前,有四个黑影。阴阳师、侦探、古董商,还有…… “伊佐间先生……”茜一脸泫然欲泣,转过头来。 茜身后的黑衣男子还是老样子,瘦削憔悴。 眼睛底下的黑影极为不详。 “伊佐间……” “我……在等你。” “……说谎不是美德哪。”中禅寺说。 侦探气宇轩昂地站在他旁边,表情比平常更加精悍。 侦探眯起眼睛。“水纹尖鼻鲀……短角单棘鲀……断纹紫胸鱼。”榎木津说道。是伊佐间这几天钓到的鱼名。 迎接他们的刑警,眼神比平常更加凶恶。 木场从伊佐间背后大骂:“喂,你要怎么做?” “驱除。” “驱除了会怎么样?” “不知道。毕竟……样式不同。”中禅寺说道。 “络新妇……不是能够驱逐的,消灭妖怪也不是我的工作。所以,请务必小心。” 茜想要甩开什么似的打开玄关。 今川深深地低下头来。 中禅寺像一阵风似的穿过前面。 榎木津目不转睛地凝视了茜一会儿,跟了上去。 众人走过黑与白的走廊。 伊佐间打开通往大厅的门。 真佐子坐在大厅正面的椅子。 葵则端正地坐在猫脚桌那里。柴田财阀的首脑坐在她旁边。 葵像个机器人般站起来。 玻璃珠般的眼睛倒映出掉进陷阱的男人们。 “多么郑重其事的登场啊……”响亮的金属质嗓音,“……你是……中禅寺先生吗?今天的事,我已从家母以及柴田先生口中听说了。据闻你是个祈祷师。请问,你想对这个家做什么呢?” “你说的没错,我是个祈祷师,因此接下来我想为府上消灾解厄。不好的东西聚集在一起,带来灾祸。蓑出之火为阴中之阳气。否哉,否哉。欲咒他人,须掘二穴……我眼睁睁地将令千金推入了墓穴里,所以……” 阴阳师望向装饰人偶。“让我来除去这里的灾厄吧……袚除祸患。” “真有意思,好吧。我是织作家三女,织作葵。那位是家姐茜,家母真佐子你已经认识了,这就是织作家所有的成员了。其他只剩下佣人出门耕作以及奈美木节。这位……柴田先生可以同席吗?” “当然。不过……五百子刀已经休息了吗?” “曾外祖母年事已高,碍难同席。”茜行礼说。 “无妨。”中禅寺说,来到葵的正对面,催促全员进房。 “这位是私家侦探榎木津礼二郎,这次接到柴田先生的委托,前来调查圣伯纳德学院的连续杀人事件,以及学生卖春的真相。这位是他的助手,益田龙一。其他的你都认识吧?” “好像……有刑警在场?” “噢,这家伙是我的部下,叫青木,不过我和他现在都不是刑警。我们身为关系人,应该有权利知道事件的结局。” “结局?” “如果办得到……就让事件结束吧。已经牺牲太多人了。只是、我不认为这么做就能够阻止真凶的大计……” “真凶?” “也就是事件的首谋……”中禅寺依序望向众人,“在我的认知里……我毋宁说是为了提早实现真凶的计划,才来到这里的。” 织作葵。 茜。 真佐子。 柴田勇治。 ——他的意思是…… 蜘蛛就在这些人当中吗? 葵合上手中的文件,搁到桌上。“我不懂你劈头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事件……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还没有结束。” “方才我已经从柴田先生那里听说,绞杀魔和溃眼魔都已经遭到逮捕了,卖春组织的底细也几乎完全查明了……虽说是亲生妹妹捅出来的娄子,但这些事实在是无从负责起,而且舍妹也已经亡故了……” “葵……”茜的睫毛沾满了泪珠,瞪着妹妹。葵好像没听见,无视于姐姐的存在。 “……我们所能够做的,只有援助因为舍妹而参与卖春的学生们。我们将会关闭学院,但是,不能就这样把学生抛下。我们会设法援助她们改过自新,让她们今后在社会上生活不会碰上任何困难。这么做,是祭悼舍妹唯一的方法……我们刚才就这谈论这件事,就这层面来说,事件的确可以说是尚未结束。” “这些事,希望你们务必能够执行……但我所说的,并非那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应该明白的。葵小姐,事实上,前几天我拜读了你的论文,敬佩万分……” “多谢指教,我很少得到男性支持。” “所以我想救你。” “咦?” “今后的时代需要你这样的人。如果你垮台的话,提升女性地位的运动就会大幅落后。社会要到达你所在的水平,必须花上二十年之久。如今山本纯子小姐已死,我不希望连你也牺牲。我的工作是驱逐俯身妖怪,驱逐附在人身上的妖怪、附在家中的妖怪,都是我的本职所在。以这个意义来说,我要……” 中禅寺笔直地望着葵,然后说了:“……驱逐妖物。” 葵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为什么我会垮台?而且你说的牺牲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看穿这里有着什么样的陷阱。这里难保没有伏兵会变成第二、第三个平野及杉浦,而且或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已经设下了巧妙的机关。” “我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 “你……不化妆呢。” “……什么?我是不化妆,这怎么了吗?” 葵不是基于个人的主义或主张不化妆,而是因为她没有必要化妆。若是在葵的脸上涂抹东西,只会让人觉得多余而且玷污了。 榎木津唐突地开口了:“你为什么……要藏匿那家伙?” “什……什么?” “那个女孩是被那家伙给杀掉的呢。” 中禅寺也不阻止榎木津,说道:“葵小姐,我不懂你在想什么,但平野迟早会招供。那么一来,你将彻底垮台。你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织作家当家,也身兼柴田集团的重职吧?如果自首的话,还有希望……” “我真的不懂。还以为你是在捧我,结果原来是空穴来风的诽谤中伤吗?” “不是的,这是忠告。” “请你适可而止一些!”真佐子严厉地说,“从刚才就听你在说什么消灾解厄、驱魔避邪的,织作家没有那种需要你驱逐的坏东西!是到如今,就算祭拜,碧和是亮也不会回来了啊!葵,你不是总是说,有时间回顾过去,倒不如勇往直前吗?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我们家完全不需要祈祷加持之类的东西!” “但是街头巷尾盛传这里……有天女的诅咒。” “无聊!” “没错,无聊至极。但是妇人,无风不起浪……” 真佐子狠狠地盯着阴阳师。 “首先……该从织作伊兵卫先生说起吧,也就是夫人你的父亲……” 这个男子天不怕地不怕。换做是伊佐间的话,肯定会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般,动弹不得。 “……据说伊兵卫先生出生在京都,入赘之前的旧姓是羽田。” “我……是这么听说的。这怎么了吗?” “据说羽田家是秦氏的旁系[注:羽田(hata)与秦(hata)的日文发音相同。]。我认为他建造那栋夸张建筑物的理由,就是因为他的出身。虽然疯狂,但这也是他认真钻研后所得到的结果吧。” “你所说的夸张建筑物……指的是圣伯纳德学院吗?”葵问道。 “是的,我指的就是以那座犹太教寺院为中心,聚集仿造品般建立起来的魔法结界。” “你说犹太教?” 葵那张端正的脸庞露出不悦神情。柴田的喉咙作响,说道:“是啊。呃,其实就像他说的。” “难以置信。我也是那所学院毕业的,但我甚至连基督教都没有学到。那是因为我对于基督教根植于男性原理的教义感到抗拒……可是犹太教……这太荒唐了。” “就是啊。”阴阳师同意说。 “你有根据吗?” “不期然地,今天发现了证据。夫人和柴田先生也亲眼看见了……” 柴田露出怪异的表情,他这个人好像很单纯。 葵十分狐疑,脸颊阵阵痉挛。 “……而且,如果那所学院真的是基于基督教的理念而建,一般都应该要求隶属于基督教团体或教会才是,然而那所学院什么靠山也没有。听说你们两位都是那所学院毕业的,难道从来都没有觉得不对劲吗?” “现在虽然不一样,但上一届的校长拥有神父的资格,教师全都是信徒,礼拜和赞美歌、圣经,也和我所知道的一般基督教仪式没有什么不同。虽然强制信教令人不愉快,但我并不觉得有着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地方。对吧,姐姐?” 聪颖的妹妹问道,茜毫无生气地回答:“嗯。可是那栋建筑物上有不可思议的文字……” “那只是一种装饰……是一种设计吧?” “那是希伯来文以及卡巴拉的魔法记号。”阴阳师说出不符合阴阳师专业的话来。 葵露出惊讶的表情,看了真佐子一眼,说道:“怎么可能……魔法的记号会那样堂而皇之地刻在上面吗?一点都看不出来想隐瞒的企图,太教人无法相信了。” “因为建造的人本来就不企图隐藏。可能是因为就算有人看得懂,也不会怎么样吧。上面只写了一些无聊的话。所以它原本就不是为了隐藏而建造,而是后来才又动了手脚的。” “但是既然没用宣称是犹太教的话……” “正式隐藏它犹太教的身份,是昭和以后的事吧。调查创立当时的记录,可以发现数据上虽然并未宣称它是犹太教系,却也没有明确是基督教系。作为器皿的建筑物本身就是蛊物,不管要拿来做什么,其实都无所谓。应该是落成后,才想到既然要拿来利用,就当做学校好了。” “你、你说那里原本并不是学校?” “也只能拿来当成学校使用了。因为有礼拜设施,就算要拿来当学校,也只能伪装成传教系学院,结果才不得不标榜是基督教吧。而且就算有人发现它的真面目,在战争时期,犹太教也会惹来麻烦……所以不得不保持沉默。” “为什么……要这么做?” 此时,葵掉进阴阳师京极堂的陷阱了。 只要发生一点兴趣就完了。 “羽田氏的本流秦氏,原本是来自中国的移民。据传他们的祖先是秦始皇,一说认为他们的祖先是以色列的大卫王。” “大……大卫王?” 如此一来,中禅寺的话将如洪水般宣泄不止。 “京都的太秦(uzumaki),是秦氏在平安京成立[注:恒武天皇于七四年迁都于平安京,为现今京都市。]以前就一直居住的土地。‘uzumaki’这个发音会写成‘太秦’这两个字,据说就是从这里来的。太秦有一座广隆寺,以藏有国宝第一号称弥勒跏思惟像闻名,而创建这座广隆寺的,就是秦氏一族的秦河胜。” 葵说:“这点常识我知道。” “广隆寺附近有一座木岛坐天照御魂神社,俗称蚕社。神社的境内有一座叫做元轧的池泉,池子中央有一座鸟居,被称为‘三角鸟居’或‘三面鸟居’,是日本惟一一座八角柱三根柱的鸟居。” 中禅寺竖起三根手指。“不晓得各位是否知道?那座鸟居是在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各竖立一根八角柱,而相当于三角边的部分,则横放着笠木及岛木[注:笠木为鸟居上的横木,而岛木则是笠木底下的横木。],样式非常奇特。针对这座鸟居,明治四十一年,有位东京师范学校的教授发表了一篇极为有趣的论文。他说,这座鸟居是景教的鸟居。” “景教?” “就是七世纪前半叶传入中国的基督教异端——聂斯脱里派。中国似乎已经没有景教的遗迹留存了,但中国以前曾发现原大秦寺的一座‘景教流行中国碑’的石碑。大秦寺以前是景教的寺院,所以太秦的三根柱鸟居,就是景教的鸟居——这是那个教授的论点,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 “依那位教授的说法,散布在全国各地的秦氏族人聚集在太秦,得到了‘禹豆麻佐(uzumasa)’这个姓氏,而景教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秦氏获得禹豆麻佐这个姓氏的事,就记载在《雄略记》里,这是五世纪后半叶的事。但是景教传到中国,是六三八年的事,所以教授的论点是不可能成立的。不过提出这个说法的教授又提到另一件有趣的事……” 中禅寺用双手比出三角形。“……三根柱鸟居从上方俯瞰,呈现三角形,这就是构成所罗门封印的三角形。” “这……太可笑了,是牵强附会。” “我完全同意你的话,但是教授的论述不仅止于此,那篇论文里头也提到了位于广隆寺东边的大酒(oosake)神社。大酒神社的祭神就是刚才提到的秦河胜,或是大酒明神。酒(sake)原本写作‘劈’(sakeru)。那么什么叫大辟(oosake)呢?教授的论文认为,‘辟’就是‘闇’的略字。而所谓大闇(daiheki)——就是大卫的和译名字。” “哦?”伊佐间忍不住佩服起来。 说得还蛮有一回事的。 “……就算这个说法过头了些,《广隆寺来由记》当中也记载着大酒神社原本祭祀的是秦氏的祖先秦始皇,不管怎么样,这座神社里祭祀的神,都绝不像柳田国男[注:柳田国男(一八七五—一九六二),日本妖怪民俗学家,被尊称为日本民俗学之父。]所说的,只是单纯的石神。这里的祭神秦河胜,据说也是圣德太子的宠臣,《风姿花传》里记载,秦河胜从钦明天皇一直侍奉到推古天皇,是个化人[注:指鬼神幻化而成的人。],乘空舟[注:把巨木中间挖空而制成的船。]出西海以至播磨,附于人,生奇瑞——简直把他写成了怪物。当然,播磨也有祭祀秦河胜的神社,这边的神社叫做大辟(oosake)神社。” “哦……” 真是太煞有介事了。 真佐子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看着饶舌的祈祷师说:“那种远古的事,与织作家有什么关系?无论家父的老家、本家的祖先是什么,都没有关系吧?这太偏离现实了!” “若说无关,的确是无关。但不管怎么样,可以确定的是,秦氏的祖先绝非寻常人物。而且,事实上秦氏的远祖是犹太人的风闻也被煞有介事地流传着。而盖起这栋建筑物的人,是秦氏的后裔,这也是事实。” “所以到底怎么样?” “所以说,秦氏的祖先究竟是不是犹太人,并不怎么重要。这里必须注意的是,有个人深信自己就是大卫王的后裔,而且他利用自己的财力,学习他认定是祖先的犹太民族所想出来的各种咒术魔法,并且在这千叶的偏远乡间施下了巨大的封印魔法。” “封印魔法?封印什么?”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是把泉水封印起来……”柴田说道。 中禅寺点点头。“我想这就是正确答案。我一开始以为黑圣母是天比理乃咩命,所以误认为这场魔法是对抗纤维的战争。但是神像有两尊,我才发现我想错了……” “对抗纤维?什么意思?” “秦(hata)氏就像它的名字,与机(hata)——也就是纺织——并不是无关的。刚才提到的木岛神社境内也祭祀着养蚕神社,养蚕神社的祭神是蚕神,但这些大部分都和秦河胜一样,是随着空舟漂流过来的。另一方面,这里——安房是麻的产地。《古语拾遗》里也可以看到,这里在古代似乎被称为麻之国。传说‘总之国’[注:即房总半岛。]这个称呼,是‘麻之国’的发音讹误而来[注:“麻”的古音husa与“总”相同。]。《古语拾遗》的作者是斋部广成,开拓胜浦这一带的,就是斋部氏的祖先忌部氏。” “这我知道,我在这块土地……住了很久。”真佐子面无感情地说。 “这样啊。统率忌部氏的,就是远见岬神社的祭神——富大明神,正式名称是天富命。传说天富命是忌部氏的祖神天太玉命的后裔,从四国的阿波迁徙到此地,并开拓房总半岛。这两尊神明也被祭祀在安房神社里,而天太玉命的后神就是天比理乃咩命。所以我一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麻与绢的战争。” “也就是说,生产绢的势力——秦氏的后裔,在来到生产麻的根据地时,为了求吉利,而封印了对手的圣地?” 柴田表示兴趣。伊佐间觉得他那副完全就是经营者的响应方式有点滑稽。 “但是看样子似乎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阴阳师说:“伊兵卫先生是为了贯彻他家庭主义的意识形态,才封印了古老的母系旧习的。” “母系?……什么意思?”葵瞪了上去。 “就是如同字母上所说的母系。”中禅寺说。 “由女子传给女子——这样的母系吗?”柴田纳闷地说,这是他不擅长的领域。 “没错。太古时,人类只靠着狩猎采集维生,不会定居在一处,而是随着粮食迁徙于山谷。后来,出现了农耕这种新的生活形态。农耕与不安定的狩猎生活不同,非常安定。人类便停止移动,定居下来,最后出现了住处——家。保护、管理家的,就是女性。就这样,母系社会逐渐形成。地母神总是母亲,古物神总是女性。所以如果说父权社会似乎狩猎民族性的,母权社会就是农耕民族性的。父母系社会的家是开放的,是共同体中松缓的联系。这也是起因于和土地的连结……” “我了解你的论点……但不明白你的主旨在哪里?” 葵诘问,中禅寺微微地笑了。这也是他的策略之一吧,这与他的目的不太可能无关。迟早……都会牵扯上关系。 “你说的没错,但这并非没有关系。本国在过去似乎也曾经是个母系社会,就算没有母权的时代……也曾经有过母系的社会。” “但是并没有以女性为中心的时代。在我国,女人到现在都还没被当成人看!” “不是还没有,而是现在才不被当成人看吧?” 伊佐间不安起来。 他觉得中禅寺是刻意要在葵的专门领域与她决一胜负,但是就算是阴阳师,也不可能在这类话题上赢得过葵吧? 葵开口了:“没那回事。夫妇、夫妻、男女、父母——并称的时候,总是男性优先。男性总是处于上位,令人不快。顺序在前面,表示阶级在上,对吧?语言就证明了这件事。” “咦?古时候夫妇称为‘meoto’,也就是‘女男’,父母是‘omochichi’,也就是‘母父’;男女称‘imose’,这是‘妹兄’。在大和语言里,女性的顺位在前面,至少在语言上,女性是优先的。如果你要提语言的话,我只能这么回答你。古来,‘亲’字是单独指称母亲的字汇。老妇人的敬称‘刀自’(toji),原本是指‘户主’(toshi),意思是一家之主。如果借用你的说法,那么语言就等于证明了自古以来,女性就是社会与家庭的中心。” “可是……” “嗯,我非常明白你想说什么。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是男、坤是女。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很早的时期就随着阴阳五行之说从中国传来,这是事实,所以日本确实没有女权的时代。但是我们还是应该承认,确实有过母系的原理存在。例如说,这件事也呈现在婚姻制度上。” 葵——屈居下风。 原来如此,如果被否定,她会激烈地反弹,但是被肯定,就无从对抗起。 阴阳师继续说道:“古时候,从神话时代一直到奈良、平安时代,本国一直都是招赘婚。也就是男子拜访女性家庭或入赘到女方家的‘妻所婚’。男性拜访女性,夜访问妻[注:问妻是日本人古代的一种求婚仪式,由男方拜访女方处,并征询其意。]并求婚。然而室町时代以后,就转变为娶嫁婚了。也就是女性嫁到男方家去,所谓出嫁的‘夫所婚’。一直延续到今日的支配性的婚姻关系,就是在这个时期——室町时代形成的。” “没错。随着家长权力扩大,女性地位衰退,男尊女卑的思想之所以蔓延,都是起因于此。”葵总算插嘴了。 中禅寺立刻响应:“你忘了几点,一是被迫与远方地区交流的状况,以及必须以牢固的羁绊团结一族的状况……” “那只是旁枝末节吧?社会情势的变化,不是受到当时的人民思想所左右吗?” “是这样的吗?或许可以这么说,但制度这种东西,并不是只靠思想就能够建立的。提出来的理想并不一定会获得全体支持,就算受到支持,也不一定会变成制度固定下来。但是如果面临不得不如此的紧迫社会状况,即使不愿意,制度也会因应而生。室町时代,是武家[注:即武士阶级。]逐渐兴起的时代。所谓武人,就是负责战斗的人。他们必须扩大势力、固守领地,面临许多迫切的问题。亲族必须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与其他族群的关系也十分微妙,一触即发。当然,婚姻也开始染上政治色彩。武家愈是上层,就愈必须与远方结亲,家与家之间的地位差距也成了问题,要主动进行妻所婚,也变得愈来愈困难了。作为缔结同盟的证明,一方交出女儿,对方将其视为人质收下——所谓出嫁,原本其实是武家战略的一种制度。” “是啊,那是无视于女性的人权,野蛮而且蒙昧的风俗。” “是吗?因为女性在一族当中是最受到尊敬的,所以才有当人质的资格,不是吗?如果简慢地对待迎来的妻子,是会引发战争的。不过流于形式之后变得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但是……这是武家的情形。” “什么意思?” “一般认为,室町时代形成的夫所婚制度在本国固定下来以后,一直延续到现在,不过这个看法有些不对。武家与公家[注:即贵族阶级。]、支配阶级与被支配阶级、城市与乡村,这之间有着极大的差异。这些阶层与地域相异的共同体当中,不可能通行同一套制度,也没有非得用同一套制度的道理。原本招赘——母系社会是在农耕生活固定下来的同时完成的制度,所以特别是农村地带的婚姻,并没有出现武家社会中发生的那种戏剧性转变。” “你是说,招赘的习俗留存下来了吗?” “当然了。农家的女子是生产性极高的劳动力,才不愿意送给外人。另一方面,年轻人可以成为机动力,所以也希望可以得到。所以每个地区配合各地的状况,表面上采用了折衷修改过的武家婚姻礼法。但村庄的嫁入婚,与象征家长制度般的武家嫁入婚,本质上是不同的。” 中禅寺说到这里,直视真佐子的脸:“例如说,从东北到新鸿、茨城、千叶等地区,长久以来都采用姊家督这样的制度。姊家督是由长女继承家督——家业。以婚姻形态来看,是不折不扣的招赘婚。这完全异于长子继承的一子相传。但是,从继承的形态上来看,长女的丈夫是继承人,所以这也可以说是由招赘女婿来维系的长子继承。但事实上,长女在结婚以前,就被称作家督了。长女明确地拥有自己是户长的自觉,这就是留存在父系社会中的母系结构。” 真佐子回视他说:“难道……你是在说织作家也……” “现在如何我不清楚,但是我认为织作家原本应该是地道的女系一族。” “就算是,那又如何?” “用不着举拥有天钿女血统的猿女君[注:猿女君为负责古代朝廷祭祀的女系氏族,其祖先据传为神话中的天钿女帝,她跳舞引出闭关于天容户中的天照大神,使大地重获光明。]或山城桂女[注:桂女是居住于桂川一带的女系氏族,祖先是神功皇后生产时,为她祈祷安产的一名来自桂地的女子。]的例子,也有许多旧家望族是以女系来维系家门的。这并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羞耻……” “没错。比天富命自阿波远征而来更早以前,在这里被称为安房更早以前,织作家一族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了不是吗?奉大山津见神长女——石长比卖命为祖神,未曾在正史中登场的古老名门……” “听都没听过!”葵不屑地说,“而且那又怎么样?那种故事跟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中禅寺清楚明白地说,“因为这不是故事,而是神话。消灭八歧大蛇的素盏鸣命之妻——栉名田比卖之父——父神足名椎命,就是大山见津神。”[注:八歧大蛇神话概要如下:出云国有一八歧大蛇,每年吞食足名椎、手名椎生下的孩子,天神素盏鸣命尊途经此地,击杀大蛇,拯救了足名椎与手名椎的女儿栉名田比卖,与其成婚,并获得宝剑天丛云剑(草薙剑)。] “所以说呢?不管是神话还是传说,都一样没有关系。” “神话和女权扩张似乎格格不入,不过你应该知道八歧大蛇的神话吧?这段神话非常有名。击退八歧大蛇的事迹,其实是与制铁和稻作有关的神话,非常耐人寻味。另一方面,足名椎的姊妹神——石长比卖与木花佐久夜毗卖的神话,是纺织与间妻的神话。天孙迩迩艺命自天上降临高千穗后,在吾田的笠纱见到一名绝世美女。有一说那是关在斋机殿里的少女,那就是木花佐久夜毗卖。迩迩艺命向她求婚,木花佐久夜毗卖便伴同姐姐石长比卖一起嫁过去。然而石长比卖是个丑女,被迩迩艺命退了回去。大山津见便说:石长比卖生下来的孩子,即使刮风下雨,也能够像岩石般永远存活下去,但是妹神所生下的孩子,虽然会像樱花般盛开而且美丽,但也如同樱花般立即凋零……” 中禅寺慢慢地环顾清一色的室内。“……然而,长女永远不出家门了。” 真佐子以视线威吓着阴阳师。 “石长比卖就这样,永远在水边的机织棚纺织,等待着神的来访,化做了织女。机织棚沉入深渊当中,不久后化成了妖怪络新妇。” “妖、妖怪?” “这也是农耕神——地袛,与征服神——天孙的婚姻故事。看到基督教就可以知道,与土地没有连结,不断移动、征服的民族,他们的宗教中心,几乎都是男性原理。另一方面,土地神则是根基于母系——女性原理。所以这段神话,也可以解读为描写母系社会与父系社会缔结婚姻的神话。木花佐久夜毗卖在迩迩艺命求婚时,曾经询问父亲的意向,父神大山津见的别名是山神,而山神原本是女神。这段成为七夕传说原型的神话——其实是被男性原理重新解读过后的女性原理的神话。” “可以……请你再解说得详细一点吗?虽然我不明白这段话与事件的关联,但相当有意思。” 葵总算放开在桌子上交握的手指。 中禅寺从斜右方望着她的动作。 伊佐间觉得他们两人就像人偶与人偶师。 “母系——女系社会里,孩子能够成为共同体的共有之物,这可以说是女系社会的特征吧。从‘亲’是代表母亲的字汇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亲子关系通常都是单指母子关系。负责父亲角色的,则是共同体内所有的男性。这种情况,父亲是谁都无所谓。这一点,从过去异母兄妹之间的婚姻被视为理所当然的风俗也可以看出来。” “异母兄妹婚姻……” “没错。同母兄妹之间的婚姻不被允许,但异母兄妹的话就可以。如果母亲相同,就是兄弟姐妹,但是就算父亲相同,如果母亲不同,也不会被视为兄弟姐妹。血缘只集中在母子关系。当然,家长权掌握在年长的女子手中。但是……” “但是?” “如果与现今的伦理相对照,这种制度等于是容忍了一种不大道德的状况。” “你是指,复数的男女缔结婚姻关系——原始乱婚制?” “人类的历史上不可能有什么乱婚的时代,这才是一种幻想。” 葵吞回了话,陶器般的脸绷住了。 “在这种构造下,就算一名女性与复数男性发生了性关系,生下各自的孩子,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这与家长制不同,绝不可能对继承权或家门的存续造成威胁。但父系家族的话,如果男性让妾生下了长子,家族就会陷入分裂的危机,因此如果不导入一夫一妻制,就无法维系下去。必须区分正室与妾的地位,宣示嫡子的正当性才行。但是母系的话,就不需要如此。孩子全都是自己生的,所有的孩子都一定有家长的血统。要谁来当孩子的父亲,这……只是寻找良种的问题罢了。” “良种……” “说是优良的遗传基因也可以。” “这……太淫荡了……” “一点都不淫荡。如果你认为淫荡的话,那么你应该被男性原理给支配了!” 中禅寺朝着葵那陶器般的肌肤发出最强式。 女权扩张论者那张标致得甚至感觉不到人性的脸,变得更加僵硬了。 “歌垣[注:日本古代,男女聚在山里歌唱舞蹈,互诉爱意的一种求婚方式。]、夜访、问妻、入足[注:在男方处举行婚礼后,女方再回到娘家的婚姻形式,是入赘婚转变成嫁出婚的过程中产生的一种折衷形式。]、取箸[注:相亲结婚中,在缪人撮合下,决定成婚日期后,双方亲家盛宴招待媒人的习俗。],抢婚[注:男方强行带走女方的一种婚姻形式,通常男女双方及女方家属都已同意。抢的新娘后,会向家长报告,并与协助抢婚的同伴一同庆祝。]——不分时代与地区,都还留有许多这类女系社会的痕迹。但是,现在这些全都被视为淫荡的野蛮风俗,遭到排斥。就连民俗学者也不肯予以正视、加以探讨。但是排斥这些风俗,不外乎是以征服者的视野来看待被征服者,用崇拜西欧近代主义的歧视角度来蔑视本国的文化,以男性原理的视点来解读女性原理。我不得不说,把夜访当成下流的风俗、淫荡的古老陋习的人,全都是些自以为是的大傻瓜,比猴子更低等、更无知蒙昧。” “你说……夜访不是不好的积弊陋习?” “当然了。世人一直避之唯恐不及,把它当成污秽除去,当然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看不见?你说我们的眼睛被蒙蔽了?” “若是只针对这一点来说……的确是被蒙蔽了。”中禅寺断定说。 葵沉默来了。 可能是因为中禅寺说得太斩钉截铁吧。 “将性与歧视的问题变得复杂的,就是这种意识。民俗学者解释他们不处理这类问题的理由,是因为不希望学术被政治运动所利用,或不希望学术被贬低到鄙俗的水平。虽然这也可以视为一种战略,但毕竟只是一种托词。个人的事才是政治的事。个人的集合就是共同体,而寻求当中的原理,才是民俗学的目的才对。换句话说,政治的事说穿了只不过是个人的事。如果追求跳脱个人的原理,这种恣意的研究很有可能产生出致命的谬误。除去性与性别差异,是没办法谈论文化的。你刚才说时代的精神与思想会创造制度,那么形成这些时代思想与精神的是什么?有可能构筑出一个超越时代并攘括这些思想与精神的统一理论吗?这是今后必须思考的问题。” “的确……日本女性在共同体当中的定位,与其他国家或许略有不同。但是虽然无法完全予以一元化,但日本并非没有阳具中心主义吧?” “葵小姐,当然了,我所说的并不是那个意思。即使是女性社会,也有可能产生你所说的阳具中心主义,而且也产生了吧。母亲们只能够借由与共同体同化,来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她们都有味共同体牺牲的危险性。此外,我们也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得到,当共同体本身开始染上阳具中心主义的色彩时,女性本身就会被迫成为阳具中心主义支配的代理人。” “是的。所以……” “对,所以……事实上,夜访就变质了。夜访这个咒术,在现代几乎已经失效了。但是它的效力有性别差异,也有个人差异。对某些人来说,这个咒术到现在依然有效。我是说,将这样的人一刀两断地排除掉,真的是你真心想做的事吗?” 葵陷入沉思。 “葵小姐,你绝对没有做错。只是,你把不连续的事象和连续的事象混同在一起了。” “混同?……” “夜访与近代的买春卖春不同。更进一步说,卖春与买春是不同的。这一点从刚才的神话里也可以看出来。” “我……不懂。” “我们从母系社会的角度来看吧。一天,有个地位崇高的贵人来访。那块土地,那个家的家长——女子,与贵人共度一夜,这完全不是什么淫荡的行为。女子生下孩子,这个孩子继承了家业。生下来的孩子,全都是生母的孩子,所以他是正当的嫡子,根本不需要父亲呢。但是如果换成父系社会的角度来看,显现出来的状况就完全不同了。这将不是一场正当的婚姻,女子不嫁给男方就遭了。因为以男方来看,只有正室所生的孩子才是正当的嫡子,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迩迩艺命才会那么说,于是大山津见神把妹神送了过去。姊神并不是被送还回来,而是迩迩艺命要不到。以父系社会的角度来看,大山津见神的行为……相当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啊。再怎么说都是要交给令人敬畏万分的天孙族的人质,原本应该要送出地位最高的人——长女才是道理,但这是支配者——男性的观点。所以迩迩艺命为了维护自尊心,加上了这样的辩解:因为长女太丑,所以被我们退回去了。” “辩解?” “不服输啊。若再补充的话,木花佐久夜毗卖嫁过去以后,立刻怀了孕,但迩迩艺命怀疑那不是他的孩子。会这样怀疑,是因为有女性独特的构造在里面吧。这很屈辱对吧?” “……嗯。” “可是只有在男性原理是正当的立足点之下,这才会是一种屈辱。木花佐久夜毗卖虽然受到怀疑,却毫不畏惧,说:‘如果这不是你的孩子,生下来的孩子,肯定不会得到神宠。’然后她在产房放火,生下了三尊神明。以男性的角度来看,这是指桑骂槐的抗议行动,但女方是明知道结果才做的。生下来的是谁的孩子,不知道的只有男方而已。” 葵无法响应。 “换言之,只有透过父系的滤镜来看,母系社会中的婚姻关系——性关系,才会变成淫荡的乱婚——乱交。将贵人迎为夫婿缔结的一夜婚契——神圣的婚姻,以贵人的角度来看,只是与一夜妻——当地妻的性行为罢了。对男人来说,没有特定对象的一切性行为,全都可能是卖春行为。” “对……女人来说……” “问题就在这里。如何厘清这一点,就是你们这些有识之士的任务。在以男性原理为基础的社会里,不管女性秉持着什么样的志向或理由,这类行为都有可能被当成卖春。但似乎这个世上、这个国家,并不是一直都受到男性原理支配的。也就是说,依然有人受到不同的原理所支配的文化——咒术所影响。使用男性的语言、男性的道理,是无法抚平这一类的屈辱的。” 葵更加若有所思。 此时,中禅寺望向真佐子。 不知为何,真佐子变得一脸苍白。 “妇人,我之所以说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就是基于上述的理由。”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夫人,”阴阳师说道,“织作家这个女系氏族,深深地扎根在这块土地,每年迎接尊贵的客人,作为一晚的夫婿……对吧?” 葵叫出声来:“怎么可能……这……” 葵——那个葵竟然慌了。这些话对于伊佐间等人来说,只是难以理解的语言,却确实地对葵和真佐子产生了效果。阴阳师一定是想同时除掉附在这两名种类相异的女杰身上的妖物。 伊佐间有点心跳加速。 他害怕有什么东西从这些女人身上被驱逐时——会发生什么事。 “那么……”葵望向母亲。 真佐子茫然地凝视着阴阳师。 “当然,那是神话时代的事了。但是这个家就像这样,在这里延续到今日。那么那种风俗就算形式改变或变得流于形式,也应该一直延续到近世才对。怀上贵种,停留在此,永久繁荣的母系一族——这就是织作家吧?现在盖了学院的那块土地,是织作家的圣城,用来迎神的斋机殿,对吧?织作家是迎神为婿的家,织作家的女儿代代都是……神的新娘。” “织作家的女人……是神的新娘?” “是的。但是神话时代过去之后,造访的就不再是神,而是普通的男人。随着时间过去,原本应该是神的位置的地方,被男人占据了。” ——坐在神明位置的……男人? “那就是天女的……”益田呢喃。 “没错。就像我方才说的,织作家的规矩如果不以母系的原理来看,就会崩解。因为若是以造访的一方——男性的原理来看。这个祭祀场所完全就是个卖淫小屋。由于暴露在男性的视线之下,织作家自太古以来所建立的繁荣之理,很快地失效了。神的新娘——巫女被剥夺了神性……” 中禅寺的视线定在真佐子身上。“……沦为了娼妇。” “娼妇……” “这种屈辱是男性的视线所带来的,它的原因则是男性原理至上社会的崛起。为了抵抗这样的社会而发出的诅咒——就是天女的诅咒的真面目。” “我、我不允许你这样血口喷人,侮辱织作家!”真佐子狼狈到了极点。 阴阳师厉声一喝:“这不是侮辱,觉得不道德的人是夫人——你自己!” “咦……” “我最初应该就说过了,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然而你却觉得这是耻辱,非感到羞耻不可,灌输你这种不道德感情的——是伊兵卫先生。” “家……家父他……” “伊兵卫先生继承嘉右卫门之后,事业上一获得成功,立刻用圣遗物及圣典所形成的六芒星包围斋河的机织渊,并拆掉斋机殿,兴建礼拜堂,在周围填满毫无意义的咒物,在神殿的遗迹上——虽然我并不清楚是否曾经有神殿——建立起一栋坚固的西欧建筑复制品,在建筑物刻上咒文与魔纹……仔仔细细地、真的是滴水不漏地把织作家的圣地给掩饰、隐蔽起来了。他一定非常厌恶那个地方——不,这已经不是厌恶这点程度了。身为独生女的你,当然会受到他的影响。” “太可笑了,家父为什么要……” “可、可是阿姨,那里的确有黑圣母——不、呃,神像,然后那里是犹太教的寺院。我不觉得这是胡说八道。” 柴田总算开始着慌了。 “明治三十一年,日本宣称为了近代化,模仿欧洲导入了一夫一妻制。但是另一方面,这个制度也保存了遵循武家社会礼法的家庭制——家长领导的阶级性支配。就这样,支配性的婚姻真正被制度化了。四民平等,不允许例外。出于无奈,原本以姊家督的形式传续家业的这一带等地区,只好采取中继继承的形式来应对,长女夫妇等到弟弟——长男成长之后,再让出继承权。但是这完全是法律上的、形式上的。至少在大战结束之前、女系的风俗仍然是一个活生生的文化。伊兵卫先生无法容忍这种事。” “无法容忍……你是说他无法允许织作家不依照法律的规矩进行继承吗?不,不对。伊兵卫先生建造那座学院,应该是入赘以后的事,而且既然他已经成了织作家的人,不管习俗怎么样,财产都属于伊兵卫先生……即使是由夫人继承家业,伊兵卫先生也是配偶……” 柴田拼命思考。 他还在期望一个解决之道,一个他能够理解范畴内的解决之道。 “伊兵卫先生他……无疑是想要留下自己的血脉吧,柴田先生。” “血脉?请等一下,那样的话,伊兵卫先生无法原谅的是,织作家到了那个时期,依然像你刚才说的……那个……” “勇治!”真佐子阻止他。 柴田倒嗓般地说:“也就是,中、中禅寺先生,这个织作家到了大正时代,依然持续着没有特定对象的婚姻……不,性关系吗?” “勇治!你胡说些什么?”真佐子厉声斥责。 但是柴田停不下来,不仅如此,他更加混乱,大声地说道:“你是说伊兵卫先生为了把那淫荡的……不,这不能说是淫荡吗?……可是,对伊兵卫先生来说就是这样,不,总之,他为了斩断女系一族的古老陋习,在织作家精神象征的圣域里,祭祀起自己信奉的犹太神袛,加以封印吗?” “不……不许你胡说!”真佐子站起来。 “母亲!”葵也站起来,“母亲,就干脆地承认吧,至少这不是犯罪。虽然它可能是延祸至今的某些因子,但如果这是事实,我也想知道。姐姐!你也想知道吧?中禅寺先生,我们……应该要知道,对吧?” “葵小姐,至少你应该知道。夫人,你应该说出来才是。” 真佐子沉默,以威吓的视线一一扫视房间里的众人——包括女儿在内。 黑衣恶魔阻挡在眼前。刑警浅坐在椅子上,压低身体,保持沉默。他的部下以真挚的眼神凝视着真佐子。古董商在门附近像个掌柜还是管家,恭敬地站着。侦探助手有些悲伤地垂下眉毛。桌旁是额头满是冷汗的财阀首脑,以及现在看起来就是易碎物的洋娃娃女孩。她的姐姐在斜后方手足无措,慌张万分。侦探在螺旋阶梯的中央一带,大大地张着脚坐着。 伊佐间在侦探与真佐子之间陷入茫然。 真佐子紧张得哆嗦了两下,然后她收起下巴,调整呼吸之后说:“茜、葵,听好了。这个织作家……就如同这位先生刚才说的,是个高贵的娼妇家系。原本我不想让你们知道这件事,就这样把它带进棺材里,但如果连这个希望都无法实现,那么……我就说出一切吧。” 接着,真佐子以依旧坚定的脚步,往前踏出两三步。“我不知道你是在哪里查到,又或者是想到的,不过那所学院所在的森林,自古以来就是织作家的土地。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池子的周围有几栋古老的建筑物,像是神社,也像是神殿……对,那里也摆放着织布的机械——地机,还祭祀着那尊诡异的漆黑神像。小时候,我曾经被外祖母带去那里,也曾经在那里过夜,家母也去过那里几次。家父——伊兵卫就是为了阻止我们过去,才毁了那里。” “公文书、古书献上完全没有记录,对外应该是完全保密的吧。规模如此庞大、古老,而且如此完全的家神是很稀罕的。”中禅寺说道,叹了一口气,往后退去,在椅子上坐下。 真佐子说:“家母就在那里迎接郎君……” 伊佐间看见葵的脸颊一瞬间似乎抽动了一下。 “……我不知道对方是谁,这一切都是外祖母的意思。外祖母——五百子她顽固地把男人塞给家母贞子。因为我是独生女,她可能是希望家母多生其他的孩子,但我觉得外祖母真正的目的,是要报复外祖父——嘉右卫门。” “曾外祖父……”茜悄声说。 木场问:“报复什么?” “报复家系遭他掠夺。” “遭他掠夺?” “是的,外祖父嘉右卫门可能也对织作家的风俗感到痛恨吧。不,就连我自己,到现在都还感到许多疑问。我想那个时代,男性对于纯洁或贞操这类事物的执着更为强烈吧。” 真佐子寂寞地望向在螺旋阶梯底下张开大口的昏暗走廊。 “另一方面,刀自彻头彻尾被教育成一个织作家的女人。确实就像你说的,刀自似乎只把男人当成提供种子的工具,认为入赘女婿只是户籍上的装饰——只是种劳动力罢了。我想外祖母其实不愿意,不,应该是非常不愿意让外系幕府家臣之子嘉右卫门当她的夫婿。我很明白,因为外祖母当时好像已经有心上人了……” 伊佐间这时才发现,走廊的尽头处就是五百子的房间。 “……但是,入赘的嘉右卫门这个人,拥有事业方面的天赋,他复兴已经衰颓的织作家,不仅如此,还赚取了巨额的财产。我想外祖父因为这样,贪心起来了。外祖父让某处的织机工厂的女工怀孕,生下了孩子。当时,外祖母也生了孩子。当然,那不是外祖父的孩子……” ——优良的遗传基因。 “先生下来的……是女工的孩子,那就是我的母亲,你们的外祖母——贞子。”真佐子背对女儿们说道。 ——织作家的血缘早就断绝了。 ——听说是一个女工生下来的孩子。 阿节所说的流言是真的。 为什么流言不能只是流言呢? “当时的民法似乎并不会造成妨碍,但是听说外祖母极为烦恼。家业必须由长女继承,这是织作家的规矩。外祖父好像硬是把那个先出生的妾生子——贞子,收养为亲生女儿了。在户籍上,贞子是长女……你所说的应该不可能会发生继承权之争的女系家族,却被嘉右卫门这个心狠手辣的男子给搅乱了。外祖母似乎认为自己在那个阶段就被赶下家长的位置了。这个织作家到了明治时期,第一次迎接了父权家长制。” 真佐子闭上眼睛。“外祖父所生的孩子——户籍上的次女,叫做久代,但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了。” “久代女士不知为何,似乎被送出去当养女了,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不过直到伊兵卫先生入赘之前,她似乎都还住在这里。有留下的记录。”中禅寺补足说。在事前尽可能搜集情报,是阴阳师的手法。 “记录?” “夫人应该知道《嘉翁传》这本书吧?是记录了令外祖父——茜小姐等人的曾外祖父半生的传记。但是里面只详细地记载了他入赘之后,而且是在事业上成功之前的经历,不仅是出身,连家人都没有提到半句,是一本很不可思议的传记。不过卷头刊载了照片,是伊兵卫先生与贞子女士成婚时的照片,上面有一位疑似久代女士的人物。”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详情……” 拍到疑似久代的人物…… 感觉简直就像念力照片还是灵异照片。 久代这个人的人生,淡薄得仿佛透明。 “这样啊。”真佐子尽可能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当然知道那本书,但是外祖母严厉地交代我绝对不可以读。原来如此,外祖父嘉右卫门这个人满脑子只有他自己,竟自私到了这样的地步。那本书上绵绵不绝地写着他自己的成就、他自己的立场、他自己的野心,对吧?你读了那本书吗?” “读了。” “这样啊。所以我,当天还有过世的紫,这里的茜和葵以及碧,没有一个人流有刀自的血——织作家的血。我们全都是嘉右卫门与不知名的女工的后裔。嘉右卫门这个人就这样掠夺了织作家的血脉。他自己当上了户长还不满足,更要流有自己血液的子子孙孙都安坐在户长的位置上。他这个人充满了独占欲,自私得无可救药。嘉右卫门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外祖母她……试着抵抗。” “还能怎么抵抗?” “祖母她把家母——贞子,教育成一个织作家的女子。” “教育?” “说白一点,就是不断地把男人塞给她!”真佐子的话尾开始染上凶暴的恶毒。 茜用手捂着嘴巴说:“怎么会……太残忍了。” “不要把男人当人看,男人只是道具,只需要他们生孩子,接下来就让他们工作到死——听说外祖母是这么教导家母的。家父过世时,家母亲口这么告诉我的。即使如此,到头来家母也只生了我这个孩子。” “所以伊兵卫先生他……” “是的。明明有丈夫,却把其他男人带进闺房——家母的行为看在家父眼里,一定只是个淫荡的色情狂。然后,家父伊兵卫做出了和外祖父嘉右卫门相同的事。所以家父他……一定是……” “就是那所学院。”葵无动于衷地说。 “是的。然后……”真佐子想要继续说下去,却被中禅寺阻止了。 “夫人,之后的事暂且不必说了。视情况,或许可以不必说。” 真佐子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葵小姐,正如你所听到的,如果遵照织作家原本的规矩来,贞子女士是无法继承家业的。不仅如此,她根本连继承权都没有。若问为什么,因为贞子女士不是五百子女士所生的孩子。另一方面,就算在户籍上是次女或者不是嘉右卫门先生的孩子,久代女士原本都应该是织作家的继承人。因为久代女士是五百子女士生下的第一个女孩,这是不需要犹豫、简单明快的道理。但是民法,不,父权家长制不允许。就算是妾生的孩子,只要在户籍上是亲生孩子,就有继承权。这种情况……” 中禅寺转向葵,“……两边都没有错。但是至少这个国家表面上标榜是近代法治国家,所以遵循现行法规才是道理吧。可是,将淫乱、缺乏道德观念等基准暧昧的价值判断拿到这里面来,是否值得商榷?” “我了解了。这的确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只是范式不同罢了,对吧?” 葵一旦理解,就恢复了冷静。 她真的是个非常理智的人。 “没有错。但是当不同的原理重叠在同一个平面时,就会激出涟漪。贞子女士被五百子灌输了织作家的礼法,而嘉右卫门招揽了遵守自己规矩的人进来。伊兵卫是在明治三十四年入赘的,《嘉翁传》里提到他当时三十岁。那个时期,就像夫人也说过的,近代化加速进行,法令也逐渐完备,所以《嘉翁传》里评为耿直人物的伊兵卫先生应该无法忍受织作家的做法吧。就像十六世纪来到本国的耶稣会传教士一般,在伊兵卫先生的眼里,织作家的原理应该显得充满了恶魔的色彩吧。” “什么意思?”柴田问道。 “例如,著名的传教士方济各·沙勿略[注:方济各·沙勿略(Francisco de Xavier,一五零六--一五五二),一五三四年第一个来到日本的耶稣会传教士。]最初来到日本时,惊叹之余,写信回本国。信上写道:支配阶级的武士与圣职者的僧侣公然进行男色行为,庶民半裸生活,澡堂是男女混浴,满不在乎地进行婚前性行为——夜访。我从未见过如此淫荡低俗、风纪紊乱的国家。在性观念如此低落的国家里,基督教真的能够传播出去吗……” 中禅寺向葵说道:“……沙勿略的心情也不是不能了解。可是,葵小姐,你的话,会对他这封信有什么看法?” “西洋阳具主义、殖民地主义。” “非常简洁。不过在伊兵卫眼中,织作家看起来也是如此吧。于是……这就是伊兵卫先生厉害的地方,他这么想:我要以魔法制衡魔法。但是伊兵卫先生搞错了术,如果用的是基督教还另当别论,但犹太教应该无法封印女系咒术。” “什么意思……”葵反问。 “犹太教——不过伊兵卫先生所使用的应该称为卡巴拉才对——卡巴拉的神秘思想,将曾经一度放弃的女性原理复兴了。” 话题再次从日常急速升向非日常。明明身处同一个地方,高度却急剧地上上下下,使得伊佐间的视点摇摆不定。 葵逐渐熟悉阴阳师的上下运动了。 “是吗?就我所知,犹太教给我的印象,就只有它是基督教的原型。在一神教里,造物主是惟一的神,所以配偶的女神遭到废除,连丰饶、慈爱及诞生这些自古以来由女神司掌的属性都被夺走了。犹太教不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阴阳师再次静静地站起来。 相反地,原本站着的葵坐下来,挑衅地说:“基督教自不必说,就连佛教的教义都排斥女性。如果卡巴拉里竟有女性原理,请务必赐教。” “我不是拉比[注:Rabbi的音译,犹太教中队教师的敬称。],或许会有说明不足之处。”阴阳师说道。 “卡巴拉的神秘思想的中心概念为萨菲罗斯(Sephiroth)。卡巴拉借由象征与寓意重组世界,其中的神秘智慧都可以用这个萨菲罗斯来说明。你知道生命之树这个图形吗?” “很遗憾,我不晓得。”葵答道。 “这样啊。犹太教的唯一神明,不仅是不可见、不可触摸,甚至也不可以思考。犹太教认为,人们能够知晓神明,是因为神性如同石炭发出火焰一般自然涌出。这些火焰就是这个世界,而世界能够区分为十阶段的属性(Sephirah)——这就是萨菲罗斯,这十阶段的第十项就是女性原理。这第十个属性原本是代表物质世界的属性,也是即将造访的神国(Malkuth)的属性,但是卡巴拉信徒给了它一个‘女性原理’(Shekinah)的名称。它也被称为‘公主、夫人、女王或神的新娘’。它本身虽然没有任何神性,但缺少了它,神秘世界就无法统一,神国也无法实现,地位非常半吊子,却极为重要。” “这……会不会与基督教中的圣母信仰一样,只是以男性的角度看到的扭曲的女性原理?” “当然是了。宗教是一种言论,以象征来构筑、理解世界的行为,本身就已经是阳具主义的了。如果说从这当中脱落的事物是女性的特质,也无从掬起。因为一旦掬起,它立刻就会被转换为男性的言论。因此若是不解构语言本身,指出语言构筑本身所内含的男性原理,是徒劳无功的。就算在言论的水平上争论形容和用语也没有用。即使抨击显现在表层的部分,也只是在打地鼠罢了。” “打地鼠这个比喻,我深有同感。”葵微微地笑了。 “神秘思想也是一样的,教义说穿了也只是一种言论。所以即使那就像你所说的,是扭曲的女性原理,也只能从它在那种言论体系中占了多大的比重来分析。” “我了解了。” 了解的恐怕只有葵一个人。 “卡巴拉中的女性原理,与基督教中急救章的女性原理不同,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司掌男性原理的第六属性Tiphereth及第九属性Yesod,如果没有和司掌女性原理的第十属性Shekinah正确地成婚,神国就不会显现在这个世上。选民思想的犹太教相信,这个世界被创造的初始,辅佐神的就是他们犹太人。同时他们也相信,只有他们犹太人能够将全世界变成神的国土,而身为神的伴侣的伊斯兰民族原本就将自己称为神的女儿或神的新娘,他们自己本身就是女性原理Shekinah。” “神的新娘……” “意义虽然不同,但不适合拿来封印日本的神的新娘。因此,魔法一点效果都没有。不过那种格格不入的魔法原本就不可能有效,这就是这次事件的根本……” 论点急转直下。 着地的瞬间,柴田发问:“中禅寺先生,那是,呃……什么意思呢?织作家的陋习——不能说是陋习呢——在被伊兵卫先生封印之后,也没有消失吗?” 真迟钝。柴田或许是一个能干的企业家,也是个有常识的人,同时人品也相当不错,但他依然是个迟钝的家伙。 伊佐间偷看真佐子,柴田完全没有察觉中禅寺为什么要在途中阻止真佐子继续告白。 中禅寺的雄辩听起来比平常离题得更严重,不过伊佐间认为他的话里隐藏着相当深的体恤。当然,或许是因为让碧牺牲了,中禅寺才变得格外慎重,但可能是这次的对手太过于棘手,难以一口气驱逐。 不过,中禅寺比任何人都更不愿意见到有人牺牲。 当然,中禅寺没有理会柴田的问题,他把矛头转向绷紧了身体聆听的木场。 “恕我唐突,现在让我谈一谈川岛喜市先生吧。他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又做了些什么事?木场修,你是最清楚的人,可以请你向织作家的各位说明吗?她们应该完全不知情,但是川岛喜市与这件事关系匪浅,不能够不提。” 木场开口:“好,川岛喜市——之前我来府上打扰时也曾经提过他,溃眼魔平野佑吉——也就是杀掉令千金的凶手——是川岛喜市的朋友。” 中禅寺趁木场说明之际,巨细靡遗地观察着织作家人的反应。螺旋阶梯上的榎木津也一样,盯着一张端正的脸庞,望着她们。 ——他看得见。 那个有躁病的怪人,可以偷窥到别人的记忆。不过,那与读心术似乎不同。 听说思考与意志——伊佐间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差别——这类恣意的记忆与非视觉性的情报是看不到的。榎木津只能够模糊地看到,伊佐间并不了解那种感觉。 伊佐间学着望向她们。 每当木场提到喜市的名字,茜就害怕得身体一僵,这也不是不能了解。惟一与喜市有关联的就是她,读了喜市的信,写下介绍信的也是茜。 另一方面,一提到平野的名字,柴田就出现反应。这可能是因为他目击到碧悲惨的死状吧,碧就是死在平野手下。 葵——若要形容,她以一副兴趣索然的表情聆听这个话题。不过比起喜市,她似乎对平野比较有反应。至于真佐子…… 真佐子显然对喜市有反应。 一直认定是耻辱的古老陋习被揭露,她内心的激动尚未平息吗?或者是碧的死…… 真的让她伤心欲绝? 木场说明喜市的行动,同时叙述溃眼魔的行凶经过。伊佐间总算知道溃眼魔事件的全貌了。柴田的泪腺松了,他不只迟钝,还个性单纯,爱掉眼泪——或许他是个好人。 “平野长期潜伏在那所学院的礼拜堂小房间里,这一点不会错。里面有掉落的食物残渣,甚至有炊煮的痕迹。那里纪律森严,晚上也没有人出没,校门口又没有门扉,出入很自由。调查过房间以后,我们发现里面有小窗,勉强可以通风,外面又有藤蔓遮掩,几乎看不出来。如果半夜在那座礼拜堂后面集会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哪。那家伙有可能偷听到女孩子夜晚聚会的声音,问题在于你家女儿知不知道这件事。房间钥匙……在那女孩手上。” 茜出声哭了起来。 木场似乎有些困窘,说到这里,不再言语。 中禅寺接下去说:“川岛喜市先生会采取刚才所说的行动,原因就像木场刑警说的,是因为他的母亲石田芳江女士自杀。关于这件事,听说葵小姐知之甚详?” “算是……清楚吧。” “你认为那是值得羞耻的行为?” “你刚才说过,那并不是什么需要羞耻的事。我了解你的论点,也想要修正一下我过去的若干认知,所以,我不说它是可耻的行为。可是石田芳江女士过世了,不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夜访的习俗也杀了一个人。就像你说的,夜访这种习俗已经失去它的功能。和过去村子受到不同原理支配的时代不同,现在的夜访只是单纯的性暴力。村子的成员所组成的青年团、少女团等组织也徒具形骸,现在几乎不存在了。不过认为女性是村子的共有物、应受村子支配的想法,是我的认识不足,但是如果不是以婚姻为前提,而女性没有拒绝的权利的话,那依然是强奸。在现代是犯罪。” “原来如此,如果芳江女士是自杀的,那么你说的完全没错。但是,喜市判断芳江女士并不是自杀。其中有三名娼妇登场,宛如戏剧一般,诱骗芳江女士卖春,并加以杀害……” “关于这一点,”木场说道,“今天我拿到了这个东西。这是前几天过世的织作家老爷的手记,不晓得是写给谁的,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写的。” 木场举起手中的信封站起来,犹豫了一下,摆在桌上,推向葵的面前。 “这是你父亲的字吗?” 葵从信封里拿起老旧的信纸,说“的确很像家父的字迹”,仔仔细细地观察之后说:“上面有落款章,是家父写的没错。” “你读了就知道,你父亲说石田芳江会上吊,是他害的,懊悔不已。他说他不明白芳江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芳江是在他过去拜访的当晚上吊的,所以原因应该在他。上面说,他特意眷顾芳江,却招来了这样的结果,实非本意,希望能找到芳江的儿子,送上一点奠仪,说声抱歉。这到底是写给谁的……喂,你怎么看?”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说是放在长女的房间里,书桌的抽屉里。” “是阿节找到的吗?”茜不安地问。 “没错。你是茜小姐吗?是你拜托的吧?读了这个就晓得了,根本没有提到什么三名娼妇。我和她们其中之一的高桥志摩子详谈过,志摩子也说她不知道这件事。如果说完全不晓得,那有可能是装傻,可是志摩子说,那里是间空房子,所以她们才住进去的。换句话说,她们三个人搬进上吊小屋,是芳江自杀以后的事,而且她们只住了一个星期左右。芳江没有亲人,所以家具、寝具什么的全数留下,现在好像也依然弃置在那里。对于从东京流落而来的志摩子等人来说,恰好不过。我相信志摩子的证词,这份书简也证明了她的话。” “可是……”茜笔直地望向木场。 意外地,她长得很像母亲。 “根、根据我所听说的……” “从谁那里听说的?” “这……这……” 茜支吾其词,葵就要站起来把书简交给母亲,此时真佐子大声说:“那件事……是真的。” “母亲……” “事到如今,再瞒也没有用了。雄之介听到那位芳江女士的传闻,曾经偷偷跑去找了她一次,结果隔天芳江女士就被人发现上吊自杀。那个雄之介平常总是不动如山,从来不和我交谈只字片语,那天去异样地狼狈,让我觉得好笑极了。” 十分凛然,她已经不再感到羞耻了吗? “母亲……那是真的吗?”茜睁大了眼睛,来到母亲身前。 “是真的。茜,你没有从你父亲那里听说过详情吗?听说你为了芳江女士的公子写了介绍信不是吗?我从葵那里听说,你那时候曾向你父亲询问经过……” “我……没有从父亲那里听到什么。父亲只告诉我说,虽然没办法公开帮助什么,但川岛先生与我们家有缘,要尽可能地帮助他……” “他说的有缘,指的就是这件事,那是被他害死的女子的儿子。而且顾及到面子,雄之介的立场也没办法公开做些什么。” “这……”茜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阴阳师说道:“姑且不论那份手记是真是假,这应该是事实。” 葵维持要把信封交给真佐子的姿势,中禅寺从她手中抽过信封。 “夫人,那么……雄之介先生当时,是不是拿钱给石田芳江女士了呢?” “应该有吧。”真佐子断定说,“那个人无论何时,总是钱不离身,动不动就要掏钱,下流极了。他认为金钱能够买到自尊。我不清楚石田芳江女士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当时街坊都盛传她做着类似卖春的事,那么雄之介一定有拿钱给她。如果对方有那个意思,或许他还想包养人家。” 中禅寺在眉间挤出皱纹,“这样啊,原来如此”,像是恍然大悟。然后他说:“那么……芳江女士之所以会死,果然还是因为雄之介先生。因为被硬塞了钱,芳江女士才会上吊。如果喜市先生想要复仇,应该要找雄之介先生才对。” “我不懂,”葵说,“十年之间,石田女士忍受着整个地域对她施加屈辱的性暴力,最后再也无法忍受,自我了断。就算家父真的凌辱了她,而就算那是最后的一次,也只是这样罢了。杀了她的,依然还是共同体、是文化、是国家。” “你……还不懂吗?” “什么?” 阴阳师与女权扩张者再次对峙。 “葵小姐,”中禅寺说道,“夜访并非民俗学者说的,是以婚姻为前提的仪式风俗,也不是社会学家说的,是共同体内复数男性对女性的强制共享。的确,范式不同,对事象的解读也有所不同。但是有时候不同的事象也会被解读为相同的事物。不过,认为现在的文化都是过去文化的遗迹,是一种错误。”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夜访的风俗并非连续性地变质为现在的卖春,夜访与卖春是不连续的并列事象。听好了,葵小姐,夜访很多时候是由女方主动提出的。女性当然可以拒绝,也可以更换对象。” “有……那种……事吗?” “当然了,夜访并非以婚姻为前提。虽然很多时候,夜访最后缔结了婚姻关系,但绝不是以婚姻作为前提。话虽如此,那既不是强制的行为,也不是单方面的行为。如果遭到拒绝,就要停止,这也是一种礼貌。而且夜访并不是只有男性才能够行使的偏颇风俗。” “你是说……女性也……” “村子的女性积极地进行夜访。不只有少女团的成员这么做,寡妇或离婚返家的女子也会进行夜访,夜访是近似自由恋爱的。村子里有老头子炫耀自己上过百人,也有有夫之妇吹嘘自己阅男无数。年轻人接手寡妇或有夫之妇的指导,迎接初夜,女孩初潮来临后,会被带去少女团专用的旅馆玩男人。特别是日本,就是这样一个国家。这就是让中世纪耶稣会的传教士大惊失色的本国的一个形态。对象虽然是复数的,但还是维持着恋爱的形态。这不应该视为强制的性的管理制度,而是自由恋爱的一种才对。” “这……太淫……” “我刚才应该已经说过,如果你觉得这叫淫荡,那么你和你所批判的那些家伙也没有什么两样。你刚才批评沙勿略写的信是西洋阳具主义、殖民地主义呢。” 葵哑口无言。 “无论别人怎么说,这都是现实,”阴阳师把脸转到一边说,“当然……历史也有并非如此的另一面。受到儒家和朱子学影响的武家社会里,形成了被紧紧捆绑的‘家’这个制度,性与婚姻手段都被编入这个制度里。在货币经济显著发展的城市里,性则开始商品化,花街成为沙龙而特权化。如果以时代相同,社会全体的道德观就完全相同,那就错了。听好了,维系社会的原理并不只有一个。不管是用时代来横贯,或是以性别差异来纵贯,都是种粗暴的做法。就连在使用相同语言的相同文化当中,也会因为地域、阶层、信仰、环境而大不相同。这些是同时存在的,是并存的。所以同一个事象,会被用各种不同的原理来解读。如果用农村的道理来解读武家的父权制度,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了。” “这……你说的没错,可是……” “只有当这些应该并列的东西被一元化的时候,才会崩解。首先,货币制度侵蚀农村社会,使得许多农村的原理无法解读了。然后是战争。举国上下高举同一个意识形态往前迈进的时代,是畸形的,许许多多的事物都被破坏了。但是……” 阴阳师静静地威吓着葵,“……虽然遭到破坏,但不代表就消失了。若问为什么,因为这个国家不管表面上已经变得多么均匀,事实上却根本不是多完美的均质。而且个人差异与性别差异也会造成许多不同……这我刚才也说过了吧?” “那么……我到底……” “这我应该也说过了,你没有做错,你只是混同了。” “混同……” “近代买卖春中的问题,应该大力加以厘清才对,把那种东西加以解构就是了。可是把夜访和买卖春摆在一起,不,混同为一的做法太粗糙了。容我重申,认为这个国家的文化石均质的而且是连续的——这样的看法是错的。我们认为是古老习俗的许多常识,大部分顶多是在明治时代,出于政治考虑而被捏造出来的常识。一个家庭有家长、有户籍、妻子都贞洁贤淑——但这是武家的礼法。短短数十年以前,这种观念才变成一般化。理由很简单,是为了把国民全部教育成武士——士兵。户籍制度是为了方便征兵,贤淑的妻子是为了不会削弱战斗意志——这些常识,是为了让男人毫无自觉地在外头战斗、牺牲的制度。以为这些观念是延续了好几百年的传统,只是一种错觉。” “那么夜访反而是一种解放……” “那种事当然不叫做女性的解放。夜访有夜访应该批评的地方,而且它在现代社会已经无法有效地发挥机能,这没办法,就算大力赞扬它也没有意义,只是在过去有这样一种文化罢了。不过只有一件事可以断定:夜访这种文化,并不是只从男性的视点发展出来的偏颇文化。” “来自女性的视点……” “是有的。但遗憾的是,许多愚蠢的男人到了战后,再也无法区分夜访、恋爱和卖春了,所以它才会无法发挥机能。不过那是男性方面,从女性方面来看,夜访依然发挥着机能。” “这……怎么说?” “接受夜访,对于接受的女性来说,是一种恋爱。对女性来说,在暴力支配下进行的性行为不是性行为,但是夜访并不是被强制的。” “你是说女性有拒绝权?” “有相当有力的拒绝权。如果女方拒绝,男方仍然执意夜访的话,就算是在农村社会,也是一种强奸。所以夜访对女性来说,既然接受,就不是强制,而是恋爱。可是战后的男人已经不了解这一点了,对现在的男人来说,只有强奸或卖春这两个选项。对男人来说,接受夜访的女人,是免费的妓女。” “你说卖春和买春不同,是……” “没错,就像神话一样。对女性来说,是神圣的婚姻,但是从男方来看,只是买春……” “啊……” “石田芳江女士并没有受到共同体排挤,她在经济上也不虞匮乏。她借由主动接受夜访,在小社会当中实现了自我。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在同一块土地住上十年之久。所以将她贬低为淫荡,是一种无知;侮辱说那是卖春,是一种蒙昧。但是,战争结束后,出现了一个人,破坏了她的神性,那就是——织作雄之介先生。” 葵微微低头,手按住额头。 “他付了钱,剥夺了芳江女士的神性——尊严,把夜访转换成卖春。芳江女士的尊严被换算成金钱,受到榨取,她在共同体内的十年岁月——存在价值完全被抹杀,她自杀了。这……应该就是事情的真相。” 这时,葵初次浮现出满面懊恼的表情。 阴阳师的舌锋,撼动了刀枪不入的女中豪杰。 应该不是因为葵在辩论中输给了他。 但是,反应激烈的却是姐姐。 “怎么会……”她大声说道,众人都望向她。 茜不知为何露出极端惊愕的神色,背对螺旋阶梯,望着众人,就这么蹒跚地后退。 “怎么会……那么……”茜一个踉跄,“那么我……我所做的事……” 身子一软。 榎木津从背后抓住她的肩膀。 榎木津嗅到她头上的香气似的,眯起眼睛。茜的双肩被抓住,伸长白色的脖子,茫然凝视着众人,浑身无力。榎木津在茜的耳边说:“……骗人的吗?还是……弄错了?” 茜以空虚的眼神望向榎木津。 “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我不擅长这种游戏,你……老实说吧。” “我……” “你跟那个男人见面,你对他非常亲切。” “我?跟川岛喜市?” “你,自称蜘蛛对吧?” “是的,我……我和喜市先生见过面。” “喂!”木场怒吼,“怎么回事?” 茜离开榎木津的双手,摇摇晃晃地来到木场面前,说着“对不起”,深深低下头来。 “我和喜市先生……见过三次。” “你说什么?”木场高亢而嘶哑地说,“可、可是你不是说,你为他写了介绍医生的信之后,他就音讯全无了吗?那是骗人的吗?” “是……骗人的。” “为什么要撒谎……难道你是……” 真凶。 ——茜是……蜘蛛? “姐姐……你说了谎?” “葵,就算是我,也会撒谎的。”茜回头看葵,这么说道,“我……向各位坦承一切。如果刚才所说的是真的,那么我等于是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了。因为告诉喜市先生那三名娼妇罪行这个谎言的……就是我。” “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信口开河……难道你真的是一切的……” “我一直深信不疑,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那竟然是假的。” 茜抬起完全失去血色的脸。“受到喜市先生寄给家姐的信时,我去找家父商量,家父悲叹不已,还流泪了。因为当时家姐才刚过世,我说喜市先生寄信给家姐,父亲非常吃惊,然后他这么说了。” ——那个人和我有缘。 ——我不能告诉你理由,但是他和我关系匪浅。 ——我甚至想过要他来当紫的夫婿。 ——数年前,我曾经几次探询对方的意向,都被拒绝了。这也难怪。 ——因为我完全没有告诉对方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只是单方面地要对方当自己的女婿,一般人都会拒绝吧。 ——所以我只告诉他,如果他改变心意,随时和我联络。 ——从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可以明白,我们家无法公开为他做什么。 ——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我当然也无法帮他做什么。 ——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了。 ——可是茜,如果办得到,你就帮帮他吧。 ——紫已经死了,你的丈夫又那副德性。 ——这一切都是我的不德所造成的吧。拜托你了。 “当时,我完全没想到其中竟然有这样的隐情……但是家父完全失去了以往的威严,看起来好可怜。所以我找妹妹商量,介绍医生给喜市先生……但是半个月后,又来了一封信。这次……是寄给我的。” “什么?”木场发出更加沙哑的声音。 “信上写着:出于一些迫切的理由,我回到了茂浦的小屋。信上还写说:我有事请教,如果方便,可以见个面吗?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受尽欺侮的石田女士的公子。” “川新也供称,喜市应该是在去年初夏回到那栋小屋的。但是,什么叫迫切的理由?” “前辈,”木场旁边的刑警——青木插嘴说,“他说的会不会是他放走杀人犯平野这件事?” “噢……对了,是啊!就是这个。喂,然后呢?收到第二封信时,你没有找你父亲商量吗?” “当时……家父因为是亮公司的事,忙碌不堪。他经常不在家,为了替外子收拾善后,东奔西走,我实在难以启齿。我非常烦恼,但是因为家父当时的态度,还有家父说喜市先生与他关系匪浅的说法让我在意,我最后还是去了茂浦。” “那么,告诉喜市芳江上吊自杀的人就是你吗?” “是的,”茜说,“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后来怎么了。我从舍妹那里听到了一些事,所以……” 茜是最适合提供情报的人选吧。 因为她的亲妹妹把夜访视为问题,正走访各处,彻底地进行调查。 “……所以……告诉他以后,我后悔不已。喜市先生他……看起来受到很大的打击。我想这也是当然的。” 喜市在与母亲生活的地方得知了母亲的死讯,以及母亲所受的屈辱。 “一开始什么也……不,我想那个人就住在那栋小屋。我去的时候他不在,可是喜市先生离开以后……” “原来如此,那家伙在混进学院以前,一直隐身在小屋里哪。”木场以憾恨的表情说道,接着说,“所以那家伙那时是回去他的根据地了吗?” ——不要看!不要看我! 患有视线恐惧症的男子——溃眼魔平野佑吉。 伊佐间突然感觉到背脊一阵沉重、冰冷。木场说的那时,要是一个闪失,伊佐间或许已经一命呜呼了。 伊佐间摸摸胡子,然后望向茜。这时,茜稍微回头,仿佛确定妹妹如陶瓷般的肌肤变得更加冰冷僵硬后,接着说下去:“我感到十分心痛。所以我想要尽自己所能,为川岛先生做些什么,我这种女人也显然什么都做不到。像我这种不学无术的女子,既没办法像舍妹一样精力充沛地行动,也没办法高谈阔论,向世人宣扬理念。可是,我觉得就算这么做,也无法抚平喜市先生的心情……” 没办法向村里所有的男人报复。 只能够忍气吞声。 “于是,我想为喜市先生提供更多的情报。我抄写舍妹的报告书给他……就在这时,我偶然听到了三名娼妇的传闻。” “喜市的情报来源原来是你……”木场用力闭紧有点小的嘴巴,“……你从谁那里听说的?” “这……可是,我也调查过那到底是风闻还是谎言。有几个确实记得三名娼妇的事,最重要的是,其中一名女子——川野女士,因为疑似让当地的良家妇女卖春,遭到舍妹抗议,所以我完全信以为真了。然后……我把这件事通知回到东京的喜市先生。后来的事我不清楚……可是川野女士过世了。我……好害怕,我以为是喜市先生杀的。结果……他和我联络……” “什么时候?” “十一月底的时候,然后我们又见了一次面。我本来想劝他不要再做这么恐怖的事了。没想到他告诉我,他什么也没有做。我说,那么这一定是天谴。” “天谴……喜市相信了你的话是吗?”木场眯起眼睛,好像在想些什么,“你们是在上吊小屋见面的吗?” “是的,虽然已经荒废,但可以看出有人生活的迹象。喜市先生好像一直待在东京,所以一定是那个姓平野的人……” “嗯,应该是吧。然后呢?” “喜市先生要求我协助,他说他希望我帮忙他搜集其他两名娼妇的资料,他想要当地的数据……” 原本暂时沉默的中禅寺唐突地发问:“茜小姐,就算川野弓荣的地址是你告诉他的……金井八千代的住址和高桥志摩子的地址,是喜市先生自己查出来的吗?” 茜迟疑了一下,回答“对”。 “你说你从某人那里听到三名娼妇的传闻,是去年七月以前,还是以后?” “以……以后。” “这样啊。木场修,抱歉打断你。” “噢。你们最后——第三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是父亲密葬那天……晚上。” “咦?”伊佐间轻叫出声。 他很意外。 他没想到竟是最近之事。密葬举行的日子,是木场来访的五天前。茜对木场作了伪证,说她不认识短短五天前才刚见过的人。 那个时候…… 茜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说谎。 ——不,不对。 伊佐间知道之前的茜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举得那是她平常的摸样罢了。茜当时不是心情颇为激动吗?她惶恐不安,一挨骂就道歉,若是严加逼问,就撤回前言——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失去了是亮,也是因为侦讯拖得太久,也或许茜本来的个性就是如此,不过…… ——也因为她在说谎吗? “当时,喜市先生非常害怕。他说他在找的仇家又被杀了,而凶手是他认识的人。我要他放弃复仇,逃到远方去。” “然后喜市呢?” “他说他已经查到最后一个人——好像就是那个叫志摩子的人——查到她的地址了,所以就算他逃走了,志摩子也一定会被杀。我只是一个劲地叫他不要再继续下去,叫他去报警,但是喜市先生他……他说他的朋友——是平野先生吗?说他的朋友其实是一个好人。” “那个好人刺穿了你妹妹的眼珠子哪。不过就算喜市当时主动到案说明,他也不知道平野人在哪里吧。” “碧……”茜呢喃道,微微颤抖,“刑警先生前来打听喜市先生时,我真的害怕得快死了。我想舍妹应该会作证,介绍信的事是无法隐瞒的。谈到芳江女士的事时,我也想过索性说出一切,可是我太胆小……结果还是说不出口。” 当时,暗示木场等人芳江有孩子——喜市的,的确就是茜。 ——她有孩子…… 因为茜的一句“她有孩子”,木场被导向那栋小屋。茜没有再吐露更多,就在谎言的纠葛之后,她目送碧前往绝命之境。 “都、都似乎因为我,害得那么多人……” 或许是悔恨一口气涌上来,茜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木场死了心似的,转身背向茜。“你为什么要自称蜘蛛?” “喜、喜市先生不记得织作这个姓,但是他记得这、这座洋馆,说我是蜘蛛馆的小姐……” “可恶!”木场朝着洋馆咒骂,“为什么连屋子都有蜘蛛馆这种烂绰号!混账!连你也是被操纵的吗?蜘蛛蜘蛛蜘蛛!喂,京极!你说喜市直接见过蜘蛛,结果就像这样,通往那家伙的路又变得更远了不是吗?” 中禅寺望着啜泣不已的茜。 伊佐间思考着。 操纵绞杀魔的碧也是被操纵的。 教唆喜市的元凶茜也是被操纵的。 益田刚才说,中心是一个空洞。 然后他推理说,填满那个空洞的可能就是伊兵卫的遗志。这个推理似乎落空了,伊兵卫这个人只是不愿意自己的妻子如接客似的和其他男人同床共枕。如果说这是父权家长制的咒缚,那么伊兵卫也等于是被操纵的。操纵他的是嘉右卫门,这才是没有形体的——如概念般的事物。 伊佐间认为这不可能是这起事件的中心。 那么……坐在操纵人们的神座上的,是真正的虚无吗? 或者是…… 伊佐间望向真佐子,望向葵。 望向中禅寺,中禅寺他…… ——还没有完全看透。 阴阳师来到茜的身边,低声询问:“你……看过武藏野连续杀人事件的报告书吗?” “没有。” “这样啊,那么……嗯,你是不是从以前就认识那位榎木津?” 茜抬起哭脸,转向榎木津。 侦探宛如雕像般站在螺旋阶梯底下,一动也不动。 “我不认识。” “这样啊。没什么,我原本以外把榎木津介绍给杉浦美江女士的人是你……” 葵站了起来。“是我一个担任过进驻军通译员的朋友把榎木津先生介绍给我的。我的朋友受到进驻军的女性解放政策触发,对妇女运动深感共鸣……我在劝杉浦美江女士离婚时……” “那位通译员是不是透过茜小姐认识你的?” 葵沉思了一下说:“他本人说是在会讯上读了我的论文,才联络我的……” 中禅寺皱起眉头,表情凶恶地说:“那么,茜小姐,告诉你那三名娼妇的事情的人,就是把告解室的钥匙交给碧小姐的人物。就算那个人是令妹的仇人……你也不肯说出他的名字吗?” 茜低下头去。 结果碧也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就这样死去了。 “好吧。总之,川岛喜市十成十是照着真凶的意思被操纵了。如果那三名娼妇是无辜的,她们为何会被拖上事件的舞台?茜小姐提供情报,喜市找出她们的所在,然后透过平野佑吉之手,她们三个人惨遭杀害……” 中禅寺再次把矛头对准葵。“葵小姐,你也差不多该说出你所知道的事了。夫人和茜小姐都做出了痛苦的告白。平野还杀害了山本老师和碧小姐呢。” 葵站着,沉默了。 “你估计平野不会吐实,可是……平野多半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人,就像我最初忠告过你的。” ——你为什么要藏匿那家伙? 榎木津这么说过。 “我、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在说谎。” “我、我为什么要……” “鉴于这起事件的构造,不管怎么想,你也是受到操纵的。请你对这一点有所自觉。” 默默无语,中禅寺静静地来到这尊人偶面前。 “好吧,那么我来说说平野佑吉的事好了。平野原本出生在德岛,是过去所谓的银匠师傅,制造女人偶的头冠或中国扇上的装饰品等等,以制作精密雕金艺品为生。听说他自小手指灵巧,而且喜欢精细的工作,又很内向,朋友并不多。” “那又……怎么样?”葵把一张精巧女儿节人偶般的脸转向中禅寺。 “他在昭和十五年结过一次婚,对象是小田原的农家女儿,名叫宫,是个脂粉不施,不会打扮,个性爽朗的女子。这桩婚事,是透过人偶师客户的介绍,相亲之后结婚的。” “杀人犯的过去,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这跟我无关。他是杀害舍妹的凶手吧,我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人的生平……” “因为我想你应该还没有听到这部分。”中禅寺殷勤有礼地说。 葵噤声了。 “总之,请你先听吧。三年后,平野应征入伍,派遣到南方战线。战后他幸而生还,战争体验却对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整日杀戮的日子,破坏了他内在的某些部分。杀人凶手是否能留下后代?平野为了这个矛盾烦恼。他对生殖行为感到嫌恶……” “你……你是要说他变成性无能对吧?这是常有的事,一点都不稀奇。男人总是说男人的性受到精神左右,却认定女人的性不是如此,是即物的感官!” 在伊佐间听来,葵想要躲避现实,逃进理论里。 然而只是述说这种老套的陈腔滥调,似乎也已经无法让葵维持理性的均衡了。 阴阳师说:“你的论点偏离了,我不会吃你这一套的。不过就像你说的,平野佑吉无可避免地成了性无能,然后他复员了。然而此时发生了一个小意外,他的妻子收到了错误的阵亡通知,她以为丈夫已死,和追求她的男子发生了关系。” “当时是那种时代,寡妇一个人要活下去太辛苦了,这也不能怪她啊……” 木场说。葵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可是既然丈夫回来,也只能了断彼此关系。” “断不了。男子明知道平野生还,却执意不肯和平野的妻子断绝关系。如果不想被老公知道,就照我说的做——这也是常有的事,对吧,葵小姐?” “这、这太卑鄙了。说要给予援助而亲近对方,结果其实只想玩弄人家的肉体……根本不把女性的人权放在眼里。这……不,这才是强制的买春行为,对吧?不许你说这也不是。这……这是强奸!”葵仿佛快要崩溃地叫道。陶器虽然坚固,但一旦破裂,却会彻底粉碎。岌岌可危。 “没错,这是强奸。男子每周一次,趁着平野外出时来访,和平野的妻子维持关系。但是……平野发现了这件事” “那又怎么样?他总不会因为这样,就责备妻子不贞、私通吧?该受责难的是男方才对。” “你说的完全没错。但是平野虽然发现妻子有奸夫,却没有责备宫女士。根据他本人的说法,他之所以没有责备妻子,是因为自己性无能。不过,事实有点出入。” “出入?可是降旗是那样跟我说的啊。”木场说。 中禅寺简短地回答:“我见过那名奸夫了。” “什么时候?” “昨天。奸夫就是把宫女士介绍给平野的人偶师。我原本就这么揣测,向楠本君江女士求证。人偶师的业界并不大,很快就知道了……” 木场低喃:“哦,那个女的是人偶师嘛。” 青木则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葵微微背过脸去。伊佐间猜测,那个姓楠本的女子可能与过去的事件有关。 此时,中禅寺观察众人的表情。“平野好像觉得他欠那个人偶师一份情,而宫女士……好像也对那个人有好感。” “请你不要做出断定女人性情的发言。你自己刚才也说过了吧,强奸绝不可能萌生爱苗。什么只要霸王硬上弓,女人也会心动,或者是就算心里不愿意,肉体也会有所反应——这些都只是男人的妄想罢了。女人的身体比男人更忠于精神。” 中禅寺回答:“我也这么想,葵小姐说的没错。反过来说,正因为这样,所以可以说宫女士实际上是对那名男子抱有好感的,不是吗?” “那、那只是你的推测罢了。” “是的,可是我所说的并不是那个次元的事。如同你所说的,我们应该重视的不是推测,而是事实。重点是以下的事实:宫女士在人偶师来访的日子,都会好好地化妆等待他,而且是郑重其事。” “化妆?那种事……” 戴着手背套的手制止了葵的冲动。“宫女士私通的对象也证实了这一点。宫女士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化妆的?不管是什么情况,这都只是推测,所以我们不予以讨论,但是宫女士确实化妆了,请你接受这个事实。” “我……不懂你的意图。”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平野碰巧窥见妻子与人私通的场面,然后他到达了某种极乐境界。他的窥视变成习惯,结果宫女士发现自己被丈夫偷窥,为自己的不贞感到羞耻,在昭和二十三年的夏天自杀了。” “这……太愚蠢了……” “我不赞同用愚蠢两个字评断宫女士的苦恼,不过无论如何,这是件不幸的事。话说回来,木场修,降旗先生说,窥视与妻子自杀,就是平野佑吉开始溃眼杀人的契机对吧?” 降旗,被弗洛伊德俯身的男子…… 木场应了声“噢”,说道:“平野那家伙有视线恐惧症。他的视线恐惧症来自于他的偷窥癖好,他想要偷窥的驱力,受到妻子死去的冲击所形成的伦理规范强烈的压抑,然后……” 木场支吾起来,中禅寺接下去说:“意识下的感情浮上意识面时,化成一种恐惧情感,这就是视线恐惧症——降旗先生是这么说的,对吧?而平野的溃眼行为,是他确立自我存在的迫切情绪之发露。在打破外在规则的意义上,这是弑父行为。在找回与世界的一体感的意义上,这是母子相奸——喏,葵小姐,你对这种分析感到不服吧。” “当然了。这里所说的母性,只是男性自私自利的母性;这里所说的父性,也只是对男性方便的父性罢了。父性总是理性的、是普遍的外在规则——这根本在直喻男性就是恒常的支配阶级。” “我非常了解你的意思。此外,既然与母性的一体化总是以类似性交来表现,那么能够与母亲一体化的就只有男性,而那种关系,就是男性支配、女性服从这种形态的记号化。这是政治性不平等——你想这么说对吧?” 能够窃取葵的舌锋的,大概也只有这个人了。仔细想想,打从一开始,阴阳师就是以葵的语言在攻击葵。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平野是男人,所以这个说法在某一层面是事实。因为男人总是毫不批判地怀抱着这类政治性不平等的性别歧视意识,平野也不例外。而你应该认为,平野的犯罪是这类支配欲的扭曲显露,是吗?” “没错。” “不过我认为你这种看法充满了善意。” “为什么?”葵突然激动起来,“为什么我要对那种异常罪犯……” “异常是歧视用语。” “啊……”葵哑然失声。的确,区分异常与正常的,完全是政治性的境界线。 黑衣男女彼此瞪视着。 “这话题的结论先暂时保留,继续平野的话题吧。平野佑吉在妻子亡故以后,办了极为简陋的葬礼,过了三年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昭和二十六年春天,他迁到最早的犯罪现场——信浓町矢野奉三先生名下的平房。听说平野搬家的理由是:怎么样都感到坐立不安。这件事,我已经向平野之前居住的长屋房东确认过了。细问之下,听说当时,平野家隔壁搬来一个原本是艺妓的娼妇,邻家频繁地有男人出入。房东认为,个性一板一眼的平野是因为受不了风化变差才搬家的。”一旦说得起劲,中禅寺整个人看起来就大了一号。 “接着,平野终于要杀人了。平野搬到信浓町后,视线恐惧症开始发作了。然后他向偶然结识的川岛喜市坦白这件事,喜市很为他担心,靠着一点关系,写信给这里的长女紫小姐——不过当时紫小姐已经过世了。后来的事,就如同茜小姐所表白的,平野收到了介绍信……” 茜泪流满面,微微点头。 “得到介绍后,平野拜访一名姓降旗的精神神经科医师。刚才,来到这里之前,我和他通过电话了,我询问他平野造访的日子,医院是否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不寻常的事?什么叫不寻常的事?” “如同字面所示,特别的事,平常不会发生的事。” “哼,那家伙什么都没告诉我啊。” “当然了,一般人不会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有关联,但是这次不同。所以为了慎重起见,我特别询问降旗。结果降旗回溯朦胧的记忆,这么回答:‘平野前来看诊之前,有个病患逃离精神病房大楼,引起骚动。’” “这有问题吗?” “重点就在这里。”中禅寺说,“我请他回忆详情,听说逃出来的病患是一个中年男子,深信自己是杨贵妃。病患披上床单,脸上涂满脂粉,溜出单人房,躲在诊察室的桌子与窗户之间。当然,他很快就被抓到了。平野接着来访,在那间诊察室接受降旗先生的诊疗。” “我不懂。”木场转动脖子望向伊佐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望向今川,又叹了一口气。“所以这怎样了吗?” “听说平野在接受诊疗时,说窗户有眼睛,正盯着他看。降旗先生当时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听到他的话,心情也激动起来。结果平野毫无所获地回去,隔天早上就行凶杀人了。” “完、完全不懂……你到底想、想说什么?”葵金属性的声音颤抖。 阴阳师低低地,一种仿佛自地狱响起的声音回答:“矢野妙子小姐——第一个被害人,外号叫小町美人,是个大美女。她外出时非常注重打扮,一定会化淡妆。川野弓荣——第二名被害人,是个风尘女子,总是仔细地化全妆。然后是山本纯子小姐——你的论敌。她平常总是戴眼镜,连口红都不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惟有那天拿下眼镜,化了妆。” “所、所以怎么样……” “前岛八千代女士为了伪装成娼妇,化了浓妆。高桥志摩子小姐是真的娼妇,当然会化浓妆——你还不明白吗?” 中禅寺盯着葵看。“平野佑吉有白粉过敏症。” “什、什么?” “平野他……会杀害化妆的女子。” “你说什么?” 葵陶瓷做的心——龟裂了。 “平野一闻到白粉的味道,皮肤就会感到轻微的瘙痒,出现湿疹。这就是视线的真面目。” ——视线……是味道? “平野是透过肌肤感觉到嗅觉的。听好了,视线不在于发出的一方,总是在接受的一方。眼镜不会发射光线,也不会呼出气来。借由注视,使得被注视的对象发生物理上的变化,是绝对不可能的。所谓视线,普遍只有被看的一方感觉得到。哪里感觉得到?皮肤感觉得到。总是与外界接触的皮肤表面,像触角般感觉到什么——那就是视线。而且都是在自己的视野看不到的范围——背后、肩头、脖子——这类地方感觉到。所谓视觉,是因为看不见的不安而造成的一种触觉性的错觉。而平野则是相反,他把皮肤的感觉过敏错以为是视线,幻想另一头有人注视着自己……反而不安了起来。” “啊……” ——话句话说,和葬礼的味道是一样的吗? “战争结束后,女性平素无法打扮。平野的妻子也是一样,农家出身的她性情俭朴,不会化妆。但是私通时,她会扑粉。平野所感觉到的性兴奋,并不是从洞里偷窥所获得的驱力的显露,而是嗅觉所造成的瘙痒感所带来的。一般人怎么样都不会想到,气味竟会造成皮肤上的变化。平野陷入错觉,嗅觉与触觉混乱了。后来,由于平野致力避世离俗,所以他的过敏症状并未显现出来,但是隔壁搬来了化浓妆的风尘女子。微量的白粉随风飘来,使得感觉过敏的平野浑身发抖,坐立不安,只好迁居。他新迁入的地方,房东的女儿矢野妙子很照顾平野,由于她的余香、她的物品,以及她本身,平野的皮肤感觉敏感地受到刺激。随着时间过去,他便认为那就是视线。不明就里的他……变成了视线恐惧症患者。” “那他在降旗那里……” “是病患的白粉残留下来了。但平野因为这样,对自己的病完全深信不疑了。连在这种地方也感觉到视线。他的皮肤感觉变得过敏,变成幻觉,连视线都产生混乱了。他感到更加不安,精神上过的均衡暂时性地崩溃了。此时不巧的是,视线的源头造访了。妆是化在脸上的,所以平野瞄准那里。他相信那是视线,所以……他捣烂眼睛。” “可是、怎么可能……只是因为痒……” “不可以小看过敏。对荞麦过敏的人,光是闻到煮荞麦面的蒸汽,就会呼吸困难,有时候甚至会致死。平野起初并没有把它当做视线,而认为是一种昂扬、性兴奋,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在出疹的同时,也会带来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的作用。快感是轻微的痛苦,而痛苦则是巨大的快感。所以平野……非常痛苦。” ——不要看!不要看我! 那是对高桥志摩子的余香起了反应吗?伊佐间感到战栗。那么…… 捣碎注视的人的眼睛。但是就算杀了对方,尸体也依然在注视着他。 “葵小姐,怎么样?”中禅寺说,“你怎么看?平野人在那间告解室。带平野过去的,无疑是织作家的关系人,而且不是男人。知道那所学院的,只有毕业生或在校生,换言之,是女性。而那名女性应该没有化妆,如果她化了妆,人已经被杀了,就像今天的……碧一样。” “你说的和服的机关就是这个吗?”木场说道。 “碧是中学生,不会化妆。那件和服被假称是重要的魔法道具。送进了学院。前岛八千代的和服上染满了白粉的香味。只要穿上那件衣服,打开那间告解室的门,就一定……会被杀。” “那件和服就像激怒斗牛的红布啊……” “和服……” “川岛喜市手里的和服为什么会交到碧的手上,只有这一点我怎么样都想不透。这一点我虽然不知道,但我知道藏匿平野的人是谁。在这个家里,不化妆的除了碧以外,就只有你了,葵小姐。这里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与平野直接接触,而不会遭遇危险。喏,说出来吧!你为什么会认识平野,又为什么要包庇他!” 葵坐倒在椅子上。 伊佐间似乎听见陶瓷“锵”一声破碎了。 “听好了,葵小姐。平野犯下的杀人罪行,全都痉挛性的冲动杀人。他既不是冲撞权力构造的脱逃者,也不是你所揭示的高迈理想的知己。虽然他不像降旗先生所分析的,受到阳具中心主义式的心理创伤影响,但也不是你所想象的超越性别的人。他只是个胆小的、可怜的普通男人罢了。” “超越……性别……” “是的。你对平野这个病态的男子,是否抱持着那样的幻想?” “这……” “平野似乎原本就有恋物癖式的性倒错倾向。我认为他的性无能与其说是战争体验所造成的,倒不如说是起因于他的性倾向。另一名实行犯——杉浦隆夫,他身为一个性别的越境者,而社会无法容忍这样的他,两者之间的摩擦使得他扭曲了,这是个悲剧。但是平野却不是如此。平野似乎惟有借着将自己和对象相互物化,才能够发情,拥有再男性化也不过的记号化性幻想。你会不会是搞错了这一点呢?” “那个人……把我……看成物体?” “这种性意识,往往是对于性行为本身的厌恶以及逃避所造成的。” “那个男的中意你的脚。”榎木津没劲地说。 “脚……” “他喜欢脚吧,只是这样罢了。他可能是忘不了偷窥时看到的太太的脚吧。” “怎么……可是他很认真地聆听我的话……” “葵!你真的……”柴田粗声大吼。已经——再明白也不过了。 “他理解我说的话,他的眼睛没有男人下流的视线。他看着我的眼神、对待我的态度是平等的,让我感觉不到男女的地位差别。尽管他是个罪犯……却坦坦荡荡。” “那只是因为他走投无路了。平野对于自己冲动的反复杀人,能够做出某种程度的理性判断。那是一种绝望,他一定非常害怕。” “他说……他很怕……” “他当然怕了。他心里应该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而且还不断地犯罪,迟早一定会被捕。所以对他来说,第三次以后的杀人,不管是杀一个还是两个都一样,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我无法原谅他这一点。由于在最初的犯罪时逃脱了法网,使得他接二连三地犯罪,你预期之外的庇护,你所说的冠冕堂皇的道理,不仅没有治愈他,反而更撩拨了他。他没有思想上的背景,也没有明确动机的冲动杀人,受到你为他事后构筑起来的高迈理由所支持。” “我……” “我必须重申,你的想法并没有错。而且你所处的位置,是无法取代的,你是日本不可或缺的人物。但是……你在你的正论底下,是否扼杀了你自己?为了理论与现实之间的乖离而苦恼的人……” 阴阳师放柔了原本高压的口吻。“……是你自己吧?” 葵悲伤地轻轻一笑。 “所以……平野很快就会招供了。不,或许他现实已经招供了。警察的侦讯室是非常煞风景的。他的周围,已经没有白粉会威胁他,也没有庇护者会为他的冲动杀人附加意义了。他将结束那巡回炼狱般的恐怖经历,总算……从视线中解放了。所以……” 装饰人偶抬起端正的脸庞:“你说的没错,把平野藏在那个房间的人是我。” “葵,你……”真佐子倒抽了一口气,茜瘫坐下去。 “葵,你连碧……你……” “姐姐,不是的。”葵可能是第一次对茜投以高度相同的视线,“不死后的,我真的只有藏匿他而已。不只是碧,我完全没有想到杀人或是骗人。” 玻璃眼珠渐渐染上有机的质感。“只是,第一个死去的……不,应该说是被杀害才对。第一个被害人是川野弓荣,这件事……的确让我心中涌出了不好的念头。当然,我不打算把责任转嫁给川野女士,只是……” “你觉得卖淫的都该死吗?” 木场低声说,葵摇了摇头。“不是的。可是我的心中萌生了不该有的歧视,这是事实。我……就如同这位中禅寺先生所指出的。拥有阳具中心主义的阶级性歧视意识。听到乱婚,我认为不检点;听到夜访,我觉得淫荡。就算了解道理,我还是情不自禁会这么想。我可能有点在享受着时代文化的权力构造组织性地构筑起来的性幻想吧。我瞧不起娼妇,虽然不觉得她们死了活该,却觉得她们会死也是无可奈何的。就算我没有肯定杀人,也没有否定。这样的我……也算是平野的共犯吧。” “你是在哪里遇到平野的?”木场问道。 葵冷静地回答:“我……姐姐,我对你的行动感到怀疑,我……一直怀疑是你杀了紫姐姐。” “什……”茜瞪圆了眼睛,“为什么我要……把姐姐……” “那是,姐姐的态度显然很可疑。姐姐和是亮那个男人结婚后,就一直……很不对劲。我以为是亮想要利用你夺取我们家的财产。我们家、财产和家业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但是一想到你被那个卑贱的男人给支配,我就难以忍受……很可笑吧?明明痛恨家这个制度,痛恨父亲这个装置,我却在意我们家还有家业的未来……” 葵自虐地微笑。“……根据刚才听到的,紫姐姐先天就患有不治之症,体质虚弱,死因也没有可疑之处,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事,所以长姐的猝死加深了我的怀疑。而你简直就像是故意的,行迹鬼祟。” “行迹鬼祟……” “你自己刚才不是说了吗?为了那个姓川岛的男子。长姐过世后,你去了父亲那里——你平常绝不会去的书房。而且还是战战兢兢,偷偷摸摸地过去。然后你跑来找我,问我认不认识精神神经科的医师。” “所以说,那是……” “你是有理由的吧。可是,从平常的姐姐来看,这些言行举止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然后那一天,你去了茂浦。” “你跟在我后面……” “我没有跟踪你。你不是问我吗?说:‘你好像在调查石田女士的事,石田女士在茂浦的家该怎么走?’时至今日,你到底要去哪种小屋做什么?”葵有些歇斯底里地说,“你甚至来找我要资料。我问你为什么,你却不回答。所以……我去了那栋小屋,然后……他就在那里。” ——你知道得也太清楚了吧? ——平野佑吉啊,简直就像认识他一样。 木场作为一个刑警,真的是慧眼过人。 “我向他逼问姐姐的事,可是他却说不认识你。然后,我发现自己交谈的对象——是信浓町猎奇杀人的凶手。若说我不吃惊,那是骗人的。可是他……”葵说道这里,吞回了话。 瞬间,泪水滑过陶瓷般的脸颊。泪水划过表面,只有一滴掉落在桌上。 “……他对我告白了,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杀害那个女孩。他说那个女孩个性开朗,亲切又热心,根本没有理由杀她。然后他告诉我精神科医师说的话,问我他是不是不正常。我对他说的分析结果非常不满,告诉他那是多么偏颇的分析……” 葵用食指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我说,那个女孩的确不是坏人,但是她享受着男性的视线,甚至骑在男人头上,毫无批判地只是活着,那样根本不是女人应有的摸样。他听了之后……好像非常放心。现在想想,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我只是在不知不觉间把他的冲动杀人正当化了……” 葵闭上宛如艺术品的眼皮。“不仅如此……我甚至没有报警。而他尽管被我发现他躲在那里,却没有逃跑的意思,一直待在那里。他好像相信我不会去报警。我好几次为他送去食物和金钱,我非常明白这是反社会的行为,却仍然这么做,他是被社会的构造排挤出来的脱逃者,然而他却完全不屈服,我欣赏他的态度,虽然他是逃亡之身,却……” “一点都不像你哪。”木场懒散地说。 “大家……一定都这么认为吧,这就是……我的自卑感。” 比任何人都美丽的外貌,比任何人都优秀的知性,这样的人竟然会有自卑感?伊佐间纯粹地感到惊奇。那样的话,一般被视为上层的一些概念是否真的犹豫,也值得怀疑了。那么地位、阶级之类的事物,原本也是毫无根据的吧。 “这样啊。”木场率直地接受了,“抱歉哪。那么,是你把那家伙送到那所学校去的吧?什么时候?” “九月底的时候。”葵一说完,随即传出一阵“呜呜”的呻吟。 仔细一看,出声的是柴田。 柴田——完全崩溃了。 他的嘴巴开着。 “那么,平野就是在那个小房间里听到碧主导的黑弥撒——诅咒的仪式的内容的……”阴阳师独白似的说道。 葵点点头,说:“但我完全没有想到那是黑弥撒。十月……对,是满月第二天的夜晚。他从学院里溜出来,通知我这件事。他说他察觉我们家与那所学院的经营有关,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过来告诉我。学生们在卖春,受到恐吓,视情况,事情可能会被揭发,于是学生们想要咒杀勒索者……听到这些,我大吃一惊。而恐吓学生的人竟然就是那个川野弓荣。我从他的话里,很快就听出主导诅咒的就是碧。” ——那样的女孩很少见。 “我……有我的立场。如果弓荣找上碧做卖春的同伙,那么我过去一直在进行的揭发弓荣让一般妇女买卖春的运动就会变得如何?相信我、为解放妇女和提升女性地位而奋斗的妇女们又会变得如何?所以……我拜托他,我请他去调查弓荣,看看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但是他……却杀了弓荣。” ——因为弓荣化了妆。 “我并非不感到困惑,也不是不感到自责。可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就在那种状况下,我听说山本小姐发现了秘密,当时……老实说,我真的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她是扩大女权的同志,也是我的论敌,对我也知之甚详。如果她发现了碧的事……” 中禅寺插进她断断续续的话里:“葵小姐,你就像川野弓荣的时候一样,拜托平野去调查山本老师的事吗?你并没有拜托平野去杀她吧?” “我……什么都没有拜托。可是他看到我进退维谷的模样,好像主动去找山本小姐了。他打算去找山本小姐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想去看看情况,或者是去威胁她。他好像跟踪了山本小姐好几天,然后他说……他明明不打算杀她,却还是杀了她。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简直就像晴天霹雳。” “葵小姐,问题是第三个被害人。前岛八千代的情形又是如何?” “这……我认为是因为前岛八千代知道卖春的秘密,所以他为我杀了她……” “你什么都没有说?” “到了第三个,我也……已经麻痹了。很过分对吧?只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身边,就完全没有真实感。前岛八千代女士的时候……这么说来,我听说碧好像下了什么指示。用书面指示地点……还有时间……” “太奇怪了,”中禅寺盘起双臂,“碧不可能知道川岛喜市的计划。如果真的有人来通知日期时间和地点,那就是真凶写给平野的指令书了。此外,前岛八千代也不可能知道碧的秘密。双方都收到书简,彼此诱导。” ——蜘蛛果然存在吗? “茜小姐,你知道喜市想要陷害、侮辱前岛八千代女士的计划吗?” “我接到喜市女士的联络,说他找到第二个人了。记得那是上个月中旬以后的事。他说‘大后天,我要让那个姓前岛的女人出尽洋相’。当时,我们通过好几次电话。” “会不会是电话的内容被人听到了?” “怎么会……如果有人听到的话……” “有人听到的话怎么样?” “那也只有曾外祖母了。” “老太婆啊……”木场沉默了。 就在这时。 “葵……你、你……”柴田念咒似的吐出话来,“你这个人……短短几个小时之前,我还相信你。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总是敬佩着你、尊敬着你……而这些……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她……” 柴田双手狠狠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纯子小姐只有称赞你,从来没有一次仇视过你!而你却……” 柴田扑向葵。“你这个杀人凶手!碧也总是……” “喂,住手!” “不要这样!” 茜抱住葵似的插进两人中间,木场和青木按住柴田,把他从葵身上拉开。柴田挥舞双手抵抗。 “放开我!放手!” “你激动个什么劲!你可是堂堂大财阀的首脑哪!不要胡来,混账东西!” “啰嗦!未婚妻惨遭杀害,你们能够了解我的心情吗!葵,你说话啊!” “未婚妻?山本纯子是你的未婚妻?” “没错!那天我们原本预定要见面的!” “所以那个从来不化妆的老师才会……化妆?” 木场放开手,柴田瘫坐在地。 “柴田先生……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葵!我原本就赞同女权扩张论,担任理事长时,就对她的言论感到尊敬。她非常聪颖,完全不输给你,明明平常根本不化妆……” “偏偏只有那天,偏偏只有那天……”柴田一次又一次大叫,双眼干涸地哭了起来,“……那天我打算把她介绍给柴田家的人和干部,正式得到结婚许可的!所以她……” ——才会化妆,然后…… “可恶,为什么会这样?”柴田吼叫。 他懊恨地一次又一次捶打着地毯。葵眼神空虚地望着他,茜抓着葵回过头来,一样茫然地注视着他。 真佐子喘息不定,浑身僵硬。 中禅寺从柴田背后提出问题:“柴田先生!那天的行程是事先决定好的吗?那么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日……日期的话,两个月以前就决定了,因为要把所有的干部都找来……” “雄之介先生也有出席?” “当、当然了,耀弘过世之后,雄之介叔叔就等于是我的父亲,所以……这、这怎么了吗?” “那么……麻田夕子同学的情报会在那个时期泄露出去,也是……那样的话……这太巧秒了,根本没有一丝多余。柴田先生,你该恨的不是葵小姐或平野——而是蜘蛛!” “蜘蛛——真凶?真的有这个人吗?我不相信!一开始我把纯子的死当成天降横祸,好不容易死了心。可是这……这根本不是什么横祸!纯子根本没有错,可是葵却……却……” “她并没有教唆杀人。” “藏、藏匿罪犯也是一样!” 柴田双脚打开站了起来,瞪着所有的人。他的外表还是个青年,现在的他,身上并没有柴田财阀这个重担。 “葵!告诉我你的真心究竟是什么?说了一堆大道理,但我完全无法理解。我承认你很聪明,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你的想法应该也没有错!那么为什么满口正论、聪明如你,却要包庇杀人犯、纵容他杀人?这根本没道理啊!” “这……” 柴田大步走向葵。“回答我!” 柴田挥起手臂。“这全是你策划的吧!” 他举起的手被榎木津抓住了。 “你这人也真钝。她会包庇那家伙,是出于和你生气相同的理由啊。这点事听了还不懂吗?你这只钝龟!” “你说什么?这……” “我……”葵离开桌子,来到柴田身边,“……我不晓得这是不是就叫做爱意。因为……这不合道理,我无法判断。木场刑警听了我刚才的述怀,说这一点也不像我。他说的完全没错,每个人都用那种眼神看待我。” 葵转向母亲。“母亲,你总是自豪地谈论我。你赞扬我,说我是个冰雪聪明、无可挑剔的女儿。就连那个父亲也畏惧着我……” 聪明的装饰人偶垂下玻璃珠般的眼睛。“母亲,不管你是称赞还是嫌恶,都以对待外人的态度养育我们四姐妹。紫姐姐借由顺从父权、茜姐姐借由彻底牺牲自我,碧借由逃避现实,来支持住自我。而我,除了变成这种人以外,没有其他活下去的方法。若是彻底理性,就难以融入体制。我就连在这个家里……也是个异质的疏离者。” “葵……” “所以我明知道,却仍然只能够诉说着人权意识稀薄的伦理,标榜与现实乖离的道理,像个机器般不断地运转。用不着别人指摘,我自己最清楚我不是个真正的女性原理主义者。看不见的阳具主义根植在我心中。我的话虽然是正论,但是就像方才中禅寺先生所指摘的,语言本身就受到男性原理所支配。我只是在隐蔽我心中的歧视,想要将虚构的女性特权化罢了。” “葵小姐,可以了。这与事件无关,妖物已经……从你身上离开了。” “没关系,中禅寺先生。如果我解构我自己,能够稍微抚平柴田先生的心情还有姐姐的心情……那么我还是应该这么做。没有解构自我,却想要与体制意识形态斗阵,这只是一种欺瞒吧。” 中禅寺静静地退下。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而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个原理,也是我的自卑感所在。为了克服我的自卑,我必须更加遵从这个原理而活。我只能过着这种二律背反的生活。我想要身为女人,而为了做一个女人,我舍弃女人,同时也抛弃了性和母权。因为不管是男是女,只要对我投以意识到性别的视线,那个人就是我的敌人。那个叫平野的人……至少我觉得他没有把我当成女人看,也没有把我当成像男人的女人。虽然……那似乎也只是我一厢情愿地如此认为,他果然还是以男性的眼神,把我当成物体……来看待呢。” “你把平野疲惫不堪的视线……误以为是直视本质的公平视线或是越境者的视线了。” 葵点点头。“他没有在我身上寻求女性或男性特质,而我……爱上了那样的他。我疯狂地爱上了他,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柴田原本端正的脸纠结扭曲地看着葵。 不用说,室内几乎所有的人都哑然失声。 天生丽质、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才色兼备的资本家千金——就算用上一切的赞美语词都无法形容的秀异女子,竟然会对连续猎奇杀人犯一见钟情——真有这种荒唐的事吗? ——这也是阶级意识的陷阱吗? 与这些无关。管它是牡丹喂牛还是水底纳瓜,喜欢上的时候就是会喜欢上吧。木头人伊佐间虽然不是非常明白,但是地位、价值观匹不匹配,都与恋爱无关吧。 葵整个虚脱无力。“所以,因为我喜欢上他,所以藏匿他——或许这才是真实。这样,就不需要道理了吧。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解释,就算因为这样,做出了不合道理的行动来,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吧。可是,我一直看不到这句话。所以我才会耗费繁多的话语,事后努力地构筑理论……也说不定。” “为什么?”木场说。 “因为这一点都不像我啊。”葵答道。 “愈简单的事……就愈难说出口呢。”刑警好像在说自己。 “如果我坦率地承认我喜欢他,或许我就会采取行动,阻止他继续犯罪。或许我会劝他自首,也或许能够抛开立场和思想……” “可是,”葵说,“我做不到,我是个无法盲目投入恋爱的人。” “因为你……一直被这么规定着活过来吗?” 对于中禅寺的问题,葵予以否定:“不。我会被他吸引,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惟独这件事……中禅寺先生应该也不知道。” 葵说到这里,大大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她端正姿势。“这与主义、主张或思想无关——我是个无法进行生殖行为的女人,我天生就缺少怀孕、生产这种层层束缚女性的机能。我没有生殖这个谈论女性时不可或缺的事物,却不断地谈论着女人,主张自己是女人。所以,或许我在心底是嫌恶着性这件事的……” 葵慢慢地环顾全员,说道:“我是个阴阳人,在医学上……是男性。” 伊佐间不懂她在说什么。 “葵!你……疯了吗?”真佐子大叫。 “母亲,是真的。我十八岁的时候……就知道了。当然,我没有告诉你。除了主治医师以外,没有人知道。我严厉地嘱咐医师保密,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是……我第一次向外人告白……” 她很冷静。 “葵小姐,你……”中禅寺抓着头发。 “我知道,中禅寺先生。我之所以无法完全摆脱阳具主义,与我肉体上的特征完全无关。我在生理上虽然是雄性,即使如此,我还是……我依然是……女人……” ——男……女。 “我一直隐瞒着这件事,因为我觉得女权扩张论者的急先锋竟然是个男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好不容易悉心带领过来的同志,士气也会因为大为受挫吧。可是,这些都只是借口,这只是单纯的肉体上的特征。性别这种东西,只是文化、社会所决定的一种形式,并不是本质,与生物学上的性别是男人,或户籍上的记载是女人,都完全无关。我就是我,既是女人,也是男人。” “真希望让杉浦先生也听听这番话呢。”阴阳师没有看葵,静静地说。 “刚才和你谈过之后,我发现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觉得羞耻、一径隐蔽,才是深值我心中的歧视心态的病根。中禅寺先生,以你的话来说的话——俯身妖怪离开了。” 葵第一次温柔地笑了。 好高贵。伊佐间心想,她不是阴阳人,而是两性兼具。 不是哪边都不是,而是哪边都是…… 原来如此,人本来就是这样的生物,人原本即使男性也是女性吧。或许性别不是被决定,而是由自己决定的才对。 伊佐间总算脱离了阴中的阳气——蓑火中的恶寒。 葵开口了:“柴田先生,所以那个人不对我要求性方面的关系,让我对他产生了过度的好感。我单方面地把自己的幻想强压在他身上,结果使得他一再地犯罪,然后让你的未婚妻——甚至让自己的妹妹牺牲了性命。不对的人……的确是我。” “葵……”柴田的愤怒倏地从肩头溜走了。 一时之间,沉默支配全场。 中禅寺打破了僵局:“葵小姐,我想请教你。平野有没有告诉你,他在杀人之后把弓荣女士的鞭子带了回来?” “鞭子?我不知道。” “山本老师的眼镜呢?” “这我也不知道。” 中禅寺眯起眼睛,皱起眉头。木场开口道:“你为什么……把平野送到那间告解室去?钥匙呢?你怎么会有?” “恰好当时——刚进入九月的时候,我拿到那个房间的钥匙。一想到碧的不幸,我真的觉得这实在太恐怖了,但是那个时候……我觉得那里是个绝佳的藏身处。” “你……还是不能说出……是谁拿给你的吗?” 葵看来真佐子一眼,然后说:“是曾外祖母给我的。” “什么……” 茜大受打击。 这种屏住呼吸。 “我记得是姐姐——你来叫我的。你说曾外祖母叫我,我去到房间一看,曾外祖母说她有东西要交给我,然后把那把钥匙给了我。曾外祖母说:‘这是伊兵卫的遗物,是学校打不开的房间的钥匙。’我问为什么要给我,曾外祖母说:‘你不是在那里念书吗?’” “痴……痴呆了吗……” 葵点点头,然后说:“姐姐,可以不必再瞒了吧?告诉你那三名娼妇的事的——也是曾外祖母吧?” “葵……” “是、是吗?” 茜无力地点头。 这一瞬间。 伊佐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以为黑与白的洋馆颤抖起来了。 事实上,抽搐般的律动包围了伊佐间。 所有的人都戒备起来。 真佐子——在笑。 总是坚毅无比,就连主动说出家中秘密时,依然一派庄严的真佐子,竟高声大笑。 “这下子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那个女的痴呆了?没的事,她根本没有痴呆!” 真佐子蹒跚地来到中禅寺旁边,就这样与他错身而过,背对着他说:“祈祷师先生说要驱逐妖怪,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你无论如何都要除妖的话,得把那个女的叫来才行啊!” “母、母亲……” “听好了!葵!茜!这位先生真的很了不起。可是,虽然他体贴我,叫我不必坦白一切,但似乎也行不通了。刑警先生,还有勇治,你也好好听着。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的阴谋!这都是那个女人——对,织作五百子所做出来的勾当!”真佐子叫道。 “勇治,你刚才说到一半被打断的话,那是真的,我是个淫荡的织作家女人。祈祷师虽然说这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但是家父教导我要引以为耻。不管怎么教,不管怎么教,母亲和外祖母都不肯放过我。葵、茜,你们的父亲全都是不同的男人!” “母亲!你冷静一点!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很冷静。我的外祖父,你们的曾外祖父嘉右卫门,让自己和女工生下来的孩子成了当家。我的父亲伊兵卫,也是嘉右卫门带进来的人。五百子刀自——那个女人,把我的母亲贞子教育成织作家的女子。但是伊兵卫猛烈地抵抗,盖了那栋愚蠢的建筑物。五百子刀自不愿服输,就像对我的母亲贞子做的一样,甚至把我也教育成织作家的女人。但是……没错,就像祈祷师先生说的,社会早已不是那种时代了。到我这里来的男人,每个都不屑地把我看成一个荡妇妓女。我有多么痛苦……你们能够了解吗?” “夫人!已经够了,别再说了!” 中禅寺严厉斥责,但真佐子却顶撞回去:“不,我要说。祈祷师先生,你明知道,却瞒着没说对吧?伊兵卫根本不期望那种愚蠢的建筑物可以封住织作家的陋习。那只是种摆饰,是对五百子刀自的嘲讽,只是这样而已。家父——伊兵卫计划了更骇人、更恐怖的奸计,布下了十层、二十层的天罗地网!伊兵卫这个人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也不是顽固的守法者,更不是什么人格高尚的仁人君子!他只是个执着于延续自己的血统,冥顽不灵的家伙!碧还有你们姐妹,全都被那个亡灵给害了!” “怎么……” “是真的。”母亲盯着两名女儿,“听好了!我告诉你们我为什么会对碧那么疏远吧。碧是我们夫妇之间惟一的孩子,她是我和强奸了我的雄之介生下来的孩子!” “强奸?” “没错,那是强奸。谁要和那种男人上床?怎么能让那种人的后代当上织作家的继承人!他是父亲伊兵卫带来的男人,打从一开始——我们就被禁止发生夫妇关系!那个男人明明知道,却以蛮力制服我,强暴了我。噢,多么教人憎恨,可恶,一想起来我就浑身发毛!” “为什么?伊兵卫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血统……” “为什么?很简单。家父只想让有自己血统的人当上织作家的继承人。所以……他让自己和女工生下来的雄之介当自己的女婿!” “什么?那……” “雄之介和我是异母兄妹。”真佐子说。时间暂时停止了。 “碧——所以那个可怜的孩子,真的是近亲相奸之下所生的孩子。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惟一一个夫妇间生下来的孩子,却是受到诅咒的血统束缚的孩子……我愈是心疼那个孩子,就愈想杀了她!她是那么样地可怜……我连正视她都没办法……” 真佐子凝然不动,静静地发狂了。“所以,过世的紫是雄之介让外头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而茜,你的丈夫是亮是雄之介强暴耕作的太太生下的孩子,是亮是雄之介的孩子。我吩咐你绝对不可以和是亮有夫妇关系,就是这个原因。” “……原来是你禁止的!” “当然了。就算母亲不同,我和雄之介也是兄妹。换言之,茜和是亮是堂兄妹,不可能生出什么正常的孩子。雄之介这个蠢材,连他父亲伊兵卫都小心回避的近亲婚姻都不放在心上,是个比恶鬼畜生更不如,更下流的人渣!” “这……太残忍了!这种事……” “没错,很残忍。然后伊兵卫的心愿实现了。现在这个家里,没有伊兵卫血统的人,只剩下五百子刀自一个人了。不管谁和谁生下孩子,全都是伊兵卫的后代!所以这一连串的事件……” “是刀自的……复仇?” “是那个女人想要断绝伊兵卫血统的阴谋。” “这……这太奇怪了!刀自她……” “就算坐着,也能够指挥他人。这一点,只要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了,祈祷师先生。灌输碧错误的讯息,给她房间钥匙的是刀自,这是对伊兵卫的报复。” 所以……所以碧才没有说出名字吗? “那所充满了愚蠢建筑物和伪善的学院,用它坚硬的石墙杀掉了浓浓地流着伊兵卫血统的碧。碧耽溺在伊兵卫所留下来的邪魔外道书籍里,是在那所学院。她等于是被伊兵卫给杀掉的。结果,那所学院的欺瞒暴露出来,终于关闭……刀自一定正在大笑!茜、葵,还有我——不知不觉中团结一致,帮她杀了那个孩子。那孩子、那可怜的孩子……” 真佐子嘶声大叫。“再怎么样也是我生的孩子啊!” 壮烈的妇人朝着螺旋楼梯底下前进。“我再也不要任人摆布了!碧的仇……我来……” “住手!” 木场和青木抓住真佐子。 “放手、放手!” 真佐子挣扎,茜跑过来劝阻母亲。益田惊慌失措,在一旁狼狈万分。 “夫人!五百子刀自不是元凶……” 中禅寺正想说什么的刹那,螺旋楼梯下传来一阵伴随着回声的声响。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庞大的影子从昏暗的走廊奔了出来,是耕作。 肖似外国人的一双大眼混浊不堪。一直折磨着他的不肖子,是他的主人与他的妻子生下来的孩子。耕作知道这件事吗?剃光般的秃头渗出汗水,农事服的腰上插着久留里镰刀。就像平常一样。 耕作看到这场狂乱的骚动,也不受影响,说着“夫人,刀自老太太她”,然后大步向葵走去。 “刀……刀自她怎么了?耕作!”真佐子叫道。耕作应着“是,就是……”,来到葵的面前。 就算近看,葵也美丽得无懈可击。 标致得甚至损及人性的脸庞,陶瓷人偶般的两性兼具者。 “小姐……”耕作说道,“我刚才在外边听到了。” “听……听到什么?” “你是……真凶吗?” 葵一脸讶异。 “不好,快逃!”榎木津一跃而起。 但是他慢了一步。 “那么你就……回冥府去吧!”耕作粗壮的手陷进葵的脖子那陶瓷般的肌肤。 一道粗重,响亮的声音。 伊佐间看见了不属于此世的情景。 葵与耕作在跳舞。葵以耕作为支点,就像公园的游乐器具般不断地旋转,但是耕作的手并没有扶住葵的腰或手。榎木津被撞开,倒在地上。他被葵的身体撞开了。中禅寺跑过去,但是阴阳师也被葵自己的——平野所执着的那双美丽的脚给弹开了。木场、青木、益田接二连三地遭到葵的身躯攻击。 “住手!住手!你在做什么?”中禅寺大叫,耕作停了下来。 回转停止,葵的身体无力地垂下。 完全……死了。 伊佐间总算发现自己吓瘫了。 “耕……耕作!” “夫人,对不起。” “耕……耕作,你……那是……” “我知道。夫人,这孩子……” “她是……葵是……” “不用说了。” “葵是你的孩子啊!” “所以……”耕作用一只手吊着葵,高举着,“所以……她才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原本是葵的物体左右摇摆着。 “因为混进了我这种下人的下流血统,所以她才会杀人。夫人,对不起。” “不……不许你胡言乱语!” “可恶!” 木场想要抓住耕作,耕作却用葵的身体挡住他,跑到真佐子身边。 “耕……耕、耕作,把……把葵放开……” “这是我的女儿。这样就好了,夫人……” 榎木津站了起来,耕作见状,戒备起来。真佐子趁隙抓起耕作腰上的镰刀,一刀刺进他的脖子。事情发生在一眨眼之间。 “夫……人……” “她不是谁的孩子……” “……我生的就是我的孩子。” “咻”的一声。 漆黑的液体从耕作的脖子喷发出来。着丧服的贵妇脸和手转眼染得鲜红,黑衣一片濡湿,显得益发漆黑。耕作的巨大身躯伴随着女儿的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 “碧、葵,对不起……我是个坏母亲……”真佐子慢慢地摇了几次头,“茜……就算只有你一个人……” 说完之后,她把镰刀刺向自己。 没有任何人阻止得了。 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就这样,蜘蛛的大计实现了。 “……这就是……最后的机关吗……”中禅寺说道,如幽魂般站了起来。他的额头流下两道鲜血。榎木津站在他旁边,侦探的嘴角也破了。木场双手撑地,僵住不动。柴田一片茫然,青木昏了过去,益田好像撞到了头,站不起来。茜瘫坐在母亲的尸体前。这根本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情景。 全都发生在短短几分钟之内。 中禅寺闭上眼睛,深深地垂下头。 “这种……结局有什么用?”他说道,“她今后……” 他想到了葵。的确,如果耕作没有现身,这个家或许还有救。真佐子的诅咒也已经解开了吧。换言之…… ——这不是古老的诅咒? “好像……全都结束了是吧。”一道虽然沙哑,却仍旧独具风情的话声响起。 “这下子……织作家又回到织作手里了。” 喀、喀,细微的声音响起。 走廊深处的黑暗里,声音逼近而来。 “什么父权,这个家代代都是女人的家。” 喀、喀,犹如织布机运转的声音。 “穷酸女工的血脉,这下子总算断了。” 喀、喀,蜘蛛出来了。 滑行似的登上惨剧的舞台。 “你……你是……” 一个小个子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笑了。 银色的,如丝般的白发梳了个髻,皮肤仿佛涂上了颜料般,机理细致。 娇小的、娇小的…… “五百子……刀自……” 五百子像个孩子般,脸上堆满笑容,俯视着真佐子倒卧在地上的尸体,说道: “太爽快了。” 接着她睁大双眼,看到张着嘴死在地上的耕作,以及他身旁变得像团破布般的女儿,更加愉悦地笑出声来。 “这个蠢货,不过是个下人的女儿,竟然妄想当上织作家的当家,太狡诈了。爽快、太爽快了……” 接着她看到陷入茫然,颤抖不止的柴田。 “哦,你是勇治吗?勇治啊,你还在啊。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你啊,特地来看我这个老太婆了吗?好啊,好啊。喏,看哪,令人憎恨的嘉右卫门的血脉全都死光啦。这下子你阿婆也可以瞑目啦。” “阿婆……你……是说外祖母吗?” “你的阿婆长子啊,就是我的孩子久代啊。你是我的曾外孙哪,你是织作家血统最正当的继承人啊。不管是改了姓,还是换了代,你都是继承了代代传承下来的织作家血统的人哪。” “织、织作……” “我为了将来设想,才把织作家的女儿送到外头去了。混进别的血统是无妨,但是妄想篡夺织作家血统还理直气壮,真是太嚣张了。我把和那位郎君生下来的久代改名为长子,送进名门北条家当养女,那就是你阿婆啊。” “我、我是织作家的……” “没错啊,只要你回来,一切就皆大欢喜了,这下子织作家的血脉也可以维持下去了。如果当初你肯入赘过来,我就不必做这些事啦。那个混账东西,那个叫贞子的,是嘉右卫门跟相模的女工生下来的女儿。伊兵卫那个蠢材,是流有嘉右卫门老家血统的男人。嘉右卫门这样还不满足,他可能是想让伊兵卫的孩子继承家业吧,真是太执迷不悟了。雄之介也是伊兵卫让越后的女工生下来的,竟然把自己的女儿真佐子嫁给自己的儿子雄之介,多么荒唐的大蠢蛋啊……” ——妖怪,这就是妖怪的真面目。 “……篡夺……血统……” “岂能让他如愿?男人不能生子,女人生下来的孩子,对男人来说终究是别人的孩子。对男人来说,孩子全都是外人。女人生子,是把自己的骨肉分出去啊。只有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才是亲人。女人就是这样传递家业,世代继承,保护着家啊,永永远远啊。” 所有人的都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茜猛烈地颤抖,摇摇晃晃地爬过去,“曾奶奶,曾奶奶,你、你、你。”像个坏掉的留声机似的不断重复,抓住五百子的轮椅。 “放肆的东西!谁准你胡乱叫我曾奶奶了?不过是个女佣,不许你随便乱叫!” “女……女佣?” 五百子用手仗敲打茜。 “爽快。太爽快啦!”妖婆用手杖戳着尸体,高声大笑,愉快地大叫:“喏,这下子就成啦,织作的血统保住啦!” 坚若磐石,永恒不绝…… 中禅寺开口道:“你……你是……” 11 11 我得知这起事件的全貌时,已经是樱花缤纷盛开的时节,所以应该是四月以后的事了。 我从木场大爷和榎木津以及伊佐间屋那里打听到事件的片段,再加以整理,却依然觉得暧昧不明,尽管如此,却不知为何深受吸引,那时,我已经深深地陷了进去。这起事件惨绝人寰,而且牺牲者众多,令我有所顾忌,不好出于好奇心到处打探,可是我就是克制不了自己。 结果我见了待古庵,甚至去找了青木和益田问话,总算觉得似乎掌握到事件的轮廓,可是还是无法完全信服,结果我爬上了晕眩坡。 坡道途中的油土墙里,也满布樱花色彩。 那时我忍不住诧异,原来里面种的是樱树吗? 京极堂一如往例,正关店休息。我用指尖拨拨写着“休息中”的木牌,往主屋走去,但夫人好像也不在,不管怎么叫人或敲门,连只猫都没有出来。 没办法,我擅自进了屋子。 从廊檐朝里面一看,鸟口正坐在客厅里。 鸟口也一如往例,一看到我的脸就先“唔嘿”了一声,然后说:“关口老师,这次没有您的戏份哟。” “什么戏份?我只是顺其自然地过我的日常生活罢了。又不是演员在后台摸鱼打混,哪有什么戏份不戏份的。”我说道。 于是主人便像平常一样顶着一脸不悦的表情,像平常一样说出惹人厌的话来:“你的人生不就是为了摸鱼打混而存在的吗?你应该出生在卖鱼人家才对哪。擅闯民宅,连声招呼也没有,像什么话?” “我在玄关口叫过了。” “你那种倒嗓的嘘声,根本穿不进来。话说回来,关口,你是来做什么的?鱼的话,我家不缺。” “有什么关系嘛,没事就不能来吗?像榎木津,根本只是来这边的客厅睡觉吧。他不总是过来睡觉,醒来就会去嘛?” 我这么说,结果京极堂竟说“他好歹算是我朋友啊”。他无论怎样都不想当我成朋友就是了。尽管主人没办法,但我擅自铺上坐垫,在主人的正对面坐了下来。 “随便你把我当朋友还是熟人都好啦。我今天是来……诺,关于轰动社会的织作家溃眼绞杀事件的始末,我是来听听你的解说的。” 京极堂露出的样子。鸟口说:“其实我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无巧不成书,真是凑巧呢。” “你还是老样子,说的话莫名其妙。话说回来,京极堂,听说你还受了伤不是吗?还好吗?” 京极堂说:“我哪有受什么伤?” “不管哪个,怎么样?听说这件的事件,是织作家高龄就是多近百岁的妖女索策划的是吗?” 报上虽然没有刊登,但我是这么听说的。 “什么妖女?五百子刀自已经过世了。” “死了?为什么?” “老衰,心脏衰竭。就像你说的,她年事极高,就快迎接白寿[注:白为百减一,指九十九岁。]了。听说是一个星期前的事,对吧,鸟口?” “是呀,寿终正寝。师傅,那么老婆婆的心愿算是实现了嘛?” “算吧。她自以为愿望实现了,就这么往生了。所谓的愿望,就是这么回事吧。” 幸福和满足的确是非常个人的,当然无法计测,所以就算旁人看起来觉得多么的匮乏不足,本人心满意足的话,就是心满意足吧。 “可是次女还……” “话题人物织作茜。”鸟口说。 “话题人物?他变成话题人物了吗?唔,次女还活着的话,就等于没能将伊兵卫的血统斩草除根吧。总觉得她很可怜,而且遭受池鱼之殃而死的人,感觉也会死不瞑目。” “你真是个笨蛋,人都被杀掉了,哪有什么瞑目不瞑目的?你说谁早到池鱼之殃?这不是一位,而是杀人,没有什么池鱼之殃可言。” “可是那所学校的女学生……” “你说渡边小夜子和麻田夕子?”鸟口说。 “还有学校的两个老师……” 本田幸三和山本纯子…… “呃,还有三个娼妇……” 川野弓荣、前岛八千代及高桥志摩子…… “都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吧?” “没那回事。”京极堂站起来,观赏面对庭院打开的纸门,“如果你一定要说是池鱼之殃的话,是啊,符合的大概只有最早死于平野之手的矢野妙子吧。她的死,可以说是偶然吧。但不管如何,都牺牲太多人了。” 包括病死在内的话,多达十五个人过世了。 朋友也眼睁睁的目睹四个人死去。 我心想自己的发言似乎思虑欠周,默默的反省。朋友不喜欢这样的事。 鸟口说:“可是师傅,就算只救到茜小姐一个人,也真是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什么来着?……人要活着,才能碰上好事嘛。好死不如赖活,对吧?” “好事?她一个月前才失去所有的家人吧?服丧中会有什么好事吗?” “有啊,老师。”鸟口笑呵呵的说,“茜小姐决定跟那个柴田财阀的首脑结婚,年轻寡妇嫁入豪门喽。” “真是英明的决断。完全不把丑闻放在眼里,不愧是柴田财阀,真是海量。” “哎呀,里头也有政治上的考虑吧,很像是老谋深算的企业家会想出来的点子啊。织作家由于杀人事件,几乎灭门,再加上相关学校法人丑闻缠身,不得不闭校。哪里好像有好多财经界要人的女儿就读呢。不但会招来反感、失去信用,权威也一落千丈,连生意都受影响。柴田家就算想切割,与织作的关系也太过于复杂,事到如今说这与柴田加无关,也不会有人相信。倒不如干脆将织作家唯一幸存的不幸女儿当做柴田集团龙头的配偶,让世人见识柴田的果断,或许还有将丑闻转化为美谈。” “可是那个柴田耀弘的样子,不是过世的五百子刀自得曾外孙吗?那也是原因之一吧?他真的有织作家的血统吗?” “你也真是哎凑热闹哪。”京极堂说。 鸟口接口说:“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调查过了。柴田勇治这个人原姓北条。北条家现在已经没落了,但原来好像是来历正统的名门世家,勇治的祖母叫做长子,她是养女没有错。因为柴田家要物色养子的时候,就是五百子引介勇治,并大力推荐的。因为将来是要继承柴田耀弘的位置,养子的人选似乎引发了一场的纠纷,但五百子是对耀弘有恩的嘉右卫门的夫人,结果就这样硬是通过了。” “原来如此啊。” 我对于生孩子这件事生理上感到恐惧。我觉得小孩子很可爱,可是自己的遗传基因独立自主的产生出另一个人格,这种神秘不可思议的现象让我没来由地 朦胧的感到恐怖。所以我实在无法理解执着于留下子孙的心情。五百子为了不让自己家系血脉断绝,把自己的孩子托给了别人家。 然后为孩子后裔准备了一个万人钦羡、高高在上的位置,让他坐下。可是…… “可是京极堂,如果茜小姐嫁过去的话,织作家就断绝了。那样一来,别说伊兵卫的血统没有断绝,连织作家的家名都会消失不见,不是吗?” 京极说:“是啊,会消失啊。” 我无法释怀。家这种东西,因为姓氏才是个家。许许多多的家族费尽千方百计,就是为了不让家名断绝。我是以这样的角度来看待织作家的事件的。我这么说,阴险的朋友便扬起一边眉毛说:“是啊,家这种东西跟妖怪一样的,没有姓名,就等于不存在。” “那……” “所以……” “所以怎样?说清楚点啦。” “你很啰嗦欸。”京极堂说道,盘起胳膊,“这样就好了,我已经揭开那个家的诅咒了。既然已经解开了,家也会消失不见。” “我不太懂哪。蜘蛛——织作五百子所构思的精巧计谋精密万分,一旦开始运作,就连你和榎木津也无力阻止,每个人都陷入错觉,自以为凭着自主意志行动,事实上却是受到操纵,无论任何人怎么行动,计划都不会改变,可以完美无缺地进行,不是吗?可是结果呢?就算计划完成,也根本没有怎么样嘛。家名断绝,仇人的后代活下来,最后连自己都死了。这样的话,到底是为什么要牺牲十五个人,如此惊动社会?我所说的无法瞑目,指的是这件事。” “你真的很啰嗦欸。”京极堂再次站了起来。接着说:“那个老妇人到底还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所以根本策划不了那种计划。” 我正要询问他话中的真意,他却伸手制止:“我接下来得去织作家一趟,如果你没事的话就回去吧。啊,鸟口,谢谢你的通知。” “喂,你要去做什么?” “去工作。听说那栋屋子要拆掉,书画古董今川已经处理了,但书房里有着堆积如山的书籍。我接到委托,去处理那些书。” “是表面上的工作啊。” “你是笨蛋吗?工作哪有分什么表面里面的?我可是开书店的。那里似乎有许多珍奇的书籍,对爱好者来说,书就等于古董哪。得去筹措资金才行。” “那么值钱吗?” “所以是亮才会去书房吧。” “咦?” 鸟口说“那么到时候那边也拜托您啦”,匆匆回去了。 主人几乎无视于我的存在,做好外出的准备。这段时间,我停止思考,只是坐着发呆,但主人说“喏,我要出门了”,我慌忙追了上去。 “等一下,带我一起去。” “我为什么非带你这种驽钝的仆人一起去不可?我和榎木津那个品位低俗的家伙不同,才不想带个奴隶在身边。” “有什么关系嘛,我又不会碍事。” 我想去看看蜘蛛网公馆。 “那里很远,作业很花时间。视情况可能得过夜,还得花交通费。” “没关系啦。”我说。小说家是不受时间拘束的职业,而且我根本没在工作,只要打通电话给妻子就好了。 到车站的途中,我们没有交谈。 春天的和暖令人十分惬意。 已经不冷了。 京极堂穿着暗褐色的和服便装,手里拿着近黑色的外套,行李只有一个包袱。 京极在停车场停步,开口道:“关口。” “什么?” “你这个人老是痴痴呆呆的,应该可以了解吧。你想象这样的情况:日复一日,每天都有人告诉你同一件事,不管是睡是醒,都不断地重复同一件事。” “我有没有痴呆姑且不论,不过我大概可以想象。” “那件事是关于你的过去,内容是你要雪清宿怨。” “嗯,然后呢?” “告诉你这件事的人,好像忘了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似的,不断地重复这件事。你会怎么做?” “说我之前听过了。” “说的人主张他没有说过。” “我会说可是我听过了,因为我真的听过了。” “可是他还是说他没说过。” “那我会反过来说给他听,因为我听过,所以我才知掉内容。我要让他知道这一点。” “就这么不断反复,而你是痴呆的。” “你想说什么?” “然后有一天,说的人仿佛忘掉了一切,问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问我?那我会告诉他,说之前他讲过了。” “说的人主张他没说,这是他第一次听说。” “咦?” “就这么重复。容我再三重申,你是痴呆的状态。然后,会怎么样?” “我……会以为那是我的记忆……然后告诉他这件事?” “没错。不断地反复播放、重复输入的动作之后,记忆会愈来愈鲜明。然后再把输入源隐藏起来,内容就会变成那个人的记忆——就这么简单……” “五……百子刀自?” 此时电车来了。 我们坐上车子。 车窗外已经完全是春天的景色。 可能是光线的关系吧,应该相同的景色看起来竟完全不同,真是不可思议。平凡无奇的森林和河川等等,都显得新奇无比。 “久远寺……”京极堂突然说道,正对凡庸的景色看得入迷的我吓得倒抽一口气,“把榎木津介绍给久远寺凉子小姐的人……” “你没头没脑的说些什么啊?” “好像是大河内。” “大河内?那个大河内吗?” “是啊,就是那个大河内。” 大河内是我们旧制高中时代的同窗。他总是随身携带哲学书,是个怪人,不喜欢社交,学生时代患有忧郁症的我对他颇为欣赏。 就像是“物以类聚”这句成语。 久远寺凉子是我忘也忘不了的去年——那个夏天——发生的事件的关系人。 她以委托人的身份拜访榎木津的事务所——那就是事件的开端。 如果京极堂说的是事实,那么等于是我认识的人成了事件微小的契机。 “大河内本来担任进驻军的通译员,他也认识榎木津。在我们那个年级,没有人不知道榎木津那个笨蛋嘛。”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在当侦探啊。” “榎木津的哥哥不是开了一家以进驻军为对象的爵士乐俱乐部吗,榎木津在那里弹过吉他,好像与驻留美军有一些交流。” “我知道啊。榎兄强迫我弹低音吉他,托他的福,我都会弹了。” 京极堂说“可是你弹的很烂啊”,笑了。 电车“喀当”晃了一下。 “凉子小姐在药学学校就读过一阵子,听说大河内是那时认识她的,那里的讲师是他的好友。缘分真是奇妙哪。” “真的很奇妙。” “织作茜小姐是凉子小姐的同窗。” “咦……” 电车驶上高架桥,车体发出阵阵吱嘎声,朋友的声音变得有点模糊。 “这样啊。” “把榎木津介绍给杉浦美江女士的也是大河内。虽然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事,但美江女士及凉子女士在前年见过一次面,听说也是大河内介绍的。他好像成了一个女权扩张论者,他读了葵小姐写的论文,想要联络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不过刊登论文的会讯,市面上并没有那么多。” “你想说什么?” “所以说,缘分真的很奇妙哪。” 车子进入隧道,车窗倒映出我呆傻的表情。车子隆隆作响,穿过黑暗,我熟悉的脸一瞬间转变成一整片樱花。 “不过,确实就像你说的。药剂师这个职业,似乎特别受到职业妇女青睐呢。你涉入的两起事件的关系人彼此是同学,也是有这种巧合的吧。世界是很狭小的。” “是啊。可是和凉子小姐一样,茜小姐也没有毕业。在接近战败的一段时期,她似乎以近乎离家出走的形式去了东京,半工半读。她会不会是在反抗些什么呢?” “就我听到的来看,茜小姐并不像那种人欸。” “她是个非常谦虚的人,而且极为聪颖,一点都不输妹妹,对社会也有明确的主义和主张。” “看你把她捧的。” “还好啦。” “京极堂,你本来就很赞同妇女参与社会吧?” “是啊,可是茜小姐并没有去做药剂师。她的社会参与,结果仅止于去年夏天到秋天,担任丈夫的秘书而已。” “那个是亮先生搞垮的公司,是做什么的?” “他搞垮的是服饰公司,不过是在春天倒闭的。茜小姐工作的,是是亮先生左迁之后的一家小工厂,位在小金井町。” “小金井?” “在木场大爷租屋附近哪。是亮姑且不论,但堂堂织作家的次女在那种工厂工作,似乎引来议论纷纷。不过茜小姐本人好像安之若素,不以为意。恰好那时,增冈先生为了耀弘先生的继承问题,每天都前往小金井。他好像去工厂看过几次,说茜小姐在那里倒茶扫地,十分认真。虽然做的也不算是秘书的工作。” “原来她是那样的人啊。” “没错,就算跌倒,也不空手爬起。” “咦?” “五百子刀自似乎也都是由茜小姐亲身照料的,茜小姐是个很勤劳的女子。” 一走出车站,就闻到海潮的气味,海边离这里很近。 天空是一片樱花时节的厚重阴天。 穿过城镇,往渔夫小屋并列的海边前进。投网和浮标褪色成独特的色泽。融进了萧条的景色里。鱼腥味和草木萌芽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独特的气味掠过鼻腔。不过由于现在不是炎热的夏天,所以也不到呛鼻的地步。 渔村迎接春天了。 “仁吉先生的家在这附近。他好像决定要搬去和儿子同住,或许已经不住这里了。听说他的孙女美由纪决定转学到东京的学校去,好像是茜小姐说情,柴田先生帮忙安排的。听说又要搬进宿舍了,可是美由纪是个独挡一面的女孩,一定不要紧的。” “这么说来,那座神像怎么了?”“听说茜小姐用两万元向今川买下了,说要把两尊放在一起安置。” “待古庵也真是多灾多难哪。” 他在箱根山被当成嫌犯拘留,而这次…… “听说他在你表演最擅长的口若悬河长篇大论时,在大厅外的走廊被打晕了。他跟我抱怨说你驱逐妖怪的讲解连一半都没听到呢。想听那种东西,他这个人也真奇怪,可是谁叫他要像卫兵似的站在门口看守呢?他也真是个怪人。” “织作家的书画古董让他大赚了一笔钱,算是抵消了吧。今川好像被耕作先生从后脑勺打了一记。葵吐露真相相当久之前,他就被袭击了。” “这怎么了吗?” “耕作先生认定葵小结就是在背后操纵平野的人——也就是真凶,所以他才会行凶……” “所以呢?” “为什么耕作先生在葵小姐告白之前,就知道她在平野背后教唆呢?” “嗯?” 把待古庵打晕…… 代表他那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人了吗? 耕作是从五百子刀那里听说的吗? 把自己的亲生女儿…… 来到海边。 波涛声听来好舒服。 “真是个好地方。” “这里的鱼很鲜美呦。” “一点都不适合惨剧呢。” “才没有适合惨剧的地点呢。” “是啊。” “茂浦是再过去的那里……”京极堂伸手指去,“……说到不幸,伊佐间也是横祸不断,他说他的手指短了一截哪。木场大爷想去上吊小屋的时候,如果负责带路的耕作先生没有被警察禁足,那么那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也不会受伤了……运气真差。” “不,这件事仔细想想,是警察——不,是大爷害的吧。不过就像你说的,如果由耕作先生带路,伊佐间应该就没事了。可是耕作先生也是一般老百姓,结果还不是一样?耕作先生不是告诉大爷怎么走了么?” “好像是吧,伊佐间说是茜小姐灵机一动。” “那么还是大爷害的。”我主张说。 京极堂回过头来,苦笑说:“你今天怎么一直追究大爷的责任呢?” “可是这样听来,这是理所当然的感想啊。既然已经听到该怎么去了,干嘛还要伊佐间屋和待古庵同行呢?茜小姐的机智都给糟蹋了。是大爷不好。” “是啊。这么说来……那时,关于喜市的事,茜小姐对警方说了谎。既然瞒着喜市的事,茜小姐竟然还让耕作先生说明该怎么去小屋呢。如果喜市人还留在小屋的话,她的谎言岂不是就被戳破了……” 一阵海风吹来,拂过脸颊。 “……你不这么想吗?” “不会啊,她会不会其实心底期望着谎言曝光?她不是那种能够说谎说到底的人。” “是啊。可是,平野和喜市也等于是在那栋小屋错身而过吧?本来他们两个也是有可能碰在一起的,真的是太凑巧了。”京极堂说道。 住家再次零星地出现。 我们走进旁边坡度陡急的岔路。 穿过稀疏的树林,坡道上…… 是缤纷绽放的…… “是樱花哪……” 满山的樱花,叫人惊叹。 仿佛罩上了一层雾——顶端晕入天空,底边融进大地,境界渗入大海中,一整片的樱花。 “哇……”我忍不住叹息,眼花缭乱。 在樱花当中,只有樱花的无止境樱色渐层中,耸立着一栋格外漆黑的洋馆。 ——蜘蛛网公馆。 乘风吹来的几片花瓣停在我的肩头。 我们走过小径,朝樱花园迈进。小径十分荒凉,被没有花朵绽放的枯树包夹。 黑色的围墙,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屋顶。 京极堂在门扉前穿上外套。 建筑物在堂皇其实以及樱花树繁茂的美景让我好一阵子看得入神,真是压轴。 门开了。 一名女子穿着樱色的和服站在那里。 “中禅寺先生,欢迎光临。” 女子恭敬地行礼。 一双杏眼眯成半月形,樱唇小巧,表情柔和。 漆黑的头发盘在头上,形状姣好的美人尖象征了她的聪慧。 在衣服与周围的樱花衬托下,织作茜化成了樱色。 她不是妇人,也不是女孩,就是个女子。 “看到你这么健朗,令人安心。已经平静下来了吗?现在……只有你一个人?” “嗯,房子太大,连清扫就是件大工程。下个月我就要搬走了,虽然觉得很舍不得……这位是?” 茜的视线转向我。 纳闷偏头的动作显得很清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新寡。 我没见过她过世的姐妹,不能说什么,可是如果她们的美貌真的胜过这名女子,那一定是绝世的美女吧。 她是个难得一见的——丽人。 “他叫关口,是我的熟人,请不用管他。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叫他回去。” 说的真过分。尽管中禅寺无力地这么说,茜还是深深地向我低头致意:“敝姓织作。” “我、我姓关口。”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时候舌头就是不灵动。这种俗气愚钝的态度,显然使得我的人性也变得可疑万分。 屋子的内部具备了雅致的洋馆该有的一切设备,和我从伊佐间屋的转述中幻想的有机复杂,魔窟般的房子形象有若干差距。不过,这古老的建筑的确是明治的样式,似乎一碰就会断裂的装饰等等,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纤细,不如说更接近脆弱。 我们穿过惨剧发生的大厅,进入螺旋阶梯底下的走廊。 这时,京极堂望向大厅中央的猫脚桌,不知为何露出悲伤的表情。 这里死了三个人。 我们来到死巷般的走廊尽头。 右侧是一道漆黑的门。京极堂无声无息地越过茜,说“这里是书斋呢”,握住把手。 这道门里面,是亮这个人被杀了。 京极堂转动了几次门把,纳闷地说:“真奇怪,门锁上了呢。” 茜不安地蹙起眉头。“咦?不可能呀。刚才打扫的时候,并没有上锁……” “有钥匙吗?” 京极堂左手频频转动把手,右手朝茜伸去。茜困惑地应了声“有”,抽出夹放在衣襟的钥匙,放到他手上。京极堂说:“哦,谢谢。这是全馆共通的钥匙呢。”然后插进锁孔。“咦?真奇怪,好像卡住了。”弄了老半天。 “关口,你来开开看,或许门锁坏掉了。”他说,把钥匙递给我。 我没办法,接过钥匙。京极堂很灵巧,却没什么力气。 我把朋友推到旁边转动门把两三次,门的确锁上了。 “啊,真的打不开呢,是生锈了吗?” 我慎重地把钥匙插进锁孔,慢慢地转动,于是锁“喀”一声打开了。 “嗯,不要紧,打开了。” “太好了,刚才可能是卡住了吧。”京极堂说道,匆匆进了室内。我把钥匙交给茜,接着进去。 里面相当宽阔。格局虽然有些凹凸,但看起来是一间极便利的书房。大大的窗户外面是一整片樱树林,花瓣翩翩飞舞。窗户中央整齐地钉上木板,玻璃连同窗框都被破坏了,可能无法修复吧。这片窗户是耕作修缮的吗? 远远地可以看到漫长的走廊,伊佐间屋就是从那里目击到这里发生的惨剧的。 京极堂已经专注在书架上陈列的书籍当中了。他的眼珠忙碌地扫视书名与作者名,全心全意投入他的商品当中,却依然能够与他人对话。 “很棒的书架,种类齐全,而且分类清楚。不过这不像是雄之介先生一个人的藏书,是伊兵卫先生的嗜好吗?” 茜的额头泛出一点忧郁的神色,说道:“我想……应该是曾外祖父嘉右卫门所整理的……” “哦,这栋屋子落成时的当家是嘉右卫门先生呢。这些……如果全数处理,将是一笔相当惊人的金额。哦,请别说随我出价这种东西是不能便宜买进,高价卖出的。可以高价出售的书,就得高价买进才行。若是为了追求利益,用比估价低的金额买进,利用库存管理操作价格,提高售价,简直岂有此理。破坏书本适切的价值,是对书的冒渎。作为一个旧书商若是如此,简直是邪魔外道。” 这根本是自顾自的独白了。不过,茜以带着忧愁的温柔眼神注视着说个不停的古书商,说道:“我了解你的坚持,请你高价买下。” 接着她说:“看样子似乎还会花上一些时间,我去沏茶过来。现在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恕我暂时失陪,请两位稍等。”她向我行了个礼,离开房间。 我惶恐地送她到门口,顺便蹲下身来调查门把,要是门自己锁上就危险了。我慎重地转动门把,但并没有生锈的样子。 我才刚窥看门锁,背后就传来京极堂的声音:“你在干吗?像个小偷似的。” “呃,我担心门一不小心又会锁上。” “你也真是笨哪。啊,认识你之后,我已经说过几次笨了?钥匙把一生的笨字都给用光了,以后我要拿什么字眼来批评你才好?” 他的口气和刚才相同,心不在焉。 回头一看,他看也不看这里,继续鉴定着书本。 “你不是还说我是猴子、是呆子吗?” “那是榎木津说的。蠢材、废物是木场修用的。” 以不同人来累计嘲笑人的词汇,到底有什么意思?我站了起来。 “我哪里笨了?” “门哪有可能会不小心就自己锁上?” “可是明明就锁上了。” “是我锁的。” “什么?” 我来到鉴定人身边。京极堂也没有在账册上书写金额,只是偶尔那起书来,察看书的状态,或确定版权页。动作极快。 “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只是在想,鞭子、眼镜和和服是怎么交到碧手上的。关口,帮我确定一下那边的书桌抽屉里有没有印鉴之类的东西。” “什么嘛!你就不会转个头说一下吗?你说什么东西?” 我莫名其妙地来到书桌前,坐到看起来相当舒适的椅子上,打开抽屉。 印鉴一下子就找到了。 大中小总共有六个。 “有了,六个。象牙和黄杨的,还有这是……玛瑙吗?不晓得值多少钱。你自己看。” “谁要买那种东西?随便找一张纸印上去。” “没有印泥啊。” “直接盖就是了。” “直接盖?” 抽屉里有便笺,我拿它来盖印。 “很模糊哪,印不太出来。这个是最清楚的吧,勉强可以辨识,呃……织、作雄。” 京极堂在我全部说完之前,来到我旁边,说:“哦,是这个印章。过了一个月还是盖得出来。” 接着他很快又回到书架前。 “到底是怎样啊,京极堂?” “如果……”他又唐突地转移话题,“……想要躲避榎木津的那双眼睛,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 榎木津的视网膜,似乎能够重新构成他人的记忆。因为是映在视网膜上,所以只限于视觉的记忆。其中的原理,我不管听几遍还是不明白,而且除了本人以外,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过,榎木津的眼光从来没有落空过。 “那没得逃避吧?这跟被看到的人的意识无关吧?” 应该没有办法恣意地——意识性地操作榎木津会看到的情报,因为榎木津看到的,并不是人心。 “所以说,只要老实招出原本的情景就行了,然后为那个情景——记忆加上不同的解释,因为榎木津也只能那么解释了。” “我不太懂欸。” “例如说,你被雪绘打了一巴掌。” “为什么?夫妻吵架吗?” “接着榎木津来了,他一看到你的脸,就骂说:‘你这只死猴子,做了什么坏事啊?花心吗?还是赌博?’” “真讨厌。” “不过你没那么风流,也没有那种狗胆,其实理由是更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你也不想被人这样胡乱揣测吧?所以榎木津一来,你就抢先这么说:‘榎兄,小心点现在还是春天,这房间里却有一只大蚊子!’” “蚊子?” “那个侦探一听,一定会高兴地说:‘我也想看大蚊子,让我来打死它!’因为榎木津是个笨蛋嘛。然后他看到你,一定会这么说:‘怎么,猴子的颊袋上也停了只大蚊子啊!” “哦。” “于是雪绘那猛烈的一巴掌,就会成为温馨的打蚊子场面了。不过前提是雪绘必须不在场,或者是事先已经跟你套好。” 原来如此,为过去的情景附加不同的解释,来隐蔽,窜改已经发生的事实。可是仔细想想,我们认识过去的方式,一般来说都是这样的。 京极堂移动到书架前,一面继续鉴定,一面胡言乱语:“以后要是你外遇被抓到,被雪绘揍了以后,碰到榎木津的时候会,用这招就行了。” 我姑且表明抗议的态度:“我怎么可能会外遇?虽然不甘心,不过就像你说的,我一点都不风流,不会去玩女人,也没那个胆子去赌博。根本没机会辩解嘛。” 京极堂颤动肩膀笑道:“就算你不花心,假设说,我一脸严肃地对我家千鹤子或敦子,或是木场修那些人说‘关口那家伙利用自己没小孩,好死不死竟然猥亵女学生……’,那会怎么样?他们应该不会直接去对雪绘说,可是一定用怀疑的眼神看你。尤其是木场,一定会狠狠地教训你一顿。这么一来,你的夫人迟早也会知道这件事,要是痛打你一顿了事还好,但是你在家里的权威将会一落千丈,夫妇之间会产生无法弥补的裂痕哪。” “你一边鉴定书本,一边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你这样离间我们夫妇,到底是想干吗?” “呵呵呵,这种情况,你是无法证明你的清白的。当然,这件事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可是你也没有足够的反证来否定这件事。你除了不断地声明你是清白的,别无他法。这种状态一直拖下去的话,你一定会倍感压力。这个时候,你的面前真的出现了一名谣传在卖春的女学生,你会……” “别说啦,真是低级,那简直就像……” ——本田幸三。 “喂,京极堂!” “本田幸三在十六年前,三十岁的时候,从中央政府机关退职,就任圣伯纳德学院的教师。他的妻子比他年轻十八岁,是他最初的学生。” “他跟自己的学生结婚?这……” 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凝视着朋友的背影。 “我也向当时的关系者打听过本田辞掉公职的理由。他与其说是辞职,更接近遭到免职。” “他……他做了什么?盗用公款吗?” “听说是和女性闹出丑闻,传闻说他猥亵良家妇女,还是在花街殴打了娼妓之类的。” 换句话说,本田这个人原本就有这样的一面吗? 书商继续说道:“他现在的妻子——好像其实也是本田为了负起责任才娶了她的。被他染指的女孩似乎还有更多……可是结婚后,本田收敛许多,将近十年,他都一直扮演着好丈夫、好老师的角色,认真地工作。不过,他们夫妇没有孩子,好像是本田本身有障碍。去年开始,本田的家庭生活好像变调了。他的妻子似乎是资本家的千金,而且两人相识的过程又是那样,他在妻子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吧,而且结婚都十年了,他的妻子今年也才二十八岁,很年轻。” ——二十八岁。 “那,本田的妻子和茜小姐是同年龄喽?” “是啊,听说本田的妻子和茜小姐是同学。这一点先暂且不管,本田幸三的心情,实在教人深感同情哪。他一定已经改邪归正了吧,可是后来又自暴自弃起来了。” 换言之…… “你说本田被逼到绝境,就是这么回事吗?他有前科,所以如果他的妻子听到他对学生出手,就会相信。夫妻关系降到冰点的时候……他得到学生卖春的消息……” 我的话还没说完,书商就用一副嫌我刺耳的口吻说:“你也真是不解风情,粗俗极了,这种事何必说得那么一清二楚呢?” “可、可是……” 虽然只是依稀——不过我总算开始感觉到这次的事件有多么骇人。 “……那……” “我是说……这不是巧合。” 我感到不安。 归咎于巧合,就等于承认自己无知——这种单纯的决定论,不是老早就遭到否定了吗? 京极堂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说道:“人们对于自己的事,是格外生疏的。第一个把本国的八歧大蛇神话和制铁连结在一起的,其实不是本国人,而是外国人。可是众多的日本研究者忘了这一点,表现出一副自己才是发现者的态度。所谓原创性、顶多就是这种程度罢了。过度大力声张个体……好坏值得商榷呢。” “可是京极堂,你以前和我谈过不确定性。” “是啊。” “那么……” “非决定性和自由并非同义。而且,就算撇开决定论,自由意志也是如此地不可靠。就算没有拉普拉斯[注:拉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 ,一七四九——一八二七),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天体力学的集大成者。信奉因果决定论。]的恶魔,光靠一只蜘蛛,也荡到了这里啊……” ——这种事……真有这种事吗? 京极堂背对着我说:“这个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关口……” 接着他忽地回过头来,一直与他的背影对话的我吃了一惊,同样望向朋友的眼神注视的方向。 门开着,茜拿着放了红茶组的银盘站在那里。 我的胸中充满了不安,不慌不忙地详装平静。尽管如此,我的外表依然显现出极不安定的态度…… “辛苦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呢?” 京极堂看到茜的脸,难得地笑道:“哦,恭敬不如从命。而且也已经完成一半了……咦,你练这个人的份都准备了吗?实在是太惶恐了。难得你费心准备,但似乎这个人味觉迟钝,要是捏住鼻子,连酱油和咖啡都分辨不出来呢。真是不好意思。” 把人损得那么难听。 茜觉得好笑似的微笑,把托盘放在桌上,左右顾盼,她好像子找椅子。 “京极堂,你很过分欸。我和这位小姐是初次见面,人家会当真的。” 我提出不知道第几次的抗议,书商说“可是这是事实啊”,拍了两三下手,拂去灰尘后,把旁边的椅子搬到桌子旁边坐下。 我不甘心就这么吃亏,大放厥词地说:“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擅长分辨红茶种类的。”于是坏心的朋友说道:“那么你就猜猜看啊,关口。”茜请我用热腾腾的琥珀色红茶。 芳香出众。 可是,外头飘进来的樱花香气太过浓郁,结果我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红茶。 “喏,看吧,”书商说,“你的味觉和嗅觉不文明。味觉等感官是获得性遗传,所以这是你满足于粗食的证据。对了,说道嗅觉,我想到一件事……” 京极堂说道,把脸转向茜。“……你所师事的大河内教授,听说他的专业方向也是嗅觉对吧?” 茜露出怀念的眼神。 “虽然时间很短,但教授对你印象深刻。来时说,我上个星期和教授碰面了,他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呢。” 京极堂说的教授,是在车子里提到的老友大河内的叔叔吧。 茜摇摇头说:“没那回事,我连一年的课都没有上满。” “不,你不必谦逊。大河内教授当时正在研究香料的刺激对人体的影响,说他曾经拜托你帮忙他做实验,不是吗?你是在那时认识我旧制高中的同窗——大河内康治的吧?” “这么说来,也有这么一回事呢。” 茜的表情显得更怀念了。 “那么你也马上就看出嫌疑犯平野的病症了吧?”京极堂笑容可掬地说,“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聪明,事情就好办多了。那些警察都是些不学无术的家伙,到现在似乎都还无法理解,教人伤脑筋呢。平野在狱中非常听话,也老实地招供了,可是一谈到杀人的部分,他说出来的话完全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么说虽然有些奇怪,但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说到这里,京极堂望向茜柔弱的脸,严肃地致歉:“啊,失礼了。他对你而言,是杀害妹妹的仇人呢。” 茜露出极其哀切的表情说:“白粉的毒性是很强烈的……” 就这样,黑色和服的男子与樱色和服的女子愉快地交谈。 我带着一种难以释怀的不安定心情,喝下芳香的热烫液体。 不久后,话题从闲聊转到织作葵这位果敢的女性运动家。茜的表情比起悲哀更像怀念,提到了一些已故的妹妹的往事。 “做姐姐的我这么说也很奇怪,但葵真的非常聪明,甚至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我觉得我一生……都赢不了她。” “我深有同感。”京极堂说。“今后……就轮到你了。” “你太抬举我了。”茜垂下头去。 “其实,舍妹也以职业妇女自居,不过她只是活泼好动,一点可取之处也没有。她现在在出版社上班,却是愈来愈粗野,前途堪虑呢。” “她在出版社任职吗?那一定非常辛苦吧。真了不起。” “说是编辑,说穿了也只是帮忙跑腿的小厮罢了。啊,这并非因为舍妹是女性,所以我给了她不正当的评价,这完全是根据她的能力所做出来的正当批评。她在稀谭舍上班,那是一家舍妹实在高攀不上的出版社。” “我对这方面不太熟悉,不是很清楚,可是稀谭舍不是一家一流出版社吗?” “算是中坚出版社吧。”京极堂回答,然后问道:“对了,你平常会阅读稀谭舍出版的《近代妇女》吧?” 茜答道:“是的。” “这栋屋子……”京极堂仰望高高的天花板说,“还有那所学院的建筑师,是一位叫做伯纳德·法兰克的法国人对吧?以建筑师的名字作为校名的学校,还真是少见。” 茜笑的更空灵。“你调查得真清楚,连我都不晓得呢。” “这里会拆掉吗?” “嗯。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八年,觉得极为不舍,但是这里对我来说,已经是无用的长物了。而且,待在这里,我会想起舍妹们和家母。” 茜垂下视线,说“我没办法一个人待在那个大厅”。 她看起来真的很悲伤。 “墓地要怎么处理?” 墓地就在园子里。 我望向窗外,但只看得见一片樱花,没见到坟墓。 “会改葬到别处。”茜说道,“我想和那两尊神像一起,在附近的墓地建个灵庙祭祀。因为织作的家名很快就会断绝了……” 她的眼神很寂寞。 “这样啊,那么请容我上个香吧。”京极堂说道,站了起来,来到面对庭院的窗户旁的一个小书架前,问道,“这里从里面打不开吗?” “不,只是不太好开。”茜答道。 “什么!那、那里是出入口吗?” “没错。这栋建筑物所有的房间,全都有两道以上的门。它的构造就是这样的。成串房间的尽头处,全都朝外侧开启。杉浦是破窗而逃,并不是密室,所以好像没有人想过他是如何侵入的,不过他前几天供称他是从这道密门进入书房的。他说是碧告诉他的。不过他杀害是亮先生后,想要逃走,门却怎么样都打不开,外面又传来激烈的敲门声,他情急之下才破窗而逃。”京极堂说道,灵巧地移动书架,用力往旁边搬动。一阵声响之后,门开了。 外头是一片樱海,樱花的花瓣有如细雪般纷纷飞舞。过去,再过去都是樱花。 樱花的另一头,看得见墓地。 “啊……嘉右卫门先生、五百子女士、伊兵卫先生、贞子女士、雄之介先生、真佐子夫人、紫小姐、葵小姐和碧小姐——织作家的人都沉眠在那儿呢……” 京极堂走向樱海。被春风刮得有如暴风雪的樱花瓣中,他的形姿显得更加漆黑。 没错,在樱花的对比下,他现在完全——就是个黑衣男子。 望着他的背影,与樱花同色的女子走了过去。 花瓣簌簌的、纷纷飞舞。 仿佛从机关窥孔[注:原文为“覗きからくり”,是在特制的箱子里放入一系列图片,观众从箱上的凸透镜里一边看图片,一边听说书人解说图片或故事。由中国传入日本,流行于江户时代。现今中国一些地方仍有人演出,称“拉洋片”。]的洞孔里看见了秘密的桃源乡,我兴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你……献身照顾着安眠于此的织作家的人,像是碧小姐的换穿衣物等,也是你每个月一次,送到学院去的吧?” “是的,紫姐姐过世后,一直是由我……” “这样啊。”黑衣男子说,“虽然迟了一些——茜小姐,恭喜你了。” “总觉得难以置信。我一个寡妇人家,实在是担当不起这番厚爱,而且我和勇治先生……” “你……从石长比卖变身为木花佐久夜毗卖了呢。” 樱色的女子略微偏首,柔声答道:“可以这么说吗?……” 黑衣男子微微点头。 我几乎要看丢了他的背影。 “麻田代议士和渡边先生都不是你的父亲,你真正的父亲是谁——你已经从五百子刀那儿听说了吧?” “这个嘛,曾外祖母好像以为每天照顾她的我是个女佣,什么也没告诉我。” 格外强劲的一阵风,从盛开的樱花树上刮下无数花瓣,铺天盖地地覆盖了这一带。 “关于本田这个人,你……” “这个名字我实在不想听见。” “原来如此,那么我就不问了……” “那是过去的事了。”女子说。 “过去的事。”男子问道,“志摩子小姐这个人,似乎非常讲义气呢。听说她直到最后,都坚持不肯把你和八千代女士的名字告诉任何人。” “……她……是个非常勇敢的人……” “你不相信她吗?” “不相信。” 眼前仿佛笼罩了一层樱花色的雾。两名男女的形姿被几千、几万枚飞舞的樱花给遮掩,好似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我感觉自己仿佛距离两人几百里、几千里之遥,好像独自一个人被抛弃在此岸,不安极了。 “喜市他……人在哪里?” “不清楚。不过,他应该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他也是个……非常深情的人。” 一股花香袭来,我几乎要呛住了。 那里已经是连接此世的净土了。 茜色的夕阳,从云雾的缝隙、树木的缝隙间射入,花瓣缤纷闪耀,空间的白与另一头墓碑的黑、伫立在前方的樱色女子及暗色男子,彼此就像画着不具实体的幻影的错觉画一般,彼此化为背景、化为纹路,共享世界,相互否定。 我相信是永恒持续、却在每一个刹那断绝的时间隙缝里,他们往来着。 我闭上眼睛,背过身子。 男子嘹亮的声音响起:“你的房间有八道门。” “你——就是蜘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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